红玉心下大喜,只是面上不敢露出丝毫。

一面斟酌说辞,一面回道:“当时二爷下落不明,奶奶难免心里有些着急,行事都比平常急躁一些。”

“哦?”叶东海皱眉,问道:“怎么个急躁法呢?”

一开始,红玉不敢说得太过头,此刻见男主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便有了几分底气,忙道:“我也听得不是太真切,就听说那天,奶奶和大太太拌了嘴,还对几位老爷发了脾气。”

叶东海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红玉为了表现老实本分,处处替主母着想,少不得佯作分辨一句,“想来奶奶也是担心二爷的缘故。”

叶东海脸色不好看,又问:“佟妈妈挨打是怎么一回事?”

红玉细细地察言观色一番,猜度主母这回是彻底失了宠爱了,胆子又大了几分,赶忙回道:“没什么大事,就是佟妈妈喝多了酒,不小心烧了一张画儿,大太太已经骂过了她,偏生又撞在了奶奶的枪口上,结果狠狠挨了一顿打。”

“知道了。”叶东海垂下眼帘,掩饰微微跳动的眼角,“你接着研墨吧。”

红玉还有一兜话没说出口。

虽然有点不甘心,不过事情正在朝着自己预计的发展,心下落定不少,只得暂时按捺住急切,老老实实的研起墨来。

叶东海冷眼看着她。

好大的胆子!居然跟碧桃一个腔调,不说替主母分辨,反而跟外头的佟妈妈站在一边,…言语闪闪烁烁,却尽是一些挑唆之词。

妻子是早就看穿了吧。

难怪那么笃定,——只要两人“吵架”,就必定会有人在背后编排她!

不过比起猛然间看到污秽的愤怒,叶东海心里更担心妻子和孩子,…不知道妻子去了厢房,情况会不会好一些。

顾莲的感觉好了不少。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厢房就比正屋干净,没有了那些藏污纳垢的东西,暂时觉得还不错的样子。

天黑的时候,叶东海去了厢房一趟。

“可找出什么了?”

顾莲摇摇头,“没有。”

“每一样东西都翻遍了。”李妈妈皱着眉头,“奶奶平常用的、吃的,不管是杯碟碗盏,还是水粉胭脂,就连平常穿的衣服、裙子,用得荷包之类的…”十分沮丧,“什么都没有找到。”

叶东海想了想,“还有什么没翻看的吗?”

李妈妈回道:“只剩下几大箱子春夏的单薄衣服,奶奶都好久不穿了。”

“虽说最近没穿…”叶东海微有沉吟,思量道:“终归还是放在屋里的,还是都看一看的好。”

李妈妈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悬心。

借口要找一件旧衣服,领着人过去开了箱子,——衣服还是那些衣服,裙子还是那些裙子,连当初堆叠的样子都没有变。

蝉丫折腾了半天,汗都冒出来了。

“我就不信了!”她一向不是温柔斯文的性子,又急又烦,索性把箱子掀了一个底儿朝天,“难道还成了精?!没影儿了!”

一阵细碎的声音,掉出一些片状之类的东西。

为了防止衣服放得久有气味,一般囤起来的时候,都会放点香料,…不过,似乎数量略微有点多。

玉竹诧异道:“怎么放这么多的香料?”——

众人都是疑心。

于是把叠好的衣服全都抖散,又抖出不少东西。

现今顾莲不在主屋,叶东海白天在书房,李妈妈领着人收拾好东西,关门出来,手里拿着一件狐皮大氅,去了厢房。

第二天,顾莲让人叫了大夫过来。

大夫仔细看了看,从箱子里搜刮出来的那一包东西,一个个辨认道:“山奈、桂皮,还有白芷、良姜…”略有沉吟,“就这些吗?”

蝉丫插嘴,“难道还不够多?”

“不是不多。”那大夫解释道:“而是差了一样。”

叶东海目光微冷,“差了什么?”

“雄黄、冰片或者樟脑。”大夫指了指桌上的东西,说道:“须得和这三样中的一样搭配,方才能够发挥提神醒脑的作用。”又道:“雄黄和樟脑气味都挺大的,很容易被人发现,如果有心的话…,用微香的冰片是最好的了。”

叶东海叫了李妈妈,“先送大夫出去,给封一个红包。”——

便是封口费了。

李妈妈有些发怔,“这要到哪里去找藏着的冰片?”

这年头,冰片是比较矜贵的东西。

一般的丫头们是没钱买这个,府里也不会给发的。

顾莲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喊道:“二爷,你过来一下。”叫了丈夫在身边坐下,果然心里有一点不舒服,又道:“你去外面站一会儿再进来。”

过了一会儿,叶东海进来问道:“到底怎么了?”

“我总觉得…”顾莲摇了摇头,看着他身上宝蓝色的团纹袍子,目测是看不出什么来,“最近每次二爷靠得近的时候,就会有一点点不舒服。”

叶东海二话不说,把身上的东西都摘了下来。

李妈妈等人赶紧一一检查,玉坠之类的东西没啥看头,藏不住东西,把荷包里面的碎金、碎银倒了出来,并无其他东西。

顾莲的目光盯着那荷包,冷冷道:“绞了。”——

夹层里面绞出一堆白色的碎末。

顾莲说不出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沉了一口气,视线扫过那些漂亮的碎片,和豁然惊心的白末,嘴角慢慢翘起,“二爷,这个荷包是红玉给你做的吧。”

叶东海脸色铁青,“来人!”

“等等。”顾莲端起蜂蜜水喝了一口,用甜味安抚一下自己的神经,“等下叫了人过来,人家不承认怎么办?万一,说是被人陷害了呢?”

叶东海忍住满腔的怒气,安抚妻子,“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午饭后,和昨儿一样去了书房。

没多会儿,红玉便偷空摸了过来,端茶倒水忙的不亦乐乎。

午睡的时候,服侍叶东海脱了外袍,忽地发现腰间少了一点东西,问道:“二爷,你的荷包呢?”

叶东海随意看了一眼,“不知道,许是掉了。”

红玉忙道:“那我再给二爷做一个。”

叶东海心思飞转。

对荷包这般在意,掉了一个,就急着再补一个,自己又不是没有其他的荷包,如此着急异常,已经有七、八分断定对方有鬼。

第二天下午,红玉的荷包就赶出来了。

“针脚粗,二爷别笑话。”

叶东海淡淡道:“我已经换了别的,先放着吧。”

“二爷试一试。”红玉却坚持,“我瞧着,还是我新做的这个颜色,和二爷的衣服更搭配一些呢。”

叶东海笑道:“…这你亲手做的?”

“是啊。”红玉急着表功,“昨儿熬了半夜呢。”

李妈妈过来了,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二爷,红玉屋子里搜出来的。”那绢布轻轻散开,里面还有一些冰片碎末。

等着叶东海一点头,便上前把刚做的荷包给绞了——

和之前的一样。

“你还有什么话说?”叶东海阴冷问道。

“我…”红玉有些慌,强自镇定,“这是、这是冰片,就是放在香囊里面,增香用的东西…”赶忙陪笑,“二爷你这是怎么了?”

李妈妈气得大骂,“二爷和奶奶屋里的衣服,平时可都是你在管!那些锁在箱子里的破烂东西,难道不是你居心叵测放进去的?!”

红玉脑子里嗡嗡作响,强辩道:“只是一些香料…”

叶东海冷笑道:“你一个月五百钱,攒几个月才够买这些冰片?”

“二爷…”红玉没有办法分辨,只能哭道:“我就是一时迷了心窍,想着奶奶脾气大一些,二爷就…,就…”

半天说不出后面的话。

不过不说,叶东海也能够明白了,又问:“你的冰片哪里来的?”

“我找茶水房的陈妈妈…”红玉抽抽搭搭的,瑟瑟发抖解释,“她家有亲戚在香料铺子做生意,赊了我二两。”忽地大哭了起来,扑了上去,“二爷,饶了我!我、我知道错了。”

叶东海一脚踢开她,“来人!捆了塞上嘴,带下去!”

两个粗壮的婆子进来,先塞了嘴,——遇到这种时候,能不知道的最好不知道,多听了什么都是给自己招祸,赶紧把人给拖了下去。

红玉一路跌跌撞撞被拖行,最后扔进一个空置的小柴房。

“啪嗒”一声,柴房的门关了起来,上了锁。

“唔…”红玉不甘心的挣扎,心里惊惶不定,不断想着要怎么向主人求情,才能饶了自己,诉旧情?还是…

可惜一直想到天黑,都没人开门。

又冷又饿,半夜刚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被人揪了起来。

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脖子上就多了一条绳索,她先是一愣,继而往房梁上一看便明白过来,惊骇之下,不由拼命的挣扎——

反倒加速了她窒息的速度。

在即将失去知觉的那一刹那,…红玉心里升起无尽后悔,当时听得那个提神的偏方后,知道不能多用,一念之差就走错了道儿!

可是…,自己罪不至死啊?!

不…!不要!!

到底是谁要谋害自己…

很快想起当时的细节,想起那张熟悉的面庞,——难道是她,是她故意提点了一下精神不济的文佩,勾出了自己心里的歪念!

那一张柔美的笑脸在眼前模糊晃动,透着淡淡嘲笑,“傻丫头…”

红玉很快没了气息,神智中断。

OO@@的,屋子里一个黑影上前摸了摸,低声道:“差不多了吧?”

“嘘…!”另一人接话,声音更轻,“行了,出去再说。”两个影子无声无息出了门,上了锁,很快人影消失不见。

126

那两个鬼鬼祟祟的黑影,落在了墙根儿下。

其中一个身形矮胖的妇人,低声说道:“等下我快点回去,你把二门一关,咱们各自回屋,好好生生睡一大觉就没事了。”

另一人问,“那剩下的五十两银子,什么时候给我?”

“还能赖了你?”矮胖妇人有些恼火,又有几分伤心,愤愤道:“只要能替我那丫头报了仇,我是不会短了你的银子的!”

“你意思是,要是这事儿闹不起来就不给吗?”

“吵什么?!”矮胖妇人又气又急,“你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吧?”催促道:“咱们快快点离了这儿,再找个安身地方说话。”

突然间,对面的屋子居然有灯光亮了。

对面的人分作两拨,一拨冲上去捆了那两个婆子,一拨拿了钥匙开门,急急忙忙将红玉放了下来。

蝉丫上前给红玉一个耳光,“你少装死!醒一醒!”

李妈妈拼命地掐人中,喊道:“红玉,红玉!”依照自己的愤怒,恨不得一把掐死对方算了,可是主母有交待,还要留下她问话。

一阵又掐又打,还赏了几个耳光,一碗冷水。

红玉到底睁开了眼,半睁着,死亡的气息在她身上萦绕,只吐了这么两个字,“姐姐…”接下来很快就瞳孔放大,头一歪,撒手而去。

李妈妈又折腾了一阵,累得不行,最红摸着渐渐发凉的尸身,只能无奈放弃,“不行了,已经死透了。”

蝉丫上前踢了一脚,啐道:“便宜了她!”

她们母女常年在外面颠沛流离,见多了逃荒饿死的、病死的灾民,硬得起心肠,旁边有些胆小的,不免露出畏缩害怕。

李妈妈叉腰站起身来,喘气道:“去回二爷吧。”

到了厢房门口,看着夜半天色不免有点迟疑。

叶东海却一直没有安睡,听得外面动静,轻手轻脚下了床,看着一眼沉沉安睡的妻子,披了衣服走出门,问道:“…怎么了?”

李妈妈回了小柴房的事情,又道:“那两个婆子已经捆了。”

叶东海略作沉吟,“我过去一趟。”回头看了一眼,“莲娘正睡着,半夜闹得鬼哭狼嚎的,反倒吵了她。”叮嘱道:“万一她醒了,就说高管事叫我去了书房。”

“哎。”李妈妈应下,叫了蝉丫跟着一起去。

其实叶东海是白担心了。

顾莲之前好一段日子没有睡好,如今少了外无干扰,瞌睡便都涌上来,一觉沉沉睡到天亮,醒来见丈夫坐在床边,还道:“二爷起的好早。”

“嗯。”叶东海拿了衣服过来,替她披上。

顾莲搭着他的手,慢吞吞的下了床,随口问道:“红玉昨夜没有闹吧?”在妆台镜子面前坐下,看着里面的丈夫,“…怎么了?”

“红玉已经死了。”

顾莲睁大了眼睛,回头道:“红玉…”回忆起她平日里的性子,“我瞧着,她不像是想不开的…”

那样急切的等着做姨娘的人,怎么会寻了短见?

而且红玉只是放了一些香料,害得自己情绪不稳,并非下毒,——即便自己和李妈妈恨她恨得要死,只怕她一求情,丈夫念着多年服侍的情分,未必不会绕她一命。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丈夫对红玉是有些念旧的。

好像之前那一次,佟春儿过来送鞋子,红玉张牙舞爪的那般急迫,丈夫的第一反应不是打一顿,而是想把红玉配个人撵出去——

似乎有一点手下留情。

这也难怪,即便只是主仆的情分,那也是好些年了。

叶东海沉吟了许久,方才说道:“红玉是被人逼着投缳的。”又道:“你有身孕,不听这些不干净的事最好,交给我来处理吧。”

顾莲打量着他,…为何一脸愁眉不展?难道是红玉死了,不舍得?可是平日里瞧着,又不像是对红玉有多在意的样子。

等人走了,叫了李妈妈进来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人是抓住了。”李妈妈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叹了口气,“一个是碧桃的娘,一个是咱们院里二门上的婆子…”——

细细说了起来。

碧桃上次在背后造谣,打了一顿,然后被卖了出去。

不知道是她命不好,还是做了坏事遭了报应,卖去的那家大妇十分毒辣,每天不光大骂不休,还不给好菜好饭吃,又一直逼着碧桃不停的干粗活。

碧桃在叶家过惯了富贵日子,哪里受得了?

没到十天,就听说她含恨跳了井。

只不过到底是碧桃自己跳的,还是被大妇推下去的,且是两说。

顾莲听到此处,问道:“所以…,碧桃娘觉得自家女儿是枉死的,听说红玉被抓了错儿,就想趁机报复?”

“哎…,她是这么说的。”李妈妈回道:“另外一个婆子收了银子,跟着一起帮忙搭个手,帮着翻窗户、开二门,听说碧桃娘许了她八十两银子。”

顾莲有些怔忪。

当时是钏儿和小棋两个嚼舌根,红玉故意捅到自己面前,——要是碧桃娘如此恨红玉,那岂不是一样的恨钏儿、小棋?难不成还要再花一百六十两,了结了她们俩?

对于那些粗使的仆妇来说,八十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三条人命的二百四十两银子,只怕碧桃娘拿不出来。

倾家荡产都没法为亲生女儿报仇,到底图个什么?顾莲静静琢磨了一阵,忽地悟了过来,轻笑道:“若是你们没有抓住碧桃娘,红玉死了…,别人都会以为是我这个毒妇逼死的吧?这倒是值了八十两银子。”

心下还有疑惑,——说起来自己和碧桃无冤无仇的,她就嘴碎到如此地步?会不会是背后另有其人?碧桃娘是不知道呢?还是被人挑唆的恨上了自己?还是那人…,许了她什么好处?

顾莲问道:“碧桃家还有兄弟姐妹吗?”

李妈妈迟疑道:“听说洗衣房里有个媳妇,是她子,…别的不太清楚。”

这就更奇怪了。

古代的女儿本来就不矜贵,更不用说是穷人家的姑娘,——碧桃娘伤心是难免的,但是为了一个女儿,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杀人,是不是有些过了?

顾莲心里疑惑很多,…比如当时叶东海为什么不继续问下去,而是直接把碧桃卖了,是真的没有问过?还是问出什么瞒了下来?毕竟碧桃是大太太屋里的人,或许有什么让他忌讳的地方。

心里真是一团乱麻。

红玉死得蹊跷,碧桃娘的杀人动机也蹊跷。

思量了一阵,又问:“你们赶过去的时候,红玉就已经死了?”

“没有。”李妈妈回道:“昨儿二爷没让告诉奶奶,怕你睡不好。”替她拿了一个枕头,垫住腰身,“我们一直在对面屋子守着,碧桃娘和那婆子是从后面翻窗进去的,结果等我们这边反应过来,就迟了一步。”

顾莲看向她,“你接着说。”

“我们打开门,红玉已经断气有一会儿了。”李妈妈一想起当时的情景,仍然有些懊恼,“折腾了半天,人倒是醒了一下子,结果只说了一句话,就彻底死了。”

“什么话?”

“只得两个字,就喊了一声‘姐姐’。”李妈妈闵叹气的,气得跺脚,“好歹说一个名字啊?没头没脑的,谁知道是哪个黑心的姐姐?”

姐姐?什么姐姐?

顾莲想了想,一时间也琢磨不出什么东西。

外头传来脚步声,叶东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