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只是不想挨训斥罢了。”徐离笑了笑,忽然间笑容微淡,“其实娴儿是最得父亲真传的,琴棋书画,即便谈不上样样精通,但也各有长处。”

他俊秀的面容像是笼上了一层薄霜,淡淡的、凉凉的,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忧郁,眼角眉梢轻轻浮动,让不仅心生怜悯。

顾莲心底一软,“徐三哥…”

“对了,不是会画画吗?”徐离并不习惯别面前伤怀,那一瞬的脆弱,很快消失不见,斜斜倚栏杆上微笑,“给姝儿的那张画见到了,和别的不一样,仿佛和花草都是活着的。”

顾莲摇了摇头,“不值一提,只是取巧罢了。”

“那给画一张吧。”徐离打蛇随上。

“好。”

徐离原本以为她会推辞,答应的这么干脆,倒是微微意外,“回头别说忘了。”打量着她的神色,看不出什么,“什么时候有空?要坐哪里吗?”

“不用。”顾莲的想法和他不一样。

“不用?”徐离更诧异了,“…,确定记得清楚?”

顾莲侧首,看见一双乌黑宛若墨玉的瞳仁,里面闪着光芒,比那湖面上的粼粼碎金还要明亮,心下便知道他是误会了。

不过无所谓,等他收到画的时候自己早已不。

于是她笑了笑,“有分寸的。”

徐离果然欢喜起来,笑道:“那说好,要是画的不像走了样儿,是不收的,须得重画一张让满意才行。”

顾莲莞尔一笑,“又不收银子的,哪里生出这么多的要求?”低头间,耳垂上的玛瑙珠子折出朱红光芒,盈动可。

徐离看得一怔。

她…,仿佛忽然间有什么不一样。

和以前那些拘束的笑容不同,似乎放开了什么,笑容不只嘴角,而是一直透到了眼底深处,好似繁星一般莹莹生辉。

不明白,她到底放下了什么?

徐离带着疑惑回了府,却又不自禁地怀念下午的怡景色。

刚一进门,就有丫头慌慌张张迎了上来。

“三爷…,正要让去找。”

“什么事?”

“三奶奶要生了…”

徐离皱眉,“这么如此突然?”

那丫头咽了下口水,飞快说道:“下午奶奶出去逛了逛,回来的时候,气色就不是太好的样子,然后薛妈妈里面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三奶奶发了脾气,还摔了东西,然后没过多会儿就…”

“行了。”徐离打断她,“这就过去看看。”

薛氏的产期就这几天,虽然提前了一点点倒也不算离谱,家里稳婆什么的,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徐家上下一派井然有序。

徐离门口撞到嫂嫂,喊了一声,“二嫂。”

徐二奶奶赶忙上来,说道:“娘厢房里面的小佛堂里面。”指了指产房,“说是已经露了头,想来快了,三叔也去厢房等一等吧。”

“好的,这边有劳二嫂。”徐离找到母亲,喊了一声,“娘。”

徐夫微微嗔怪,“媳妇儿都快生了,怎么还乱跑?”

徐离回道:“她火气大,让她单独呆一会儿。”

“姝儿都跟说了。”徐夫叹了口气,说道:“罢了,要是心里不痛快,想说她几句,好歹等她生完孩子再说。”

徐离应道:“知道。”

天黑时分,薛氏生下一个六斤半重的女儿。

产房很快收拾干净,徐离陪着母亲进去看望妻儿。

“三郎。”薛氏沉浸初为母的欢喜之中,满心期待的问道:“说,起个什么名字好呢?一定要起个最好听最好听的,比别的都好。”

不过是一个女儿罢了。

徐离根本没有她那么欢喜,淡淡道:“请母亲赐名吧,让她老家高兴高兴。”

薛氏不乐意了,自己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宝贝女儿,难道就是为了让婆婆起名高兴的?嘟哝道:“都已经想好几个…”

徐离的眉头几不可见一蹙。

徐夫已经有三个孙子,三个孙女,哪里差薛氏的这一个?不想跟产妇计较,侧首看了儿子一眼,然后道:“既然早就想好了,挑,也是一样的。”

薛氏高兴的笑了一句,“还是娘体恤。”

薛妈妈看眼里,又不好逾越身份上去相劝,更怕越劝场面越难看,心下只是冰凉一片,主母这样下去,总一天会哭都哭不出来。

156蛛丝马迹

最近一段时间,徐离来观澜阁的次数越来越多。

每次都是吹几支优雅的曲子,或者说些小时候的顽皮趣事,甚至有一天还给自己比划了一段剑舞,又问自己画什么画,回头他可以题字在上面。

都是一些琐碎小事,但是…

顾莲却觉得越来越迷茫,越来越彷徨。

直到有一天,徐离漫不经心说道:“我在家虽然是小儿子,可是父亲一向要求十分严厉,琴棋书画还是其次,读书、骑射、剑法、枪法,从来不会因为我是幼子,就会比对哥哥们溺爱宽容。”

“小时候只觉得十分枯燥,十分难熬,现在回想想来,倒是要感谢当初父亲的严厉教导。否则当时大哥一死,二哥残足,我要再是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徐家只怕早就没有了。”

“这些年,一直都过得辛苦,最近几年就更不用说了。”

他转过头来,眼里是叫人几欲沦陷的温柔,“莲娘,你知道吗?这段时间,真的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了。”

徐离的目光清明似水、温暖和煦,静静地等待着。

顾莲知道他在等着什么,他是想听自己说,是想听到自己亲口告诉他,“这也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时光。”但是嗓子就像是被堵了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

也不能说。

心下不由嘲笑自己,之前那些念头还是太轻率太天真了。

正所谓,千古艰难惟一死。

想着说着要死,和真的二话不说抹脖子差别太大,面对观澜阁严密的布防,自己找不到可以离开的办法,可是就这么不言不语,直接上吊或者割腕,又不甘心,又下不去那个手。

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死?

真要死,也不能这么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假如叶东海真的绝情绝义,自己就在他的面前血溅当场!可是…那样的话他肯定会憎恨七七吧。

绕来绕去,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因为女儿七七,叶东海和徐离自己一个都得罪不起。

自己就是最最弱势的那一个。

这两个人,一个不说快点找到自己,一个紧扣着不放,再这样下去,说不定自己先要精神分裂掉了!不过这件事怪不得叶东海,他都以为自己死了,又怎么会找?可是徐离呢,眼看就要坐拥天下、俯视群臣,如何甘心在一个小小女子身上失败?

他不强迫自己的心意,他要自己一点一点改变心意。

顾莲想得头疼,最终到底还是不想把自己逼疯了。

开始专注给徐离画画的这件事,万一…最后自己不得不死去,这就算是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吧。

黄昏时分,徐离时隔三天又过来了。

把之前不便常来的话全都丢在脑后。

刚到连廊口,就瞧见邓氏懒洋洋的坐在长条椅上,闻声回头,“三爷…”她压低了声音,指了指里面,“不知道画什么,要了一整匹的白绢裁成画布,还要了尺子、笔、颜料这些东西,已经捣鼓好几天了。”

徐离笑道:“我去看看。”

“三爷。”邓氏追上去叫住他,笑着摆了摆手,“谁都不让看,说是三爷来了也让喊一声,等她画完了再看呢。”

“是么?连我也不让看?”徐离露出惊讶,然后走到后院门口驻足,看着在花树下弯腰忙碌的顾莲,朗声笑问:“可否进来一观?”

顾莲抬头看了一眼,“否。”

顿时惹得徐离“哈哈”大笑,然后道:“那我在外面等你。”

邓氏看得满目惊讶,那笑容灿烂无比,仿佛是一抹划破碧空的骄阳光芒,照得满园□都鲜活起来,刹那间明亮起来。

从来不知道,他还有如此好脾气和赤子坦率的一面。

心内幽幽一叹,今天自己亲眼看到算是幸呢?还是不幸呢?

想归想,还是动作麻利去沏了茶。

不一会儿,顾莲收拾好东西暂时放置一旁,自己出来说话。

每次徐离过来,为免彼此闲坐无趣,总会找一点琐碎小事来做,而今天,两个人居然一起捣凤仙花汁!这等闺阁女儿家的事都干得出来,往后他们再弄出别的什么小儿女情怀,自己也不会觉得诧异了。

邓氏深吸了一口气,帮着丫头一起把东西搬了过去。

徐离捋起袖子,用那双执剑握枪的手拿起花杵,轻轻捣着花瓣,不时的有鲜红汁液溅在手背上,染出一片斑斑点点的红色。

顾莲在旁边添加花瓣,指导他,要怎么用力,怎么把花瓣弄下去,要如何才能弄出更多的花汁,而不是碎成浆糊。

这个老实不客气的指指点点,那个乖乖听话一脸受教。

邓氏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酸酸的、涩涩的、还有一点点艳羡,不论是现在,还是从前,徐离都不可能这样对待自己。

要是有人能够这般倾心于自己,此生不论何等艰辛、何等辛苦,也不算枉了。

“还是没有任何眉目吗?”叶东海问道。

“没有。”段九皱着眉头,一脸悻悻懊恼的样子,“徐三那小子,每天除了在呆在家里,再不就是去军营,再不就是去观澜阁看一下邓氏,再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叶东海再次失望,喃喃道:“难道真的是我猜错了?”

好不甘心,线索要是断了又该怎么去找?可是面对徐离,又不能亲自过去询问,也没法子绑了拷打,只能瞎子摸象一般的没头绪乱找。

“二爷!汤圆回来了。”

叶东海急问:“可有好消息?”

“我、我…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汤圆一脸惶恐,之色回道:“那什么叫癞狗的父子找到了,不过…父子俩都已经死了。”

“死了?”叶东海沉吟不语,这和自己之前的推测对上了号。

段九又问:“怎么死的?在哪儿找到的?”

汤圆回道:“按照二爷吩咐,找了县城的主判录事,许了他二百两银子,然后一个一个的翻查案卷,一共找到三十八个无人认领的死尸。”

段九诧异道:“这么多?”

“那主判说,前段时间幽州打仗死了不少人,这些根本不知道谁是谁,只能挨个挨个的去认。”汤圆越说越是恶心,几欲作呕。“我叫了村长一起去挨处认尸,认了二十多天才…”

“行了。”叶东海打断他,“只说是怎么死的吧。”

“都是胸口一剑毙命的致命伤。”

一剑毙命?!段九和叶东海互相对视了一眼。

叶东海又问:“尸体呢?”

“已经按照二爷的吩咐,在村子里下葬了。”汤圆揉了揉胸口,叫苦道:“小的求二爷给一个恩典,让笑得回家歇息几天。”连着看了二十多天的尸体,还是奇形怪状、各种颜色,只怕噩梦一年都做不完。

叶东海挥手道:“你下去吧。”

段九问道:“你怎么看?要不要再亲自去幽州一趟。”

“的确可疑。”叶东海点了点头,问道:“要是咱们去了幽州,见着尸体,你有把握认出来是不是…徐离的剑法?”

段九想了想,“有六、七分把握。”

“那好,我们再去。”叶东海忽然微有迟疑,顿了一下,“等过两天,过了七七的周岁再走吧。”说起来,东奔西跑的实在是愧对女儿。

一转眼,半年时光就这么过去了。

叶东海踏出书房大门,抬头仰望着头顶上碧蓝如洗的一穹晴空,看着那丝丝缕缕的白云,妻子又在天空的哪一处之下呢?她是否真的还活着?

回到内院,宋三娘正抱着七七在院子里转圈儿。

叶东海走了过去,亲手抱起女儿微笑道:“七七,外面好不好玩?”

七七穿了一件海棠红的碎花小衣,配着同色的裤子。

因为继承了母亲的白皙皮肤,乌黑的眼睛,好似刚刚水洗过的黑宝石,被一身红衣红裤一衬,像是粉雕玉琢的瓷娃娃一般。

宋三娘在旁边凑趣,教着她,“七七,叫爹呀。”拉长了声调,“爹…快叫!”又朝叶东海一笑,“昨儿还学了一声呢。”

七七只是捧着父亲的脸看,裂开小嘴儿笑。

宋三娘还在不放弃的教,“七七,叫一声爹。”

叶东海明白她们的私下回避,因为自己还在守孝,不愿提起主母来,所以就连教话都是选择性的。可是自己并不喜欢这样,那会让自己觉得妻子真的不在似的,抱着女儿面对面,微微笑道:“七七,会叫娘吗?”

七七瞪大了一双杏眼,学了一声,“娘…”

宋三娘顿时怔住了。

叶东海也是一怔,继而抱着女儿背转过去。

一刹那,泪水不自觉的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心口隐隐作痛。

七七大概是觉得父亲的眼泪好玩儿,伸出藕段一般的小手,抹了抹那泪水,还乐呵呵的放进嘴里,尝了一尝。

叶东海更觉心酸无比,侧着头,伸手把七七递给了宋三娘,“回去吧,别再外面吹着风了。”自己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心口哽咽难言。

到了七七生辰的这天,徐姝过来了。

送了一个赤金的小金项圈儿,下面缀了“长命百岁”金锁,另外还有一对小金铃手镯,一起凑成一套,“等七七大一点带着玩儿吧。”补了一句,“不是外头买的,是我小时候戴过的东西。”

这自然算是厚礼了。

叶东海道了谢,“多谢徐三姑娘一番心意。”

“不值什么。”徐姝摇了摇头,打量着穿得一身喜庆的小寿星,乌眉杏眼、漂亮的小鼻子,白皮肤,还有一个尖尖的小下巴颌儿。

肖父不似母。

心里不免有些惋惜,只是不便当场扫了大伙儿的兴致罢了。

四夫人等顾家女眷和几位姑奶奶,都在给七七添盆,一个个夸孩子漂亮,长得如何如何像父亲,都统一口径似的回避了其母。

徐姝吃过午饭,看过戏,方才回了府。

“去哪儿了?”哥哥徐离迎面走了过来。

“顾家。”徐姝解释道:“今儿是七七的生辰。”

“哦。”徐离停住了脚步,“宴席和戏文可还好?去得人多不多?七七她…长得好吗?”叹了口气,“都一岁了。”

“都来了,四夫人…”徐姝一面回答,一面觉得兄长今天话有点多。

心里早就有点猜测,薛氏大骂救别□子的男人,不是人的时候,哥哥的脸色冷得像一块冰;而今天,他又突然啰嗦了起来;还有真的是偶然遇见自己,还是故意在这儿等着?越想越是疑惑。

“那就好。”徐离随口回应了一句,抬脚欲走。

“三哥。”徐姝上前拉住了他,“你要去哪儿?”

“去大营一趟。”

徐姝只得放手,但她一向是个机灵的,索性悄悄跟了过去,发现哥哥居然牵了马往西边走,不服气的追了上去,“三哥,你在撒谎!”

徐离坐在马上低头,呵斥道:“别闹,快回去。”

“那你告诉我。”徐姝看了看四周,一个人都没有,但还是压低了声音,说出了那个大胆的猜想,“是不是莲娘还活着?你把她藏哪儿了?!”

她本是诈言,却是叫徐离吃了一惊。

妹妹都猜出来了?那么,还有多少人在疑心这件事。

徐离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本事,即便吃惊,面上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只做一脸不快的样子,“你在胡说些什么?让人听了,到时候会惹出多大的是非来!”

徐姝反倒有些吃不准了。

“好了,我走了。”

“左右军营在东边!”徐姝不服气道。

徐离翻身上马,“我出去外面先办点儿正事,再过去。”

一扬鞭,头也不回的走了。

出了徐府有一瞬的犹豫,自己藏了这么一个大活人,还隔三差五的探望,根本不可能永远瞒得住,早晚会被人察觉到的。

可是那又如何?!

徐离一向骄傲,更加自信,畏头畏尾不是他的作风。

就算别人猜到蹊跷,就算叶东海有所察觉,…不说他上不了山去,就算自己把观澜阁的大门敞开,他也不敢去接人!

他要是敢闹,自己不但要他找不到人,还要叫他闹得莲娘再也不回头。

今天是七七的生日,莲娘一定很想知道生辰宴席上的事,徐离稍微犹豫,便继续朝着观澜阁方向奔驰而去。

夕阳下,五彩斑斓的晚霞笼罩了整个安阳城,城内庭院错落、房屋林立,在一个高高的屋顶上,段九正坐在阴影里面喝着小酒,吃着花生米。

眼睛微眯,看着那一骑烟尘渐渐远去。

“徐三又去了观澜阁?”

“可不。”段九还在嘎嘣嘎嘣吃着花生米,乐呵呵道:“而且…还是在徐家二姑娘回去以后,两个人还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才去的。”

叶东海脸色微微煞白,“你是说…”

段九嘿嘿一笑,“等天黑,我就去观澜阁打探一趟。”

叶东海沉吟了一阵,摇了摇头,“不行。”细细分析,“如果人不在,闹点笑话也还算了;要是…要是莲娘真的在观澜阁,上面必定戒备严密,不可能让你随随便便带她出来。”而且还不知道妻子的意思,“万一闹开,反倒会让局面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