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乐坊这场飞来横祸总算平息下去,每天已能照常开门迎客,虽说生意不如以往红火了,可也比一直被软禁着要强。

难得有几天喘息的时间,闻芊甚么也没干,只窝在房中睡觉,而杨晋那边也颇为宁静,甚至给她一种此事将会不了了之的错觉。

直到唐家老太爷寿宴的前一日傍晚,锦衣卫如期而至。

杨晋一行是钦差,平时住官驿,闻芊到的时候,他正在和施百川商议明天的计划,旁边的小几上放着精致的银丝盒子,约摸是寿礼。

杨晋抬眼见到她,颔了颔首,语气平和:“坐。”

“哥,那我届时带几个人过去?”

“两个足够了,人太多会显得我们是有备而来。”他吩咐完施百川,继而望向闻芊,“闻姑娘……送完贺礼后,唐府花园有歌舞、戏曲助兴,到时你上水榭弹一曲,至于怎么和唐石搭上话,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食指在桌上轻点,“我需要的,就是正午到晚宴之间的这段时间,能办到吗?”

闻芊没有回答,却反问道:“杨大人,如果唐总督真的有鬼,你带一帮人前去贺寿,他必然会防着你,你确定能顺利调查唐府?”唐石又不是傻子,明摆着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么,他肯定有所戒备。

杨晋忽然笑了笑,端起茶杯来,偏头看她:“谁说我要带一帮人前去贺寿了?”

闻芊皱眉:“甚么意思?”

施百川在边上插话:“是我去。”

搞甚么?

拜帖上不是明明白白写的“锦衣卫试百户杨晋”么?

她带着嫌弃且怀疑的眼神打量施百川,“你?唐石肯卖你这个面子?”

“不是他去,是他假扮我去。”杨晋放下茶杯,开口解释,“明日,百川会借‘杨家二公子’这个身份给唐老太爷祝寿,而我则以杭州才子段玉的名义出席。”

被这出李代桃僵把愣了好一阵,闻芊不禁奇怪:“他假扮你,就不怕被人认出来?”

杨晋淡淡道:“我初到广陵,此前又从未与旁人有过往来,他们凭甚么认得我?”

这么讲是有缘由的。

一般而言,京官来地方办事,当地的大小官员听到风吹草动会提前到城门口迎接,或是前去官驿拜候,具体视官阶而定,美名其曰接风洗尘,俗称拜码头。

但杨晋他们是临时来广陵,一直低调行事,且到此地以后,他自己不去拜码头,也不让别人来拜他,故而至今为止除了官驿的驿卒,广陵城七品以上的官儿也就只知道杨大人家的二公子来了,至于甚么相貌——模糊不清。

“所以。”他不紧不慢地说,“在这个计划里,你和百川,都是替我掩人耳目的。”

闻芊暗暗唏嘘,深觉官场黑暗,人心叵测,莫看杨晋一脸斯文很好欺负的样子,耍起手段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粗略的安排已经有了,剩下的是细节,人不宜多,最主要的也就杨晋和施百川两个,他拿出唐府宅院的地图在上面勾勾画画。

桌上还摊着那幅人像图,暮色四合的光线中,墨笔勾勒的中年男子显得比白日里更加阴沉,眼窝凹陷,斜长的眉眼透着几分诡异。

闻芊顺手拾了起来,貌似随意的问道:“这个人到底犯了什么事?”

杨晋闻言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画纸,将笔搁下:“上一年宁王谋逆造反,你可知晓?”

“听说过。”

他嗯了声,“他是同党。”

“此人名叫刘文远,我奉命去眉州押他进京。途径东湖的时候,他逃了,这才一路追到广陵。”

闻芊扬起眉,恍悟般点了点头。

怪不得这帮锦衣卫做事遮遮掩掩,感情是自己玩忽职守。

十几个人高马大的练家子还看不住一个弱柳扶风的病秧子——能耐。

从官驿的客房中出来,天已经黑了。

毕竟是个姑娘家,不太放心让闻芊独自回乐坊,杨晋命施百川先去雇顶轿子,在屋里寻了盏灯笼,送她往外走。

院内的烛火点得暗,他挑灯在前面引路,闻芊则静静跟在身后。

夜风料峭,立秋过后,早晚的温度已有些凉意。

明月照着树影,斑驳地投射在青墙上,远处的瘦西湖岸飘来一段琴声,婉转连绵,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润与柔软,弹的正是那首红极一时的《明月秋霜》。

“杨大人好音律么?”她突然没来由的问了这么一句。

杨晋并未回头:“杨某粗人一个,不懂风雅。”

闻芊望着他笔直如松的背影轻轻笑了一下,轻声道:“那真是可惜了。”

接触了这么久,杨晋是头一次听到她这般语气,说不清甚么感觉,但就是生出些犹豫来,好像不通音律对她而言是种无尽遗憾一样。

各自静默地走了一阵,他终于微微侧头:“我瞧你轻功挺好的,此前学过?”

闻芊淡淡地说没有,“习舞之人多少都会点轻身功夫,比不上你们那些飞檐走壁的,只是能自保罢了。”

半晌只听他嗯了声。

闻芊唇边荡开笑意,狡黠道:“怎么,关心我啊?想没话找话说,缓和气氛?”

杨晋:“……”

他瞬间觉得方才那点犹豫简直多余。

冗长的青石小径终有尽头,官驿门前挂着的那两盏大红灯笼把地面铺得通红一片,他走出这片阴影时,面颊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温和的色彩。

就在此刻,闻芊出声道:“杨大人也信鬼神?”

他戴了一块玉,雕的是观音像,杨晋并没在意:“家里老人求的,我不信这个。”

“大人还真是孝顺。”她漫不经心地上前,随手拂了一下那枚玉佩,“万物生长,皆有定数……这世上真有鬼怪也说不定。”

言语间,一顶的蓝布小轿在台阶前落下,闻芊道了个别:“多谢相送,告辞。”她打起帘子钻进去。

两个轿夫一前一后抬起小轿,吱呀吱呀,步伐平稳地沿街而行,很快隐没在黑暗之中。

闻芊没回乐坊,绕路先到楼砚的住处搜刮了些东西。

迷药、蒙汗药、马钱子,楼大夫是个行走的大药囊,要什么有什么。

“还要马钱子……这么凶险吗?”楼砚给她归类装好,絮叨地劝道,“不如别去了吧?若是出事怎么办?”

她不以为意:“□□是以防万一用的,你瞧我像是那么容易被放倒的人么?”

楼砚认真地解释:“我是担心你把人家给放倒了……马钱子毒性很强的,用多了会致命,你记得搁妥当些,把瓶口封实了,若是被猫狗误食,那多可怜……”

话未说完就挨了闻芊一脚:“楼妈,你话可真多!”

他也没避开,只是摇头笑笑,取了块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替她包起来。

凡事都得做好两手准备,虽说不见得会遇上什么危险,闻芊还是觉得谨慎些为好,毕竟孤军深入,真不小心中了什么“埋伏”,那位杨大人可不见得有那么好心回来救她。

楼砚将小包裹打结,在递给她之前忽然顿了一下,眸子里神色不明。

“阿芊。”

他说:“你别太拼命了。”

闻芊动作微滞,很快从他手里接过东西,笑道:“我娘都不如你管我管得多,这么持家,早点嫁了吧。”

楼砚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只取了个瓷瓶塞到包裹之中。

“把这个收着。”

“是甚么?”她拿起轻嗅。

“提神醒脑的。”后者斜睇她,“我怕你睡着,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

忙完这一切,夜色是真的深沉了。

乐坊早已关门打烊,吊脚楼里零星的亮着光,年轻的小姑娘打了水卸去残妆,有人盘出月琴来弹几个欢快的曲子,廊上笑声不断,直到坊主和厢房的男弟子们呵止了两三回才消停下来。

闻芊上楼时,屋内的少女探出头来朝她问好。

门一关上,晚风波动檐下的铃铛轻轻作响。

她摸出火折子把灯点上,坐在桌前歇了一阵。时间还早,不着急卸妆,闻芊把两手的银铃镯子摘下,弯腰拉开抽屉。

压在最底下的是本旧册子,棕黄色的封皮,她翻了几页,找到有折痕的那一面,提笔沾墨,在纸上写有“唐石”的地方,大大的画了个圈。

第二日,头顶上的弯月还未下去,杨晋便上门了。

闻芊望着刚蒙蒙亮的天,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这么早,是去给唐石清梦吗?”

“来接你的。”他解释,“乐坊人多眼杂,一会儿开了张来来往往,恐会被人留意,还是小心点为好。”

闻芊没再多言,只说:“那你稍等,我梳洗一下。”便关了门。

杨晋遂倚着栏杆休憩,辰时之前的天色是最美的,太阳将出未出,被露水洗过的空气格外清新。

他刚开始还有心思凭栏远眺,欣赏一下晨色,但很快,杨晋就明白了闻芊嘴里的“梳洗一下”到底是什么含义。

用香汤擦完脸,先取出玉容散在面颊上细细的敷一层——有助于去黑斑,趁这个空档,闻芊把自己亲手制的利汗红粉打开,开始抹身体,此物据说是杨贵妃常用香粉之一,方子极其难找,能香肌,利汗,遍体清爽。

第二次洗过脸后,便把楼砚从京城带来的玉簪粉和口脂摆出来,开始上妆,新买的脂粉自然要全套用一次尝尝鲜。

于是,等闻芊换好衣服推开门时,已经是天光大亮,日出东方。

杨晋沉着脸看她:“闻姑娘,你这叫‘一下’?”

“大人,您还没成亲吧?姑娘家梳妆本来就是这么费时的。”她拨了拨耳坠子,“再说,美人计要奏效,不在装扮上下功夫怎么成?

“我也就多洗了一次脸而已,和以往比已经很快了。”

他没好气:“一个时辰叫快?你怎么不说再沐个浴?”

闻芊像是乍然反应过来,“有道理,那我……”

“行了,走吧!”杨晋心有无奈,眼见乐坊中的人已陆陆续续起身,只得拉着她下楼。

传说,段玉是南直隶苏州知府的养子,风度翩翩,才华横溢,这一次是代父赴宴。

不知道锦衣卫们对这位段公子做了什么手脚,反正他是今日没机会出席了。

闻芊坐在广陵城一处僻静的小院中,眯眼打量杨晋。

他换了一身行头,月白的直身长袍,青丝束冠。平时穿着官服杀气腾腾,没想到扮文弱书生还是挺像样的,清秀,儒雅——当然,前提是不开口说话。

“唐府有侍卫,所以尽量不要打草惊蛇。如果我找到了刘文远,以烟花为信,你们立刻捉拿唐石,不得有误。”

“是。”

这些人倒是考虑得周全,还给她准备了一把筝,闻芊百无聊赖地拨了两下,甚觉无趣时脑子里忽的灵光一闪。

“杨大人,我届时是随你一同进唐府?”

杨晋侧过头:“嗯,不错。”

闻芊眉眼弯起:“我突然有个想法……”

话音才落,他就感觉右眼皮猛跳。

“你特地带我去给唐石献乐,随后我又想方设法地找他套话、拖延时间,如此刻意,明眼人是很容易看穿的。”她说得一本正经,“所以我提议,不妨演得再逼真些,假装是你垂涎我的美色,求而不得便用强,逼迫我委身于你。”

“……”

杨晋沉了口气,尽量平静地开口,“你的意思是,我当恶霸,你做弱者?”

闻芊笑得灿烂:“我惨一点,才好博人同情呀,大家不都是为了早日破案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第七章

小轿在唐府门前停下,随侍的丫鬟替闻芊掀起帘子。

小姑娘不是她的人,杨晋为了谨慎起见,并不打算用乐坊的其他歌伎,这一个估计是临阵磨枪,只负责替闻芊抱筝,装装样子。

唐石算是江浙一带第二大的官了,第一大是冯督师,不过人现下还在湖广镇压农民军,暂时没那个闲工夫过来凑热闹。所以广陵城内,唐总督一家独大,这府邸自然也是建得气势恢宏。

门前接引的是唐老太爷的二儿子,并府中管事,一个负责寒暄,一个负责收拜帖。

杨晋二人特地提前了半个时辰,可没想到宾客早已络绎不绝。

看样子,唐总督的人缘倒是不错。

“彭巡抚,大半年未见了,这么赏脸……来来来,里边儿请。”

唐二爷刚笑盈盈地送走一个,迎面就对上了杨晋。头回碰上,面生得很,但见这位气度非凡,便知不是普通人。

旁边的管事收了拜帖,暗暗给他递眼色。

唐二爷当下恍然似的长长哦了声,堆起笑颜,“段公子?失敬失敬,唐某久闻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不同凡响。”

杨晋笑了笑,回礼说:“唐先生客气了。”

“哪里的话,您的诗我读过好几首,那一句‘流莺忽作……’”约摸是没想起来后半截,呵呵两声敷衍过去,“简直文采斐然,令人神往。”

“唐先生过奖,令尊与令兄才是博学多才,国之栋梁,晚辈尚无功名在身,着实受不起。”

“诶,以段公子之才金榜题名指日可待。”唐二爷给他让路,“这里走,当心脚下……待会儿我再好好的敬您一杯。”

对面的人很谦逊,眉眼温和地客套了几句,从他身侧而过进了宅院。

唐二爷目送这位段玉走远,刚转头时,一股微甜的香风若有似无地飘过,他蓦地回眸,等看见前面那个窈窕纤细的背影时,忽然一怔,带了几分诧异地与管事对视。

心中狐疑:这一位怎么会和段公子走在一起?

从正门到前厅还得穿过一座小石桥,桥下是碧波荡漾的河池,闻芊在路上揶揄道:“文采斐然的段公子,您会作诗么?”

杨晋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一面答得坦坦荡荡:“不会。”

她奇道:“不会你方才还应承?真不怕他酒宴上让你‘诗兴大发’来一两句?”

“这种场面话听听就是了。”杨晋的目光自沿途的景物上一寸寸打量过去,“匆匆一瞥,他连我什么相貌都记不住,还别说酒宴上人多嘴杂,顾不顾得了都是个问题。”

闻芊盯着他笑,哎哟了一声,“杨大人应付这种事很得心应手嘛,平时没少赴宴吃酒吧?”

他终于警告般的压低嗓音:“别乱称呼。”

“知道啦。”她一字一顿,“段公子。”

因为来得不算早,会客厅中已坐了不少前来贺寿的人,唐石就站在厅内最显眼的位置,和他的长随一起满面笑容地将来者的贺礼收下,然后说几句“您真是太客气了”、“这般贵重如何使得”,意思意思推脱一阵,照收不误。

这人不高,也不矮,年纪得往三十五以上数,文质彬彬,颇有些读书人的儒雅,但从他眼里的神色能看出,此人也深谙官场之道。

唐老太爷坐在一旁,七十岁的高龄让他瞧着很是干瘪瘦弱,还不到深秋已裹上了厚厚的大氅,但由于是自己的寿辰,不免红光满面,咧着一口没牙的嘴,笑得甚是喜悦。

出于本能,杨晋多看了他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