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人。”他略一施礼,“晚生段玉,携银点翠寿星龟鹤壶一套,祝老太爷富足年康,福寿遐昌。”

说着,微微侧身,跟在后面的随从忙恭敬地把锦盒捧上来,杨晋单手拖了,朝唐石含笑点头。

“原来是段公子。”

果然,段玉和杨晋本人,他都未见过,加上今日来客众多,唐石并未起疑,立马同他二弟一样开始相见恨晚地寒暄起来。

“我和柳大人同是承明九年的进士,他虽长我十岁,却从未摆过架子,想当初我们彻夜饮酒,提笔作诗,好不快活啊。

“只可惜这些年来各奔东西,一直未能好好聚一聚,难得他还惦记着家父。”唐石拍了拍杨晋的肩,“等回苏州,记得代我向你爹爹问好。”

他不着痕迹地避了些许距离,笑容依旧:“一定的。”

一个小小的知府,还是十多年前的交情,唐石很显然没把杨晋放在心上,正准备让其落座等下一位时,视线不经意看见他身后之人,登时愣了愣。

“闻姑娘?你……也来了?”

逆着光,闻芊缓缓抬起头,蒙在光影里的脸不甚清晰,她似乎浅笑了一下。

唐石这句话里满是意外,杨晋并未放过他的反应,适时开口,尽量让语气显得轻佻:“原来大人也爱听曲儿么?闻姑娘的歌舞的确是世间少有,晚生初到广陵时,有幸一睹风采,辗转反侧难以忘怀,便想着今天这般良辰美景,若能让大人也欣赏如此舞乐,岂不锦上添花。”

唐石怔了一瞬才回过神看向杨晋,敷衍地颔首:“呃,是,是,有劳段公子费心……”

随着客人越来越多,唐石愈发忙不过来了,连门口帮忙的唐二爷都给叫了回来。

杨晋因“辈分低微”备受冷漠,坐在角落里清清静静的吃茶。

挑段玉下手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他需要一个不被人关注的身份好见机行事。

闻芊就坐在他旁边,瞧着厅中各种推杯换盏的高官富商,以杯掩嘴,凑过去问道:“唐老太爷寿宴,来者必然众多,唐石既偷偷藏了人,又怕被你们锦衣卫查到把柄,为何不取消宴席?”

杨晋低低道:“若真的取消才是坐实了他有鬼,唐石不会这么做。”

她若有所思,“那你说,这刘文远会被唐石藏在什么地方?”

“他肯照常办寿宴,自然是有备而来。”垂眸饮茶之际,杨晋的双目从在场的每个人中扫过去,“这里的所有地方,都有可能是刘文远的藏身之所;所有人,也都有可能是刘文远。”

所谓大隐隐于世,最危险之处也是最安全的所在。

闻芊颦眉:“易容术?”

“世上根本没有可以把人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技艺。”他淡淡道,“顶多只是乔装改扮而已。这些来客、家丁、小厮、甚至是唐家的人,你我又了解多少?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一定为虚,单凭画像是不足以认识一个人的。”

乍然听他这般讲,闻芊顿时觉得周围危机四伏,连上茶水的丫鬟跟着也不对劲起来。

此时拜寿的宾客们大多聚在斜上方的桌前,挨挨挤挤,七嘴八舌的很是热闹,仔细听时,奉承话还不少。不为别的,在那儿坐着一位挺重要的人物——杨阁老的二公子杨晋。

“这雀舌清香虽清香,到底味道还不够浓郁啊。比起我在京城喝的,可差远了。”

唐二爷赔笑道:“杨大人说的是,小地方东西入不了您的眼,还请多担待。”

为了不惹人怀疑,施百川先行了一步,果然如杨晋预料中的一样,他几乎引走了大部分人的注意。

而且这位锦衣卫小旗戏还演得颇投入,趾高气扬,目中无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纨绔子弟”四个字。

闻芊端着青瓷杯调侃:“别说,这位施小兄弟可比你像杨二公子多了。大人,你别不是被抱回来的吧。”

杨晋抬眸看着那边脑袋快仰上天的施百川,头疼且无奈地轻笑,未置一词。

今后在江浙地界,自己的名声大概不会好了。

杨二公子的出现,确实令不少人侧目,不过也有例外的。

他淡淡地朝闻芊开口:“唐石还挺在意你的。”

尽管不明显,但自打看见她之后,他曾不经意往这边瞥过一两回。

闻芊兴致缺缺地拿盖子拂去茶汤上的碎末,“那又如何,在意我的人可多了,很奇怪吗?”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笑笑。

正在这时,闻芊却忽又放下杯子凑了过来,纤纤玉指支着下巴,凝眸娇笑,“没看出来,大人您对我的歌舞原来这般欣赏呀?难不成,从前我跳舞,您不是视而不见,而是悄悄偷窥?”她指的自是他方才所说之话。

闻芊是调侃惯了,张口就来,杨晋却不自然地颦眉看着她:“方才那只是权宜之计……逢场作戏而已。”末了,又补充道,“不许当真!”

后者懒懒地扬了扬眉:“不当真就不当真。”言罢,便接着喝茶去了。

老太爷年事已高,没坐多久便由人扶着回房休息。

随着厅中的人越聚越多,唐石起身引领来客往后园走,距离寿宴尚有些时候,园中准备了歌舞搭了戏台放了棋盘,皆是给众人解闷用的。

施百川被权贵们簇拥着,有说有笑,闻芊和杨晋则行在最后。

唐府的墙修得很高,而且偏窄,长长的一堵,从头望过去仿佛左右对挤过来,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闻芊低声道:“这宅院七拐八拐的,建得又大,一不留神就要迷路,难怪连你们锦衣卫也没办法。”

杨晋却说不是,“其实刚到广陵的当天晚上,我们便派人来此处暗查过,之后也陆陆续续来了好几回。”

她纳闷,“没找到刘文远?”

“不是没找到,是根本没能进唐府。”此事提起,连杨晋也感到很是古怪,“派出去的锦衣卫,几乎所有人都说当天夜里唐府外的视线很不好,人一直在原地打转,怎么也进不去,无论是翻墙,还是走壁,全都无功而返。”

闻芊听着邪门得很:“鬼打墙?”

“我并不清楚。”他摇头,“回来的锦衣卫对当天晚上的事记忆十分模糊,更像是稀里糊涂的睡了一觉,言语间的叙述也是零散混乱。”

这个唐府,果然不简单。

闻芊正拈着青丝把玩,忽看见左首的垂花门内另有一队宾客说笑而来,忙拉了杨晋的手揽在自己腰间。

杨晋的注意力本没在她身上,冷不丁掌心之下温软异常,鸡皮疙瘩几乎从头冒到了尾,当下就要松开,偏生闻芊摁着他的手打死不放。

“你干什么?!”他几乎是咬牙蹦出字来。

闻芊还是直视前方,不着痕迹地冲他颦眉:“这么多人看着呢,大才子,你就不能‘风流’一点么?忘了我临行前和你说过的话了?”

演一出逼良为娼,强抢民女的戏码。

“多此一举!”杨晋手上用劲,可又因四周人渐渐增多,动作不便太大。

闻芊擒住他的手,杨晋扣住她手腕,两个人挨在一起悄悄较劲,从背后看去却是一副搂搂抱抱相亲相爱的画面。

名士才子总是要配佳人的,在场众人见状自也不疑有他。

就这般,一路行至水榭……

第八章

大齐官员的俸禄不多,但地方官自有捞钱的手段,唐石虽不是大贪大奸之人,可也有不少额外的收入,给自家老父办个像样的酒宴当然不在话下。

园中草木犹绿,小湖上荷叶未枯,碧青的几团连成一片,水天相接,何其赏心悦目。

长廊尽头的水榭里已摆好了矮桌,茶酒、瓜果陆续端上,自此处延伸而出的小凉亭上正有优伶翩然而舞,清扬的乐曲飘荡其中,岸边泊了条小船,那乐声竟是自船上传出的。

众人相继落座,一面饮酒一面闲谈一面赏舞,甚是惬意。

来客里带家眷的并不少,但闻芊的存在无疑是比较惹眼的,其一在于她的身份,其二在于杨晋此时的身份,于是酒水没喝多少,收到的目光倒是不胜枚举。

周围之人尚在闲谈,闻芊漫不经心地打量那边的舞者,啧啧道:“这舞跳得还没我好看。”

余光瞥到不远处的唐石,于是悄悄提醒杨晋:“唐大人在往这边瞧。”说着已贴近他了一些。

带着温香的腰肢触及他手臂,杨晋正要皱眉,闻芊若无其事地给他斟了杯酒,压低声音,“段公子,自然点。”

“你是在演风流才子,不是黑脸关公,能不能稍微浪荡些?你再这样,我可没法保证套不套得出唐石嘴里的话。”

杨晋自然发觉唐石在打量他二人,而且还不止一次。

他沉默了下,等闻芊把酒杯递到手边时,忽然满不在乎地轻轻一笑,随即探出两指来捏着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并迫着她不得不往自己身上靠。

“这竹叶青香醇,本公子赏你的。”

说着,便神色轻浮地将那杯酒水凑到她红唇边。

指腹带着些许力度,连酒也无端变得辛辣起来。

闻芊登时便怔了一怔。

那双满含戏谑与轻佻的星眸直直看进她眼里,在俊朗得有些过分的眉目下,显得愈发的放浪不羁,竟有几分像个桀骜不驯的世家少爷。

委实没料到他如此配合,而且还“举一反三”,演技居然让人挑不出错来。

闻芊暗自叹服,然后很快,她便发现,杨晋耳根往下的位置渐渐泛红,并迅速的扩散开去……

“……”看样子是高估他了……

尽管意外,闻芊反应倒是很快,当下用力挣开,故作难堪地别过脸,杨晋则弯起嘴角,似笑非笑地倒酒自饮。

这场被逼无奈,心有戚戚,欲说还休的戏演得很是成功,在座的所有人都带了些别有深意的神情悄悄对视。

——想不到这个姓段的居然是如此放荡之人。

——简直色中饿鬼!

——只委屈了闻姑娘……

众人各有感悟,而此时此刻戏中的两个人却各自看向他处,心里均是一阵别扭。

正好石亭中一曲结束,乐伶收了势,站在原地弯腰欠了欠身,刚准备再起一段,人丛中不知是谁突然开口:“要说歌舞怎能少得了听雨楼的闻姑娘,难得今日姑娘也在此处,不如来上一曲,让大家开开眼。”

一群围观看客皆带着想替闻芊早日脱离段某人魔爪的心思,立时纷纷附和。

杨晋本就有此打算,正愁没个台阶,当下放了酒杯,含笑道:“光顾着看舞,倒是忘了,闻姑娘此前一听说要来唐府祝寿,还特地备了好几首曲子。”

闻芊心里暗骂:真能给她挖坑,他什么时候说要弹好几首曲子了?

饶是如此,脸上还得带笑,盈盈起身,朝一干人等施施然道:“各位大人过奖,事出突然,准备得仓促,若是不嫌弃,闻芊就献丑了。”

看客们连声说了几句“岂会,岂会”。

她绕过杨晋径自往石亭之中走。

抱筝的侍女立即跟上,底下已有人抬来长桌,那丫头弯着腰,动作半生不熟地给她摆好瑶筝。

既是寿宴,众人猜她多半会弹点欢快喜庆的乐曲应应景,虽说寿星公已回房打瞌睡去了,但也不妨碍晚辈们隔着几堵墙替他老人家贺寿尽孝。

杨晋亦是这般想的,所以并未放在心上。

其实,在闻芊坐下的时候,她都还未思量好要到底要弹甚么曲子,不过抬眸时忽瞧见远处某个心不在焉吃酒的“风流才子”,蓦地就有了打算。

她促狭一笑,抬手抚上琴弦。

在深吸了一口气的瞬间,杨晋发现闻芊的表情登时起了些变化。

下一刻,急如鼓点的琴音卷地而来,弦声嘈嘈切切,似有滔天之势。

和预想中的悠扬全然不同,那是一首罡风晦雨铮鸣骤的《破阵曲》,明朗激荡的曲调响遏行云,奔腾万里。

这样的旋律完全超乎了杨晋以往对女子抚琴的所知所闻。

她坐在瑶筝之后,全神贯注于指尖,随着旋律轻摆身形,修长的十指一刻不停的在琴弦上撩拨回转。

像是一场暗无天日的激战,万里河川,金戈铁马,烽火狼烟铺天盖地,她在千军万马中运筹帷幄,纵然惊涛骇浪却也不动如山。

身后的湖水波光荡漾。

微风中并无鸟雀飞起,也无鱼虫低鸣,四下静得不可思议。

小船上的一干乐师正在发愣,所有人的眼睛都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曲调还在峰回路转,从乱世沉浮到尘埃落地,满眼断雁叫西风的荡气回肠。

闻芊弹琴的时候便没有了日里的散漫与玩世不恭,神情沉静,眉敛清肃,和她跳舞一样,仿佛不像同一个人。

杨晋捏着酒杯静静出神,视线里那双手翻得飞快,不知为何,他忽觉方才捏过她下巴的指腹莫名的发烫,忙连饮了几杯定了定心神。

待情绪平复下来,他环顾四周,见众人皆在痴痴听曲,遂借此机会悄然离席。

秋风萧瑟,琴声尤在远处回荡。

杨晋警惕地在后园的夹道内穿行。

唐府中的下人尚为晚宴忙碌着,都是些不会功夫的寻常人,他稍加躲避便能在府中畅行无阻,再加上今日是老太爷的寿辰,哪怕是不慎被人撞见,也可拿借口搪塞过去。

刘文远和唐石是老乡关系,从小一起长大,入仕途前又同在国子监彭司业手下做监生,可谓是师出同门,亲上加亲。

所以在得知他逃到了广陵时,杨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唐石。

既然歌楼中没有线索,那么人必然还在唐家宅邸内。

杨晋沿着墙往更深处走。

唐家的下人不少,若真是混在里面,茫茫人海,找起来着实费劲。

他忽然想,那个唐老太爷,会不会有问题?

毕竟他年事已高,平时又极少出门,即便是寿宴,往那里一坐,就算一句话不说也不会惹人怀疑。

正思索间,前面小院里传来人声。

“抬好,抬好,别摔了……真是,大好的日子出这种事,记得走偏门,别让人撞见。”

院中的房门内有两个家丁一前一后抬着块长板,板上盖了张白色的麻布,像是死了人。

这附近偏僻,房舍简陋,大概是下人的住处。

杨晋借草木隐住身影,刚站定,屋里便有个少年人边哭边走出来。

立在门外的男子瞧衣着约摸是管事,负手而立,凉凉地叹了口气:“你也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再说咱们老爷也没亏待你,拿着——”

他把一袋钱放到少年手中,“这些银两够你过一阵了。”

给完了甜枣还不忘扇一巴掌,拍拍他的肩,“老太爷今儿过寿,你爹死了已经够给府里招晦气了,趁天色还早赶紧走人,要是让老爷瞧见,连银钱都没得拿,知道不知道?”

少年抹抹眼泪,一言不发,只抽噎着点头,跟着那两个抬尸首的,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前面就是唐宅的东门,也叫做偏门,出去是条窄巷,平日鲜少有人。

那几个下人都是生面孔,刘文远并不在其中,见管事开始吩咐仆役收拾屋子,杨晋便转身准备去别处看看,然而才走了两步却蓦地定住。

他想起来,还有一人自己没有瞧过——

尸体。

那个被布蒙住的尸体。

这个念头不过刚浮现,人已施展轻功追了出去。

唐石若是发现有锦衣卫上门,哪怕施百川被他看得再紧,也难保会有漏网之鱼趁虚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