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钥匙高高抛起,随后轻轻松松接住,抬脚往前走。

第十章

唐家的珍宝阁,闻芊事先已摸清楚位置,她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一路走走停停。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从石桥上的台阶下来时,总觉得阶梯比以往要长,明明瞧着并没有多少距离,却走了好一阵才到底。

下了桥,天色已黄昏,唐府内渐渐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四周静悄悄的,正值晚宴前夕,大概仆役与侍女都到前院忙碌去了,这附近便清静得出奇。

残阳如血,还没走几步,朦胧中只见前方有个高高大大的身影快步而来,大约几丈开外才看清是杨晋。

闻芊愣了愣,这一瞬也没多想,眼见他阴着张脸,忙端起笑容,若无其事喝茶聊天似的问道:“杨大人,这么快制住唐石了?佩服,佩服。”

他似乎不欲同她多言,单刀直入主题,“东西呢?”

果然是冲着钥匙来的,闻芊谨慎地往后退了几步,抬起一只手拦住他。

“诶,慢着。”

考虑到,论打架她是干不过杨晋的,且对方这个二杆子软硬不吃,常年不玩“怜香惜玉”那一套,万一真的动手打女人,自己岂不吃亏。

思及如此,她语气不过强硬了半刻,便换了淡笑,“大人,咱们再商量商量?”

杨晋面色未改,一如既往地一根筋,然而就在闻芊以为他又要开口讲大道理时,接下来的话令她始料未及。

“藏宝阁中的东西,我全都要。”

贪图财富与安逸乃多数为官者的本性。

他胃口倒是不小,那先前还装什么真君子。

闻芊在心里狠狠鄙夷了一番,嘴上做出让步,“好,大人劳苦功高,我明白。只不过我也有个小小的要求……珍宝阁内,有株通身乌黑的藤草,名叫‘四合寒香’,入药用的,不值什么钱,对您来说也没什么用处。我别的不求,只要这一样,您看如何?”

原以为杨晋还挺好说话的,没想到他依然冷声重复:“东西,我全都要,一件也不能少。”

草药你也要?吃不死你!

现下无计可施,只好暂用缓兵之计,闻芊不太服气的颔首应了,心里想等开了宝阁的门,到时候在找别的办法。

“先过去等我,我随后就到。”

他像是有急事,话一抛下,便从闻芊身侧擦肩而过。

这一系列举动弄得她一头雾水,莫名其妙,没太明白这位锦衣卫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在原地里发了一阵呆之后,闻芊才慢慢开始往前走,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那一点微末的怀疑很快就被如何从杨晋眼皮子底下把东西拿走的思虑给冲淡了。

宝阁在整个唐府的西北端,她从花园的小径绕过去,日头开始变得阴沉,脚下的路越走越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雾比及方才更为浓郁。

就在闻芊已想了七八个不带重样的法子时,她脚下忽的一停,随后抬起头来环顾周围。

四下里景致模糊。

很明显。

她迷路了。

唐府的地图闻芊看过几遍,有个大致的印象,但不能说烂熟于心,尤其是在这种视线并不好的情况之下,分不清东西南北倒也正常。

她仰头在原地里转着圈打量,企图透过雾气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然而“蛛丝”没有寻到,人声却听得些许,尽管天色已朦胧,稍远些便人畜难分,但这并不影响听觉,闻芊明明白白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

她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摸出两枚绣花针来,当那只手轻拍在左肩的一瞬,急如闪电般回刺过去——

“啪”的一声。

手腕半途便让人截住。

她所对上的那双眉眼还是一如既往地微微含怒,从对方不太平稳的呼吸声听得出,他这一路应该赶得很急。

杨晋将对准他的那两根银针拔下,脸色阴沉:“闻姑娘,你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

“误会,误会。”她含笑,“我也不知道是大人您呀。”

杨晋松开手,把恼意压下去,“你跑这儿作甚么?还打着唐石藏品的主意?”说完冲她摊开手,示意道:“把钥匙交出来。”

闻芊听他这句话有些奇怪,“杨大人,不是你让我去藏宝阁等你的吗?”

以为她信口胡诌,杨晋语气不善,“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没有?方才你还说咱们东西均分,要和我一半一半呢。”

“谁要和你一半一半!?”

闻芊难得没和他斗嘴下去,兀自沉默。

在盯着她双眸看了半晌之后,杨晋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你是什么时候遇到我的?”

“半柱香之前……”话音还没落下,闻芊便眯起了眼,似有所悟。

“那个人,不是你?”

她此时才意识到不对劲,自己从出了唐石的书房以后一直是往前跑的,杨晋在她的后面,又怎会从前面走过来?

难怪她有种莫名的不协调之感,原来如此。

可当时自己明明白白瞧清了是杨晋的脸,连声音也是一模一样,哪怕作假也不至于能作到这般地步。

那人到底会是谁?

想到刚进府时杨晋和她说过,有关唐家的那些怪事,此时此刻,便愈发感觉这个宅院处处透着诡异。

“杨大人。”闻芊拧紧眉,目光谨慎地落在四周,“你有没有发现,雾变大了?”

那些柔软到好似绢纱一样的白烟,此刻已浓到化不开,滚滚滔滔,一浪接着一浪的翻腾。

他何尝没有发觉?

这岂是变大了,几乎已经快要目不能视。

若先前还只是淡淡的仙雾缭绕,那眼下便是浑浊的妖气弥漫,连府内山山石石的轮廓也看不见半分。

杨晋忽觉不妙,“闻姑娘,闭气!”

言语间,他手已然捂住了闻芊的口鼻。

长年握刀的掌心明显带着薄茧,硌得肌肤略有不适。

闻芊被他这个毫无征兆地动作给怔了一下。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在杨晋手捂上来之时,她已觉得视线模糊,眼皮沉得厉害,随后,便一头栽了下去。

“闻姑娘!”

杨晋手忙脚乱地揽住她的腰,四下里那些雾阴魂不散地缠上来,有那么一瞬,他险些连闻芊在哪儿都快要看不清晰,就在他抬手去摸她脉门的同时,似有什么东西从闻芊袖口里掉了出来。

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面颊有微微的湿意,隐约闻到一股刺鼻的气息,闻芊睁开眼,杨晋正单膝跪在旁边,见她醒来,方才不再往她脸上拍水。

几乎是在闻芊清醒的同时,目之所及的茫茫雾霭开始消散,白雾后面露出凹凸不平的四壁,周围瞬间暗下来,环顾了一圈,像是个地牢。

“杨大人……”

闻芊撑着地坐起来。

杨晋松开她,手搭在膝上,“你醒了。”

“这什么地方?”闻芊把四周环境打量了个遍,除了石墙还是石墙,连头顶也黑漆漆的压了一层,可谓密不透风,“谁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

“没别人。”他平静道,“是我们自己走进来的。”

闻芊眯着眼睛笑:“还能这样?手拉手一块儿往坑里跳?”

对她话里的调侃杨晋倒混不在意,缓缓起身,“你还没明白么?”

“我们被人下了迷药。”

闻芊终于敛去笑意,颦眉看他:“迷药?”

“你有没有听过,天竺国内盛产一种花草,名为曼陀罗?”

她点头。

“这种花,寻常人吸食之后便会产生幻觉,意识模糊。我不知道你我所中的会不会就是这种草木所制的迷药,但可以肯定,相差无几。”

之所以派到唐府来的锦衣卫会说怎么都走不进府邸之中,而且言语前后矛盾,一团混乱,想必和他们今天所遇到的是同样的情况。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闻芊顿了一下,“谁给你我下的药?唐石?”

她自言自语似的垂眸沉吟,“不可能,从头到尾,茶水我都没有碰过……难道是之前,在我进唐府大门开始?”

杨晋摇头说不对,“还有一样东西,你兴许不曾留意道。”

“什么?”

“是香。”他说道,“书房里的香。”

闻芊回忆起来。

鎏金香炉,还有里面冒出的白烟。

那个一进门就能闻到的淡淡的香气。

很明显,唐石最初的目标或许只是她,但没料到杨晋会跟来,而且还藏身于房梁之上,因此最后两个人都中了计。

“被人摆了一道吧?杨大人。”得知了事情的始末,闻芊却并不慌张,反而捧起脸笑他,“你有‘李代桃僵’,人家还有‘黄雀在后’,如今是一箭双雕,买一个还送一个,这出大戏,可演砸了。”

说得如此高兴,好像这会儿和杨晋困在一起的不是她一样。

“不一定。”他抬手在石壁上搜寻,“唐石用迷药,说明他不想伤你性命。我的出现是个意外,他猜没猜出我的身份还很难说。”

留作信号用的烟花尚在怀中,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出口——至少得寻得一个能放出信号的地方。

闻芊没他那么好的精神上蹿下跳,托腮坐了片刻,随即感到奇怪:倘若真的是中了迷药,他们怎会醒得这样快。

正思索之间,脚边忽而碰得一个圆滑之物,闻芊低头看去。

楼砚塞给她的宁神药瓶已打翻在地,圆滚滚的肚子在滴溜滴溜的打着旋儿,她弯腰拾起,拿在手中能嗅到那股熟悉的辛辣之气。

没想到这个被嫌弃了许久的附属品居然能派上如此大的用场。

闻芊一面塞上瓶盖,一面轻叹。

楼大夫的医术,还真是时好时坏……

让人夸也不是,不夸也不是。

第十一章

四面是壁的牢里难分白昼,也不知这会儿到底是黄昏还是傍晚了。

杨晋忙着找出路,差不多把周围长得像机关的东西都摸了个遍,仍旧毫无线索。

反正有人干活儿,闻芊在旁乐得清闲。

适才被他用水泼了脸,这会儿妆已经花了,适应了黑暗后,她拿出随身携带的铜镜照了一阵,继而将怀里的小盒胭脂并青黛取出,慢条斯理的描眉。

杨晋余光不经意瞥到,忍不住回过头来,“都甚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画?”

“为甚么不能有?”闻芊将镜子拿近拿远的左右细瞧。

杨晋皱起眉,“在这种地方,黑灯瞎火的,画来给谁看?”

她理所当然的接话:“你啊。”

杨晋:“……”

她好像一向如此,似乎天大的事也没放在心上,哪怕一刀子下去也不过是个碗口大的疤,真不晓得是心太大,还是缺个眼。

不知为何,见闻芊画得认真,杨晋忽然也没了脾气。

“你不怕一直困在这儿?”

闻芊不以为意地点上口脂:“那不是还有你么。”

他难得被她说得一怔,最后倒有几分无奈地摇头轻叹,“随你。”

小指蘸了水把胭脂化开,往眼角处稍作晕染,完美的收了个尾,闻芊很是满意的点点头,在收起铜镜的同时,她忽似想起甚么,问道:“那个刘文远,你找到了吗?”

杨晋尚在叩响坚硬的石壁,闻言手指顿了顿,随后又继续敲。

“找到了啊。”

唐府之内,暮色已四合,夕阳西沉,窗外的天幕是深蓝色的一大片,树影黝黑而朦胧。

施百川握着酒杯,坐立不安地往门口望了好几回。

寿宴开席许久,厅里觥筹交错,众人都喝得很高,放眼一看整整齐齐的几十张脸全是红色,十分喜庆。

然而,这其中没有杨晋,不仅如此,连闻芊也不见了。

原本按照计划,如果人在唐府,那么晚膳之前他们就会接到信号,奔过去捉贼拿赃,如果此行毫无收获,杨晋怎么也该出现在这场酒宴上,表达一下自己的失望,或是暗示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可如今事情居然出现了第三种走向——唱大戏的主角竟双双失踪,连个口信也没有,这是私奔去了吗?

在施百川的潜意识里,他压根就没考虑过杨晋会被人抓走的情况,纵然有,也必定是诱敌深入的苦肉计。

因此整个寿宴上,锦衣卫众人都在厅里原地待命,和施百川一样,端着酒杯心不在焉,时刻警惕着院外的动静。

但直至散席送客,一切也还是风平浪静。

这会儿,施百川的纨绔子弟也装不下去了,满脸的焦头烂额。

唐府不是青楼酒馆,喝醉了还能撒撒泼睡一晚,眼见来客相继告辞,唐石又一副和善的笑容委婉的表示天色已黑,他只能慢条斯理地起身,心里却已急得火急火燎,双眼定定地扫过对面来来往往的身影——小厮、侍女、家丁、酒客,看谁谁像刘文远。

险些没一时冲动把唐石拽过来大刑伺候。

可杨晋不在,他又不敢擅作主张。

一步三回头地行至大门口,转目时灯火阑珊,唐石颔首朝这位“杨二公子”笑道:“杨公子今日赏脸,等往后回了京城,得空唐某定会登门拜访。”

施百川勉强应付着客气了一阵,方带着自己那帮人离开。

笙歌鼎沸,乐鼓喧天的唐府再度归于宁静。

前厅只剩几个忙碌的下人在收拾残局。

石室里,杨晋撩袍挨在闻芊旁边蹲下,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圈。

“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刘文远到广陵是来投奔唐石的,因为他们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个不假,但还忽略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