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

“那就是,唐石肯不肯收留刘文远。”

闻芊皱眉歪了一下头:“你是说,他不在唐府?”

“他在。”杨晋看着她,“他若不在唐府,唐石不会如此防着我们。所以人必然被藏了在甚么地方,这是其一,但除此以外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什么?”

他缓缓道:“刘文远已经死了。”

闻芊听着眯起了眼。

一个与谋反案有牵连的乱臣贼子,找谁投靠不好,为甚么偏偏选择了唐石?这位两省总督只怕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她思忖道:“是唐石杀的?”

杨晋不置可否,“其实在来唐府前我就有这样的猜想,直到在唐家遇见那个病死的仆役。”

他将之前在偏院里发生的事告诉了闻芊。

当听到说唐石三更之际闭目夜游时,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想起平日里此人道貌岸然地来乐坊听曲儿,瞬间便全无好感,只觉恶寒,同时也道出心中疑惑:

“他到底在作甚么?”

杨晋回答:“闭目夜游,也称作‘离魂症’,所谓人在梦中,身不由己,所作所为全然不知。大凡人遭受过重创或是刺激,皆有可能会有此症状。我猜想唐石多半是失手杀了刘文远之后,才患上这个病的。”

闻芊不解:“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不肯定,猜的,但也不是全没根据……你仔细想想。”他言语缓慢,似在引导她一般,“唐石那个动作,像是在干甚么?”

——弯下腰,手中仿佛握着某样东西,一前一后的晃动。

在拉绳索?

好像不大准确。

他应该不是一前一后的晃动,而是,斜里下去,再抽回来,再斜里下去。

闻芊仰头静静在脑海中勾勒出这幅画面,总觉得……

他是在……掘甚么?

闻芊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他在挖坟?!”

随即眼前豁然开朗。

唐石亲手把刘文远埋了,藏尸灭迹,他们自然无迹可寻。

石室没甚么光,四面都封死的,唯有左侧立着一道铁门,门从外面上了锁,非绝世高手,神仙下凡者不可破开。

在这般暗无天日的环境下待着,连平日里的一弹指时间也变得尤其漫长,眼看杨晋仍在石墙边打转,闻芊终于等得百无聊赖,撩了撩衣裙站起来。

“你的那几个小跟班儿到底管用不管用啊?”她玩着胸前的青丝,闲闲道,“人都在这儿困了这么久了,也没见他们赶来救你呀。别不是害怕,偷偷跑了?”

“百川做事一向有分寸。”杨晋抬手在石壁上轻抚,“他会来接应我们。”

对他这迷一般的信心不敢苟同,闻芊刚要再说话,迎面不知飞来何物,黑漆漆的一抹,块头还不小,待看清轮廓时,她头皮一阵发麻,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脑门儿,当下不自觉叫出了声,忙一个箭步闪到了他背后。

原以为是甚么暗器,杨晋本能反应出手截住,触感略硬,还有尖尖的倒刺。

那物体张牙舞爪地在掌心挣扎,借着微光,发现不过是只甲虫,瞧着有几分像独角仙。

“就这个?”他捏住虫微微侧头,眼见闻芊花容失色的模样,显然吓得不轻,唇边便含了丝哂笑,侧开了头不看她。

将杨晋的表情尽收眼底,闻芊一边胆战心惊地往后退,一边没好气的反驳:“这个怎么了?我一个貌美如花的大姑娘,怕虫很稀奇吗?”

她此生最避之不及之物一共有三,其中虫蚁多年以来排在首位,屹立不倒,余下两个皆随心情偶有变动。

“那倒不是。”杨晋笑了笑,摇头,“只不过突然发现,你也有怕的东西,挺意外。”

闻芊不悦地拿眼睇他:“有甚么好意外,难道你就没有害怕的?”

他认真想了一会儿,发觉还真的有,不仅有,还不少。

然而就在他思索的这片刻功夫,闻芊却隐约嗅到一股异样的味道。

“你可有闻到甚么?”

空气里辛辣的刺激渐渐弥漫开,杨晋警惕地环顾,很快便留意到那扇铁门缝隙中窜出的滚滚气流。

“是烟!”

“姓唐的在门外放火?!”这都甚么孙子脾气,人已困在屋内了,连现身也不敢,只配用这种下作手段。

闻芊正要伸手去推,猛地被杨晋拽了回来。

“不能碰,当心手!”

铁门已经被烧得滚烫,发出滋滋滋的声响,好几只藏匿在室内的耗子贴门开溜时不慎蹭到,瞬间被烤得直冒白烟。

闻芊回头问他:“他这是要作甚么?”

他微沉下脸色:“还不明白么?唐石是想用烟将你我闷死。”

她咬咬牙,奇道:“你不是说,他不想伤我性命吗?”

杨晋先是点了一下头,“一开始是,但如果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大概会杀人灭口。”

这一招算是将计就计,反正“杨二公子”已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席了唐家寿宴,哪怕自己真的死了,唐石也能顺理成章的推说不知情。

“所以,我是来给你陪葬的?”

“……可以这么讲。”

话音正落,她便抬脚踹了过来,杨晋刚想躲,迟疑了一瞬,还是不动声色的挨了。

今天这买卖可真是赔大了。

赔了夫人又折兵。

幸而门缝毕竟空隙有限,唐石又投鼠忌器不敢开门,要等浓烟填满尚有段时间,还不至于那么容易被他熏死。

闻芊这想法才起,只见那门上忽的开了个小口,约摸两指宽,门外黑黝黝的一根不明之物挤了进来,在浓烟缭绕之中不甚清楚。

就在此时,杨晋突然将她拉开。

一道亮光闪过,石室中砰砰而响。

火铳!

早该知道。

唐石若不想蹚浑水,大可将人交给锦衣卫,他做贼心虚的灭口,显然说明了唐家也和宁王谋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非将帅出兵不可私用火铳。

原来唐家就是为宁王提供军备的!

危急关头,闻芊倒没他这许多思虑,眼看这先是放烟又是放枪,分明是要置他们于死地。方才还觉得四周空间尚大,浓烟一时半刻呛不死人,现下却登时觉得不够用了。

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在浓雾中没头没脑地躲了一会儿,杨晋忽然把她拽到跟前,貌似很着急地问:

“刚刚那只虫呢?”

闻芊虽被熏得七荤八素,提起此物来仍没忘起鸡皮疙瘩:“甚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虫?”

满室的蛇虫鼠蚁一样被唐石闷得不好过,一窝蜂拖家带口地从角落里钻出,杨晋挥开面前的烟雾,跟着虫蚁集体避难的方向追过去。

那仍是一道墙,依稀可见得先前被他放走的独角仙在吃力地往缝隙里钻。

他伸手摸了摸,墙上略润,仿佛被水浸过,让这一小块墙面较之其他地方更为松软,杨晋掩着闻芊说了句:“退后。”

正好奇他想做甚么,闻芊从杨晋背脊后探头出来,便瞧见他提了口气,聚力于手心,对准那个豁口,一掌之下生生打出个小洞。

洞后仿佛又是一片天地,还有路可循。

火铳的声音催命般越响越烈,杨晋堪堪钻过洞去,很快转身来拉她。

洞不高,仅供一人弯腰可过,闻芊将手递给他,低头抬脚的瞬间,一枚火/药刚好在她腿边炸开,细碎的石子擦着脚踝划了条口子,还没觉出痛意,血已经涌出了来。

她狠狠皱了下眉,两手扶着杨晋的胳膊,越过洞口,身形略有不稳。

第十二章

察觉到她脚步虚浮,杨晋忙停了下来。

“腿伤了?”

闻芊撩起裙摆,隐约可见鲜红的一角,血迹斑斑,火辣辣的疼痛感直往上冒。

伤是肯定伤了,但是好是歹还拿不太准。现在情况特殊,一时也顾不得许多,杨晋迅速蹲下,褪去罗袜仔细检查闻芊的伤口。

“还好,皮外伤,没伤到筋骨。”

他说着扯下衣摆给她做简单的包扎。

□□里含着硫磺和硝石的碎渣,饶是不严重,但若不好好清理,往后愈合起来也会很麻烦。闻芊瘸着一只脚,无不担心的抱怨道:“我这条腿很金贵的,坏了你赔得起吗?”

杨晋起初并没说话,专心给她脚踝缠上布条,而后才开口:“你只要不打唐家那些破铜烂铁的主意,我有何赔不起?”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用力打了个结,闻芊低低“嘶”了声,没想到他记性如此之好,还没忘记钥匙的事。

“走吧。”

脚伤不好轻碰,怕再裂开,她只能由杨晋扶着,一瘸一拐慢慢悠悠地往前行。

好在唐石尚未发现他们俩已经离开,犹自让人端着火铳堵着铁门开炮,倒是没有要进来瞧一瞧的意思。

这石洞后俨然又是一个石洞,所谓别有洞天只不过是眼花,除了头顶高了些以外几乎没甚么特别的。但四周很湿润,总有股潮气,满地的枯树叶,踩上去咯吱作响。

里面不深,尚未走出二十丈便再次被坚硬的墙壁所阻截。

闻芊左右看了看,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故而断定:“是死路。”

不过杨大人似乎并不是个会死心的人,而且有坚定不移找机关的毛病,说了句:“你在这歇会儿。”便又开始往石壁上搜寻起来。

然而不见得每个石墙都可以让他凿个洞,再者说这么一路打过去几时是个头。

闻芊等得百无聊赖,原想往墙边靠一会儿,又怕顺着墙根往上爬的蛇虫鼠蚁,到底还是只能算了。

“你说,唐家如何会有这么一处地牢,还这样隐秘?”她抱起胳膊在周遭打量,“是做什么用的?”

“不清楚。”杨晋答得有些敷衍。

“会不会藏了什么宝藏?”她开始异想天开。

“……不清楚。”

“杨大人,你看过志怪话本么?”闻芊和他攀谈起来。

“没怎么看过。”

“那我,给你讲个吓人的故事,怎么样?”她兴致勃勃。

杨晋一面打量周围环境,一面漫不经心地应声。

“有一个男子带着一个女子去一户有钱人家里查案,他们俩不小心被关进了地牢,那个男的在前面找出路,女的就在他身后等着,等呀等呀,突然有根绳索把那个女的给吊了起来……”

杨晋身形一顿。

闻芊接着道:“那个男的还不知道,只听见身后有人说,要给他讲故事……”

他终于转了过来。

她像是灵感闪现似的压低嗓音:“结果这个男的就转了过来,却看到那个女人依然站在他跟前,殊不知,他面前的这个姑娘其实是……”

话未说完,杨晋看着她,突然开了口:“闻芊,你背后好像有人。”

她闻言一怔,反倒先打了个激灵,一时忘了自己脚上有伤,急忙要躲开,这一躲牵扯到脚上的伤,疼得她倒抽了口凉气。

耳畔似有一声轻笑,闻芊咬住嘴唇愠恼地瞪着他。

“杨晋,你!……”

他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走过来,“好了,别闹了。”

说着,俯身去给她瞧了瞧伤,提醒道:“你当心点,莫要乱动,伤口都快崩开了。”

“那还不是你害的!”闻芊揉着腿不满。

说话间,浓烟已顺着洞口淌到了身下。

周遭火铳的声响逐渐平息,可火势依旧不止不休,洞口早已被堵住,大概填满他们所在的这间石室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也不知该不该称赞唐总督锲而不舍,持之以恒。

随着空气逐渐浑浊,杨晋也开始力不从心起来。

闻芊拉起裙摆察看自己的伤势,视线不经意落在地面时,她忽然愣住。

这一路上皆铺了不少枫叶,看颜色还很新。

她弯腰拾起一片,脑中一个画面骤然闪过,几乎是在转瞬间,那张唐府的地图在眼前徐徐展开。

“我知道我们在哪儿了。”

杨晋闻声望向她:“在哪儿?”

府上唯一一处有枫叶的地方,白天她曾遥遥远眺过。

闻芊往后退了几步,引着杨晋抬头,“你看这上面。”

幽长漆黑的甬道一路延伸,仿佛没有尽处,“这是口枯井。”

“我们现在应该在井底。”

这个时辰想必已近深夜,但星光月华皆不见半分,那口井大约被人封住了。

杨晋一直仰头盯着那处,闻芊侧目瞧他时,能看见他轻轻皱起的眉峰。

不经意的,那双星眸流转,目光与她交汇。

闻芊眨了眨眼睛,“我脚有伤。”

杨晋抿抿唇:“……所以呢?”

她笑靥如花:“所以,当然你背我啦。”

“……”

唐石在铁门外放火,把一道门烧得火红滚烫,这么足足折腾了快有两个时辰,他仍旧不敢进去查看石室内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