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七十便古稀,算来我已去大半,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活着看到你们俩娶妻出嫁……”

大概是这个话题骤然沉重,闻芊和楼砚像是想到了甚么,垂着眼睑沉默不语。

炉子上适时“哔啵”爆出火星,还没等她把酒壶取下,一个脚步有点慌乱小姑娘忽然急匆匆跑进来。

“师姐,师姐!”

大概是发现楼砚在场,她目光闪了闪,收敛表情。

闻芊看向她:“甚么事?”

“凤仙乐坊的来了一帮人在门外‘请乐’,围了一群瞧热闹的,乱得不行,你快去看看吧!”

所谓请乐,最初是乐师舞者之间互相切磋,到后来逐渐演变成了乐坊中挑衅的一种方式。即一方持谱曲登门拜访,请对方以舞相和,明面上叫做“赐教”,私底下还有个通俗易懂的称呼——踢馆子。

如听雨楼这样的广陵城老字号歌楼,若是在舞乐上略逊一筹,对方自然一夜间名声鹊起,乃是最快成名招揽生意的好方式,所以这些年来上门踢馆的也不少。

前段时间因被锦衣卫光顾,乐坊本就不景气,有心的人便打算趁虚而入,比方说凤仙乐坊,一早便在对街盘好了铺面,如今歌楼已建成,自然要抄家伙上门砸场子。

两家斗了好几年,正好不久前乐坊换了新东家,老板娘姓周,是个极不好惹的主,阵势摆得不小,五个乐师并排而坐,中间放了张鼓,和以往不同的是,鼓上起舞的居然是胡姬。

波斯人高挑,棕发碧眼,身形健美,艳丽的衣裙带着异域风情,该露的地方一个没少。她赤足点地,旋转如风,随着旋律的节奏,衣摆如花般绽放,妩媚的双眸摄人心魄。

底下观者如潮,几乎目不转睛。

广陵城是很少有胡人来往的,看样子凤仙乐坊这回算是下了血本。

周娘子双手抱胸笔直而立,旁边的侍女环顾四周,朝她低低道:“差不多就是这些人了。”

放眼望去,尽是些年纪不大的姑娘少年,青黄不接的样子,没一个能看的。

她带着几分得意的神色,轻声冷嘲:“他听雨楼这么些年一家独大,也是时候挪挪位置了。”

闹得如此沸沸扬扬,生意是不用做了,楼里大半的人都围在了门口张望。

闻芊尚未走近,那支曲调强劲,节奏紧凑的乐曲已传入耳中。

隔着人群,恰好看到对面的周娘子正望向此处,目光轻蔑。

闻芊一边与她对视,一边从台阶上走下来,神情从容地歪了歪头,扬眉时唇边含一抹清冷而挑衅的笑意。

一群年轻气盛的少年们被人这样踩在头上欺负,原就满腹怒火,可偏偏又不敢强出头,乍然看到她,瞬间便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个个全拥了上来。

“师姐!”

“师姐,你终于来了。”

说话间,那胡姬扭着腰对台下抛媚眼,霎时人群像是炸开了锅。

游月拉着闻芊的手,不服气地回头噘着嘴,“卖弄风骚……没见过女人吗?请乐叫胡姬,算甚么本事。”

“那现在怎么办?”有人面露担忧,“这种曲子,咱们要不要跳?”

“除了师姐,没人会跳吧……”

不跳是示弱,跳了又会出糗,境况实在不上不下,进退两难。

闻芊盯着台上曼声道:“怕甚么,又不是洪水猛兽。”

一曲终了,棕发的胡姬翩然落下,转身前还不忘向众人眨眼微笑,真可谓是回眸一笑百媚生,观者如坠梦里,听雨楼的乐伶们却是咬牙切齿。

周娘子抬手“啪啪”拍了拍,上前一步。

“久闻贵坊歌舞卓越,今日献曲一首特来讨教。方才是这首‘山河调’的配舞,献丑了。”话虽是这么说,但矛头下一瞬就对准了闻芊。

“闻姑娘舞技出众,难得有幸一见尊容,咱们这场戏班门弄斧了,想必这支舞入不了你的眼。”她顿了一下,笑得妖娆,“还望能不吝赐教。”

来者不善。

有人当即便意识到甚么。

“姓周偏挑此时挑事,多半是之前听说师姐身体不适,难怪这样嚣张。”

“真卑鄙……”

“现在怎么办?师姐没法上场啊。”

四下里义愤填膺。

周娘子倒是面不改色,反而扬起下巴,不依不饶的追问,“闻姑娘以为如何?”

跳,还是不跳。

“你可不能去。”楼砚小声提醒道,“别忘了你的脚……”

闻芊并没接周娘子的茬,当然也没心思搭理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神情未变,很是淡然。

随着年龄增长,她比以往稳重了不少,想必如此明显的激将法她是不会中计的,楼砚略松了口气,眸中不由多了几分赞许之色,心道:“她从前一激就怒,如今能忍得了这份委屈,着实不易。”

然而正在此刻,闻芊突然往后一退,将长袖倏地朝旁一撩,伸手做了个起势,似乎那便是个横撇竖捺绘就的“请”字。

这个动作把楼大夫的一番感慨瞬间化为泡影,仿佛对准他的脸打了个颇为响亮动听的巴掌,他咬咬牙,从齿缝里蹦出话来:“闻芊!”

后者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随着手臂缓慢抬高,停于胸前的刹那,她足尖轻点,朝着红鼓的方向骤然一跃。

杨晋在人群之外站定时,正看见闻芊旋身而起,衣袂随风舞动。

第十五章

被这一举动惊艳到的,不止是周围看热闹的路人,还有一直有恃无恐的周娘子,不过她倒不是惊艳,而是惊吓。

闻芊受伤是她打听到的小道消息,而从这几日的观察,见她确实没有在乐坊露脸,才料想是去养伤了,所以先前会放出那番挑衅之词。

但就目前这个动作来看,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压根不像有伤,心下登时便觉得,这一趟来亏了。

闻芊正单膝而跪,双手交叠在腰间,她抬起眼皮,神情里似乎充满了不屑。

周娘子与之对视了片刻,便觉这姑娘何其成竹在胸,单单只是气势,较之当年的白芍三娘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遭一群师弟师妹正在欢欣鼓舞。

“不愧是师姐,这么快便编了一支舞。”

“就该杀杀他们的威风!”

然而此时,站在鼓上“成竹在胸”的闻姑娘脑子里却是一锅刚煮好的腊八粥,也就比浆糊清晰一点。

其实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想好这舞该怎么跳,上场应战全因激将法,一时冲动,毫无理智,本着输人也不能输面子的道理,义无反顾地把乐坊的名誉全都押上去了。

按理说是个沉甸甸的包袱,但不知为何,饶是毫无准备,闻芊心里竟也半点不慌张。

周娘子站在十步之外,整个人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目光锋利的盯着她。

不知为何,闻芊突然就想起十年前,在华容道的破庙内,三娘第一次看见她时曾说过的话。

“……你这个身段,还有你这个人,生来就是学舞的。”

短笛响起的瞬间,闻芊脑中虽仍旧空白,手腕却已紧跟着翻转起来,银铃叮叮当当的随之而动。

这是和胡旋舞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情,笙箫管笛齐奏下,她足尖在鼓上画了个圆,踩着节奏与曲相和。

和胡姬的轻盈完全相反,那脚上的每一下都生生击着鼓点,仿佛是从身体中所弹奏出来一样。

而这个舞,杨晋居然觉得不陌生。

那是他在城郊的高树上见过的,很诧异,时隔一个月了,竟还记得。

“哥。”施百川见他驻足,抱着满怀的东西凑过来,“你在看甚么呢?几时也对歌舞感兴趣起来了?”

言罢转头瞧到闻芊,他愣了下,锦衣卫中某些流言立马从脑海里冒了出来,不由小声嘀咕。

“怎么又是她……”

鼓点越来越急,甚至连一旁的乐师也有些乱了手脚。

她和着曲调开始旋转,脚下却仍旧打着节拍。

摆动的衣袂显然已跟不上她的动作,袍角飞舞,仿佛乘风而起的白鹤。

少女的身姿美得如梦如幻。

举手投足间,完全让人无法转开目光。

那是一种来自血液里的情感。

哪怕她眉目间不显山露水,却依然自成风流。

每当这个时候,闻芊总像是变了个人,跟平时……完全不一样。

杨晋目光牢牢放在她身上,眸中却看不出有甚么情绪,直到闻芊不断敲击鼓面的脚出现几分不甚明显的凝滞时,他才颦起眉,自语道:

“她的脚伤还没好……”

施百川在边上并未听清,狐疑地开口问:“哥,你方才说甚么?”

杨晋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似乎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

“没甚么,走吧。”

琴瑟颤着音收了势,曲终的刹那,闻芊腾空而起,优雅地在乐坊门前站稳身子,手腕上的银铃余音未绝,人却是背对着周娘子一行的。

对面的人好似呆住了,几个乐师尚在气喘吁吁,胡姬正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唯有周娘子面无表情。

闻芊连头也没回,只倨傲地侧目说了一句。

“不是随便转几个圈就叫跳舞了。“

“贵坊技艺,还有待磨炼。”

言罢便举步走进乐坊。

胡姬是听明白了的,当下为难地挠挠耳根,却听得身边传来一声颇为不屑的冷哼——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发出来的。

占了上风的乐坊弟子们这会儿立马挺直了背脊,连看人都似高了一截,几个年轻的乐师抬手往鼻尖上一抹,得意洋洋地冲那边挑事儿的扬扬眉,这才转身跟着人群进去。

原地里回过神来的众人终于开始拍手叫好,议论之声此起彼伏。

“师姐就是师姐,看他们往后还敢不敢再来叫板。”

几乎是在闻芊走到乐楼正厅的那瞬,她腿上一软险些摔坐在地,幸而一个小师弟眼疾手快扶住她。

“师姐!”

此时此刻,闻芊脑门儿上细细密密的冷汗才顺着脸颊滑下来,好在唇上抹了胭脂,气色还不至于太难看。

貌似不可一世的闻姑娘还是头一次跳舞跳到脚抽筋的。

之前的装腔作势效果如何还很难说,请乐这种事,毕竟和踢馆子是有区别的。区别在于,后者孰胜孰负界限分明,而歌舞不同,横竖是跳出来了,别说外行人看热闹,内行就是瞧门道也并非一眼既定。

楼砚拨开人群箭步冲上来,嘴里一边碎碎念,一边从小弟子手中把她接过,“你就逞能吧,这乐坊少了你闻芊是会塌了吗?”

不承想她还有空贫嘴:“不好说,怎么也得塌一半吧。”

楼砚深觉无奈,只朝周围满目关切的弟子们递眼色,“你们先忙,她这边有我,不要紧的。”

一干师弟师妹连连应声,给他带路,“楼大夫这边走。”

凤仙乐坊那帮上蹿下跳的搅屎棍走了个干净,一切看似平定下来,实则却不然。

尽管闻芊明面上是技高一筹,但对方这波人气仍旧赚得不亏,奔着胡姬去的观者与日俱增,相较之下听雨楼的生意反而淡了不少。

有很多时候,屋漏都会遇上连夜雨,从入秋起棠婆的病就一直没好,随着天气转凉便日渐加重。

小偏院里的灯大半夜还亮着。

闻芊和菱歌在门外等,看到楼砚走出来,与她相视一眼,随后沉默着摇头。

“师姐……”小菱歌提着灯笼,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拉她的衣袖,声音里带了些担忧,“怎么办呀。”

闻芊眼睑低垂,半晌不曾言语。

不知从几时起,师妹们总是爱围在她身边问“怎么办”。

真奇怪。

明明自己从前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每日跟在几位师父师姐屁股后面转,天大的事只需要问一句“怎么办”,为何一晃眼,那些曾经挡在她身前的人就全都不在了呢?

闻芊抬起头,可惜今晚少了轮明月让她感怀,无边无际的苍穹里连星斗也看不到几颗,浮起一丝最原始的荒凉。

她深深吸了口气,收回视线时,看到了巴巴儿在旁瞧着她的菱歌,心里顿时把甚么惆怅都吞了回去,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杨晋从秋分起就开始翻广陵的地方志,桌上的案宗摆了足足一尺来高,除了大事记外还有不少人物传。

手边放着杯才煮好的兰雪茶,他捧书端起来饮了一口,茶杯尚未放下,耳畔忽觉有何物袭来,杨晋正偏过头,一团裹着纸的石块暗器似的自窗外飞进屋内,在窗沿和桌角弹了几个起伏,落于地面。

杨晋飞快望出去,院中静悄悄的,风吹着树梢沙沙而动。

刺客?

看着又不太像。

他收回视线,弯腰捡地上那团纸,等看完其中的内容,杨晋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把纸团成了球,扔到字纸篓中。

傍晚是听雨楼最热闹的时候。

十几名模样姣好的姑娘踩着节奏登上高台,轻飘飘的舞衣在旋转中如花朵绽放,底下有无数的公子哥喝彩,时不时会丢些绢花首饰,满地皆是珠宝。

杨晋捡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还没等叫些茶点,闻芊已从后面转了出来,妆容明丽,冲他一笑,“杨大人这样的稀客,怎么能吃这种茶水呢。”

说着抬掌拍了两下,底下伙计便将备好的精致酒菜陆陆续续端了上来,满满一大桌。

台上气氛正浓,曲调欢快非常。

闻芊挽袖给他倒满酒,举箸布菜,“咱们乐坊的厨子是广陵城里最好的,知道大人是北方人,还特地做了几道家乡菜,您先尝尝。要有甚么想吃的,我让他们再做。”

杨晋全程不动声色,只慢悠悠的喝酒,大有看戏的意思。

见他不吃,闻芊支着肘托腮笑道:“怎么,怕我下药啊?”

他闻言目光睇过来,淡淡回答:“这还真不好说。”

忽然想起之前被放倒的唐石,闻芊忍不住发笑,她歪了歪头看着杨晋,高高挑起一边秀眉来:“杨大人,唐石的案子都破了,你还留在广陵,莫非,是舍不得我?”

言罢,便伸手去在他脸颊上轻轻一点。

杨晋冷不防被她指尖触碰,周身一顿,当下转头去瞪她,偏偏闻芊还笑得一脸坦荡。

“闻姑娘和谁说话都是如此么?”

“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