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咬了咬牙,暗吸了口气平复情绪,“你找我来,到底所为何事?”

闻芊慢条斯理地搅着汤匙,“请你吃饭咯。”

杨晋颦眉:“就只是这样而已?”

“那不然呢?”闻芊目光不怀好意地扫过去,笑道,“大人该不会是在期待甚么吧?”

被她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杨晋警告道:“你别胡思乱想。”

她表情无辜,“是大人你在胡思乱想吧?我可甚么都没说哦。”

“……”他只觉心中颇累,有些无奈地把酒杯放下,站起身,“那既然没事,我就先告辞了。”

一看杨晋是真的要走,闻芊才发现玩笑开过了点,忙拉住他,“诶——”

“不着急嘛,酒菜都上了,歌舞也才开始,大人不妨多坐一会儿……来来来。”

闻芊连拖带拽把杨晋摁回了椅子上,倒了杯酒递到他跟前,“上好的郎官清,别的地方可喝不到,这就走了,岂不可惜。”

杨晋怀疑地看了她两眼,最后甚么也没说,接过酒水轻抿了口。

“怎么样?”闻芊盯着他,“味道如何?”

杨晋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高台上一曲舞毕,十几个姑娘提着裙摆谢礼。

周围是成片成片的叫好声,不少人起哄着再来一段。

闻芊提起酒壶,适时说道:“大人,咱们乐坊的舞好看吧?再晚些时候还有秦腔。”随即又给他剥了个橘子。

“您尽管吃别客气,这顿饭我请,想喝到多晚都奉陪。”

杨晋不着她的道,只是慢悠悠的转手里的白玉酒杯,“你真不打算说?”

她故作不解地眨眨眼:“您要我说甚么呀?”

他轻哼一声,把杯子里的酒水饮尽,“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是准备等我吃够喝够了再以此为理由开口吧。

“不必那么麻烦了,说吧,甚么事。”

闻芊本就不是个爱拐弯抹角的人,眼见人家都摊牌到这份上了,当即也把筷子搁下。

“杨大人果然豪爽。”她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伸出来,竖起一根食指,笑眼弯弯,语气瞬间软下来,“帮我一个忙。”

杨晋不自觉皱起眉,怀疑地看着她:“甚么?”

闻芊收了笑意,正色起来,“曾任朝中光禄寺卿、殿试读卷官的慕容鸿文前些日子辞官回广陵了,这个你可有听说?”

“知道。”他说,“慕容大人擅书法、字画,年轻时文采风流,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杨家和他有些来往,我小时候也见过他几面。”

闻芊点头,“不错,但慕容鸿文近些年很少再动笔墨了,他的一幅墨宝,价格能卖上近万两银子。”

杨晋颔首:“所以?”

“所以……”她深吸了口气,“再过不久便是中秋,听闻他一直很想画一幅有歌舞的夜宴图。”

杨晋已然明白:“你们想去?”

“当然想去。”

“那与我有甚么关系?”

闻芊把碗里的肉羹搅了两下,不太甘心地说道:“这个差事被凤仙乐坊的人捷足先登了,本地的知府已经谈妥,届时带他们上清凉山庄拜访慕容鸿文。你也知道,我上次的舞没有跳好……”

她别过脸吃了两口羹汤,“所以没能争取得上。”

杨晋难得沉默地看着她,随后像是想起了甚么,垂眸一言不发地摆弄酒杯,良久才开口:“然后呢?”

“我想,借大人你的名义,带我们乐楼的人过去。罗知府碍于你的面子肯定不敢轻易插手。”

“这可是得罪人的活儿。”杨晋抬起眼皮,忽而问道,“为甚么是我?”

对此,闻芊倒显得很无奈,“原本这种事从前都是去拜托唐大人的,那不是他才被你们锦衣卫给带走了么?我在广陵能攀上关系,还压得过知府的,眼下也就只剩你了。”

“这么说我抓了唐石,还是坏了你的好事了?”

突然答非所问的一句话,她有些不耐烦,嘴上敷衍着:“两码事吧,这怎么能相提并论……杨大人,理由你也听了,究竟要不要帮忙?”

杨晋思索了一阵,瞥了一眼闻芊,忽然轻轻一笑:“行啊。”

答应得如此爽快,倒在她意料之外,闻芊愣了下,语气带了些怀疑,“当真?”

他扬扬眉:“当真。”

“好,此事若成,我闻芊欠你一个人情。”她信誓旦旦。

第十六章

不管怎样,事情算是办妥了。闻芊命人备了两大坛子好酒,结结实实陪杨晋喝到打烊,最后还打包了一坛交给随行的锦衣卫,可谓是厚道到了极致。

夜半亥时,杨晋才回到百户所,打水洗掉一身的酒气,勉强提起精神。

酒坛子就搁置在了床下,他披上外袍,施百川已捧着两本卷宗进来了。

“哥。”见他神情略有疲惫,施百川不由问道,“你还看么?要不我先放在外面?”

他叫住他,“不用,给我吧。”

“好。”施百川应了一声,随后转身往外走,“那我去厨房要碗醒酒汤来。”

杨晋把灯挑亮了些,撩袍坐下,翻开那两本卷宗,泛黄的书页上有斑驳的痕迹。

其中一本是关于听雨楼的,还有一本关于闻芊。

从卷宗上显示,乐坊是在章和二十九年,也就是四十多年前,由皇商吴氏一手创建的,可惜后来吴家家道中落,生意渐渐冷淡,且人丁稀薄,直到这一代只剩下了个女儿。

吴老爷一合计,便将女儿嫁给了当地做茶叶生意的曹家,顺便把乐坊当做嫁妆给带了过去。曹氏夫妇和和美美地过了十来年的好日子,不承想天不遂人愿,曹夫人染上疟疾过世了,于是这乐坊就由曹老爷代为打理,也就是现在的曹坊主。

这份资料看上去并无甚么不妥之处,但杨晋仍是在其中发现了两个比较奇怪的地方。

听雨乐坊在广陵也并非一直如日中天,三十年前萧条过一次,十年前也萧条过一次。

章和四十年时,乐坊曾一度惨淡到关门大吉,但因为来了一个戏班,很快便再度红火起来;而碰巧的是,十年前曹夫人过世,听雨楼摇摇欲坠,也是来了一个戏班拯救乐坊于水火。

闻芊就是那个时候来广陵城的。

杨晋皱眉自语道:“她不是本地人?”

据卷宗记载,此戏班名为“霓裳班”,老板娘姓白,人称三娘,几年前奉诏入云韶府教习琴艺,她所带来的戏班,其中的舞姬乐师大多是沿途收留的孤儿和流民。

大概是后来闻芊技艺出众,里面还提了几句。

当时跟着白三娘来广陵的除了她还有两个少年。

眼前闪过一个文质彬彬,谦和有礼的面孔。

这其中的某位少年,想必就是那个自称大夫的楼砚。

可,另外一个呢?

似乎从来没见过,也没听她提起过。

是已经离开了,还是……去世了?

“章和四十年……”杨晋靠在帽椅上,仰头盯着窗外的夜色,一径出神。

有了杨晋的承诺,闻芊每日也多了几分干劲儿,难得有心思早起亲自督促师妹师弟们练功。

她严肃起来时六亲不认,从一堆花团锦簇中走过,挨个挨个地检查。

“把腿绷直了。”

“腰再往后下一点……不对,你瞧瞧你这脚背!”

“小拇指搭在琴上作甚么?翘那么高你是学太监么?教你的握鸡卵又忘了?”

小师妹们被训得眼泪汪汪,抿着唇不敢吱声。

忙活了一早上,等店里开门,闻芊才得空去喝口茶润嗓子。

楼砚在壶里丢了颗大海子,稀奇道:“心情这么好,事儿解决了?”

她说解决了,捧着茶杯捡了块枣糕吃,“拜托的杨大人,应该没问题。”

一听是杨晋,楼砚便难以言喻地颦眉,“你怎么找他去了。”

“不找他我找谁去?新的两省总督还没到任呢,我就是想用美人计也没处使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摇摇头,正色说,“杨晋毕竟是锦衣卫,和这种人打交道……我怕你吃亏。”

闻芊混不在意地抛了个媚眼过去,“本姑娘几时吃亏过。”

“我是见你老和他纠缠不休的。这人也是,怎么还赖在这儿不走……”楼砚嘀咕了几句,忽然狐疑地盯着她,“你别不是看上他了吧?”

闻芊一阵娇笑,“哪儿能啊,你第一天认识我不成?”

想想也是,楼砚遂掀开茶盖吹了两下气,问道:“那你存的甚么打算?”

她闻言,目光里闪过一丝狡黠,十指旋而握起,“自然是……榨干他!”

楼砚刚喝下去的一口茶“噗”的一声喷了出去。

“咳咳咳……你……你……”

饶是多年的青梅竹马,楼大夫也被这句话吓得不轻,险些把肺腑咳出来,一手捂着心口,一手对着她半晌又语不成言。

“成何体统,成何体……咳咳咳!!”

闻芊掩着嘴笑了半刻,意思意思给他顺了两下气,“行了行了,逗你的。”

她瞧了眼滴漏,“我还有事,你慢慢坐,我晚些时候再回来陪你吃饭。”

言罢也不顾尚在扶桌长叹的童年小伙伴,径自推门往外走。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放晴了,太阳大有回归炎夏之势,灿烂得不像话,闻芊换了件衣裙,心情甚好的下楼。

途径庖厨时,脚下忽的一顿。

“杨大人好像挺喜欢甜食的……”

她暗自琢磨后,嫣然一笑,转头推开了庖厨的门,迎面朝在杀鱼的张厨子唤道:

“叔,给我包一盒蛋黄糕。”

百户所里看门儿的自然是锦衣卫,原以为进去还得花好些功夫,不承想对方一听闻芊报了姓名,竟二话不说便侧身放行,不仅如此还甚是贴心地给她引路。

行至一间小院外,那人抬手指道:“杨大人就住那儿,眼下有些琐事要去处理,姑娘且稍候。”

闻芊看了一眼,随后望向他,媚眼如丝地含笑施礼,“多谢了,这位小大人。”

毕竟年轻,被她这么一看,那锦衣卫登时不好意思起来,“没、没有的事,嫂……呃,姑娘客气了……”话才说一半,就红着脸直挠头,匆匆告辞走了。

四下无人,畅行无阻,闻芊便这般堂而皇之地进了杨晋的住处。

可能是锦衣卫自带煞气,这百户所里的房子总带着点冷兵器的味道。

她抬眸上下打量,房间分里屋和外屋,陈设毫无特点,除了寻常的用具之外,略有不同的大概就是墙边放置的那几把长刀了,刀身锃明瓦亮,估摸着时常有人擦拭打磨。

可想而知,某位锦衣卫大人日常的娱乐方式都是多么的……难以言喻。

她把糕点搁在桌上,不经意瞧见那一大堆凌乱的书册。

“真看不出来,还是个读书人?”闻芊自言自语地捞起一本,然而才翻不过两页,她脸色倏忽变了。

才把几个地方官打发走,杨晋松了口气回到自己院中,刚进门便瞧见闻芊站在书桌旁,面容暗沉地翻阅着什么,他几乎是第一反应开口就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四周的空气陡然一凛。

那一瞬,气氛仿佛应了“你来得正好”这几个字。

闻芊抄起手边的卷宗,冷着眼朝他质问,“杨晋,你查我?”

她扬了扬,厉声道:“你不止查我,还查了乐坊?!”

杨晋怔了一下,实没料到她会在此,等看清闻芊手上的东西,心下微沉:“谁放你进来的?”

目光瞟到门边的锦衣卫,后者神色躲闪,表情也颇为委屈,心想:这不是听闻你们俩有一腿么……

闻芊把书卷一扔,步步逼近,“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说好的不会查乐坊,你言而无信!”

杨晋不自觉后退了些许,面对那双灼灼的眼睛,竟生了一丝怯意。

“闻姑娘。”他为难地轻叹道,“我要帮你的忙,这些东西必须查。”

“笑话。此事又不是非你不可!”闻芊扬袖狠狠一甩,怒道,“早知你是这样出尔反尔之人,我闻芊才不会求你!”

说着就要夺门而出,临走前又觉得不解气,衣摆一挥,将那盒糕点打翻在地,这才扬长而去。

杨晋本想追上前,看到一旁定定望着他的锦衣卫,脚步又莫名一滞。思及闻芊目下在气头之上,即便追过去她大概也不会有甚么好脸色给自己,想想还是罢了。只瞧着散落一地的糕点,觉得有些可惜。

杨晋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撩袍蹲下,将那些点心收捡起来,一旁的锦衣卫赶紧上前帮忙。

他问:“你买的?”

年轻的锦衣卫摇摇头:“不是闻姑娘买的么?”

杨晋手上顿了一下,便没再多言,只颦着眉收拾残局,将半碎的蛋黄糕收入盒中,他垂眸沉默良久。

心说:

晚些时候,还是去一趟乐坊吧……

与糕点盒子一同掉在地上的还有几页文书,是昨日他特地找人调来的档案。

杨晋起身一面放下糕点,一面抖开卷宗,最顶上那层第一行就写着:

章和四十年,京城教坊司大火。

未翻完的资料层层叠叠。

傍晚时分,杨晋才忙完手里的事,还没等更衣出门,忽有何物“哐当”一声打在窗牖上。

比寻常叩击声来得要重许多,他起身去推开窗,不承想却看到闻芊坐于树干间,指尖捻着一粒石子,一下一下的抛着,好似随时会砸过来。

此情此景使他不得不惊讶,毕竟以闻芊的这要强性子,杨晋怎么也想不出她会去而复返。

“……闻姑娘?”

闻芊收起石子,自树上跳下,斜斜仰头看他,唇边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有个人想见你,随我去趟乐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