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去了就知道了。”

两人在乐楼西边下了轿子,要到乐坊偏门还得进一条小巷,闻芊在前面引路,杨晋与她相距一丈,不紧不慢的跟着。

这是一段难得沉默的同行,闻芊不吭声,气氛就那么一直僵着。

杨晋看了她好几回,终究还是问道:“那盒糕点……你在哪里买的?”

闻芊微偏过头,目光斜过来,轻飘飘地开口:“干甚么?想赔我?”

他笑了下,神色间带了几分无奈,“白天的事,是我不对……”

能听到杨晋道歉是何等的稀奇,闻芊心中又是诧异又是惊愕,脸上却不露声色,“大人若真觉得愧疚,那以死谢罪呀。”

杨晋笑了笑,避重就轻地回答:“改日我请你吃饭吧……你想吃甚么?”

她在乎的又岂止是那几顿饭几块糕。

“杨大人。”闻芊登时有些恼了,索性停下步子转身盯着他,“你与人合作就是这般过河拆桥的吗?你的诚意何在。”

瞧她仍是气火未消的样子,杨晋不由轻笑了声,“看来闻姑娘还是没明白……我以为你我之间的约定早就不作数了,最先犯规的那人,不就是你么?”

闻芊皱眉:“甚么?”

“是你骗我在先的,我不过礼尚往来而已。”

“胡说!”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梗脖子,“我几时骗过你了?”

杨晋也不急着解释,只是往前迈了几步靠近她,继而俯下身,贴在闻芊耳边,“在唐府,你曾说那把藏宝阁的钥匙丢了,其实当时就在你身上的对吧?

“你去唐家偷拿四合寒香的事,还是我替你压下来的。”

他轻言细语听入耳中只觉炸雷般轰鸣不止。

她咬咬牙,“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杨晋挑起眉对上她的视线:“不然你以为呢?”

“你!……”闻芊感觉自己像是将一个天大的把柄拱手相送还全然不知,瞬间在他面前就输了一成。

杨晋看着她愤愤不平,气郁难消的模样,不由轻叹着摇头:“我又没说要对你作甚么。”

闻芊倔脾气一上来,甚么话也听不进去,狠狠侧过身,“好,这次,是我技不如人,留了短处在你手上。来日方长,下回我总能赢回来。”

见她背影那不甘心的样子,杨晋笑了笑,“算了吧闻姑娘,凭你的本事,是斗不过锦衣卫的。”

“我偏不。”她哼了声,“就要和你斗!”

“……”

这么一路行至乐坊后门,门很窄,贴着的春联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在此处已能听得乐楼那边传来的丝竹声。

杨晋忽然停下脚,似乎才发现一个问题——为何闻芊不带他走正门呢?

跨过门槛行了一段距离,察觉到他没跟上来,闻芊亦转过身,双眸流转,促狭之色骤然浮起,“怎么了杨大人?是不是怕啦?”

她走上去,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他肩头,笑道:“‘盘丝洞七情迷本’,大人今日可一个随从都没带,眼下回去搬救兵还来得及。”

激将法谁不会啊!

杨晋淡淡瞥了她一眼:“带路。”

此时的乐坊后园很是安静,他也不是头一次来了,走在长廊上环顾四周,仍不知她打算去往何处,“到底是何人要见我?”

闻芊在他前面款步而行,“我们乐坊里的一位歌伎。”

“歌伎?”

她嗯了声,“不是一般的歌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难得一见的奇女子。乐楼上下连同坊主在内,皆对她极为尊敬,算是……咱们这儿的镇店之宝。”

杨晋奇道:“镇店的不是你么?”

“你还真看得起我。”她淡声说,“我的琴技都是她一手教的,给她提鞋还差不多。”

杨晋闻言垂眸沉吟,上次查乐坊并没听说有这号人物……

像是看出他心中所虑,闻芊接着道:“她为人低调,一向不在外抛头露面,连门也很少出,大人不知晓也不奇怪。”

“而今日特地相邀,其实是有件事想要告诉大人……”

正说着,回廊尽头立着一扇紧闭的门扉,闻芊随即驻足。

“到了。”

第十七章

门缓缓推开。

屋内的陈设杨晋还未看清,一股酒香便已袭面而来。

红木大圆桌上摆着满满的河鲜菜肴,红烧螃蟹、油焖大虾、葱香炒蛤蜊,一坛西凤酒大约也没剩多少,歪歪斜斜地倒在地面滴溜打转。

此刻那位满头鹤发的老太太正踩在椅子上,垫着脚把手里的酒壶高高举起,很是战战兢兢,

底下一帮小姑娘转来转去地扶她。

“阿婆,快别喝了,您都喝一坛了!”

“阿婆您先下来呀,万一摔着怎么办!”

老太太喝得红光满面,弯腰紧张兮兮地冲她们几个做噤声的手势:“嘘……小点声,被芊丫头听到就不好了。”

闻芊:“……”

杨晋望着她:“镇店之宝?”

闻芊面色不改地解释:“镇店之宝今天喝得有点多。”

为了将剩下的那点酒抢走,她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老太太伸着两只小短手委屈万分的朝她身上够,“一口,就一口,最后一口……”

闻芊绝情地避开,淡淡道:“得了吧,您这一口得有多实惠,我还能不知道?”说完,便朝她使眼色,“棠婆,有客人在。”

闻言她终于消停了片刻,大约是眼神不大好,虚着双目对着杨晋那边打量了半天,最后露出一个会意的笑容,掩嘴悄悄道:“新相好?”

闻芊冲她狠狠龇牙:“甚么相好,临走前才和你说过的……你喝酒喝糊涂了?”

棠婆这才恍悟,意味不明地长长哦了一声,讳莫如深地压低嗓音:

“杨家的二杆子?”

杨晋:“……”

乐坊的小姑娘把一桌的残局收拾完毕,炉上煮好新茶,顺便逮着棠婆灌了两口醒酒汤,她眼里的醉意才有所好转,窝在椅子里直歉疚地拍脑门儿。

“嗨呀……真对不住,我就是嘴馋,如今年纪又大了,喝两口就上脸,让大人见笑。”

杨晋和闻芊在她对面坐下,淡笑着说无妨。

棠婆起身给他倒了杯酒水,“快有好几十年没见过京城来的锦衣卫了,看见杨大人竟觉得有些亲切。”

杨晋执杯奇道:“婆婆从前和锦衣卫很熟?”

老太太咧着嘴呵呵一阵笑,“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啦,想当初婆婆我也是京城一朵花儿……估摸着,大人您那会儿爹娘都还小呢。”

“您也是京城人士?”

棠婆却不回答,只看了眼天色,捻着手念念有词的算道,“良辰吉时,来来来,大人难得来一趟,且让我算一卦……”

杨晋微愣,没大听懂地“啊”了一声。

老太太踩着凳子踮脚从立柜上捧出三枚被摸得光滑无比的铜钱,在手上神神叨叨地摇了片刻,哗啦往桌上一抛。

随即定睛看去。

“震上离下,好卦好卦。”她喜滋滋地握了握杨晋的手,“离卦为火,雷火冲天,此乃姻缘中的上上签。我果真没看错,你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喜可贺……”

说完便双手合十,闭目自顾念了几句“无量寿福”。

杨晋哑然半天不知道怎么往下接,闻芊身子靠过来,低声解释道:“这种话听听就行了。我在她的卦象里和谁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杨晋默了下,同样压低声音问她,“你究竟带多少人来过?”

闻芊挑着眉轻笑,“想知道?”

“就不告诉你。”

杨晋看了她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再多问。

良辰吉时一过棠老太太便又踩着凳子把铜钱高高地放回原处,墙上挂着支碧青的玉笛,她边踮脚边道:“大人要是再早几年来,还能尝尝我那壶十年的土窟春。”

说着发出一句“哎呀”,语气无比惋惜,“十五年的土窟春才是最香醇的,怪我没能管住嘴……除夕的猪拱嘴真是好吃啊,一口酒一口肉,不到半柱香就没了……”

兴许是酒未全醒,说起话还是颠三倒四的,就在她搁好铜钱要下来时,袖摆不经意拂到墙面,那根笛子被打了个正着,毫无悬念地摇摇而坠。

几乎同时,她的酒瞬间散了大半,神色仓皇,本能地扑过去。

玉笛在落地前被人稳稳握住。

笛身很纤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成两半,实在脆弱,索性眼下逃过一劫,并无大碍。

杨晋松了口气,俯身给她:“婆婆,你的笛子。”

手递来的那一瞬,棠婆盯着那支温润的玉笛有半刻怔忡,随即一改先前的神情,目光竟缓缓柔软下来。

“杨大人您真是好脾气。”她唇边含笑,语气平和,“和我以往见过的那些锦衣卫,不大一样。”

她把笛子接了过去,弓着腰缩回帽椅里。

人老了总是越长越矮,很多时候更像是返璞归真,棠婆身上裹着厚实的大袄,坐着时整个人蜷成了一团。

杨晋一直以为她疯疯癫癫病得不轻,但不知为何,见她抚摸那柄笛子时,眸中流露出的神情不算惊涛骇浪,却也百转千回。

笛身细腻通透,在夕阳浓稠的华光下流光溢彩,棠婆那只皱巴巴地手摩挲着上面已有些斑驳的流苏,像是突然酒醒了,慢声说道:“大齐初设锦衣卫南北镇抚司,一是为伐乱党,二是为诛奸佞。在章和二十年,太/祖皇帝开始肃清党派之乱,便是一人有罪株连九族的瓜蔓抄。

“锦衣卫到我家来时,我也才五六岁上下,说来算不上是甚么特别能记事的年纪,如今又过了大半辈子,真要我想,也不过是连蒙带猜罢了。

“甚么爹娘,甚么兄弟姊妹,早就记不清啦……”

杨晋不自觉地拧了下眉,朝闻芊看了一眼。她正在吃茶,表情并无波澜,好似全然没听见。

棠婆这才把笛子放下,脸上带着笑意,“接下来可能要耽搁杨大人一些时间了,老人家的事,讲起来总是又臭又长。”

她给他斟满酒,那是非常熟练的姿势,袖摆轻掩,酒壶自下而上,上好的西凤在白玉杯中打转,涟漪一圈一圈荡开。

京城演乐胡同里的教坊司在黄华坊内,与云韶府不同,此处是官妓院的所在。

慕容海棠就是在那里度过了她的整个童年。

章和三十五年时,她抱着一把琵琶,在勾栏胡同中清弹了一曲,刚崭露头角的新面孔,很快便名声鹊起,传遍了京城。

那是她风华正茂的年纪,颠倒众生的颜色令无数的文人名士趋之若鹜,几乎快被捧上了天。在正经演出了一年后,慕容海棠的花名便家喻户晓,无人不知。

她开始被惯得有些骄矜,轻易不肯开口,待心情好时才唱上两句,若非王公贵戚,哪怕银子给得再多,也不屑于一见。

北京的勾栏瓦肆和别处并无不同,坊间爱传唱些风流才子,雅士骚客的词曲歌赋。

慕容海棠也不例外。

新出的一支《借流苏》在她嘴里哼哼唧唧,长一句短一句的消磨,因为没兴致,连唱曲子也不正经。

饶是这样,捧场的人竟也仍旧争先恐后。

原本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却不想过了几日,在姐妹们的嬉笑声中,她发现坊间又出了一首名为《佳人调》的新曲,字里行间写的全是她当时骄纵轻狂的模样,其中甚至有一句“奈何她笑倚银屏由不觉”,所指所向再清楚不过。

她忙看作曲者,果不其然,与《借流苏》相同,是个叫“归鸿先生”的人。

明摆着是认为自己毁了他的词曲,特地写这一节来讽刺。

慕容海棠登时气得七窍生烟。

她倒也不服输,在心中计较了一番,第二日照常登台,这回她照常唱《借流苏》,却在每句唱词的最末多加了一个字,连起来正好是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台上琴声悠扬,她清亮的嗓音把调子嚼得铿锵有力。

一曲收尾,慕容海棠迎着掌声,朝台下挑衅般的一笑。

虽不知这位“归鸿先生”是何许人也,但她有预感,今日他一定在场。

仿佛打了一场胜仗,她欠身谢礼,款款下台。

很快,新的词曲又传到了教坊司,慕容海棠拿在手中细读,这支《玉美人》讲的是位娇气的小姑娘和一个落魄书生同行上京的故事,通篇行文竟带着几分无奈。

“……一番雷雨为哪般,公子千万难。”

她坐在绣墩上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忽然就觉得这位归鸿先生很有几分意思,于是提起笔在词的后面又添了几句。

“只怪学非所用,不知女子难养。”写完左右看了良久,甚是满意。

那一段时间,教坊司的头牌花魁登台的次数明显比以往多了许多,慕容海棠的名气也是在此时达到的顶峰,与她一同成名的还有那位来历成谜的归鸿先生。

每一次,她在勾栏胡同里唱完曲,归鸿先生的新戏便会如期而至,故事或悲或喜,各有不同,但字里行间却都是她能看懂的意思。

可从始至终他们也未曾见过一面。

她会在弹曲儿时把台下那些人一个一个打量一遍,猜测究竟谁才是本尊,高矮胖瘦,千人千面,在午夜梦回里描绘出别样的形态,如此这般地打发时间也颇有意思。

就这么玩了大半年,慕容海棠终于腻了,要说的话越来越多,仅凭写词实在是局限,她想,若能书信往来似乎更省事。

于是借一次唱曲的机会,她在唱词上提到,将把信放在教坊司后园中那盆海棠花的花盆之下。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过了一日,信安然不动。

又一日,仍旧如此。

直到第三天,那封信终于消失。

在第一次收到他的回信时,她几乎欣喜若狂,捧着信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看。

松花笺纸上是笔锋端正的小楷字,墨迹仿佛未干一般,在灯光下尤为细腻。她甚至能透过这样的字迹,勾勒出那个清俊温和的下笔之人。

大半年的日子里,由冬入春,回信渐渐从一张变成好几张,那些流转的信件皆被她仔细收在箱箧中,厚厚的攒了一大叠,闲暇时便拿出来翻看。

清晨梳妆,傍晚行房。

伺候的丫鬟经常看见她拿着信纸对镜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