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芊笑了一阵,打趣道:“干嘛,怕被你们锦衣卫知晓,丢了自己的面子?”

他淡笑了声,并未言语,显然便是默认了。

施百川忿忿地想着:哥,你还怕人知道!这样偷偷摸摸,简直像是背着人偷情。

就在他内心无比矛盾,天人交战之际,屋内传来吱呀地开门声,闻芊欣喜道:“来了,可真是时候,等你好久了。”

说话间,似有人走进来,步伐轻盈,约摸是个女子。

不出所料,一个轻柔婉转的声音随之响起:“适才遇上了些琐事,让公子久等了……”

杨晋温和道:“不碍事。”

施百川脑中一个响雷清清楚楚地打下来。

“怎么一人不够,居然还要再找一个吗!!?”

他在心中既嫉妒又不齿地想道,“这和禽兽有甚么分别!”

好奇难免使人失去理智,施百川忍了忍,又忍了忍,没忍住,扶住墙缓缓直起身子想一看究竟,谁知不过将将冒了个头发丝,利器破空而来,打了他个正着。

施百川忙捂住脑袋,未及看清丢来的是甚么,已然暗道不妙,心说他哥铁定已经发现他了,这会儿还只是个警告,没准儿再过会儿就该丢刀子了。

想着保命要紧,当即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腿便跑。

室内。

红帐低垂,暖香醉人。

春花阁的老板娘正把上好的绍酒放下,望了杨晋一眼,掩嘴轻笑,道了声失陪,转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红木桌上,一大只色泽棕红,皮酥肉甜的鸭子在烛火里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闻芊才切了翅膀放到他碗里,瞅见他方才那个动作,手不禁顿住,盯着他瞧了半天:“大人,你喝高了?”

杨晋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门外蹲了条狗,跟了一路,我怕他饿着,给根骨头解解乏。”

尽管他说得不着痕迹,闻芊却也推敲出点话外之意来,只朝窗边看了一眼,但笑不语,仍给他切肉斟酒。

“早知晓你爱吃甜食,今日特地请你吃一顿我家乡的特产,这甜皮鸭子没教你失望吧?”

听闻这是蜀地的菜系,做法和卤鸭子相同,但香料并不一样,表面包裹着一层糖汁,其中有淡淡的蜂蜜甜香,肉质鲜美细嫩,甜度适中,不会太腻也不会太淡,刚刚好的样子。

杨晋喝着酒,低低应了,心中却暗忖:原来她是蜀中人。

“鸭子是很好吃……可为何一定要到这种地方来?”他目光在四下暧昧的装潢上溜了一圈,想起初来时,一路上所见的青楼女子,委实不明白为甚么吃饭非得挑在妓院里不可。

“花老板与我是至交好友,她做的这手鸭子最为正宗,所以才拜托她腾出地儿来招待你。”

杨晋愣了愣,“你与她是至交好友?”

她洗干净手,尾音上扬:“嗯。”瞧见他略有几分吃惊的神情,随口道,“有甚么好稀奇的,反正我这般轻浮浪荡,会和青楼的老板娘相识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听到她如此言语,思及前不久两人斗嘴时所说的话,杨晋不禁有些无措:“我没这样想过……”

“是是是。”闻芊不在意地摆摆手,“是我自己说的嘛,杨大人您高情远致,光明磊落,哪会在心里诋毁人呢。”

他眉峰颦了颦,嘴唇微启,似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开口:“那时候我只是……”

“知道知道。”闻芊敷衍地打断,“杨大人么,总是有道理的。”

杨晋闻言沉默着闭了口,正要垂眸之际,下巴忽的被她伸手捏住。

闻芊支着脑袋,歪头眯眼打量他:“你小时候坏掉的牙是哪颗?新牙呢,长得好不好?”说着,修长的食指轻轻把他的唇挑开,似发现甚么稀奇之物。

“大人,你有虎牙诶,咬起人来一定很疼吧。”

杨晋身子往后退了退,避开她的手,无语道:“闻姑娘,你才喝高了吧?”

“我喝高?”闻芊立时不悦,把酒壶一晃,双颊微红,“就这点酒?哼,你也未免太小看人了!”

她弯腰把脚边的几个酒坛砰一下摆上了桌,眸子里挑衅之意尽显,“杨大人,敢不敢和我比酒量啊?”

见她眉目间已有微醺,杨晋只好推辞:“菜还没吃完……”

“吃菜又不耽误你喝酒!”闻芊不满地拉住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骰盅,笑眯眯道,“我特地带了好玩的助兴,咱们来一把如何,谁输谁喝,若连输五局就脱一件衣服。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

亥时正刻,上弦月斜挂在天际,小西湖上波光粼粼,春花阁内的莺莺燕燕正倚栏娇笑。

杨晋扶着闻芊从后门绕出来,一路上走得摇摇晃晃。

“闻姑娘,你当心点……”

“瞧着脚下……还有一级台阶。”

“等等,先把外袍穿上!”

好容易稳住她,杨晋忍不住斥责道:“你看看你,才喝一点就醉成这个样子!”

闻芊满不在乎地反驳,“谁说我醉了!呃,我还能喝!……”言罢便一头往水里栽。

“诶,小心!”杨晋忙上前一步将她挡在怀,无奈道,“……你是打算喝河水么。”

大概是花了好一阵时间去辨认那是不是河,闻芊眨了眨眼睛,良久才执拗道。

“我不要喝河水,我要喝酒!不能输给你。”

杨晋揽着她的腰一步步往前行,良久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了些许无可奈何,“你就真的那么想赢我?”

闻芊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想啊,想赢你……”

他缄默下来,不再说话。

不远处即是一家酒楼的侧门,杨晋四下里环顾,搀扶闻芊在花台上坐下。

“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去雇顶轿子。”

她眼皮发沉,像是困得很,头靠在一旁的石墙上,半睡半醒似的应他。

酒肆二楼的灯光将她脸颊照得一片明亮,带着淡淡的酡红,衬得肌肤异常细腻。杨晋心中到底不太放心,仍俯下身叮嘱道:“别到处乱跑。”

“知道了,老妈子似的……”

他踟蹰再三,还是起身来,又多看了她几眼,才快步离开。

大概是正值饭后归家的时辰,轿夫竟不太好找,寻了快有一炷香时间,杨晋才领着一顶蓝布小轿回到原处。

酒楼门口人来人往,有进有出,红男绿女个个喝得满面红光。

其中一位少爷打扮的男子恰好领着他的随从经过,瞧见闻芊,又退了回来,撩袍在她跟前蹲下,上上下下溜了个遍,甚有滋味的咂咂嘴。

毕竟大半夜里捡到个昏睡不醒的美人,和天上下金子没什么分别了。

闻芊正闭目养神,蓦地被一柄合拢的玉骨扇抬起了下巴,她不耐烦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张长相抱歉,足以给人提神醒脑的脸。

“姑娘真是好相貌,”对方笑得很是猥琐,“这天寒地冻的,着凉了可就不妙了,要不,本少爷送你一程?”

闻芊平时是很不待见这种丑得撕心裂肺的人,今晚大约是酒劲儿上来,竟耐着性子端详了他一遍,最后似笑非笑道:“仔细一看,你虽生得歪瓜裂枣,这双眼睛倒是挺漂亮的。”

那人当下惊喜不已,直接忽略了前半句,只朝自己的随从夸耀道:“小华听见没,她夸少爷我长得漂亮呢!”

随从立马从谏如流:“少爷您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哪家姑娘不喜欢呀。”

“说得好,说得好!”

两人相对哈哈大笑,声音颇有些下流。

这般缺心眼的沾沾自喜了一番,那年轻公子就此蹬鼻子上脸起来,把折扇往下挪了几分,正要去掀她脖颈之处的衣襟。

斜里一股劲风袭来,掌心突然一空,扇子竟被人半途抽走。

身侧之人目光冷凛,手上拿的正是自己的玉骨扇。

他瞬间不悦,伸指头道:“喂,这宝扇是我的。”

杨晋颔了颔首,平静地展开折扇,若有所思道:“哦,原来是你的?”

“是啊,知道还不赶紧还给我?”言语间伸手便要过来拿,没等碰到扇柄,就见他收了扇子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掌心翻起,聚气自上而下,一掌拍在他胸膛。

耳边一声惨叫,闻芊转过头,恰好看到这主仆二人笔直地飞出去,“噗通”落入湖中。

她眯着桃花眼思索片刻,旋即“腾”地站起身,愤愤不平:“你居然请他们喝酒都不请我?我也要去!”

“……”

杨晋拎着她后颈的衣领,“别闹了,快回来!”

闻芊被他一拽,跌在他胸口,索性就那么靠着,语气忧伤而哀怨,“你就那么丢下我不管了,害我受人欺负……”

杨晋微怔,当下竟叫她说得心生愧疚:“我不是有意的。”末了又觉得哪里不对,“……不是说了替你雇轿子去了么?”

“雇轿子……”她噘嘴嫌弃道,“你怎么不说背我回去?”

他头疼得无奈,刚要叹气,闻芊却转身倚在他胸膛,少女的体香夹杂着淡淡的绍酒香气,她难得这样平静地轻唤道:“杨晋。”

他低垂下眼帘:“嗯?”

闻芊双眸含情,嘴唇贴在他耳垂边,细嫩的指腹轻抚过眉眼,嗓音里的柔情像是化不开,“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漂亮?”

“……”

四下里静默了一阵。

两人对视片刻,杨晋才开口:“这句话,你刚刚也对那个小白脸讲过吧?”

闻芊:“……”

“我都听见了。”

她掩饰性了笑了两声,“那不一样嘛。”旋即又换了个语气,认真地望着他,“杨大人,你是我见过,模样最好看的锦衣卫。”

杨晋面无表情,“是吗?我怎么记得,前段时间你还调戏过百川?”

话音未落,闻芊突然猛地一下将他摁在墙上,“我不管,我说你最好看,你就是最好看的!”

“强词夺理。”杨晋移开目光。

闻芊懒懒地抬眼瞧他,“谁强词夺理还不一定。”

“说不准,你心里和方才那个小白脸一样高兴呢,不过人家说出来了,你就只会偷着乐。”

杨晋不悦地低头看她:“我会是这样的人?”

她低低一笑,声音轻柔,“是与不是,试试看就知道了。”

他正想说“你又要作甚么”,脖颈处却蓦地被一股力道往下压了压,闻芊两只玉臂环过他颈项,踮脚猝不及防的吻了上来。

陌生的温香几乎是刹那占据了唇齿,杨晋不禁微微睁大了双目,她靠在他身上,柔软的唇瓣或吮或抿,滚烫的气息将他的皮肤骤然引得无比灼热,那根灵巧的丁香小舌顺着微启的齿间探了进来,一遍又一遍煽动着他最敏感的神经。

他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忘了伸手推开她。

闻芊吻得很热烈,仿佛肆意在他口中掠夺纠缠,一路攻城略池,缠绵出令人心驰神荡的炙热。

不知从甚么时候开始,杨晋发觉自己的呼吸声渐渐浑浊凌乱,四肢百骸窜出说不出的酥麻之感,到最后,他竟忍不住低头回应她……舌尖有浅淡的胭脂的味道,正缓缓绽开。

被这个绵长的吻耗尽了呼吸,闻芊体力不如他,先停了下来。双唇分开时,牵着一缕银丝。

她踮脚太久,腿早已发软,身子不由往下滑,杨晋回过神忙捞住她的纤腰。

闻芊索性整个趴在他怀里,双手交叠,含着不言而喻的坏笑。

唇上的口脂被吃了个干净,她抬手在杨晋嘴角蹭了蹭,看着指腹上分明的一抹红色,曼声开口:“杨大人……”

杨晋拿手背擦去嘴上的胭脂,随后抿住唇静默地看着她,将呼吸调整均匀。

无论如何,这种事到底是自己唐突了,似乎多少该有个交代。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在闻芊的注视之中,缓缓开口,“我——”

未及吐出第一个字,她那双星眸却很快弯成了月牙,笑个不停:“我猜得没错,你果然不会接吻!”

“……”

闻芊带着醉意笑得欢乐,“这一次是我赢了!”

“杨晋呀杨晋,我可抓到你的把柄了!明天我便去告诉所有人!”

“……”这真是甚么值得昭告天下的事么?

他忍不住想扶额,却见闻芊在原地乐了一阵,就势又跌回他怀中,趴着不动弹了。

杨晋有些怔忡,不知自己的双手该放在哪里才好,原想抱她,但犹豫半晌,还是缩了回去。

不多时,耳畔听到沉沉的呼气声,方知道她是睡着了。

他莫名松了口气,这才扶住她肩头,轻轻拥住。

今夜这场乱七八糟的醉酒,也不知醒来还能记得多少,只怕届时她又会以此为借口,满世界追着他找麻烦,要说法的吧……

思及如此,杨晋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在她颈窝轻叹一声。

约摸留意到什么,他冷不丁抬起眼。

不远处的两个轿夫皆呆怔地望着他二人,眼里的羡慕和惊讶参半,显然已经恍了神。

杨晋目光警告地瞪了过去,两人瞬间反应过来,赶紧挺直身板,看向别处。

他抱起闻芊钻入轿内,扶她坐好后,又仔细替她系好外袍的结。手冷不防触碰到衣衫下那片滚烫的肌肤时,他身上仍旧有些异样的变化。

闻芊歪头倚在其中睡得很熟,杨晋神色温和地注视了一阵,指尖蜻蜓点水地抚了抚她耳垂下晶莹的明月珰。

轿帘微动,他起身出去,朝旁吩咐道:

“听雨楼。”

轿夫朗声答应,一前一后抬起轿子,吱呀吱呀的走远了。

第二九章

日上三竿。

窗外的最后一点桂花在暖阳中簌簌而落, 细碎的花朵轻不胜风, 铺成满地碎金流银。

闻芊在痛苦的宿醉里醒来,顶着一头散发, 稀里糊涂地坐起身。

“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