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月和菱歌正在给她收拾屋子, 听到动静便转过头。

“师姐你醒啦。”

游月把脂粉盒摆上,“换洗的衣裳在床头。”

菱歌端起铜盆, “热水也打好了。”

闻芊神情凝重地在两个小师妹脸上打量了一圈, 捏着下巴沉思道:“奇怪,我怎么回乐坊了?几时回来的,为何一点印象也没有?”

游月同菱歌对视了一眼, 毫不留情地捅刀子。

游月:“师姐你忘啦?”

菱歌:“你昨天喝醉了哦。”

游月:“一路上都在胡言乱语。”

菱歌:“还把乐坊里的师弟师兄师姐师妹们统统抱了个遍。”

游月伸出手指补充:“连曹老板都没放过。”

头顶一道响雷劈下,闻芊将这几句话在嘴里好好的咀嚼了一回, 怀揣着一丝希望:“那当时, 楼大夫在乐楼么?”

游月摇摇头:“不在。”

她闻言刚松了口气,菱歌便在旁接话:“不过他已经听说了,这会儿正在花厅等你。”

闻芊听罢, 当下无力地摁住眉心。

完了……

只怕又要挨骂了。

她哀叹着起床穿衣,不经意看见被褥上落下的桂花,花香浓郁甜腻,隐约勾起一抹不太清晰的回忆。

好似是在哪处繁华热闹的大街上, 周遭人群熙攘,极目灯火阑珊,满世界酒香四溢。

闻芊向她俩询问,“昨天我有非礼过杨大人么?”

菱歌如实道:“没有, 杨大人不在呀。”

她若有所思地哦了声,仍觉得奇怪。

嘴里似乎有甜甜的味道。

会是甚么呢……

秋风从院内吹进来,杨晋正伏在案前看卷宗,突然一激灵,偏头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施百川闻声自书架后探出个脑袋:“哥,没事儿吧?可要添件衣衫?”

他摇摇头接着查阅,“我不冷,不用麻烦。”

闻言施百川也没多问,只见杨晋翻了一页书,手便不自觉地在唇上来回摩挲,他狐疑地皱眉,心中暗想,大哥今天好像摸了一上午的嘴了,甚么缘故?

手里才把一卷书册放回架子内,一个锦衣卫小旗便匆匆走进来,先朝二人施礼问好,随后方道:

“杨大人,有您的书信。”

他把案卷放下,“多谢……从何处寄来的?”

“京城。”

杨晋拆开信封,指背在嘴唇上轻轻抚了抚,信笺上墨痕微凸,笔锋有力,是父亲的字迹。他垂目上下一扫,神色从悠然变作冷凝,眉峰亦随之皱起。

施百川在旁奇怪:“杨阁老说甚么啦?”瞧他不答,便自己凑上来看,匆匆一目十行,很快了然道:

“哦……他要咱们回京?”

杨晋这才合上信纸,语意不明地低低嗯了一声。

“那太好了。”施百川并未察觉他表情有异,倒是对能返京分外欣喜,在屋内上蹿下跳只恨不能原地起飞。

“早就想走了,这江南水乡太消磨人意志,连本地的锦衣卫讲话都一股扭捏之态,看来看去,还是咱们京城好……是吧,哥?”

他发呆了一阵,才回神:“嗯。”

“诶,既然如此,总不能白来,我得抓紧时间买些特产。”言罢,便把活儿一丢,风风火火地往外跑。

杨晋垂眸将信笺丢回桌上,心事重重地支着额头,默了半晌才靠在帽椅之中,仰头轻叹出声。

要回京了……

霜降这天下了场小雨,城郊湿滑难行,不过短短几日,棠婆的墓碑上已生了些苔藓,枯萎的棠花散落满地。

楼砚拿小刀细细刮掉,在坟前放了些食水,双手合十拜了拜。

他在广陵已住了两个月,今天是北上的日子。原本想留到月底,但因为京城有生意需要应付,不得不提前启程。

闻芊和几个小师妹将他送到城外,马车停在木桥旁,楼砚望了一眼,含笑让她们别再送。

“我明年还回来呢,这么依依不舍的,可让人不习惯。”

几个女孩子满眼的难过,牵住他衣袖,“楼大夫要保重身体呀。”

“楼大夫也别老想着师姐,反正她没良心,要记得多想想我们呀。”

“就是呀。”

闻芊:“……”她暗自龇牙,这群臭丫头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啊!

楼砚附和着笑了两声,面对外人倒还是维持他那副斯文儒雅,翩翩公子的面孔。

闻芊将包袱递过去,“北京比南边冷,我给你带了两件厚实的斗篷,还有你常使的手炉,路上应该用得着。”

行李厚厚的一大包,从未见她如此贴心,楼砚甚是受宠若惊地背起那鼓鼓囊囊的包裹,刚要开口感激一番,就听闻芊正色道:“可别忘了替我留意新出的妆粉。”

“……知道了。”

在旁的小姑娘替他招呼车夫来帮忙,他侧目观察闻芊的神情,怀疑道:“我怎么觉得我要走了,你还挺高兴的?”

“有么?”她不以为意捻起一缕秀发。

“我走以后,你记得好好留意下身体,饮食要有规律。”楼砚不放心的开始絮叨,“凡事别逞强,不要弄伤自己,有甚么事让曹老板出马就好了。”

“这世道不安稳,晚上切莫随便出门,记得少喝酒。”

“还有那个锦衣卫啊……”

闻芊翻了个白眼,崩溃道:“楼大奶妈!”

一干少女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楼砚无奈的闭了嘴,盯了她一会儿,总感觉有许多话没说很是难受,只好朝旁吩咐:“多看着你们师姐一点儿,知道么?”

几个年轻女孩子嘻嘻哈哈笑得花枝乱颤,“知道啦,楼大夫!”

他摇摇头,终于转身登上了车。

近年他几乎年年都回来,同样的戏码看了不下十遍,故而面对离别,闻芊倒没多少伤感,反而有点习以为常。

因为总是想着,横竖他也会再来江南的,每一次的分开便不那么珍惜了。

送走了楼砚,闻芊带着师妹们返回乐坊,时候还早,客人不多,台子上不过助兴弹点小曲。

一进门远远地瞧见曹坊主坐在窗边,捧着一封折子愁容满面。

这位置是她的专座,平日里,曹老板一向沉迷于巡视乐楼,哪怕得空也只是在二楼喝点小酒,若是坐了那个地方,便预示着“无事不登三宝殿”,必然是有什么麻烦。

她打发师妹回房,要了壶清茶在曹老板对面坐下。

“怎么了又?最近生意不是挺好的么?”

一看是她,曹坊主叹气的声音越发大了,一张脸像是刚出锅的包子皮,布满褶皱。

“可别提了,云韶府的文书又来了,你自己瞧瞧吧。”他将折子推到闻芊面前。

“上次把三娘要走还是五年前的事呢,这回说是甚么皇后五十大寿,宫中打算大办,各地的乐坊得挑几个乐师进云韶府。”

闻芊把文书摊开来看,只听他喋喋不休,“咱们这儿如今青黄不接的,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你了,可是你一走,听雨楼不就成了空壳子么?”

这东西她不陌生。

云韶府是宫中教习音乐的官署,当初三娘就是奉召进京作琴师授艺,后来便久居北京,再也没回过广陵。

她转着青丝沉默不语,曹老板却在旁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表情,“你不会真想去吧?”

闻芊挑眉瞅了瞅他,“现在知道我要紧了?”

“姑奶奶,我可没得罪过你啊。”他苦着脸赔笑,“这么些年大家处得这么样,你也心知肚明,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就别为难我了。”

闻芊故意举棋不定地拖长尾音:“此事嘛,我还得考虑考虑……”

“行,行。”他忙不迭答应,“那你慢慢考虑,不急,不急的。”

乐坊里逐渐开始忙碌,曹坊主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招呼客人,临走前还不忘给闻芊叫了一桌的吃食。

台子上的小曲换了调子,旋律愈发欢快带动着人群的情绪,不多时场面便热闹了起来。

她低头拿汤匙在搅碗里的肉羹,正发着呆,一不留神却看到杨晋走进门。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的箭袖袍,长发高束,腰间没带刀,便少了些许戾气,被乐坊红艳艳的灯笼一照,眉目间染尽了和煦与温润,在四周的芸芸众生里显得尤其突兀。

闻芊唇边不自觉绽开笑意,当下伸手招呼:“杨大人。”

他似乎有心事,听到声音先是迟钝了一下,转目朝这边望了一望,大概看清了是她,才默然地走过来。

“你……”杨晋刚要说话,发现这满桌的菜,话到嘴边又改口,“你还没用饭?”

“曹大老板请的客。”闻芊给他腾出位置,“饿不饿?要不一块儿吃?”

杨晋虽在摇头,人却已坐了下来,“有酒吗?”

“花雕。”她翻开酒杯给他满上。

“这几天都没见到你,你很忙么?”

闻芊在他对面剥虾,抓了把葱花洒在酱料上,神情一派轻松闲适,杨晋看了一阵,垂眸转着指间的青瓷杯,“还好。”

余光瞥到他的小动作,闻芊挑起眉,抬手托腮,“有心事啊?谁招你生气了?”

他摇了摇头并没回答,就在此时,身侧走过两个公差,曹坊主正陪着笑脸点头呵腰。

杨晋抿了口酒,奇怪道:“作甚么的?你们又惹官司了?”

“不是。”闻芊把手边的折子递给他。

黄绫的封面,内用京城所制的染黄纸,一看杨晋便知是诏书一类的牒文。

她简明扼要地做了解释,“按理说,这上京最合适的人选应该是我,毕竟目前乐坊内也就我有资格进宫授艺。估摸着,云韶府那边也是这个意思。”

杨晋拿着那份文书,微不可见地怔了怔,随即他将酒杯放下,侧目看了闻芊几眼,佯作不在意地抿唇,轻咳一声。

“其实,近来我们也打算回京。江南到北京少说也有月余的行程,你独自上路倒不如结伴而行,有锦衣卫相送多少也稳妥些。”

闻芊微微讶然道:“怎么,你也要走?”

“嗯。”

她不过吃惊了片刻便又恢复如初,只两手捧起脸沉吟:“可是……我没打算去呀。”

杨晋愣了一瞬,神色渐渐暗下来:“不是说,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话虽如此。”闻芊发愁地摇摇头,“但我走了,乐坊周转不开,一帮师弟师妹们也还没成气候。”

他不再作声,半晌才将酒水一饮而尽。

闻芊懒洋洋地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执起杨晋耳畔的一缕青丝,随口调侃:“干嘛呀这副表情,莫非是舍不得我了?”

闻言,杨晋难得没有反驳,只是侧过头,将发丝从她指间抽走。

闻芊也不在意,歪头轻叹道:“早知你也要上京城,就该让楼砚随你一起的,路上有个伴儿也好。想他一个文弱书生走远路,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那位大夫走了?”杨晋不由惊讶。

“是啊。”她低头搅动着碗里的羹汤,“就在今天。”

提到楼砚,杨晋突然想起一些事来,思绪辗转片刻,终究开了口,“闻芊,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他轻声道:“上次我看过你的卷宗,十年前你随白三娘来到广陵,当时和你一起的,除了楼砚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呢?”

闻芊的动作明显一滞,她嘴里还含着肉羹,隔了良久方嚼了嚼,吞下去。

“他死了。”

虽早有预料,杨晋还是皱起了眉,语气却不可察觉地轻了几分:“怎么死的?”

“谁知道……病死的吧。”她说得轻飘飘,似乎也不欲多谈这个话题,匆匆喝吃完了羹,冲他展颜笑道,“杨大人,你都快走了,聊这些多没意思……来,我给你践行啊。”

闻芊提起酒壶替他满上一杯。

见她不愿说,杨晋也不再深究,接过酒杯慢慢的品。

第三十章

乐坊的夜一直都很奢靡, 舞到酣处, 底下的一帮败家子便争先恐后地朝台上砸金银珠宝。

闻芊不上台的时候在角落里有个专属位置,正位于灯光照不到的阴暗地方, 平时往那儿一坐, 熟客基本不会留意。

她捧出骰盅在对面兴致勃勃的摇,杨晋则靠在圈椅内倒酒。

邻桌不远是两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 其中一个神色郁郁, 似乎对歌舞提不起兴致来,另一个便给他斟酒耐心宽慰。

“城郊那片林子又闹鬼了。”他唉声叹气,“昨天傍晚, 我家运粮食的马受了惊,眼见着白花花的大米洒了一地!”

那人啊了声, “山鬼作祟了?可伤到人没有?”

“车夫挨了点轻伤倒是不要紧, 不过他小子怂啊,米也不敢捡,拉着车就跑回来了!”

商人心疼地皱起五官, 一口酒下去,痛苦得像是喝了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

骰子在陶瓷杯里横冲直撞,叮叮当当停下来。

闻芊却并不急着掀开盖子,反而将手搭在上面, 支肘看向杨晋。

他酒杯刚送到唇边,一眼见到她这笑容,不解地又放下来:“怎么?”

“瞧你听得这么入神,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