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杨晋喝完了酒, “随便听听而已。”

闻芊将骰盅打开,取出骰子在指间把玩,“广陵城最有名的三样东西,瘦西湖的景,听雨楼的姑娘,以及,槐树林里的山鬼。”

这个杨晋倒是有所耳闻。

记得刚到城外时,就曾听茶摊的小二提起过闹鬼之事,言语间神色平静,真像是习以为常一般。

闻芊歪头托着腮,“说起来,这个山鬼还是有来历的。”

他自然而然地问道:“甚么来历?”

她轻笑一声,把骰子往杯中一丢,即刻滴溜滴溜作响。

“相传在数百年前,广陵城外有座山神庙,庙里住着一位善良的山神,他庇佑着附近的百姓,而且有求必应,只要有人前来许愿,都会想尽办法的满足。

“消灾、解难、结姻缘,山神好像每天都很忙,白日里百姓们络绎不绝,携老扶幼地往庙中赶,可是一到晚上,庙门一关,整个世界都会安静下来。这个时候,山神便独自坐在院中的台阶上看月亮,等待着白天的到来。

“山神很孤独,他在庙里待了千百年,一直都是一个人。”

台子上,模样清秀的少女怀抱着一架红木箜篌,垂头拨动,纤纤的一缕琴音从满场的喧嚣中溢出,带出一片悠然与宁静,凄凄切切,低回婉转。

“直到有一天,山神救了一只受伤的小鹿。

“那只小鹿很有灵性,它像是知道山神的难处,伤势好了以后也没有离开,只留在庙里陪伴他。

“山神有了伴儿,他从此过得很开心,白天为村民祈福,夜里便和他的鹿在山中游玩。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人间迎来了一个久旱的夏季,老天爷连着几个月没掉过雨了,农田颗粒无收,江南四处饥荒。百姓们上庙里来求山神,可是山神对此也束手无策,他的法力有限,能力也有限,想了很多办法,跑了许多地方,仍旧一筹莫展。

“灾民越来越多,饿殍遍地,村民怨声载道。有人开始指责山神,说他家中明明有只鹿为甚么不拿出来解燃眉之急。这句话一呼百应,百姓们很愤怒,觉得山神自私自利,毫无作为,在他外出之际,他们冲进了庙中乱打乱砸。

“等山神回家时,地上只剩下一滩血,是鹿血。”

不知为甚么,杨晋觉得口中的酒水泛着丝丝苦味,他习惯性地颦眉,抬眸去看她。

闻芊还是一手撑头,脑袋歪着,“他在自己的雕像前坐啊坐啊,就这么坐了很久,突然,耳边有一个声音在问他:你对他们这样好,究竟得到了甚么呢?

“山神顿时愣住,他把这句话来回琢磨了无数遍,终于,他顿悟了。”

“升米恩,斗米仇……”他摇了摇头,问道,“那后来呢?”

闻芊笑了笑,坐直身子望着他,“后来呀,山神不再庇佑百姓,他成日在山里游荡,报复那些伤害过鹿的人。

“最后,没人叫他山神了,山神变成了山鬼。”

一曲终了,箜篌的琴弦犹在轻颤,静了须臾,掌声如潮水涌起。

杨晋将手肘放在桌上,身子往前微倾,“又是志怪故事?”

“这是老传说。”闻芊纠正他,因为四周太吵杂,也不禁凑过去与他说话,“杨大人,你相信这世上有鬼么?”

“见过就信,没见过就不信。”他答得自然,“我现在没见过,所以我不信。”

闻芊撅了撅嘴,好似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地轻哼了声。

“怎么?”杨晋淡淡一笑,“你见过了?”

“我嘛……”见他总算是笑了,她心下稍安,便神色得意地扬眉,“见过也不告诉你。”

他从鼻中发出一声轻笑,无奈地执杯,摇头浅酌。

喝彩声逐渐平息,闻芊把头枕在臂弯里,身手过去捏他衣袖上的绣纹,“杨大人,你这么正直,倘若有一日,旁人把你珍爱的东西毁了,你会不会也报复世界啊?”

杨晋垂眸迟疑着,似在沉思。

脑中突然浮现起在清凉山庄,某一刻时的情形,他在想。

自己那时心里到底是甚么样的感受?

过了良久,闻芊才听到他平和的嗓音:“不知道,大概会吧。”

她颇为稀奇地抬起头来,忍不住咦了一声。

杨晋却不以为意地朝她笑笑:“你高看我了,我也没有那么正直。”

“哦……”闻芊食指在唇边拂过,语气别有深意,“我明白的,你们男人嘛,总有些时候会像个禽兽的。”

“知道你还不收敛着点儿?”他夹起一块糕点塞到她嘴里。

闻芊也不跟他客气,就着他的筷子慢慢咀嚼起来。

乐坊要到亥时才打烊,吃了一顿各怀心事的饭,两人仍旧在后园散步,闻芊将杨晋送到偏门,出去便是靠着长乐街的小巷子。

夜市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来往的人影长长地投进巷中,又稍纵即逝。杨晋刚从台阶上下来,忽听她低低呀了一句,继而便小跑着往前走了几步。

他转目望去。

矮树下是一只毛色杏黄的猫,闻芊正蹲在它面前,两双不同的眼睛好奇的对视着。

“你当心点。”他出声提醒,“野猫会抓人的。”

“不会。”她语气笃定,随后便转过身兴冲冲地招呼他,“杨大人,你快来,我教你怎么撩猫。”

见她满脸欢喜的样子,杨晋只好依言走过去。

橘猫在他靠近时明显瑟缩了一下,大概是出于对庞然大物本能的畏惧,撤爪子就准备跑,然而正在此时,闻芊忽对它伸出了手。

“猫都有好奇心的,你要是伸手,它就不自觉的想去闻。”

如她所讲,橘猫刚将脑袋凑过去,闻芊便一笑,当即把手挪到它脖颈处挠起痒痒来。

“一般的猫平时都挠不到这个位置,你要是替它们抓痒,这些大爷服帖得恨不能跪下来叫你爹。”

果不其然,在她纤纤素手的撩拨下,橘猫幸福的眯起眼,脑袋挨在她腿边来回的蹭,细声细气地叫唤,绕着圈打转。

她得意道:“怎么样,我厉害吧?”

杨晋不由失笑:“受教了。”

“你这么喜欢猫,为何不养呢?”

“养猫多麻烦啊,还有股味儿。”闻芊大言不惭道,“我就喜欢别人养,我负责玩儿。”

“……”

起先还在撒娇的橘猫闻言无不哀怨地冲她喵了两声。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叫卖连连不绝。

巷里巷外似乎都是一派其乐融融。

骤然觉得芒刺在背,杨晋警觉的转过头,目之所及仍旧是晚上繁华热闹的市井,他戒备地收回视线。

闻芊已经玩够了,起身来拉他,“走吧。”

杨晋低头看了一眼被她牵住的袖子,默了一阵。

“你洗手了吗?”

“没有呀。”

“……那你还不放开。”

“干嘛啊,这么嫌弃!”

就在争吵声响起的时候,巷子口的两道人影鬼祟地朝里望了几眼,很快又交头接耳地低语了片刻,猫着腰悄悄撤离。

走到灯光亮堂之处能看清这是两个下人打扮的仆役,他二人倒也没走多远,横穿过街,不多时便堂而皇之的进了对面凤仙乐坊的大门。

楼下的胡姬尚在起舞,周娘子翘着腿坐在榻上,吸了一口旱烟听底这两人絮絮回禀。

当得知杨晋一行不日就要上路,她眯眼缓缓吐出厌恶来,哼道:“还以为她有多能耐,结果找了座会跑的靠山。锦衣卫有甚么了不起,不就是瞧上她那张脸么?”

“若是把她这细嫩漂亮的脸蛋儿毁了,我倒是想看看,还有哪个男人要为她神魂颠倒。”周娘子从怀中取出一把小金刀,扔在他俩脚下。

对方会意,立马弯腰捡起来。

“给我好好的划。”她坐起身,目光冷凝,“一刀两刀可别来,得需要把她的皮肉,她的鼻子,一个不剩全都割了。”

还没等仆役感慨这金刀的分量,就被那扑面而来的“最毒妇人心”给吓了个哆嗦,连捧刀的手都忍不住发起抖来,忙不迭应了,上赶着表忠心:

“老板娘请放心,哥几个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自从和杨晋乐坊一别后,连着两天他都没有再来。

白日里,闻芊路过锦衣卫衙门,看到其中忙忙碌碌,门前停了好几驾马车,才想起他要走了。

回到房内,托腮发了一整天的呆,她穿好衣服踢踢踏踏跑到厨房,缠着张厨子给她做糖吃。

“叔,做一点嘛,反正你也没事。”闻芊拉住他拿锅铲的手不松开,卯足了劲的撒娇。

张厨子小心翼翼地让她避开自己身上的油污,“我的姑奶奶,我这儿还有菜没炒完呢,您放过我行不行?”

“瞧您说的,像您这样的宗师人物,边做菜边做糖那不是轻而易举么?”

被她夸得有点飘飘然,张厨子只好勉为其难的应承,“行吧……你想吃啥糖?”

闻芊甜甜笑道:“芝麻糖、杨梅糖、米花糖、山楂果各来一斤。”

张厨子:“……”

把菜单贴在庖厨最显眼的地方,又不厌其烦的叮嘱了一遍,闻芊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她回房将一个小篮子收拾出来,装好东西用素布盖上,接着便是例行公事的沐浴、梳洗、换衣裳、上妆。

向曹坊主告了假,闻芊提着竹篮走出乐坊,日头刚刚沉下去,满世界罩着一张化不开的灰色帘幕,她步子轻快,一路穿街过巷。

几乎是在闻芊上街的同时,蹲在凤仙歌楼的角落里的两个身影便悄悄跟了上去。

她在前面走,那二人便在后面不远不近的地方尾随。

闻芊沿街直行,并非逛街采买,也不是访友探亲,走了许久仍看不出她的目的所在。

周遭环境愈发僻静起来,不多时竟出了城。两人暗自窃喜,有几分天助我也的庆幸,盘算着等到了无人之处再出其不意地动手。

深秋的夜黑得特别快,四下的密林幽暗而诡秘,群山连绵成一条漆黑的卧龙,寒风过处有呜呜咽咽的悲鸣。

安静的山林将脚步声衬得格外清晰,当云层遮住弦月,闻芊仿佛终于有所察觉,提着篮子转过身。

正对面是一高一矮的两个男子,夜色中看不清容貌,但手里明晃晃的刀刃却极其惹眼。

“你们……”她波澜不惊地打量了一番,“这是跟了我一路?”

“闻姑娘。”矮个子手上有刀,气定神闲地往前走,“咱们哥俩也是受人之托,奉命行事,你有个好歹,可莫怪我们。”

闻芊似笑非笑地抱起胳膊,“那我该怪谁?谁雇你们来的?这是……想杀我?”

“你放心,对方还没打算要你的命。”高个子开了口,“就是姑娘这张脸可能要吃点苦头了。”

她听到这里便已猜出了个十之八/九,爱使这种阴招的广陵城内无出其右,活像个金字招牌。

矮个子将刀挽了个花,“我奉劝你还是少挣扎为妙,免得多吃苦头。”

这份乍来的好心,很有些猫哭耗子的违和。闻芊不避也不躲,只神情平静地曼声问:“二位敢来槐树林,难道就没听说过这附近闹鬼的事?”

毛月亮从一团黑影中脱离,她的脸一半隐在暗处,波澜不惊的眉目里透着一丝诡秘。

饶是知晓闻芊是在故弄玄虚,两人仍旧被这幅阴恻恻的画面激出一身冷汗。

她微微一笑,“倘若这林子里,真的有鬼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寂静的树林内,似有脚步回荡,沉重,缓慢,在干枯的草丛上踩出细碎的窸窣声,越来越近,逐渐清晰。

那是一种会令人莫名不安的声响,两个地痞混混紧拎着武器,忐忑地不住环顾四周。

骤然间,声音戛然而止。

闻芊在昏暗不明的月华下抬起脸,她的背后,一道高大如山的背影浮现出来。

因在月光照不到阴暗处,那周身连同相貌一并漆黑模糊,像是传说中的山精鬼怪,唯有双视线低垂的眼目露在外面,不带任何一点情绪,正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第三一章

百户所里的热闹, 令人仿佛又回到了赵青走前时的情景。

套好的马匹在门前呼哧呼哧地打响鼻, 施百川正把行李盘出来,忙前忙后。

厢房内。

被褥已叠得整整齐齐, 四平八稳地安放在床尾, 桌上搁着一个包袱,不大不小, 瞧着很是简单。

杨晋正坐在桌前, 以巾布擦拭他那把绣春刀,手抚过时刀刃闪过一抹明亮的光。

“噌”的一声,收刀入鞘。

他握住刀鞘, 垂眸用拇指的指腹心不在焉地摩挲着上面精致的纹路。

自打前段时间得知了唐石被灭口之事,一直忙于取证和善后, 故而没抽空再去过乐坊。

今天便将启程了。

到底, 还要不要同她告个别呢?

犹豫之际,他手不自觉地抚上唇,无意识的摸了摸。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窗外一道影子闪过,似有何物破空而来,警惕如他瞬间便回过神,旋身避开暗器的同时迅速出手, 又快又准地将那东西握住。

掌心的触感略有些奇怪,杨晋摊开手一看,“暗器”竟是一朵珠花,这一刻他不知想到了什么, 呼吸竟蓦地一滞。

转头看向窗边时,视线被那人遮了大半,光影流转之间,依稀能看到她盈盈含笑的轮廓。

杨晋被到底去不去乐坊的事困扰了整整一上午,眼下冷不防见她突然出现,不禁结结实实地愣了好一阵。

闻芊手上提了偌大个锦盒,歪头朝他招手,旋即拍了拍窗子,笑嘻嘻地示意道:“快出来。”

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他唇角不自觉地渐渐弯起,当真依言从窗户翻了出去。

晨光温润,暖阳和煦,连半枯的草丛也突现生机。

杨晋在窗下站定,垂眸道:“你怎么来了?”

“瞧这话说的,你都要走了,我自然是来送你的呀。”闻芊理所当然地一笑,“多谢杨大人这两个月来的仗义相助,准备了点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她一席话豪气万丈,被蔻丹衬得白皙修长的五指托着盒子捧上去。

杨晋带了几分怀疑的接过,顺嘴问:“是什么?”

“想知道就打开看看咯。”她将手背在身后,踮了踮脚注视着锦盒,眼神里竟隐隐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