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芊依稀记得,如今那位最受宠的宦官名为曹开阳,据说是个年近五十,胖得低头都瞧不见脚的老头。

她沉吟道:“唐石死之前,是不是很有恃无恐的说上头会有人保他?”

杨晋赞许的点点头。

“你们……莫非觉得,将他灭口的是东厂的人?”

“我们不是觉得。”他纠正道,“是肯定。”

当年助承明帝登上皇位的三个人,现下已被不着痕迹的除掉了两个,皇帝要过河拆桥了,第三个人又怎么可能坐得住。

“到了徐州,就不再是那些小村小镇,四处都会有东厂的眼线。”杨晋提醒道,“你们既随锦衣卫行动,也必须要时刻提高警惕,万事留心。”

在车轮吱呀吱呀的碎碎念中,徐州的城门出现在了眼前。

许久没有闻过大城市的气息,这算是闻芊一行离开广陵后落脚的第一处能算得上繁华的地方。

车马在笔直平坦的街道上行驶,四周雕车竞驻,满目红楼画阁。

游月和菱歌扒在窗边张望,许是有些时日没见到这么多人,新奇不已,半个身子都快跃出车外,好在有朗许拽着。

为了不那么惹人注意,闻芊事先让他坐进了车内,由于身形过高,朗许不得不将头低着,瞧上去颇为狼狈。

闻芊才给他揉了一会儿脖颈,就在此时,前面的十字路口忽起了一阵喧闹,一队锦衣卫手持制牌,劈山分海般把热闹的人群隔开,走得昂首挺胸,非常威风。

领头的那位身着朱红色飞鱼服,绣纹华丽,银丝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瞧了半天,抬起手肘捅了捅一旁的杨晋,示意道:“杨大人,看看人家。”

他颦眉表示不解。

闻芊单手托起腮,“飞鱼服呀,怎么不见你穿?”她眯起眼揶揄道,“该不会是没有吧?”

飞鱼服是皇帝钦赐的赐服,寻常的阿猫阿狗是捞不着,但想他爹是当朝首辅,不至于混到这种地步。

杨晋斜目瞥她,慢声道:“我有。”

他旋即摇头,“不过太张扬了,我没事不穿那个。”

闻芊好奇:“那什么叫有事?”

“有事就是……”话说到一半,不经意瞧见她亮晶晶的眼神,杨晋居然忍不住卖了个关子,好笑道,“想看啊?”

看他那么得意,闻芊故作不屑地转开视线,“你这么说,我突然就不想看了。”

他不再吭声,只多瞧了她几眼,唇边的笑意不自觉荡开,伸手略甩缰绳,驱马往前行。

杨晋一行可以到官驿或是锦衣卫衙门留宿,而闻芊几人只能住店,沿街寻了半晌,不多时总算找到家还过得去的客栈。

两层楼高,修得中规中矩,屋檐下挑着的一串灯笼尤为喜庆。

还没走近,却见得门前正站着方才惊鸿一瞥所见的那几名锦衣卫,当中最扎眼的恰好是闻芊拿来嘲讽杨晋穿飞鱼服的那个。

马车在台阶下停稳,她招呼几个女孩儿下来,许是动静有些大,引得那朱红飞鱼服不禁往此处看了看。

年轻的小姑娘到哪儿都容易招人回眸,倒也见怪不怪。

岂料这乍看之下,那人立刻脸色大变,瞬间丢开一帮锦衣卫兴冲冲地就走了过来,还当是要上来搭讪的,谁知对方竟直奔杨晋。

“杨贤弟!”

来者约摸二十七八的年纪,眉眼端正,说不上多俊朗,但五官和谐,有种平易近人气质。

虽同为锦衣卫,但常年出外差的很难让人眼熟,杨晋从有限的记忆中总算回想起一二,因见他这身衣着的官阶高于自己,便先行了一礼。

“燕大人。”

对方显然甚为欣喜,即刻称兄道弟起来:“两个月前碰见赵青,听他说到杨兄弟你,我正可惜你没随行,想不到眼下竟能在此地遇上。”

杨晋只好笑笑:“碰巧路过。”

他对此人的印象很浅,恐怕就是刚进北镇抚司时说过一两句话。

燕长寒却很热情,一把拉住他,“择日不如撞日,既是来了,我必要尽一尽地主之谊,走走走,请你喝一杯。”

“这……”他思索着要怎样推辞。

燕长寒生性爽朗,压根连机会都不给,转头一瞧,太巧了,居然旁边就是个酒楼,简直像是为他准备的,“来来来,杨兄弟里面请,正好我有件要事同你商量。”

说完遥遥对一帮原地发蒙的锦衣卫吩咐:“你们先照我方才安排的行动,如有问题再向我回禀。”

言罢拽着人,风风火火地进了酒楼。

马车前尚没回神的施百川瞪大了双目,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心骨被人挖走。

完全想不到这世上竟还有比闻芊更能强买强卖的!

作者有话要说:尽管上班也艰难的更了一章,虽然这章长得非常的有内(过)涵(渡)

咳咳咳,其实它是包含了许多信息在里面的!!相信以泥萌善于观察生活的眼睛一定能看出来!

42章了,总算把厂里的公公们拉出来刷刷存在感了……

请组织放心!!这次没有邪魅狂狷的厂花了。

毕竟,在历史的长河中……肥头大耳或是长相抱歉的督主们才是满地跑的……

第四三章

客栈也兼做饭店生意, 老板是个胖厨子, 炒得一手香酥花生,用来下酒最合适不过。

燕长寒叫了一桌子的菜, 自己顾不得吃, 倒是先给杨晋夹了满满一碗,又是斟酒又是布菜, 客气得不行。

“上次见还是在两年前, 转眼杨贤弟也坐到百户的位置了,以你的资质,再有圣上的垂青, 将来肯定有一番大作为。”

无事不献殷勤,白来的高帽子必然不是什么好货, 杨晋笑着敷衍了两句并未接茬。

燕长寒很能沉得住气, 说话有条有理,先扯了堆无关痛痒的往事,方才提壶给他杯中倒满酒, “这些年若不是我被安插在徐州,其实早就想与杨兄弟一叙,只可惜公务繁忙,又路远迢迢, 总是不得机会……”他问道,“此前我让赵青传信给你说那事,兄弟你可有收到?”

“信?”杨晋略一思索,“我刚离开广陵城数日, 兴许正好错过。”

他闻言倒也不介怀,笑道:“那不要紧,眼下我直接同你说也是一样。”

从一开始就被忽略得很彻底的闻芊领着两个小姑娘和一个大个子在客栈中要好了房间,车被小二牵到后院去刷洗修整,顺便给马喂饱草料。

眼见诸事已妥当,她慢条斯理地走下楼,佯作偶遇似的站在拐角处大大方方的听墙根。

燕长寒的嗓音传了过来,声音不温不火,一听就叫人觉得像个老好人。

“那会儿你在北镇抚司遭人挑衅,我还记得对方姓屈,大你十来岁,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老小子,成日里爱挑拨离间搬弄是非。”他喝了口酒,叹道,“你和他那一战堪称经典,饶是过去两年我也历历在目。”

杨晋不由笑了笑:“燕大人过誉了。”

眼见话已到火候,燕长寒终于放下酒杯,“实不相瞒。”他笑道,“小妹当日有幸目睹了杨兄弟的风采,一直念念不忘。只因她年纪小,我这个做哥哥的觉得为时尚早便没与你提。现如今她正值婚嫁之龄,不知杨兄弟你……”

他点到为止,露出个“你懂的”笑容。

“……”杨晋登时一怔。

这一路,有请他捉鬼的、在父亲跟前美言的、给朋友网开一面的,还有如闻芊这般时不时摆鸿门宴挣个“吃人嘴软”的……但提及此事的,他确是头一个。

在茫茫的阴谋和公务中沉浮的杨大人,好似这会儿才想起自己的终身大事。

闻芊本在低头玩指甲,听到此处不由一笑,透过对面那堵墙都能想象出杨晋现在的表情有多茫然。

“这……”

燕长寒立马趁热打铁,“小妹对杨兄弟钦慕许久,时常与我念叨着,夸你为人正直,武功了得……今日既有缘,兄弟不妨去我家中一叙?你们二人见一面也好。”

被他这连跳三级的话噎住,杨晋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还一句都没回,怎么就进展到了这个地步,连忙打住他。

“燕大人……此事怕是不妥,这……”

燕长寒瞬间会意:“杨兄弟莫非在意小妹的容貌?”他大手一挥,“这个你不必担心,小妹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也多少是个清丽佳人,绝不会叫你失望的。”

他有些啼笑皆非:“在下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

没等说完,他一句话又堵了下来,“我明白!兄弟我也不是硬要逼你的意思。”

难为杨晋叫人截话截得如此狼狈,闻芊躲在隔断后险些笑出声,觉得这位燕大人简直是个人才,不去朝廷做御史,简直是言官的一大损失。

“这男女之事总得讲个你情我愿,你今日且去瞧一瞧,若小妹合你的眼缘,咱们再详谈,若没那个缘分,我自也不强求,不过是了却小妹的一桩心事罢了。依你之见如何?”

燕长寒这条煮都煮不烂的三寸之舌似乎就没打算给他“如何”的机会,杨晋有预感,凭他这能耐,自己若是一条腿踏进燕家大门估计便要栽在里头了,他忙找了个拿酒的借口遁出来。

店中人进人出,伙计忙着上菜擦桌,无暇其他。

杨晋没急着去要酒,也没打算趁机开溜,而是先绕至楼梯前的拐角处,抬眸一看,某人果然靠在那儿,眉眼上扬,带着瞧热闹的表情抱怀打量他。

“杨大人。”闻芊伸出手指轻捏着下巴,调侃道,“今天走桃花运呀?”

“你还有功夫笑。”他冲她颦了颦眉,又转目瞧了一眼尚在喜滋滋品酒的燕长寒,压低声音,“还不帮我想想办法?”

后者闲闲地抱起胳膊,装作四处看风景的样子,“能想什么办法,你好事将近,我该恭喜你才对。”

闻芊眯眼笑道,“大户人家的千金啊,瞧他哥这模样,妹妹应该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哦?”

她那个尾音翘得可谓是百转千回,目光中好似没有半分波澜,杨晋无奈地看着她。

“你真这么想?”

闻芊不以为意的眨眨眼,依旧是模棱两可的语气,“你猜啊。”

他一瞬有点懊悔自己自作多情生出来的那些多余的期待,叹了口气,转过身。

“算了。”

闻芊在他背后轻哼,“唉,开个玩笑而已么,又动气。”

就知道指望不上她……

杨晋定了定神,收起了思绪,决定还是找燕长寒把话讲明为好,免得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届时大家都尴尬。

回到酒桌边,燕长寒刚喝完一壶,发现他手上空空不由道:“怎么,没酒了?——没酒也不打紧,咱们吃过这盅,你到我家去,我请你喝二十年的花雕。”

“燕大人。”杨晋将他倒酒的手摁下,“喝酒可以,到贵府上去就不必了。”

听出他话中之意,燕长寒微微诧异:“杨兄弟若是今日不便,明日也……”

他温声打断,“承蒙令妹青眼,但此事,我恐怕不能应允。”

“这是为什么?”

杨晋在方才那一转身的时间里想好了说辞,然而没等他开口,视线里那抹纤细妖娆的身影竟朝此处而来,逐渐逼近。

由于不解,杨晋不自觉住了口,只朝她递了个疑惑的眼神。

后者脸上有焦虑的神情,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眸中浮起水色,“连城哥哥,你不要我了么?”

这毫无头绪的一句话,把在场的两个人都搅得有些蒙。

杨晋被她那突如其来的四个字激得满手鸡皮疙瘩,当下便欲抽走,奈何闻芊却搂得紧紧的。

“作甚?”

她把自己的脸挡在他身后,低低道:“想让我帮你就别动。”

“……”

再抬眼时,她已换上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抖出帕子来拭泪,“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妾身自知除了美貌以外一无是处,配不上杨大人你,可就算不在意我,也要看在这腹中孩子的份上……”

在门外等得不耐烦的锦衣卫众人刚进来便听到这么个厉害的消息。

瞬间僵在了原处,挨个开始石化。

杨晋当即扭过头来低声皱眉道:“我哪儿有?!”

她不着痕迹地开口:“你先闭嘴。”

燕长寒被这场“始乱终弃”给惊了个目瞪口呆,良久等反应过来时,像是叫人踩了尾巴的猫,蹭一下站起来。

“这……杨兄弟,你成亲了?为何我事先没听赵青提过……”

“我……”鉴于没统一口径,他此刻是真的哑口无言,而燕长寒则误以为是他心虚。

闻芊抢在前头回答:“我们是私定终身,还未拜堂。”

她佯作羞赧地别过脸,“妾身乃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子,几个月前和杨大人在灯会上相遇,夜里他便翻了窗……”

杨晋:“……”

“这回正是要上京禀明二老,请他们来主持此事。”

“果然是有一腿。”此时站在门边的一干人等不由在心中默默地颔首。

“原来如此。”听了这番经过,燕长寒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这般要紧的事,杨兄弟为何不早说?”

他语气里不免带了几分责备,还有些“此人看上去似乎很随便,好在没将妹子许给他”的庆幸。

莫名背了这么多口锅,杨晋只能哭笑不得地牵了牵嘴角。

自己倒是想说,谁让你没给机会呢。

眼见火候已差不多,闻芊抽噎地愈发厉害了,“事已至此,妾身自知无才无德,怕是侍奉不了杨大人了,大人保重……”

说完作势要走,却又突然来了个身形不稳,一副伤心过度,摇摇欲坠的样子。

杨晋忙扶住她。

一旁的燕长寒手足无措,“啊、啊……弟妹你别动气,都是误会,是误会,千万莫要动了胎气。”言罢又不放心,“我去叫个大夫来看看吧。”

闻芊装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生怕她再胡诌出什么离谱的事来,杨晋忙道:“我瞧着她应该没什么大碍,回房休息一晚便好。”

幸而燕长寒没再坚持,“行,行,你好好安慰人家,记得替我赔个不是。”

杨晋搀着闻芊,小心翼翼地扶她往楼上走,路过门边时,冲那边的众人瞪了一眼,一干锦衣卫忙看地望天地吹口哨。

一进房门,闻芊便挣开他的手,绕到铜镜前打量,啧啧叹道:

“哎呀,演戏也是个体力活儿,害我妆都哭花了……”

她把包袱里的青黛取出来,对镜描眉。

杨晋拉了把椅子重重坐下,手摁着额头叹了口气。

闻芊从镜子里瞧见他,不满地斜过眼,“干嘛,我替你解决了这么大个麻烦,你不谢我?”

她笑道:“以你们锦衣卫那无孔不入的情报网,今后估计没人敢和你提亲事了,怎么样,高不高兴?”

杨晋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望了望她,随即将两手搭在膝上,干巴巴道:“让我祖父知道,肯定会打死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