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稀奇地从绣墩上侧身,“听过怕爹的,我还没听说怕祖父的。”

“我爹是个文弱书生,打不动我。”他带了些纠结地抿抿唇,“可我祖父不同,他是□□时的战/将,三朝元老,这辈子纵横沙场,便是今上见了也得给他几分薄面。”

闻芊本就对这些世家大族不了解,也是头次见杨晋提到自己的家人,看他难得这般战战兢兢,不免感觉有趣,大手一挥,仗义道:“怕什么,到时候闻姐姐保护你。”

瞧她这有恃无恐的样子,杨晋也不多言,只淡笑着嗯了一声。

徐州城里入夜后格外安静。

不知是为什么,这种大城镇晚上并不宵禁,但此处却有着和他们沿途所停留的小镇小村一般的沉寂。

客栈是老字号了,连院中种的树都上了年纪,枝干粗大,叶子茂盛,甚至好几段枝桠还探到了窗边,好似成了精的妖怪在偷偷听屋内人言语。

闻芊盯着朗许把药喝完,药大概很苦,因为他的眉头一直若有似无地皱着。

“吃糖么?”在朗许放下碗的同时,她将手边的果脯推了过去,后者抬手摆了摆,示意不用。

“楼大奶妈制成的药也断断续续服了两个月了吧,怎么样,你觉得有效果吗?”闻芊拉着他,“来,试一试。”

朗许顺从的张开嘴,吃力地发声。

“啊——”

无论他怎样努力,口中仍只是像坏了的破锣,干哑难听,时间久了,连住在隔壁的人也不由伸长脖子出来张望,想瞧瞧是哪家熊孩子在敲锣。

闻芊却不介怀地静静听着。

就在此刻,夜风卷起树叶沙沙作响。

朗许骤然住声,警惕地往窗口看去。

“怎么了?”

他收回视线,垂目兀自思索了须臾,终究冲她摇摇头。

北风刮了一整宿,早起时满地都是落叶,带着浓浓的湿气。

众人吃饱睡足,照例牵马赶路。

有了昨天在客栈中的所见所闻,锦衣卫一帮人好似将闻芊当做了一种全新的动物,连咳嗽一声都会无端端地紧张。

在施百川地强烈坚持之下,闻芊莫名其妙地被塞进了车内,并裹上了厚得能生痱子的绒毯。

在她一脸的困顿中,马车开始辘辘往前行。

“怎么,我瞧着有那么怕冷?”

游月耸了耸肩,旁边的小菱歌却是接话,“不过今天是挺冷的,据说北方老早就下雪了,也不知我们几时能见到呀?”

闻芊把毯子往腿边一撩,打起车帘往外看。

从沉睡中初初醒来的徐州城还有几分萧瑟,开门做生意的小二打着哈欠揉眼睛,沿途的城墙和告示牌上贴着通缉令,寒风卷过把未粘牢的一角抖得猎猎作响。

昨日来时未曾细看,今天才隐约觉得这座城有些许说不出的违和感。

女人的直觉向来很准,但总是道不出什么所以然。

直到行至北面的城门处,那感觉的源头便豁然而出。

从进门的公告栏到北门第二块砖的位置,人流挤得水泄不通,大老远便听得窸窸窣窣议论声。

难怪街上行人会如此稀少,原来都聚到这儿瞧热闹了。

闻芊顺着城墙里那一道道早已干涸的血迹看上去,只见高高的青砖中钉着一个人,白色的深衣染透鲜血,脑袋无力的往肩头耷拉。

在尸体旁边的墙砖上,有朱红的几个大字,血痕从每一笔每一划间微往下滑,瞧着触目惊心。

它写道:

“我叫‘春山’。”

第四四章

府衙中的官差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人群隔开, 城门下站了两个头戴冠帽, 身着真青曳撒的男子,看上去像是宦官, 而徐州的锦衣卫正在与之交涉。

死的这倒霉蛋不知是谁, 竟能让三方势力齐聚一堂。

闻芊一行本就不爱多管闲事,别说死了个大胖子挂在墙头, 哪怕承明皇帝本人在城上上吊她都没兴趣围观。

因未听到吩咐, 朗许便依旧驱车前行,毕竟有杨晋几人在前面开道,腰牌一亮, 走得毫无阻碍。

然而就在快出城时,车下忽被人一拦, 跟在那俩宦官身边的三个随从掐着公鸭嗓子嚷嚷道:“愣头走什么, 城门已封,还不退下!”

从来只有自己和人嚷嚷的,还没见谁敢挡他的路, 施百川瞬间抽出制牌来打算糊他一脸:“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勿要多管闲事。”

谁料对方连一眼都没多给他,不耐烦的冷笑:“邓监丞死在徐州,此事东厂必要讨个说法, 锦衣卫?天王老子来也甭想出城!”

“你!……”

原来这大胖子是个太监,闻芊打起帘子,正见燕长寒拨开人朝杨晋走来。

“杨兄弟。”燕长寒讳莫如深地对他使了个眼色,杨晋当下会意地随他行至一旁。

远处那帮气焰嚣张的“咱家”们已经开始闭门封城了, 尸骨早寒的邓监丞也总算被人放了下来,过于肥大的身躯在地上平躺成了一座小山。

他收回视线,“这个春山是谁?”

提起此人,燕长寒不免带了些涩然的苦笑:“昨日瞧你们赶路匆忙,便没将这事告诉兄弟你,谁知眼下竟招惹这样的麻烦……”

杨晋摇头说无妨。

他伸手遥遥一指,冲着墙边的告示栏道:“看见那上面贴着的通缉令了没有?”

通缉令上的确白纸黑字写了满满一大篇,但最要紧的画像却是个模糊的影子,五官、眉眼、甚至体型轮廓全没有,官府为了显得自身不那么无能,应付了事的勾了个黑影,看着分外敷衍,好似是块叉烧都能上榜一般。

“春山是徐州城追查了近两年的飞贼,他来无影去无踪,有一身绝世好轻功,但至今没人见过他的容貌。这也是官府久久捉拿不到此人的缘故。”

“怎么,你们这儿也有特产的闹鬼?”

闻芊从车上下来,不偏不倚正好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大概,心说大家都是装神弄鬼,到时把朗许叫来和对方好好攀谈一番,说不定还能相见恨晚。

燕长寒见是她,先有礼地叫了句弟妹,“春山不是鬼,他之所以被传得那么邪乎,不过是脚上功夫好而已。我这帮手下虽欠点火候,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她奇怪:“既是没见过,你们怎么知晓他名叫‘春山’?”

“说来也蹊跷。”燕长寒望向杨晋,“这人甫一出世便四处作案,每次犯案以后总要在现场留下我叫‘春山’的字样。久而久之,大家也就这么唤他了。”

闻芊听完,除了觉得此人多半有病之外,倒也没生出什么别的感想来。

杨晋微微颦眉,“他下手一直这么残忍?”

“那倒不是,起初还只是切人手指,断人胳膊,小打小闹,并未害出人命。”他摇头叹气,“后来不知怎么的,许是发现官府捉不到他,就愈发变本加厉起来——差不多是从今年开始,春山便开始杀人了,无一例外是城中的百姓。”

说着,燕长寒发愁地看了一眼那扎堆的阉人,“现在更厉害,杀谁不好,偏偏剁了个宦官,太监素来心眼小,这事一闹大,更加不好收场了。”

锦衣卫办的是朝廷命官的差,这姓邓的监丞本就是曹千岁座下的一条狗,专程到徐州来给他干儿子传旨的。结果成日里被奉做上宾的邓公公,一不留神被当地的土特产宰了,一帮只会嗷嗷叫的宦官定然不肯善罢甘休,先就要追究死对头锦衣卫的麻烦,怪其办事不利,曹开阳的左右手郭昀还在徐州呢,这死太监必会以此为借口,想尽办法的找他们的茬。

“郭少监那孙子毕竟有人罩着。”燕长寒很会说话,一个头衔里有褒有贬,“他若是要封城,连我也没办法。”

杨晋垂眸沉吟。

曹开阳到底是圣上身边的红人,贸然得罪他不妥。可若此刻传信出去,不知几时才能收到京城的回信。

等京城的文书送到,估摸着都过去大半个月了……

而且也难保这些人从中作梗,半途将信扣下,左思右想有点两难。

燕长寒在旁偷偷观察他的神情,轻咳了一声,慢吞吞开口:“其实,这时节的徐州风景倒是很不错,杨兄弟留下正好,哥哥我带你去吃遍城中美食如何?”

早就习惯了闻芊那招无事献殷勤,杨晋风轻云淡地冲他一挑眉,什么话也没说。

燕长寒撑了半晌,终究没撑住,腆着脸笑道:“好吧,哥哥我是有个不情之请。”

“杨兄弟你武功卓越,既是一时半刻走不了,不如……也帮忙查个案吧?”

他话音刚落,身侧冷不丁听到一声语意不明地轻笑,闻芊一手抱在胸下,另一手摊开,双目也不看他,只细细打量自己的指上的蔻丹。

“燕大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三四个借道路过的锦衣卫,头天你挑中一个想收来当妹夫,眼见不成,今日就废物利用叫他们给你白干活儿。徐州的千户所是设来好玩的么?”

她酸起人来从不给面子。

燕长寒被她一语道中,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很是尴尬。

闻芊漫不经心地抬眼,正看见杨晋蹙眉朝自己无奈地摇摇头,似有几分责备的样子,她不以为意地别过脸,哼了声走开了。

昨日还是温婉贤惠的小家碧玉,今天骤然锋利得像把长剑,燕长寒显然有点摸不着头脑。

杨晋只好冲他歉意地一抱拳:“内子无状,还望大人莫要见怪。”

“不碍事,不碍事。”他摆摆手,当闻芊这是怀孕中的女人脾气反复无常,并未往心里去,“况且弟妹这话……也的确没说错。”

杨晋闻言不解,跟在他身后的一名小旗便站了出来,“不是我们大人非得让杨大人帮忙不可,实在是这飞贼过于狡猾。”

他叹道:“杨大人有所不知。这春山乃是夜间出没,不知为何,每逢燕大人守夜,他便像是提前得了消息似的,不仅销声匿迹,而且很能沉得住气,能够十天半个月不露脸;可凡燕大人一休息,他立马蹦出来上蹿下跳。”

杨晋不自觉皱了皱眉。

“这小贼估计是知晓整个徐州城轻功能赶得上他的只有咱们燕大人——可燕大人又不是陀螺,总得睡觉吧。”

很明显,但凡有脑子的人听到此处都能意识到是锦衣卫自己人里出了内鬼。

“‘洗过牌’吗?”他问。

燕长寒表情凝重的点点头:“这是自然,光是我身边的人,这两年来便换了三四拨……依旧无济于事。”

按他的想法,约摸是打算让自己来守株待兔。

东厂的人封了城门,又不能用强,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个办法可行。

杨晋别无选择地应承了下来。

徐州围观的人群惊慌了一阵后很快趣意寥寥地散了,便好似广陵城中的百姓,这两年见惯了春山时不时的行凶,死一个太监和死其他阿猫阿狗没什么分别,不过是把自家房门多加一道没什么用的锁罢了。

闻芊招呼着朗许将车赶回客栈,余光瞥见杨晋在往这边走,她佯作不经意地转身,信手折了花枝把玩。

兴许猜出她这会儿在恼,未及靠近,他就先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一声。

闻芊眼珠子往别处转,半点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杨晋在她背后站定,含笑道:“春山第一次切掉手指的那个人尚还在人世,我下午准备过去看看,要不要一起?”

闻芊把花枝拿在指尖打旋,忽的微微侧身,刻意提了提声量,“我可是有三个月的身孕啊,去瞧这种人,若动了胎气怎么是好呢?”

他忍住笑,伸出手指,“一盒京城‘二十四桥’全套的脂粉给你安安胎。”

闻芊转过身把他手指又板起一根,“要两盒。”

“行。”

一行人依旧在之前的客栈落脚。

午间用过了饭,闻芊嘱咐好朗许和几个师妹,随杨晋出了门。

由于善后的事催得急,燕长寒分/身乏术,便安排了他手下一个锦衣卫总旗给他俩带路,此人姓徐,年纪不大,和杨晋相仿,却意外的稳重老成,眉目里透着股精干的味道。

三人在云龙湖畔下了马,沿岸生长着郁郁葱葱的乔木,但这个季节人迹罕至,徐总旗领着杨晋在林中小径上款步而行。

“春山第一次动手,是削掉了一个人左右手的小指。”他说道,“但由于是初回作案,找到这个人已经是第三次案发之后了。”

闻芊握着杨晋伸来的手,跨过面前横着的一条沟壑,一面问他:“手指都被切了,这人怎么不报官呢?”

言语间,那徐总旗停住了脚。

只见对面几株光秃秃的垂柳将一座简陋的屋舍围住,屋外杂草丛生,灌木搭成的篱笆歪歪斜斜地栽在地上,简直装饰大于实用。

远远地,听到女人的声音。

那四面开口的院墙内,一个妇人正焦头烂额地拉着一个又蹦又跳的女子,那女人穿得花花绿绿,活似山中野鸡,风一吹能带起她满身长一截短一截的花布。

徐总旗此时才开口解释:“因为那是个疯女人。”

第四五章

妇人约摸四十岁上下, 勉力想将她摁住, 那疯女人却以为她在同自己玩耍,越发高兴了, 将满身的花布条往她脖子一上套, 咯咯笑个没完。

“云娘,傻姑……祖宗!快别闹了。”

好在这女人疯得还不算彻底, 眼见杨晋一行走过来, 约摸是怕生,当下消停了,畏怯地躲在那中年妇人的身后。

“几位是……”

徐总旗她是认识的, 听明来意后,妇人点了点头, 稍稍将那疯女人让出来, “这祖宗姓陈,叫陈云,徐州城内疯出了名的。据说是娘胎里没养好, 生下来脑子就带病,她爹妈嫌她是个女儿,痴痴傻傻,又不好嫁人, 四五岁左右便偷偷丢下孩子举家迁走了。”

都是出身受人鄙薄,两相比较,朗许至少年幼时还有娘疼,这女人是爹不疼娘也不爱, 不是胎里没养好,是压根就没投好胎。闻芊不由暗叹。

云娘一个人住在这偏僻之处,那妇人本是云龙湖外巷子里的钱家媳妇,因出了春山的事,官府便让她不时过来照看一下这疯女人。

“当时那场面,嗬,可吓人了。”她啧啧叹道,“都说疯子不如傻子,果然不假,傻子还知道哭呢,疯子连哭都不晓得是什么!

“大清早的,就见她吊着满手血走出来,鞋上、衣衫上红了一大片,脸上连点表情也没有,只傻呆呆地把大伙儿望着……哎!”

说完,钱家媳妇把云娘拽到跟前,将她两手一拉,给众人看。

“你们瞧。”

那双粗糙修长的手,掌心摊开,尾指被人齐根切断,伤口早已愈合,长出圆润却分外违和的肉来。

云娘很快就挣开她缩了回去。

妇人一面把他们引进屋,一面说:“那会儿谁知道会是个飞贼呢,等到接连有人断手断脚,她的事才被上报给了官府。”

小茅屋和院中的篱笆很是搭配,一般的四面漏风,室内有庖厨、厅堂、柴房和卧房,是寻常房屋一半的大小,有点麻雀五脏俱全的感觉。

“春山的题字在这里。”妇人把墙角的竹篮提起,给杨晋指道。

那土墙已年久失修,周围的泥土落得斑驳,然而两个鲜红的大字却很是顽固地贴在上面,好似镶进了墙内。

刚犯案的春山还没有现在这样明目张胆,只干巴巴的写了“春山”两个字。

杨晋撩袍蹲下去,手指在血迹上轻轻拂过,有极细的一抹灰尘。

他目光沉静地看了片刻,随后又在周遭环顾,很长一段时间,四下里无人说话。大概是感觉安静得有些过分,杨晋从浩瀚的思绪中回神,才发现闻芊不在身边。

正站起来准备开口问时,隔壁房内传来她银铃似的声音:“杨晋,你看这个。”

他狐疑地转过头,闻芊把脏兮兮的隔帘打起,竟抱了个尚在吃奶的孩子笑盈盈地向他走来。

杨晋微微一怔,“你从何处抱来的?”

“不告诉你。”她将奶娃娃往他跟前一凑,在其臀部轻拍了两下,“叫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