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正有滋有味吮着拇指,闻言居然甚是配合开口:“爹爹。”

杨晋:“……”

很好,一家三口都凑齐了。

他颦眉薄责道:“你别乱教。”

“我没乱教。”闻芊逗了会儿娃娃,抽空反驳,“我一进去这孩子就冲我这么叫的。”

她眯眼笑:“怎么,多个便宜儿子不好么?”说完像是想到什么,掀开襁褓一看,语气甚是欣喜,“哎呀,真是儿子诶。”

“……”

平白给她揶揄得说不出话,杨晋颇无奈地看着闻芊转来转去地把那孩子举高高,忽而便是一笑,“还蹦呢,三个月的身孕,不怕滑胎么?”

闻芊把奶娃搂在怀中,斜眼睇他,满不在乎地哼道:“滑就滑了,反正也是你们杨家没后。”

他忍不住轻笑:“滑了胎还想进我们杨家啊?”

“好哇,听这口气是要始乱终弃呀?”她故作惊讶地捂着小腹退后几步,“看样子我得赶紧改嫁,到时生了儿子让你后悔去。”

徐总旗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夫妻俩能如此风轻云淡地说出这般暗潮汹涌的话,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假,只能同情起闻芊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来……

正在两人交谈之际,那疯女人趁闻芊分神,猛地一把将婴孩夺走,既戒备又畏惧地缩在角落望着他们。

瞧她这般举动,闻芊不由奇怪,“这孩子……”

钱家媳妇无奈的解释:“这孩子是她的。”

她听闻,颇意外地同杨晋对视了一眼。

乍然在疯妇房内捡到个大胖小子,她潜意识里便以为是这位钱姓妇人的,若再想得离谱点,也不过是疯子犯病时随处拾来的弃婴,却怎么也没料到会是她自个儿生的。

“说来也是作孽。”妇人看向云娘,轻叹道,“这丫头疯疯癫癫,又无人可依,嫁自然是嫁不出去的,但毕竟是正值青春的黄花大姑娘,也不知被哪个缺德杀千刀的给玷污了。

“她人痴傻,叫别人占了便宜也不自知,更不清楚孩子的爹是谁,等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咱们这些做邻里的才看出端倪。”

“可怜咯。”她惋惜地摇了摇头。和寻常人面对锦衣卫时的胆颤与害怕不同,这位钱家媳妇从始至终泰然从容,连说话也是不紧不慢的。

她走到疯女人身边,耐着性子安抚,“好了好了,早和你说过这么抱孩子,会闷死他的,还不松手。”

云娘好像格外听她的话,目光怔怔地,任由她将婴孩抱走。

到底血浓于水,这孩子大约也知晓那是自己的亲娘,恋恋不舍地从钱家媳妇的臂弯中探出头,冲她伸手,嘴里咿咿呀呀的叫。

尚未长开的婴儿心中澄澈,做许多事总是出于本能,虽然母亲心智不全,小孩儿却生得非常通透可爱。

但不知为何,杨晋看着他时竟莫名生出一丝不适之感。

妇人抱着孩子左右轻摇,低低地哄着,云娘站在跟前,约摸是觉得帮不上忙,呆呆瞧了片刻之后,把目光挪到了闻芊身上。

她似乎对她发髻间的珠花很感兴趣,转来转去绕了一圈,便将自己的娃抛到了九霄云外,再次手舞足蹈地发起疯来,几次三番想去摘她的发饰。

对这种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人,无论男女,闻芊皆无好感,看在她脑子不好使的份上,脚下轻点避让了几回,可惜疯子不会和人讲理数,更有些变本加厉。

她终于忍无可忍,不客气地一把擒住她手腕。

“发病也要适可而止呀。”闻芊唇边带着笑,掌下力道却不减,“得寸进尺可就不招人心疼了。”

她抬手将她甩到一边,云娘揉着自己的腕子,许是发现闻芊不好惹,也不敢再造次,反而委屈地瑟缩在角落。

等理好了衣裳,闻芊这才把珠花取下来,朝她一扔,“拿去玩吧。”

云娘没接住,低头从脚边捡起,很开心地捧在手中,瞪大了眼睛颇为稀奇的来回翻看。

钱家媳妇见状,忍不住朝闻芊望了一眼,猜不透她到底是心地好,还是脾气坏。

疯妇家简陋,不过一扫就能尽收眼底,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在湖边游了片刻后,三人方才折返离开。

从云龙湖回来,正是街市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候。

尽管早间出了如此骇人听闻的案件,老百姓们仍跟没事人一样照常做生意,淡定得让闻芊也不禁叹服。

告示牌又换了新的通缉令,内容还是换汤不换药,但多增了赏银五两的字样。

毕竟死了个要紧人物。

想来本地的知府也开始着急了。

“才五两。”她很是不屑的抱臂轻哼,“当初抓小朗开的可是一百两黄金,这徐州的官府忒小气了,早加点价格,何至于破不了案?”

杨晋却不以为意的摇头,“要我说,开出一百两黄金的赏钱才不正常。”

闻芊挑了挑眉,转过视线来等他下文。

“太/祖初建大齐时为了杜绝贪官,在俸禄上给的并不充裕,又被通行的大量‘大齐宝钞’搅得一团乱,普通官员的月俸也就管个温饱,顶多靠火耗和淋尖踢斛能捞点小钱。一百两,还是黄金。”

他负手轻叹,“照这个数量,随随便便往底下挖一挖,便能给谭师兄列出十多项大罪来……”

闻芊还是第一次听人谈到朝廷的俸禄,新鲜之余又不免好奇:“那你的月俸是多少?我瞧你平日出手挺阔绰的,也不像是吃不饱饭的样子……难不成你也贪了油水?”

杨晋笑了笑,“这是机密,不能说。”

“多大点事儿也不能说。”她不满,“告诉我又不会怎么样,怕我告发你么?”

他只好无奈地解释:“我和他们不同……虽说没有什么捞钱的手段,但俸禄养家糊口是足够了。”

闹市中骑马不便,三人遂下了马徒步而行,徐总旗跟在后面牵着缰绳。

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突然,前方喧闹的人群好似出了什么问题,一连串的往街道两旁让开,有好些人避之不及,将菜篓子打得满地都是。

闻芊抬起头,但见一架黑漆平头车款款驶来,车楣下挂了只黄金鸾铃,正随车身叮当作响。

街道狭小,为了给这车让路牺牲了不少小摊小贩,人们来不及心疼,已被车前开道的侍卫吓得登时噤声。

“是郭少监。”徐总旗压着嗓音提醒。

郭昀乃是曹开阳十个干儿子当中最有能耐的那个,尽管与其并无血缘关系,却不是父子亲似父子,连阴人的方式都如出一辙,在朝中也有“小开阳”的美誉。

不经意的摇晃间,车帘被风撩开,惊鸿一瞥,里面的人三十五岁左右,白面无须,年纪不算大,然而鼻翼旁已长出了深深的法令纹。

他那双细眼甫一投出视线,便精准无比地落在了闻芊脸上,面无表情地定定瞧了许久。

杨晋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将她掩在身后。

郭昀的目光与之交汇,能明显的感觉出他的敌意。

很快,车马便行远了。

徐总旗松了口气。

说不出为什么,总感觉方才的气氛僵硬得诡异,好像下一瞬便能打起来。

“咱们走吧。被春山断臂的那人姓张,就住在前面的铁匠铺里。”

整个下午的时间,闻芊和杨晋几乎把所有的幸存者寻访了个遍。

没有例外的,都是那套标准的作案手法,这春山似乎很懒,多年来未曾变过。

从第一个疯女人被断指开始,陆续有被切了双耳的小贩,断左臂的打铁匠,断右腿的裁缝,失去一腿一臂的秀才……

看得出,他作案的手段越来越残忍,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和他之后的杀人相比,对这些残了一部分的人,简直可以用“温和”来形容。

而他留在现场的文字,也从最初的“春山”二字,变成了“我叫‘春山’”

两年如一日的杀了写写了杀,谁也不清楚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闻芊从独臂秀才的家中出来时说道:“他是和徐州人有仇么?下手也不挑,老弱妇孺,青壮男女,逮谁杀谁?”

杨晋行至门口脚下稍稍一顿,“我倒觉得不是这样。”

他抬眸望向矮墙上那早已淡去的四个血字,那是此人满城来来回回重复着的话——我叫‘春山’。

“你有没有觉得,他很像是……怕被谁忘记似的。”

第四陆章

闻芊听了他这番见解有些莫名:“怎么说?”

杨晋随她慢慢往街上走, “我此前不是没遇见过这样的贼盗, 他们多数人行凶留名,一是为了挑衅官府, 二是为了在江湖上打响名号。但这个春山却例外——

“从没有哪个行走江湖的大盗会常年待在同一个地方作案, 小小的徐州,够他掀起什么风浪?”

发觉闻芊似有所感地颔了颔首, 他循序渐进地问道:“瞧了那么多案子, 这么多被害之人,他们中间毫无联系,甚至毫无相似之处, 你是不是在奇怪,春山杀人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她垂眸思忖了下, 犹豫且迟疑地看着杨晋:“是什么?”

“说他丧心病狂也好, 有所企图也好,可我总觉得他意不在此,你仔细想想他留下的字——”

什么字?

我叫‘春山’?

闻芊若有所思, “他为何如此执着于让人记住他的名字?”

杨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言语突然带了些许怅然,“有一些人,平日里不怎么出彩, 活得像层无色无味的空气,便会忍不住干出很多出格的事,以博得旁人的注意。”

她觉得好笑:“会有这样的人?”

“会啊。”他望了过来,冲她轻轻一笑, “这种事,我从前就做过不少。”

闻芊听完很有几分惊讶。

她自小便是众人追捧的那轮明月,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受到无数的关注,实在是不太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我家崇文不尚武,打小大哥就是所有人的希望,家中几乎没人不喜欢他。”杨晋声音平和安然,“而我便不同了,文不成武不就,怎么比和他总是差了一大截。”

“每每家里的长辈聚在一块儿,无一不是夸他的,夸着夸着似才想起我,顺便也客套几句。”

闻芊看着他的表情,过了一阵之后,才不以为意地挑眉:“谁说武不就。”她曲指在他小臂上轻轻一弹,“揍人不是挺厉害的么?”

杨晋笑了笑,“那会儿还小,是不怎么样。”

“后来一次巧合,发现自己若做了错事父亲反而加倍地关注,于是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诶呀,想不到你小时候这么坏。”闻芊调侃道,“难怪拔牙还有拔错的。”

“这还不算最厉害的,我十三那年……”

话题才起,前面不远正好是锦衣卫千户所,燕长寒率先看到他俩,手臂伸得老长,“杨兄弟。”

杨晋冲她飞快使了个眼色:“下次再讲给你听。”

说完抬头应了声“燕大人”,信步过去。

“之前我们在街上遇到了郭昀,你那边如何?东厂可有为难你?”

燕长寒焦头烂额地抹了把汗,“还好,和阉人讲话就是比较累,拐弯抹角的……”他耸肩,“那姓顾的说了,七日之内必得擒到真凶,否则曹太监会直接在圣上面前狠狠参我一本。”

闻芊颇为同情地卷起一缕发丝,“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呀。”

杨晋也感觉奇怪:“论理这案子不在锦衣卫的管辖范围内,非得拿你开刀,未免也太牵强了。徐州的知州和巡抚呢?”

徐总旗在后面当了一路的烛台,此刻终于能有说话的机会,上前解释道:“杨大人有所不知,这春山其实和咱们大人有点渊源……讲来也是匪夷所思。”

“他瞧着像是冲着我们大人来的,前几回作案甚至把那些断指、断臂、断腿趁夜放到燕大人房中以此示威。所以咱们对这案子才这般的上心。”

倒是没听燕长寒提过,杨晋和闻芊不由同时微怔,瞬间就能把先前的想法尽数推翻——感情还是私人恩怨?

“这么大动静,你夜里都没发觉?”杨晋转过头去问他。

燕长寒难为情地抓抓耳根,“惭愧,惭愧,约摸是我睡得太沉,当真是一次也没察觉过。”

他的轻功和警觉性,在众多锦衣卫里也是佼佼者,就连这样都摸不到那飞贼的影子,此人的腿上功夫到底是有多出神入化?

此时此刻,杨晋才意识到案子的棘手之处。

“确实不能怪我们大人。”徐总旗在旁插话,“实不相瞒,春山犯案从来都是挑在深夜下手,趁人熟睡之际攻其不备,而且近来他杀人皆是一刀毙命,就算有看到其相貌的,也早被灭了口。”

有了这个突破之处,他当下把关注点转了个方向,朝燕长寒问道:“与你有过节的那些人,全都查了吗?”

“查过了。”他点头,“关了好些个在牢里,从一年前就开始抓,连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翻出来一件一件找,眼下千户所的监狱装的全是我的仇人,别说,我自己都挺不好意思……”

杨晋略一思索,仍有礼的开口:“我方便去审审吗?”

燕长寒自无二话,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当然。”

千户所的大门就在旁边,杨晋侧身的同时,闻芊自然而然便要跟上去,他却停下来对她摇头。

“你别跟来。”

闻芊似笑非笑地眨了两下眼,调侃说:“怎么,又涉及机密?”

“那倒不是。”杨晋微微垂眸,像是在斟酌要如何解说,半晌仍只是平和的一笑,“我审人的样子,你还是不看为好。”

他越不让看,闻芊目光里的星辰就越闪亮,仿佛随时能射出一道光来。

“杨兄弟所言甚是。”燕长寒表情郑重地颔首,“大牢不是寻常之地,弟妹你有孕在身,还是别沾这个晦气了。”

他此言倒是提醒了闻芊,三个月的胎瞬间当头砸下,才想起自己有个谎背在身后。

不便于作妖得太厉害,她只好无限遗憾,勉为其难地开口:“好吧。”

诏狱乃是锦衣卫闻名于世的亮点之一,此牢狱名气甚大,一度赶超刑部大牢,能关进去的都不是普通人,寻常老百姓是享受不了其中十八刑具的待遇。

而在地方上,锦衣卫有自己的据点,各卫所中亦有监牢,虽比不上诏狱的规格,但用来威吓当地百姓与官员是足够了的。

杨晋走进去的时候,嗅到了熟悉的腥味和皮肉腐烂的味道。

左右两边的牢房关满了人,他在一个锦衣卫小旗的带领之下把与燕长寒结过仇的人一一问了个遍。

燕副千户平时的为人貌似还不错,正如他所说,这帮人的确都是与他起过极小的争执,在浓墨重彩的大千世界中简直不值一提。

什么因为健忘借了银钱没还,什么酒后失言骂他成日爱耍官威,连不小心打了他一拳头的也被逮了进来。

很显然这两年为了找出春山,锦衣卫众人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

到底是自己的同行,审问之事早做得滴水不漏,他逛了一圈也没寻到什么新的线索。

等杨晋出来时,天幕已铺上了一层淡淡的墨色,燕长寒正与几个锦衣卫插科打诨,在这种情况下颇有苦中作乐的意思。

四周没看到闻芊。

“杨兄弟。”眼见他走近,燕长寒颔首示意,“弟妹说站久了不大舒服,我已派人送她回客栈去了,你不用担心。”

忙了一天,她也该累了,确实该休息下。

杨晋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