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想让她先走,这倒省了麻烦,杨晋随即道:“燕大人今日巡夜么?我打算也陪大家守一晚。”

由于初冬天黑得早,戌时不到,客栈里的食客便用完了晚饭各自散了。

闻芊闲得没事,找掌柜借了一副牌,拉着游月、菱歌和朗许,四个人刚好凑一桌推牌九,场面其乐融融。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菱歌同朗许关系越来越亲近,毕竟游月年纪稍长,又是个没耐性的人,和他比划不到两句马上就要疯,倒是她这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听话乖巧,俨然把朗许当作一个高大的玩具,成天形影不离。

牌桌上打得正热闹,发现自己手里恰好只差个二饼,菱歌暗戳戳地冲朗许比了个手势,后者立马会意,刚要递出来,她脑袋上便挨了一记。

“哎呀!”

“翅膀硬了啊?”闻芊揪住她的小辫,笑道,“在我面前玩小动作?”

“没有……”

“还没有呢,你师姐我可是六岁开始学出老千的,就这点把戏还是我当年玩剩下的。”

菱歌颇委屈地歪起脑袋,“师姐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师姐……”

“谅你也不敢。”她轻哼一声松开手,抬眸朝朗许努努嘴,嗔怪道,“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

一个二个都欺负她不水灵了是吧!

挽起袖子便准备大杀四方。

与此同时,在徐州城十字路口的花坛旁,杨晋一脚踩着边沿半蹲下来。

若说城内百姓对飞贼已习以为常却也不尽然,知道春山只在晚间出没,于是一入夜,整条街便陷入死寂。

白天还在风里晃悠悠的门窗,现下关得严丝合缝,放眼望去,除了巡街的捕快、锦衣卫和打更人,四周荒凉的像座死城。

肩头忽被人轻轻一拍。

是燕长寒递了壶水过来。

“多谢。”杨晋拿在手中,拔起塞子喝了口。

对方便就势挨在他身侧蹲下,玩笑似的打趣,“想媳妇儿了?”

他有些尴尬地笑笑:“不是。”

“哎,你是有家室的人了,想老婆又不丢人。”许是守夜的时光空虚无聊,燕长寒不由得与他话起家常来,双目漫无目的地盯着虚里,幽幽地说。

“我也在想我妹妹……”

杨晋一口水没咽下,甚是吃惊地把他望着。

“嗨嗨嗨……别瞎想,不是那个意思。”他摆手在他肩膀上一推,语气惆怅,“我自小父母死的早,和她相依为命,你知道的……长兄为父嘛,试问天底下哪个当爹的不愿看见自己的闺女早些出嫁?”

尽管他这比喻听上去莫名诡异,杨晋还是笨拙地接话,“这种事急也急不得,男女之情讲求缘分,令妹芳华正茂,才貌出众,其实你不必如此紧张,顺其自然便好。”

燕长寒先是赞同地微微颔首,随后无比遗憾地轻叹,“杨兄弟你果然还是很对我的胃口啊,若非你已有了弟妹,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让你和我妹子见上一面的,届时保管把你肠子也悔青了。”

他歉然笑道:“杨晋莽夫一个,何德何能配得上令妹。”

“诶——你我之间还说这些客套话。”他寻思再三,终究舍不得这金龟婿,“不如这样……你有纳妾的打算么?”

“……”被他如此的执着搅得无可奈何,杨晋啼笑皆非,“燕大哥,以令妹之姿,何至于给人做妾呢?”

大概也是觉得不划算,燕长寒哈哈一笑,权当自己没说过。

“我是太宝贝我这个妹妹了,真恨不能把世间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他摇头絮叨,“想当初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白天出去要饭,晚上回家和她缩在那几尺见方的破屋中吹冷风。

“这丫头那会儿便很懂事了,从不与我抱怨,给什么吃什么,就是饿到头晕也忍着不肯说,还反过来安慰我,唱歌给我听……”

锦衣卫的选拔并不限制身份,只要是良民,在训练和考试中能够脱颖而出的都能成为锦衣卫。

这里面的人出身难免良莠不齐,但如燕长寒这般在流民堆中长大,一步一步咬牙拼到这个位置的,却是少数。

这一夜,杨晋听他喋喋不休地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过往。

直到更声响过两下,他才起身去找人换班。

一晚上风平浪静,毫无收获。

四更天时,杨晋才从街上离开,头顶月色渐黯,看不见星光。

回卫所的途中碰巧路过闻芊一行所住的那间客栈,他不自觉在紧闭的大门前站了许久,最后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推开。

为了方便晚归的客人,店中的正门并未上栓,他手只轻轻覆在上面,一声清脆的“吱呀”便在空旷的深夜回荡开来。

上楼的扶梯处悬着两盏孤灯,把桌前那人的容颜照得分外昏黄,却又分外温暖,将她以往那锋芒毕露的眉眼染上些许柔和的色彩。

在杨晋怔怔看过去的刹那,那双星辰般的眸子不经意抬起,眼角眉梢微微上扬,好似笑容里与生俱来就有浅浅的狡黠在里头。

像一只狐狸。

“你怎么来了?”

闻芊把手边的铜钱收好,“我还打算过会儿若不困,就去找你来着。”

第四七章

桌上有零碎的铜板和银钱, 旁边的木盒子里整整齐齐的盛放着牌九。

杨晋伸手捡了一块在掌中把玩, 含笑道:“怎么还没休息……你们这是杀了一晚上?”

“他们那几个,半个时辰前就撑不住去睡了。我倒是还赢了不少。”闻芊把钱两收起, 冲他一扬眉, “回头请你吃饭。”

“这点钱啊。”他抓了把铜钱吧嗒吧嗒往下洒,“顶多也就够碗面。”

话音刚落, 便挨了闻芊一记轻踹, “什么面这么贵,镶金的吗?”

杨晋也没避开,不疼不痒的受了。

三更半夜, 一提到吃食,她竟觉得腹中真有些饿了, 四下环顾了一圈, 后厨的门正巧没关。闻芊把钱袋往怀里一收,起身就要走。

杨晋回头看她,脱口而出:“去哪儿?”

“去厨房摸点边角料吃。”

他未及多想就跟了上去。

随手把屋内的灯点上, 闻芊猫腰在一堆菜篮子中翻捡,捞起白菜萝卜搁在旁边,嘴里不住嫌弃:“这么大个客栈,怎么连点烧饼馒头都没有……”

最后她从碗柜里寻到一碟煎饺, 端上小桌准备吃。

“你饿不饿,要不要尝尝?”

这气候天寒地冻,经历了几个小时的风吹,煎饺早已干瘪瘪地趴在盘中, 毫无生气。

眼见闻芊咬了一口,杨晋拿手背在盘子底下探了探,触手冰凉,他不禁皱眉:“冷油吃了不好。”

后者眨巴眨巴眼,嘴里仍包着食物。杨晋干脆把她筷子夺了,“你若是饿,更该吃点热乎的。”

闻芊托起腮,理所当然道,“热乎的……可我不会做饭呀。”

杨晋垂眸把煎饺端走,淡声开口:“我会啊。”

她闻言也不说话,只含笑眯起眼,目光一直随他来到灶前。

昏黄的灯火将他颀长的背影投在墙上,腰背的线条流畅分明,优美而有力。

杨晋将盘子放下,先到菜篮里瞧了瞧剩余的食材,继而捡了一把生面和一颗包心菜出来。想了片刻,又去问她:“炒面吃么?”

“我不挑,做什么吃什么。”她一副很好养活的样子。

将火生好以后,他洗了手,利索地把包菜剥开、切碎,再将辣椒切成丝。待锅油烧热,洒下一把葱花,听得“嗤”一声,杨晋随即放入切好的莲花白和辣椒丝,动作有条不紊。

不经意回头时,发现闻芊歪着脑袋撑在桌上,居然睡着了。

他忍不住觉得好笑,手上不停地倒酱汁、盐、胡椒,清水加进去后,一股香气扑面而来,眼看差不多他才混着面开始炒。

闻芊是在一股微辣的酱香中醒来的,她睁开眼,杨晋正好把那盘小山般高的炒面端到她面前,热气腾腾的面上居然还加了块煎蛋。

“还真是睡觉也不耽误你吃,闻着味儿就醒了?”他笑了笑把空碗和筷子推到她跟前,“快吃吧,吃完了赶紧去休息。”

从小没摸过锅铲的闻芊见他这大变活人似的手法弄出一碟色香味俱全的面来,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杨大人,您未免也太贤惠了。”她小尝了一口,挑起秀眉揶揄道,“往后谁娶了你,岂不是有福气?”

杨晋把煎蛋夹到她碗中,语气无奈,“吃你的吧。”

面条细滑,竟无一炒断的,酱香味与花白的清新交织,鲜咸滑爽,很是可口。

闻芊吃了一阵,忽奇怪四下里怎么没听见声响,抬头时发现他竟把面条一圈一圈缠在筷子上,裹成了个球,再送入口中。

长这么大没见过如此另类的吃法。

“有你这么吃面的么?”像个小孩子。

杨晋不以为意地瞪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解释,“我不大喜欢吃出声来,细嚼慢咽又被祖父说像个姑娘,所以就这样了……”

闻芊支着脑袋觉得有意思,瞧了他半天,瞧得杨晋百般不自在,“别看了。”他只好催促,“面快凉了。”

后者拖长尾音悠悠哦了声,这才动筷。

闻芊胃口小,他做得又多,没吃几口就饱了,她把碗一推,杨晋也没有二话,接过她的那一份三两下吃完。

“你今晚守了一夜,有线索了么?”

他摇头,“春山没出现,其实也在我意料当中,他才做了一桩案子,不会那么快动手的。而且照其他所言,只要有燕大人在,春山便不敢露面,所以我想找个机会……”

一席话才说到一半,杨晋冷不防看见对面的闻芊朝他探出手,涂着鲜红蔻丹的葱白指尖在他唇边轻轻一抹,继而又漫不经心地送入口中抿了抿。

“……”

耳根的灼热如涟漪般迅速扩散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以一种难以言喻的速度飞快发烫,幸而周遭漆黑并不明显。

闻芊看在眼里,玩心大起,故意道:“找个机会……然后呢?”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放下碗筷打算去寻茶水,然而就在此时,门外自某间客房传来一声惊叫,虽隔得甚远却依稀能辨认出,是菱歌。

闻芊的脸色瞬间骤变,即刻转身夺门而出,杨晋亦紧跟其后。

二楼,菱歌的房门已经被朗许踹开了,他茫然地站在屋内,床上被衾掀翻在地,人已不见了踪影,唯有窗户大敞着,在风里吱呀吱呀摇晃。

会是春山吗?

闻芊和杨晋极有默契的相视一眼,直接跃过窗跳了出去。

入目是沉睡在黑暗中的徐州城,天还没亮,街上仍旧空无一人,站在高处可以将身下尽收眼底,虽然看不清,但隐约能瞧见远处那个模糊的影子,两人当下奋力追赶。

夜风在身侧窃窃私语,极冷的气流无孔不入,侵袭着她的四肢百骸。

闻芊一面跑,心却一面往下沉,一直沉着,几乎要沉到深不可测的井底。

穿过街巷,视野斗然开阔起来,云龙湖沿岸的石桥下,在月光照得到的地方,菱歌正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闻芊喘着气停住脚,有那么一瞬她生出无边的恐惧,双腿竟像灌了铅似的不敢靠近。

“师……师姐……”

菱歌好似吓傻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只颤着声音唤她。

她脸色白得厉害,周身发抖。

既是能说出话,自然是活着的。

还不等闻芊松口气,却被她裙摆上那一抹刺目的鲜血震得腿脚冰冷,隔了良久,才一步步上前,猛地将她搂在怀中。

“师姐!”

被人抱住的刹那,菱歌才像是找回了五官六感,开始泄洪一样嚎啕大哭,平日唱昆腔的嗓子一出,满街的灯都陆续亮了起来。

闻芊不停抚着她的后背,来来回回却也只能说出“没事了”几个字。

杨晋从前方折返,带着一脸没追上的遗憾冲她摇摇头。

菱歌脚下淌着浓稠的鲜血,散乱的布袋被挣开在地,旁边是一只被割了喉的鸡,尚抖着翅膀翻白眼抽搐,许是从附近哪户人家中顺手牵羊而来的。

石板道上依旧留着一行血书。

但这次却不是那熟悉的四个字,而是一首古人词,用同样的字迹力透山石般地写道:

江上春山远,山下暮云长。

回雁峰前路,烟树正苍苍。

经历了这番变故,菱歌显然吓得不轻,被闻芊送回房后就结结实实的睡了一整天,下午醒来就像死过一回似的胃口大开,边哭边吃,眼泪都掉到碗里了仍顾不得去擦,仿佛要用食物来冲淡昨晚上的恐惧。

她闹的动静大,实则却丁点伤也没受,这着实是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闻芊曾一度怀疑那个突然诗兴大发的人不是春山。

而问起缘由,她只朦朦胧胧的回忆说,晚上输了太多钱,所以没睡安稳,突然叫人蒙头罩进布袋中慌得不得了,当下就认为是被通缉的飞贼,于是一直叫一直嚎,不承想对方毫无征兆地就松了手。

闻芊问她:“你嚎了什么?”

菱歌如实道:“我就说了一句话。”

“哥哥救我。”

她一路上都唤朗许哥哥,毋庸置疑必是在叫他。

闻芊猜不透其中关联,等下午到卫所找杨晋时,便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他闻言也只是略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字迹已找人比对过,的确是春山写的无疑。”杨晋若有所思,“那是一首宋人的词,我猜想或许正是他名字的由来。”

这位飞贼愈发进步了,从最初的两个字到四个字,现在开始贴诗词了,往后每杀一个还得花时间写那么长的四句,他也不嫌麻烦?

人的耐心都是有限度的。

长久以来维持着同种作案方式的人忽然改变,其实并不是个好兆头,正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在里面。

杨晋总觉得这个春山似乎做了什么决定一样,他的下一步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

住处外脚步凌乱,四面八方都是人声。

闻芊从他房中的窗棂望出去,院内是几个锦衣卫忙碌的身影,燕长寒正焦头烂额地吩咐着下属。

杨晋在一片沉默里开了口:“昨天他才换班离开,春山就出现了。”

闻芊思忖道,“你觉得是他做的?”

“不像。”他摇头,“他对待这个案件的认真程度不似作假……你还记不记得,那些锦衣卫曾说,春山对燕长寒的行踪了如指掌,因为知晓整个徐州城只有他的轻功才能与之匹敌。”

闻芊先是应了,随后补充,“不是说锦衣卫内部洗过牌吗?”

“是这样没错,但还有一个人,她不是锦衣卫,也可以知晓燕长寒每日的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