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是下酒的,这个不一样……”闻芊放到鼻下轻嗅,笑着递给他,“拿着。”

他虽接了,却在指尖滴溜打了个转,想起来她似乎一直很喜欢摧残草木,不禁问道:“花开得好好的,何必折它呢?”

闻芊不屑地轻哼,眉宇间有淡淡的醉意,“没听说美人要有花相衬的么?古来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还要烽火戏诸侯,而今我高兴了就想折花,会有大把的人心甘情愿摆在面前让我折腾……算了,说了这些你也不明白,不解风情的男人。”

她转身,“我瞧你姐姐去了,过会儿来找你。”

杨晋笑着点了点头:“嗯。”

在这冷冬里,她胭脂色的衣袂像是点了把火,柔软的白狐狸毛和周遭的雪景几乎融为一体,饶是衣衫如此厚实,却依然看得出其中纤细玲珑的身段。

闻芊走过去的时候,身侧的两个年轻公子的眼里满含惊艳之色,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赞叹:“这是哪家的大小姐?从前怎么没见过?”

有人猜测道:“莫非是才到济南府的?”

“有这个可能。”

“要不,你去问问……”

二人正交头接耳之际,冷不防看到杨晋侧过头来,他右手还捏着那朵小花,左手拇指却已摁在腰间的佩刀上,“噌”一下拨开了些许。

刀光锃明瓦亮,直逼双目。

后者很快知情识趣的闭了嘴,脚底抹油地默默溜了。

头顶的花枝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杨凝站在这片园子里时,有种芒刺在身的格格不入,她平日很少脱下锦衣卫的那层皮,好似换了装束,就会更加清楚的发现,自己与同龄人那些明显的区别。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会非常,非常的在意自己的年纪……

由于常年在济南府走动,认识她的人并不少,出于对锦衣卫本能的畏惧,以及对杨凝会出现在这种场合的震惊,四下里的人皆不由自主地望了过来,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往别处挪上几步,颇忌讳地掩嘴低低耳语。

她余光看在眼中,只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就在此时,背后忽听得冷风嗖嗖,似有什么东西奔来,担心是谁偷袭,杨凝正要习惯性的去握佩刀,可惜摸了个空——她这身装扮根本无处放刀。

短短的迟疑间,那人已两手挽住她胳膊,直将她搂了个趔趄。

待侧头看清来人,杨凝轻声唤道:“闻姑娘……”

闻芊懒洋洋地把下巴搁在她颈窝,“方才找你弟弟玩儿去了,怎么样,逛得还尽兴么?看上哪家公子啦?”

杨凝微怔半瞬,忙抬手摆了摆,“你别这么说,我来并不是想……”

“知道。”闻芊不在意地伸出两指在她脸上轻轻一捏,随即朝旁轻啐,“这些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白脸哪儿配得上你。”

杨凝长这么大就没被人捏过脸。

她还未在惊愕中回过神,脑子里已冒出无数祸国殃民的妖妃模样来,随即又生出些幽微的羡慕——像闻芊这样健谈又漂亮的姑娘,想必无论在何处都很讨人喜欢。

“好了,放轻松点。”闻芊把她紧绷的两只手臂抬起,活动肌肉般拍了几下,“不要那么严肃嘛,又不是审犯人。”

杨凝低低嗯了声,在她长袖摆动时瞧见了腰上的制牌,疑惑道:“这个不是阿晋的……”

“哦。”闻芊笑着把穗子一提,在手里转了几圈,“他打赌输了,拿给我玩几天。”

“……”

大概是觉得这个堂弟多半没救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杨凝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沿途只听得闻芊嘀嘀咕咕的给她讲各种花木景观。

突然间,多年养成的警惕与直觉令她不由地停了脚,倏地回头往远处高高的屋顶上望去。

苍茫的天幕里是檐角兽清灰的身形,半边脸都带着霜,和一旁瑟瑟发抖的树枝铺成一副凄凉的冬景。

闻芊顺着她视线瞧了一阵,奇道:“怎么了?”

杨凝把黏在屋檐上的目光撕了下来,摇头说没事,“走吧。”

就在她转身后不久,施百川才从树后探出脑袋,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好悬没被她发现。

他仍在原处盘膝坐下,瞧着杨凝时,神情却暗了一暗,歪头靠在树干上,漫无目的地想着:“她怎么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这个季节开的花实在不多,转来转去全是梅花,瞧久了也腻味,闻芊正掐完一枝才折的腊梅,刚伸手去牵杨凝,发觉她指尖微凉。

“穿少了?”

“也还好。”她不以为意,“不算冷。”

“无妨,我去给你拿点酒暖暖身子。”闻芊把花给她,说着就往回走。

知道不管是谁要拒绝她大概都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杨凝只好笑笑,拿着尚幸存两三朵的花枝,举目环顾四周。

隐约冲破重云的日光浅淡地从锦绣成堆的各色梅花里照下来,在青砖上晶莹闪烁。

她听得几缕清脆灵动的弦音自花丛后传出,点点滴滴像是落雨之声,便不由寻音而去。

紧挨着回廊的水心亭内,有个年轻的小姑娘正怀抱一把香红木制的琵琶低头在练琴,身侧亦坐了个年长的男子以筝相合。

双乐争鸣,曲音绵长婉转,惹不少人驻足倾听。

杨凝也站在石亭前,看着那女孩子纤细修长的手指翻花般在琴弦上撩拨,勾出一段大珠小珠落玉盘。

然而一曲分明未终,她却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唇角往下一压,五指摁着琴弦,将声音戛然而止。

“我不弹了。”

那边,杨晋正抱臂立在湖岸出神,瞅见闻芊跑过来,这才转了身。

“还有酒么?”她举起两个空杯笑着晃荡几下,“你姐要喝酒,快满上。”

“究竟你是要喝还是她要喝?”他无奈道。

“好吝啬,我沾沾她的光不成么?”闻芊催促道,“赶紧呀,一会儿该凉了。”

杨晋只好接过杯子,任劳任怨地提起酒壶。

水心亭中。

上好的雕花琵琶被人赌气般往案几上一扔,险些没寿终正寝。

“我不弹了!”

对面的男子颦起眉,却只是柔声呵斥:“阿敏,别胡闹。”

“怎么就胡闹了?”符敏噘着嘴,不服气地冷哼,“我的琴,为甚么要弹给她听。”

杨凝眼睫微微动了下。

男子摁住她的手,悄悄使眼色。

后者却并不领情,眼见话已出口,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睇了过来,自然而然是冲着杨凝去的,“难道不是么?谁不知道她是来干甚么的。”

符敏把男子的手甩开,“咱们好好的诗社,全被她给搅和了。”

“杨家有权有势就了不起?”她站起身,借着台阶的优势居高临下看她,“为了你一个人,还得让花先生大费周章特地办一场赏花宴。

“我们这里是谈诗,谈画,吟风弄月的地方,不是你们锦衣卫那些打打杀杀的校场,没人欢迎你。”她倨傲地扬起眉,“音律,你懂吗?”

也许是没有穿官服的缘故,杨凝一动不动立在那里的时候,并不似以往走在街上那么盛气凌人,反而像是因理屈词穷看上去有些难以言喻的萧索。

闻芊正端着两杯酒站在不远处,冷着脸歪头看这一幕。

实话讲,在济南府的地盘上,敢和锦衣卫如此说话的,不是活腻了就是脑子进了水,她知晓杨家若是愿意能有一百种法子治她,可约摸是多饮了两杯酒,闻芊此刻火气一上来,便很想教一教这姑娘怎么做人。

她把两杯酒往旁边一扔,两只墨玉杯迎来无妄之灾,当即碎得四分五裂。

杨晋还没从愠恼中回神,就见闻芊一面大步上前,一面解了肩头的斗篷朝后掷来,他愣了一愣,忙伸手接住。

她里面只穿了件袄裙,上白下红,很是单薄,每一步却沉稳有声。符敏尚不及反应,闻芊已经上了台阶,扣住她手腕朝跟前一拽,语气阴冷。

“谁告诉你杨家人不懂音律的?”

她睥睨无双地勾起一抹弧度,“就你这点琴技也好意思拿出来让人品评?”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落雪听梅》早就是玩剩下的了。”

符敏暗暗咬牙抽手腕:“口气倒不小,你算杨家什么人?”

闻芊松开五指,解下那块锦衣卫的腰牌,啪一下响当当地拍在桌上。

“我杨晋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杨家人是怎么弹琴的——拿来。”

杨晋:“……”

果然是喝多了。

她一把将琵琶在掌中翻了个圈斜斜抱稳,偏头挑衅地冲符敏一笑,左手轻按住琵琶颈,右手五指在弦上拨过去。

刹那间,一连串干净的扫弦力拔山河般汹涌而来,顷刻席卷了满场静若处子的梅花,好似整片林子的枝头都跟着一股无形的劲风莫名的抖了抖。

连被冰封住的小镜湖也为之一颤。

符敏在看到闻芊取出腰牌时,只当她同杨凝半斤八两是个只会砍人的锦衣卫,可在这首武曲轮指的弦音蹦出之后,她才发觉了明显的差距,并且生起一个不安的念头——“这是个高手”。

杨晋并不是第一次听她弹这种激昂的曲子,但或许是在醉酒下,曲调显得更加放纵,铮铮裂帛声中有排山倒海的杀气,铿锵利落带着极强的节奏,一段几近疯狂的摇弦几乎引出数万场千军万马。

甚至在她抬手在琵琶上打节拍时,连四下里的观者也随之点了下头。

杨晋怀抱她的外袍,看着闻芊在这个只属于她的战场上大杀四方,气吞万里,好似天地洪荒皆可以踏在脚下,张狂得不可一世。

他看着看着,眸中便忍不住渐渐荡开笑意。

忽然,在这腾腾的杀气里混进了一缕悠扬的洞箫声,乍然听去虽和刀光剑影的弦音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韵味,却意外的能融合在一起。

杨晋微微侧目,青石板路的尽头,有人持箫而来,玄色的长衫如云似雾。

尽管不知从哪儿来个想和鸣的,闻芊正玩得高兴,也不怎么搭理,仍按自己的节奏弹,只由得此人转换曲风想尽办法来配。

琴箫交织追逐,在最后的泛音里收了尾,留下长长的余声。

符敏像是已经呆住了,目光怔怔地盯着虚里看。

闻芊弹完了也没做出多高深的模样,随手将这把做工精致的琵琶又给她丢回了原处,侧过身倨傲道:“听到了?”

“我们杨家人练武曲,都是用刀鞘拨弦的。音律,你懂吗?”

第五七章

符敏让她这番直白的挑衅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咬着嘴唇半晌也没喵出一声。

“好曲, 好琴,好气势。”

亭外听得几下轻拍, 方才那持箫之人抚掌而来。

他看上去年纪不大, 二十五六的样子,身形瘦削, 骨子里透着股书生气, 笑起来时很有“君子如玉,温润而泽”的风范。

四下里发怔的看客这瞬才回过神,忙抬手施礼叫了声“花先生”。

闻芊打量了一番, 总算放过符敏,吝啬地对他一点头。

“你的箫也不错。”

“承蒙……杨姑娘夸奖, 不敢当。”他谨慎地斟酌了下用词, 最后才笑着作揖,“在下花让。”

想起那请柬上落款的四个字,加之老庄主又早已仙逝, 那么这位估摸着就是主人家了。

对方客套完后,直起身子,满脸堆笑,“两位姑娘都是鄙人的客人, 今日赏花难得有雅兴,又何必互相伤了和气,权当是卖花某个面子,大家各让一步, 如何?”

原本就是符敏自己作了大死,看上去他像是来圆场的和事佬,其实却是不着痕迹的在帮符家解围。

反正要找麻烦也是杨晋忙活,闻芊泄了火,酒劲上头开始犯倦,揉了揉弹得发酸的手,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行啊,让这位‘琴艺高超’的贵客,先给我家大小姐道个歉如何?”

“我才……”

符敏刚开了个头,就被身边的兄长拽住了。

大概是看到形势不对,小妹技不如人又的确理亏,男子很快鞠躬朝杨凝赔了个不是。

她只略一颔首,并未多言。

符敏红着眼睛,被自己兄长连喝带哄地拉走了。

花让这才收回视线,又再次作揖致歉,“符姑娘年纪尚小,难免有失分寸,方才那些话,还请杨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杨凝摇了摇头,宽宏大度地说了句无妨。

闻芊正接过杨晋递来的披风,目光却仍在打量他,半晌抱起胳膊问道:“我瞧你吹箫的指法有些不一样,先生从前是学笛子的吗?”

花让侧身来,笑着摇头:“那倒不是,我久居云南,起初学的是‘夜箫’,后来才改吹洞箫的,夜箫吹时讲究轻缓,气韵绵长,所以一直还没改过习惯。”

她眼前蓦地一亮,“我听闻白苗族有箫名‘寥’,音色比寻常箫声柔美,还从未见识过,想不到花先生竟会吹?”

他很是谦逊:“只是略懂而已,姑娘若有兴趣,等改天得空了,我再安排专人奏与姑娘听。”

“既然如此,就麻烦先生了。”

“客气,客气……”

她二人一言一语,很快谈起古今名曲,琴棋书画,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意思。

杨晋在旁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摩挲着他腰牌上的纹路。

不知为什么,蓦地就想起很久之前初识闻芊时,她曾问过的一句话。

——“杨大人好音律么?”

那会儿他没往心里去,怎么回答的,如今也记不太清了。

石亭外的小花圃内,在被那段杀气腾腾的魔音席卷过后,此时寥寥几人的交谈声便尤为祥和。

施百川好似这瞬才缓过来,收走扶在树干上的手,硬生生撕下一大块树皮,狠狠拽在掌心。

原就在冬季凋零得不像样的老槐被他抠得面目全非。

在杨凝转过头的时候,他猛地回身,几个起落跳下了屋顶,骑着自己的马绝尘离去。

花让是个极健谈且好客的人,为了表示歉意,硬是摆了一桌菜给他们三人赔罪。

然而杨晋没兴趣,杨凝不表态,唯一肯赏脸的闻芊又因为喝多了酒,显得有点倦懒,花庄主的这片热忱无人领情,他自己倒也不尴尬,饶是独角戏也唱得津津有味。

一行人回到杨府已是下午,院中只看到杨老在指挥朗许去摘橘树上的果子,两个小姑娘蹲在树下等着吃现成,画面其乐融融。

“回来啦。”他忙着把柑橘严丝合缝地放在篮子里,冒了这句话后,也不问他们玩得好不好。

杨晋和杨凝立时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

“百川呢?”四下扫了一圈没看见人影。

杨老不在意的摆摆手,“谁知道跑哪儿野去了——摘左边那个,对对对,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