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杨晋也就没再多问,毕竟老大不小的一个人了,平日里有自己的打算并不奇怪。

鉴于这场赏花宴原本就没多少美好的回忆值得详谈,众人互相寒暄了两句很快便各自回房。

子时,寒夜深沉之际。

凄清的冷月孤零零的悬在头顶,仿佛比中秋来得更圆更亮,晕出一团模糊的银辉。

济南城高低错落的屋檐在黑暗中影影绰绰,打更人拎着他的破锣无精打采地在空旷的长街上敲着。

倏地有一道疾风从身后一晃而过,将他衣摆吹得朝前翻了个滚,打更人忙回头望了一眼。

四周空无一人,并无异样。

大概是夜路走多了也不见他害怕,只奇怪地挠挠头,仍旧继续前行。

施百川在矮树梢头借力,翻身跃上高墙,蹲在符家后院的屋顶垂眸往下看。

整个宅院的布局尽收眼底,他几乎不费力气地就找到了符敏的住处。

门并没锁,轻轻一推便能打开。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了床边,耳畔传来女子浅淡而均匀的呼吸,桃红色的纱帐微波般垂在黄花梨木所制的架子床周围。

他伸出手,面无表情地撩起来。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自幼娇生惯养,只要愿意打扮,怎么看都是美好的。

施百川瞧着那张莹白如玉,毫无瑕疵的容颜,心想:“长得漂亮就了不起了吗?”

一尺来长的匕首在掌心转了个圈,然后蓦地被握住。

“我毁了你这张脸,看你往后拿什么去得意。”

他抽刀出鞘,短暂的锋芒里有“噌”的一声轻响,清冷的月光在刃上压出一缕细线,稍纵即逝。

施百川提起短刀,渐次逼近,在刀尖即将刺上符敏那张细嫩的脸蛋时,恍惚中不知何处听到一个声音在轻轻质问:

“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无故伤人的么?”

那一瞬,好似周身的经脉被人用力牵扯住,他扬刀的手停在半空,月光照着身形投射在墙边,仿佛隔着幕布的皮影画。

漆黑一片的视线中闪过他刚入锦衣卫时的情景,虚空里似乎有人如当初般抬手打在他脑袋上。

“让你进来,是为了给你找点事情做。”

“锦衣卫的名声本就不好了,你若和他们一样,那与从前还有什么分别?”

匕首在他手中轻颤,一种前所未有的彷徨与失落洪水一样灌顶而下。

施百川紧握着刀柄,寒冷的夜风沉甸甸的压在他肩头,那只胳膊不堪重负地犹疑着,终于他狠咬了下舌尖,猛地挫身朝门外跑去。

扛着北风刺骨的寒意,他一连奔过两三条街,最后停在一棵不知名的老树下。

他扶着树干喘气,垂眸时从匕首锋利的刀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我自小生得就不美,多一条疤也不要紧的。”

她那时候转过头来淡笑着对他说,“你不用太自责。”

施百川蓦地一怔,咬牙将匕首扎进树干之中,就这么狠狠扎了数次,他才缓过神来,头抵着粗糙的树皮慢慢坐在了地上。

老树不知人意,把叶子里细碎的冰霜劈头盖脸的浇了他满头满身,湿漉漉地坠在睫毛上,施百川仍睁着眼,心中却浮起万般滋味。

怎么可能不自责啊。

他微微仰头,望着在夜幕中苍天蔽日的古树喃喃自语。

“怎么可能不自责。”

漫长的一宿熬到了头,晨光熹微间,杨凝把压箱子底的一面铜镜翻了出来,用帕子擦去那一层已颇有年月的积灰,郑重其事地摆在桌上。

她很久没有正视过脸颊的疤了,就这么对着镜子严肃的看了好一阵,看得那道年深日久的疤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方才移开视线,将那两盒不知哪里弄到的脂粉打开。

和闻芊大大小小颜色不同的花样相比,她这几盒单薄的妆粉看上去非常的不值一提,但饶是这样,杨凝依旧如临大敌。

她用上了对敌三千的态度,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出些许来,照着闻芊的吩咐就水化开,薄薄地敷在脸上。

挂在墙边的绣春刀自认主以来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不禁在灯光下落寞地拉出一道茕茕孑立的身影。

折腾了足有半个多时辰,直到天光大亮,杨凝才静静地盯着镜中那个四不像的人,沉默了片刻后,她砰的一声,绝望地把脑袋搁在镜前,唇边长叹了口气,随即认命似的去将脸洗干净。

再推开门时,她已重新束好了头发,换上常年不变的锦衣卫制服,绷着那张脸朝前厅走去。

早饭已经备好,下人们已看惯了她的装束,一如既往的恭敬打招呼。

她心中有种卸下重担的轻松,同时又有些许遗憾。

今天的饭桌有些冷清,闻芊、杨晋还有施百川,三个人的位置都是空着的,杨老却不见怪,捧着他的碗若无其事地吃着,因此杨凝也就眼观鼻鼻观心地埋头用饭。

待吃到一半时,穿堂内才见杨晋出来,他像是没有要坐下的打算,穿戴整齐地准备出门。

杨凝随口问道:“吃过了么?”

“我不饿。出门办点事,你们先用。”

锦衣卫负责朝中情报,由于公务,久不归家是常事,他要去何处自然无人会过问。

杨晋从偏门的巷子上了街。

初晨是铺子开店小贩摆摊的时辰,人不算多,来往都有行迹。走了没几步,他隐约感觉背后似有谁跟着,这种直觉是做侦查时养成的习惯,几乎是本能的反应。

杨晋侧目停了半瞬,便佯作未察觉地照常往前走。

躲在拐角处的灰衣男子因见他驻足,下意识地躲到墙后,等隔了须臾才探出头,打算寻下个隐蔽位置溜过去。

不承想那街上人群熙攘,男女老少,千人千面,却再没瞧见杨晋的身影!

他忍不住一惊,当下知道是跟丢了,正要现身去追,还不等迈开腿,脖颈处忽的贴上一股阴森森的冰凉,背后传来的嗓音清朗干净:

“在找我么?”

男子登时怔住,万万没想到对方的动作居然这般迅速,悄无声息到形同鬼魅,一时便僵在那里发呆。

杨晋也没料到这年头会有蠢到来跟踪锦衣卫的,简直是身体力行地展示了什么叫做“班门弄斧”。

他把刀刃往上提了提,轻易地把对方脖子划出个小口,“说,谁派你来的?”

这一刀非常巧妙,皮肉伤会产生疼痛感,而流淌的鲜血让人的恐惧加倍,对付一般人而言,做到这一步就足够了。

然而待杨晋问出这句时,那灰头土脸的男子似想起了什么,乍然回了魂,继而毫不迟疑地把自己颈项往前一送。

谁知这刀来得快去得也快,杨晋撤了兵刃转而用手掐住他咽喉,冷声道:“想死?”

“犯在我手里,你以为有那么容易?”

锦衣卫没有敲不开的嘴,既然是个不要命的,也就不必在这儿多费口舌了,他徒手扣着对方脖颈,生生把人一路拽到了卫所。

男子被他掐得满脸青紫,偏偏死不了也喘不了多少气,别提有多难受。

正赶上千户所的守卫换班,负责刑讯的锦衣卫是个年轻小伙儿,很懂眼色地给这位倒霉蛋安排了牢房,飞快招呼手下准备家伙开工。

“大人您放心,这边有消息我立马派人通知您。”

“嗯……若我不在,就回禀杨千户。”杨晋将适才动手时撑开的衣袖扣子扣上,一面往外走。

锦衣卫是皇帝的耳目,虽说重权在握,但同样四面树敌,除了东厂那帮阉人会安排眼线之外,有个把想报私仇的雇佣杀手也不奇怪。

可此人看上去武功平平,既不像东厂的探子,也不像行踪不定的杀手。

会是谁派来的?

经过这段插曲,街道两旁的铺子已经全开了,满眼欣欣向荣之景。

他尚未把来龙去脉理出个清晰的头绪,思索之间,却在一家商铺前停下了脚。

早市生意最好的是点心铺,这间隐没在人群中的乐器行便显得不那么惹人注目,招摇的幌子下摆着竹笛、洞箫、七弦琴等物件,杨晋也不知为何瞧了良久。

他在门前踯躅片刻,到底还是鬼使神差地进去了。

店家是个大腹便便的矮子,穿着讲究,一身的绫罗绸缎,俨然在这行上小有成就,领着杨晋如数家珍地逐一介绍起自家的镇店宝器来。

他听得漫不经心,只一路看过去,最后捡了支箫在手心掂了掂。

“公子是要买箫?”店家忙取出好几盒摆给他瞧,“您是要买哪一种?我这儿有上等的紫竹与白竹的洞箫,当然,若是买来当个玩意儿,青玉雕的也有好几支。”

杨晋垂头随手拨弄了几下,神色间似有所思,良久也没说究竟好还是不好,店家拿不准他的喜好,一时不知该怎样接话。

就在此刻,里间忽然拐出个人来,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里甚是惊讶:“杨大人?”

杨晋闻言抬起头,花让正站在对面,眸中满是诧异,随即又露出他一贯不显山露水的微笑:“怎么,你也在挑乐器?”

花家看着像是这家店的常客,老板待他很客气,不多时还让店伙煮了壶上好的秀芽给他二人端来。

花让坐在他对面,手持一支紫竹箫简单的吹了几个音,箫声呜咽,并不成调。

他笑了笑放下来,“男子气长,吹箫确实得天独厚。不过洞箫的口风和气息对初学者并不友好,杨大人若想学,不妨先从笛子开始。”

说着便从不远处的货架下取了一支递给他。

杨晋道了声谢,接过来在手中细细摆弄。

花让将茶杯捧在掌心,看着他认真的神情,貌似随意的开口:“其实真要论懂行的话,那位杨……闻姑娘才是当仁不让,杨大人既是要买笛,为何不让她跟着一块儿?”

杨晋道:“我只是兴起而已,她不知道这个事。”

花让见状,轻拍了下脑门儿,抱歉地一笑:“对不住,或者我该叫杨夫人?”

他指尖骤然一顿,继而垂眸笑了笑,摇头说:“不是。”

第五八章

闻言, 花让有些意外地扬眉, “原来不是么?昨日在园中,我见她带着杨大人你的腰牌, 还以为你们已经……”

他忙将杯子放下, 拱手道:“花某失言了。”

杨晋对准竹笛的吹孔试了两下,并不介怀地摇头:“小事而已, 无妨。”

为表歉意, 花让仍是提起茶壶亲自给他斟满茶。

“这家的秀芽是从蜀地千里迢迢买来的,算得上精品,权当我向你赔不是。”

知道读书人麻烦多, 杨晋倒也给面子的抿了一口。

“不过,话说回来……”

花让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虽为旁观者, 但短短一日却也瞧得出,杨大人对闻姑娘处处留心,严厉不足, 关切有余,想必……也非全然无情吧?”

杨晋持杯的手闻之顿了下,眸中隐隐带着迟疑,只是掩饰性地把茶喝完, 并未接话。

花让手炉似的把热茶捧在掌心里,神色间笑意未减,“这么久了,难道你就未曾向她吐露过心意么?”

他嘴里含着满口的茶水, 目光半是思索半是恍惚地盯着桌角,在咽下去的同时轻轻摇了摇头。

“恕我冒昧,说几句不好听的。”花让终于把杯子搁在了手边,身子微倾,面向他,“闻姑娘的身份,此前我也有所耳闻。风尘里打滚的女子,有她们自己的那套处事章法,大部分男人——包括你我,仅仅只平日里相处是很难察觉的。

“她们和普通的姑娘不一样,因为缺少依靠,心思总是比较深,时常做事会留一手,这叫给自己准备后路。”花让朝他无害地一笑,“你们相识的时间应该也不短了,她是不是很爱与你调笑?也很爱把终身大事挂在嘴边,随随便便就能‘以身相许’?……”

话音未落,就被“砰”的一声骤响斗然淹没。

漆黑的刀鞘将坚硬的红木桌砸出一快裂口,足足插/入了半寸之深。

杨晋握着刀鞘,双眸凛冽。

尽管花让并没挑明,他也一听就知晓他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杨晋冷声问道:“你查她?”

此刻若有熟识的人在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

花让不太想摸老虎的屁股,当即连连摆手:“不不不,杨大人你多虑了。”

他好脾气地笑道:“花某也有不少走南闯北的朋友,知道广陵城艳压群芳的闻芊姑娘并不稀奇。之所以有此一言,纯粹是过来人的经验,一番好意罢了。”

杨晋从他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上收回视线,似乎把某些血腥的想法强压了下去,只面容冷峻地提刀在手,转身便走。

“杨大人。”

他刚行出三步,花让忽然站了起来,朝着他背影不紧不慢的说道,“你自己不也是这么想的么?”

他语气波澜不惊,“你从不敢与她表白心意,其实潜意识里也在担心。

“担心她对你,不过是一时兴起,玩笑而已。”

微微下垂的刀鞘蓦地撑得笔直。

杨晋握刀的手紧了紧,又紧了紧,最后缓缓松开,偏头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似乎不屑地冷哼了下,随即举步出了乐器行。

花让一路目送他行远,方才意味不明地轻笑,撩袍坐回了原位,端起他未饮的秀芽,慢条斯理地细细品尝。

杨晋觉得自己不应当把花让的话放在心上。

毕竟此人言语刻意挑拨,句句绵里藏针,他又不傻,如何听不出来。

但所谓“动之以情”有时真的很厉害,无论心中怎样告诫自己要明镜止水,却还是会忍不住去想。

许多事,在没被人道明之前可以心安理得的存于不为人知的暗处,那或许只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正因未曾捅破,尚能维持着相安无事的太平。

可一旦越过了那一线,谁也无法保证,迎来的会是海晏河清,还是分崩离析。

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说出口的,打破僵局最大的风险就是……再也回不去了。

这一刻,那些长久以来深埋在夹缝中的心绪挣扎着破土而出,荒草一样迅速蔓延疯长。

他在屋中枯坐了一整天,把花让说的每一句,每一个字都翻来覆去地在脑海里回忆。

看着身侧的火光油尽灯灭。

看着素月分辉,沿墙角一路爬到青花牡丹的茶壶上。

散碎的银光顺着细腻的纹路发出星辰般的微光,随即隐没在黑暗中。

“我喜欢她。”杨晋五指扣紧,在起伏了无数次后,他空旷的心海里只留下了这四个字。

我喜欢她。

花让说得并不都对,但也有那么一两句略有可取之处。

他们之间,总得有人先迈出那一步。

杨晋其实也生出了一点私心,生出些许想用实际来反驳花让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