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殷方新像是才感觉这个青年仍带着几分自己熟悉的稚气,他笑了笑,“可是阿晋,你大哥我这辈子,从一开始,就走错了啊……”

杨晋在他开口之际就隐约嗅出了一丝不详,殷方新后半句话尚未说完,脚下地动山摇般剧烈的颤抖起来,雷鸣的轰声在咫尺出砰然炸裂。

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闻芊险些没站稳,被杨晋伸手一拉才好悬未倒下。

“他埋了火油!”

殷方新这场同归于尽只怕是一早就算好的。

想不到这疯子居然和慕容鸿文一个德行!就不能学学人家春山安安静静的去寻死吗?!

头顶上的碎石冰雹似的簌簌往下掉,在深入腹地的山洞中,隧道几乎脆不可言,照这么下去迟早要塌。

杨晋拽住闻芊的胳膊,抬手挡在她头上,“不管他了,我们先走!”

不远处仍坐在轮椅上的殷方新似乎是听到了这一句,转目朝他们的方向望了一眼,唇边的笑容像是在说:别白费力气了。

可惜巨石很快遮住了他所有的视线,在震耳欲聋的爆炸中,他看着手边的沙石,自言自语道:“下辈子,还是不当天才了吧。”

……

四周烟尘滚滚,还没等杨晋拖着闻芊跑到门口,轰隆一声巨响,出口已经被散落的石块堵上了。

他当机立断,“走另外一边!”

再从耳室路过时,殷方新方才所坐的位置已经被重重叠叠的山石压得密不透风。

然而谁也没工夫心疼这个过了气的乱臣贼子,杨晋和闻芊堪称狼狈地自对面的洞口奔出去,此刻也顾不得这条道究竟通向是光明人世还是无间地狱,背后动荡的夹道好似催命一样,迫得他们马不蹄停地往前跑。

飞溅的碎石在周身擦过,闻芊更加坚定了回去得老老实实拜火神的决心,正在此刻,足下冷不防踩到一粒在热流中打滚的石子,脚踝狠狠的一崴。

她咬咬牙没做声,就这么跑了没多久,杨晋却登时觉出不对劲。

“脚是不是伤了?”

他停下伸出手,“来,我抱你。”

知道这时候矫情不得,闻芊顺从的应了一声。

四面的沙土尚在倾盆而下,迷得人睁不开眼,杨晋一条胳膊已经绕到了她后腰上,好像是出于直觉,闻芊明明没有那个意识,却还是不经意地掀起了眼皮。

洞壁悬着的那块巨石棱角清晰,摇摇欲坠地在风里轻晃。

山岩结实的底部正对着他的头顶。

仿佛下一瞬便会应声而落。

“杨晋!”

他还没来得及回眸,只觉背后被人用力一推……

闻芊的力道本不一定推得动他,可深邃的洞内爆炸的热流正好推波助澜,杨晋顺势往前踉跄了几步。

就在他猛然回头的瞬间,巨石重如泰山,伴随着汹涌的热气,稳之又稳地砸了下来。

第六五章

排山倒海的地动终于偃旗息鼓, 暴雨般的沙石流入地缝之中, 最后归于平静。

“呜呜”而鸣的北风卷来一股呛人的硝烟气息,在空荡的四壁间发出回响。

杨晋伏在地上, 从碎石堆里支起身子, 紧绷了一天的四肢早已失去知觉,他咳了口血, 强撑着抬起头来。

周遭很静, 太/安静了。

他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躺在巨石之下的人。

闻芊离他大概只有一丈的距离,月蓝的长裙覆着厚厚的灰尘,左腿自膝盖以下尽数淹没在山岩铁青的轮廓中。

什么也看不清。

有那么一刻, 杨晋脑子里空白一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一直到她微弱的轻咳声从咫尺传来, 他才蓦地回神。

闻芊艰难地偏头抖了抖满脸的灰,好不容易睁开了眼,模糊的视线里却撞入一块不近人情的大石, 她发呆了半晌反应过来,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开了口:“我这腿,今年好像总是多灾多难的,就没消停过, 一次来的比一次厉害。”

“等回去了,你记得带我去拜拜火神,再顺道去拜拜西天如来……也不知,满天神佛日理万机, 有没有那个空闲……”

杨晋并未说话,四下里只能听到她轻到幽微的嗓音。

闻芊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说我……还能跳舞吗?”

一瞬间,他心口好似被利刃划开,针扎般的刺痛。杨晋略有些不稳地站起来,奔到那块巨石下,低头猛提了一口气。

闻芊瞧见他满身的肌肉绷起,原本已愈合的刀伤骤然裂开,她后悔不该说那句话,迟疑着想制止:“杨晋,伤……”

尚未说完,便听他低吼了一声,岿然不动的山石竟真的微晃了一下,随后一点一点被人用蛮力推着从原地滚开。

她是到这个时候方感觉到难过的。

杨晋甚至来不及喘气,飞快在闻芊身边半蹲下,小心翼翼将她扶起。

她很冷,手脚冰凉,双唇几乎不见血色,饶是这样,闻芊还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抬头往他怀里靠,像是有些贪恋他胸膛的温度。

杨晋握住她的手轻放在唇边,不敢去看她的腿,只咬牙别过脸,顺势把她胳膊绕过自己的脖颈,动作既轻柔又迅速的将人背在了身上。

他抿着嘴不言语,闻芊也就只好顺从地歪在他肩头,静静看他。

疲惫了一天一夜,杨晋的步子却依旧沉稳,他似乎害怕自己还不够稳,每一步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面色冷然而沉静。

隧道的那一端走了没多久便豁然开朗,原来出口在这么近的地方。

闻芊总觉得自己似乎好长时间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了,明明在幽暗的山洞中走了那么远的路,出来时天却还未亮,高低起伏的远山近树皆是阴暗不明的黑色。

杨晋一言不发地低着头,背着她一路走。

她不知周遭是何处。

他没说,她也就不问了。

萧索的风里夹杂着深冬的冷雨,细碎冰凉,却湿不了衣衫。

闻芊仰头看了一阵后,才垂眸望向他,柔声道:“其实我都没告诉你。”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挺讨厌你的。”

杨晋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行。

她若有所思地在往昔中回顾:“那会儿……感觉你这个人啊,不解风情,油盐不进,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讲话说一句能怼三句……”

“我闻芊,长那么大,自己有几分姿色心中还是有数的。在台上的唱曲儿的时候,多少人看我的眼神都是神魂颠倒……你也不是没偷偷瞧过我的,对吧?”

他默然未语。

“别不承认,那天在乐坊我都看见了。”她笑道,“所以啊,我当时认为你和那些人大概没什么两样,顶多算个长相还过得去的伪君子。”

天光并不亮,可大概是早已习惯了黑暗,闻芊能清晰的勾勒出杨晋此刻锋利的眉眼。

“可是后来,在一起久了,又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从清凉山庄开始就发现了……”

闻芊伏在他肩头,自言自语道:“这个锦衣卫大人,很正经,很可爱……做起事来一板一眼的,撩一下就动气,但是,每到关键时刻又很靠得住。”

“所以我……”

雨天山路泥泞,杨晋足下一滑,虽然身形半点没有摇晃,但他还是抬手狠狠扣住了旁边的树干,血迹斑驳的手背上,青筋张牙舞爪地凸起。

闻芊掌心贴着他手背握了片刻,随后伸出手去,轻柔地把他紧咬着嘴唇的牙松开。

“天底下有许多事是不能预料的,不会有谁的一生可以平安顺遂,毫无坎坷,万物此消彼长,有舍有得。”闻芊垂头靠在他鬓角,“对我而言,你能安然无恙,我觉得很值了。”

她凑上去,微凉的唇瓣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亲。

“别为这件事自责,好么?”

好一阵都没听见杨晋回答,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散下的发丝正好遮住了他的眉眼,因此闻芊并不清楚此时他心里有着怎样惊涛骇浪,或是百转千回的情绪。

夜色清冷而绵长,树丛在风中浅唱沉吟,良久才得到他低低的回应:

“嗯。”

济南城还在沉睡在深夜里时,郊外的梅庄却已经灯火通明。

花让是在用过晚饭后才得到的消息,一直派人暗中打探官府和山洞的情况,直到听说千佛山脚被炸,这个素来文质彬彬的书生居然也一蹦三尺高的跳起来骂道:

“殷方新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他猛一拍桌,把手下惊得不自觉抖了抖,巴巴儿地将他看着。

“早就知道,这种邪教反贼脑子里的坑比海都大,成日里只想着怎么丧心病狂了,根本不该信!”

花让拍完了桌,似拿不定注意地朝自己的手下摊开手,“现在该怎么办?闻芊要是死了,我怎么向他交代!?”

探子乍然被他点名,也不知晓该如何交代,只好更加严肃地盯着地面。

花让头疼地抚着额,指尖在案几上颇有节奏的轻叩,最后往三十六计中捞了一计出来。

闻芊在睡梦里听到了清脆的鸟鸣。

叽叽喳喳的,伴随着翅膀扑棱的声响,旋即便有沉甸甸的雪团从枝头落下。

周遭清静得像是在深山古庙,她以为自己尚未睡醒,待鼻尖嗅得一缕淡淡的清粥香气,腹中的饥饿才将思绪拉回了现实。

闻芊缓缓抬起眼皮,简陋的屋舍和角落的蜘蛛网齐齐映入视线,记忆仿佛出现了断层,她回想了半天才陆陆续续的想起自己之前在干什么,目光不经意一转,杨晋那双映着微光的眸子便猝不及防地与她相撞。

他的神情与昏睡前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眼底下多了圈青黑,长睫低垂,正拿着巾子在给她擦脸。

见她转醒,杨晋动作停了停,将手放在了一旁。

“这什么地方?”闻芊试着坐起身,冷不丁牵动了伤腿,撕心裂肺的疼痛把浑浊的大脑一扫而空,骤然清晰无比。她险险地将一口凉气咽了回去。

杨晋忙过来搀她坐好,扶起不那么软的枕头垫在身后,此处大概不怎么来客人,床榻同棉被都带着些潮气。

杨晋随即抿唇在床边坐下,“沿途碰到的一户农家,向他借住的。”

闻芊听完颔首,“那还真是凑巧……我睡多久啦?”

他将炉上温着的汤药端出来,“一整天了。”

药香泛着苦味,在汤匙的搅拌下不住朝空气里扩散,闻芊瞧了会儿,笑问道:“这么好啊,还遇上个郎中?”

杨晋摇头说不是,“是止疼的药。”

他吹去浮在水面的滚烫,舀了一勺要往她唇边送,闻芊靠在床上轻声嗔怪:“我伤着呢,你喂我啊。”

杨晋把勺子搁了回去,闻言连分毫犹豫也没有,径自饮了一口,揽住她的脖颈,覆上唇来吻了下去。

闻芊是本能的调侃,但他却不是平日里的一笑了之,因此微微有点惊讶。

杨晋动作很温柔,好似许久之前那种荒唐的灌法全然没存在过一样,灼热柔软的唇瓣把微苦的药汁从齿间渡过来,不疾不徐,照顾着她病中干涩的咽喉。

松开她后,杨晋用手指拂去唇上的水渍,又再喝了口,抬起她下巴喂过去,然后又喝一口,如法炮制。

一系列连贯娴熟的举动让闻芊一时竟忘了关心脚疼,待整碗药喝完,她方得了喘息的机会,抬袖掩着嘴,受宠若惊地笑说:“今天怎么这么上道?好不习惯。”

他启唇大概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能有那个心思与她打诨说笑,只问:“要不要喝水?”

“要喝。”闻芊应完,支起右腿将手搭了上去,歪头看他在炉子边忙活。

老旧的茶炉表面凹凸不平,茶壶已倾斜成一个弧度,若让杨老瞧见估计又得不痛快好一会儿。

杨晋将粗糙的茶碗用沸水烫过三遍,才把清茶倒了进去,没嗅到茶香,也许是个寡淡得尝不出味来白水,但她居然觉得,这种清淡的香气也出奇的好闻。

杨晋坐回来时,闻芊倾身在他侧脸上刮了刮,柔声道,“干嘛呀,受伤的明明是我,怎么你瞧着比我还难受。”

茶碗还握在他手里,听了这番话,杨晋却没递过去,只定定地与她对视,“相信我,能治好的。”

闻芊怔了怔,就见他接着道:“爷爷久经沙场,遇到过无数比这个还严重的伤情,从前我的手被打折,就是他医好的……你的腿也,一定可以治,相信我。”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能治好”,闻芊从这番言语中多少也听出了他心中的没把握,先是笑了笑:“好好,可以治。”

随即又宽慰道:“其实,治不好也……没关系,我吃饭的手艺又不止这个,什么琵琶啊,瑶筝啊,箜篌啊,我都……”

她未说完,杨晋忽然垂头打断,“可我想看你跳舞。”

他咬咬牙,拽紧那床做工粗拙的被衾,“可我想看你跳舞啊。”

闻芊颦眉看着他,唇角几乎快要绷不住地往下压了数次,在杨晋抬头再要开口时,她蓦地捧起他的脸,轻轻吻住。

第六六章

带着凉意的双唇只是静静的贴着, 没有轻佻热烈的缠绵缱绻, 几乎温柔得一塌糊涂,药汁残留的清苦在气息间流淌交织, 推开淡淡的雾气。

闻芊睁开眼从他唇上离开, 苍白的手指抚着那张倦然疲惫的侧脸,低声问道:“不是天之骄子的闻芊, 你还愿意娶吗?”

杨晋闻声垂头靠在她额间, 像是用前额轻撞了她一下,随即叹了口气,“说的什么傻话。”

他嗓音沙哑, “无论你是不是天之骄子,我想娶的, 都只有你。”

闻芊略有些虚弱的笑笑, 凑过去在他唇角吻了吻。

“那就这么定了。被我亲过,往后可就是我的人了。”

杨晋低低嗯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 偏头把她的手取了下来,忽然道:“你呢?”

“你不是说自己是匹野马,深宅大院关不住你的么?”

她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感情你那天在外面偷听呀?难怪后来举动这么奇怪。”继而又打趣说, “这不是野马现在蹄子瘸了么,正巧便宜你绑回家关一辈子,还不好啊?”

杨晋一点也笑不出来,眉峰颦得更深了, “我是认真的,闻芊。”

“好了好了,知道了。”闻芊收敛表情,垂眸抿抿唇,淡笑着去握他的手,“深宅大院是关不住野马,但也得看人。”

“你不一样。”她把他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野马是心甘情愿让你关的。”

杨晋看着她,好久没有说话,他大约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可又不愿挪开视线。

闻芊难得讲回正经的情话,望着他眼底的神色,忍不住莞尔,凑到耳畔轻轻道:“想看我跳舞,往后我就跳给你一个人看。不过现在是稍难了点,金鸡独立能接受么?”

他唇角终于松动,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望了她一眼,抬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戳了下。

“又胡说……喝水吧,快凉了。”

闻芊配合地歪了歪头,就着他的手喝那碗已然放温的粗茶淡水,犹自宽慰地暗想:可算笑了。

这两天过得简直难分白昼。转眼天色渐黑,很快便到了黄昏时分。

小木屋的主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整间院子只他一个人住,前面辟了几块地种菜,后院养着三两只鸡鸭和羊羔,有几分悠然见南山的闲适。

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衣食住行所有东西的来源全靠自给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