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闻芊放在一块干净的大石上,撩袍半蹲下身,望着满目安宁的坟包,双手合十地闭目拜了拜。

闻芊在旁边看着,唇角不自觉地溢出笑意来,一直等杨晋睁开了眼才挑眉问道:“瞧你嘴里念念有词的,都说什么啦?”

他唇边的弧度勾得很好看,低垂的眼睫扫出一排阴影,偏偏就是不肯讲,“不能告诉你。”

耳畔听到闻芊熟悉的一声轻哼,“有什么要瞒着我的?在这儿躺着的可全都是我的娘家人,你和我的娘家人说话,还要跟我避嫌?经过我同意了么?”

杨晋拗不过她,再三追问之下只得妥协地开了口:“好了好了,我坦白。”

他先抿了抿唇,稍作犹豫后,目光也没与她交汇,反是望着脚下的荒草,嗓音清和,“我说……”

杨晋轻咳了下,大概在她面前这样直言,多少也有几分赧然和不自在,“我说请他们放心把你交给我,往后,我不会让你受委屈,会对你好,照顾你……”

他语气轻缓温和,叫闻芊心中无端的柔软了一下,她把上扬的唇线压了下去,咬着嘴忽然道:“那我要是,真的治不好,真的得瘸一辈子呢?”

杨晋看向她,“那我背你一辈子。”

胸腔里好似有翻涌的潮水,浪花一朵接着一朵险些从咽喉中蹦出,闻芊不易察觉地笑了笑,换上一副依依不饶的神色:“能背我的还有朗许呢,我都瘸了,怎么不说陪我一块儿瘸?”

杨晋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在她手背握了握,“非得惦记我的腿不可啊?我瘸了还怎么养你?”

闻芊支着下巴往他脸上捏,“卖身吧,嗯……杨大人姿色上乘,在我们那条街,一晚上该值不少钱。”

他气得发笑,半途截住她的手往脑门儿一弹指,“想什么呢,胡说八道。”

杨晋起身拍了拍衣袖,“你坐会儿,我去把你娘家人的棺椁埋好,这么露在外面到底不妥。”

“好。”她顺从的点头,乖巧道,“谢谢上门女婿。”

杨晋实在想把手里石子扔过去,好容易才看在伤患的份上忍住了。

铁铲之类的物件烧不坏,他很快在角落寻到了一把,简单的做了个木杆后,便拎着走上矮坡。

小山塌过方,一个棺椁几乎快从坟地冒了出来。杨晋先简单清理过附近的杂草,往下挖了几铲子准备把棺木抬出。

棺材不知是用什么木所制,很是不牢固,棺材板已经开了,阳光甚至能照进去,他直起身打算盖棺让人入土为安,却在不经意窥见那棺中一角时,神色瞬间大变。

闻芊还在原地坐着拔草,忽见杨晋掀开了棺盖,表情凝重的看着棺椁之中——不知那里面有什么。

她尚不及开口,杨晋已抬头出声唤她了:“闻芊。”

他皱紧眉,说了句足以令人起一背鸡皮疙瘩的话:

“这是口空棺。”

闻芊双目倏忽睁大,当下敛去笑容,作势就要站起来,她忘了脚还受着伤,冷不防一沾地,疼得几乎眼冒金星。

杨晋登时丢开铲子,箭步奔上前扶住她。

闻芊咬咬牙紧扣着他的臂弯:“我不要紧,带我去看看。”

棺材还大敞在空气中,里头别说白骨,连根头发丝也没有,除了被雨水冲进去的枯草和石子,空无一物。

她抚着棺沿怔怔地瞧了一会儿,随即两个人都想起一个从一开始就被忽视的关键细节——究竟是谁,埋葬了这些人?

视线一对,杨晋很有默契地颔了颔首,飞快把其他几口露在外的棺材一一打开。

无一例外,全是空的!

他甚至冒犯的撅了几个坟包,发现泥土之下,或停放着空荡荡的棺椁,或是压根连棺材也没有,连坟都只是个表面架子。

此时此刻,暖意融融的日光斗然阴冷起来,连拂过的风都含着一股森森的凉气。

闻芊试探着问道:“会不会是火势太厉害,收捡不到尸骨,所以才只能立个碑?”

杨晋神色严肃地摇头:“不太可能。这里连房屋都没烧完,大火应该并未持续很久,人最多变成焦尸,绝不会化成灰烬。”

闻芊再一次仔细的、认真的从眼前的墓碑上扫过,全是村里人的名字,有族长的、有母亲的、有隔壁大伯的、有酿酒婶婶的。她年幼的记忆早就模糊,忘了楼村上下究竟有多少口人,但看这些碑文上的字,其中甚至有她想不起来的姓名,详细程度可见一斑。

杨晋搂着她的肩膀,尽可能平和的出声,“你再好好想想当年的经过。”

“我记得你曾告诉我,起火的那天来了几个陌生人,而当日晚上,你们三人溜出去摸鱼所以逃过一劫,可尚没回到村就被一个熟识的人带下了山,对不对?”

闻芊在怔忡中跟随他的思路将陈旧的往昔理了一遍,愣愣的应道:“对。”

“假设。”他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看着她的双眸道,“我是说假设。”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十多年前,你的族人并没有死于大火,这些坟只不过是掩人耳目。他们为了避世,集体离开了此地,由于寻不到你们,还特地找了个人来接应……但是,那个人没能把你们带到目的地,半途便失踪了。”

明显感觉到闻芊身子因站不稳而向后颤了颤,杨晋愈发用力地将她紧紧拥住。

纷乱的旧事在脑海里交织缠绕,她一时间竟理不出个头绪来。

大火,不速之客,容貌模糊的大哥……

闻芊难以理解地轻轻摇头,“可……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世道有那么险恶么?一定要避世?”

“避世,除了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之外,还存在一个原因。”杨晋沉声道,“躲仇家。”

他在闻芊发问前先开了口:“我起初一直以为,你们或许是哪个杏林圣手的后人,但适才去过祠堂我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她思忖片刻:“怎么说?”

“你知道你们村的祠堂,供的是谁的雕像吗?”

上山以来因腿脚不便,闻芊没来得及处处细看,乍然见他提到祠堂,只能从数年前零碎的记忆里翻找。

“……是个老人家?好像是,我记得胡子挺长的。”

杨晋回答:“是徐福。”

“若是学医世家多半会拜扁鹊、华佗,而很少会有供奉徐福的。”

结合她此前所说的,家乡逢年过节要祭拜鬼神,但凡男儿年过五岁要通读《易经》,还有山脚下老者口中听来的仙人的传说,这些细节连成一线便只有一个答案。

杨晋深吸了口气:“我怀疑,你们是方士之后。”

第七十章

提起求仙问道, 世人总是对道士更熟悉一些, 相比之下方士就显得不那么家喻户晓。

其实两边本就有互通之处,道士始于东汉, 是方士的分支与传承, 那会儿“小神仙”的说法还比较普遍,而在晋朝后, 方士的风头就渐渐被其盖过, 以至于萧条了很长一段时间,至今都没能东山再起。

这些人,善于医术、星相、奇门遁甲、占星卜卦, 听上去的确很像那么回事。

“也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都还活着?”闻芊回头看了一眼满山的金蝉脱壳,心里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对那些恩恩怨怨丝毫不感兴趣, 也没有萌生出要去将当年之事查个水落石出的念头。

一切到了这里就已经算是尘埃落定。

至于他们还能不能相见, 至于那段流落在外的时光和每一个想念家乡的夜晚,仿佛都不重要了。

从坡上下来时,她低低嘱咐杨晋:“这件事暂时别告诉小朗。”

藕断丝连的过去会让人背上太沉重的包袱, 他闻弦音知雅意,无声的点了点头。

把坟场恢复了原状,两人回到村中的空地上。一锅寡淡无味的蘑菇汤被吃了个精光,朗许正帮着杨凝摘了药草来给施百川清洗伤口, 他对这座遍地是宝的山格外熟悉,但凡说得出口的,就没有他寻不到的东西。

闻芊待他们忙完后才提出下山。

“村子有前后两个出口,我们方才走的是南门, 这条道在当时一般不让小孩子靠近,北门的话我印象更深些,不会再遇上机关。”

众人将火堆熄灭,一队病残妇孺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宁静的荒村走出来。

行至牌楼下,朗许终于忍不住驻足,万分不舍地转过头。

绿树浓荫笼罩着的村落,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好像和记忆里的没有一点偏差,所有的景物都定格在了十年前。

黄昏中会有劳作归来的人,白云下升起炊烟袅袅,所有在乎的亲人都在那里,他只要这么沿着小径往上走,似乎便能与他们相遇。

“要是楼砚能来就好了。”身侧冷不防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

他讷讷地回眸,正看见靠在杨晋怀中的闻芊——这个姑娘与初见时好似没什么分别,和那双眼睛对视久了,不知不觉竟能平复下来。

“你若是真的舍不得,留下也可以。”闻芊体谅的颔首,想尊重他的选择。

朗许很认真地抿着唇冲她比划:

我跟着你。

深冬的寒夜,在济南城门即将关闭之前,五个人分外狼狈地出现在了暮色里。

只是过去了几日,却像有几年那么长。

济南府的锦衣卫、衙门,甚至城外的驻军全部出动了,一帮人围着千佛山脚的密道又是挖土,又是绕路,夜以继日不眠不休,谁也没料到他们居然自个人回来了。

杨老将军毕竟上了年纪,脾气虽然坏,一口气失踪两个孙儿说不着急是假的,老人家坐在正厅里整宿没合眼,一听到下人禀报,噌的就站起身,抬眼便怔怔地看见一群灰头土脸的年轻人走进来。

杨晋背着脸色发白的闻芊,杨凝扶着肩头血迹已干的施百川。

老杨家的香火真是铁打的,受伤的全是人家!

杨晋已将人放在了帽椅内,杨老几步上前,不用他开口就给闻芊简单的检查了下伤势。

“不行。”他沉着脸,冷冰冰道,“这伤我治不了,带她回房,过会儿我叫个骨科大夫来。”

杨晋在听到他吐出前两个字时,心就蓦地往下一坠,此后的每一句都让他的心沉重一分。

他一言不发地打横抱起闻芊,在前面提灯婢女的指引下来到了西厢。

热水、炭盆、换洗的衣裳早已备好,丫环得了老太爷的令,要在大夫到之前把她伺候干净,杨晋的手扣在门框上,犹豫了许久才退出去。

打发了院中哭着闹着想进去帮忙的游月和菱歌,一炷香后,那位医生姗姗而来。

看年纪他快有七十了,大约是杨老的旧相识,言行举止间看得出两人的关系很密切,连说话语气和模样都如出一辙的古板顽固。

老大夫身后有小药童背着药箱,他进门先净过三回手,这才坐在床边打量闻芊的形容。

受伤以来连日奔波,冷雨、稀粥、野菜、在山中为了躲机关乱窜,可想而知她此刻的气色不会好到哪里去。

兴许是已经有了数,老大夫挽起袖子匆匆号过脉,便掀开被衾的一角,露出的恰好是那条伤腿。

闻芊才沐了浴,小丫鬟们为了诊治方便,特地把中衣卷上去了一节。杨晋站在一旁,看到她原本修长莹白的小腿上那抹触目惊心的绛紫色,不由狠狠攥紧拳头。

“大夫……”

不等他询问,老医生已颦眉打断,“这断骨其实不算严重,若及时医治再辅以汤药调养,倒是能好个七七八八。可惜眼下耽搁得太久,淤血堆积,又影响到了筋脉……”

他顿了顿,抬眼时却见对面的女子正神色沉静地等着下文,便继续道:“我会替你重新接骨,但能好到什么程度还得看自身造化。

“所幸现在不是炎夏,伤处不容易恶化,你结结实实用些汤药,过个一两月,不出意外的话下地应该是没问题。”

闻芊紧接着开口:“那能跳舞吗?”

老大夫许是鲜少见过这么心大的,当下冷哼:“跳舞?还上天呢,有这灵丹妙药,我早给人供起来了。”

声音刚落,察觉到闻芊眼里细微的变化,杨老抬脚往他膝盖一踹,骂道:“怎么说话的,吐不出象牙来就给我闭嘴。”

老名医挨了记打,倒也不介怀,垂头收敛了一下,如实解释:“我所说的‘下地’,是指勉强可以走动,要蹦要跳是不行的,每逢雨季伤处皆会作痛,这些你得有个数。”

她靠在软枕上点头:“好。”

见这姑娘说话实在是痛快,老大夫把多余的话都省了,“成,若是没什么异议我就命人去熬麻沸散——这是我仿华佗调制的药方,喝过后会周身麻木,但效果有限,或许只能轻微减少些续骨之痛,你做好心理准备。”

闻芊很顺从:“您安排吧。”

东西都是现成的,汤药煮得很快。

杨晋一直立在门边,看着她把药吃下去,面前隔着好几个伺候的下人,丫环们将热水和干净巾子陆陆续续端进来,不时轻擦着他手肘而过。

小半个时辰之后,大夫递了快大小适中的木头给她,以防待会儿她咬到舌头。

周遭暖融融的空气瞬间变得凝滞不前,杨老上前握住他胳膊,拽了好一阵才将人拉到外间。

杨晋没有说话,沉默着在近处的红木倚内垂首坐了。

尽管大夫承诺续骨的过程不会太长,可这段时间仍旧比他想象中要难熬得多。

他能清楚的听到屋内压抑的低吟和倒抽凉气的声音,那是一种,和她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嗓音,若非疼到极致,闻芊一向不轻易示弱。

杨老负手来回踱步,他似乎不知要如何开口,转目时,只看见杨晋深深的低着头,凌乱的发丝散在脸侧,交错在膝前的十指用力地紧扣,他像是没有意识到痛楚,连指甲陷进肉中也无知无觉。

杨老在心里暗叹了口气,正要转身,蓦地听到他出声说道:“她的腿是为我伤的。”

闻言,素来处变不惊的老将军突然怔了下,带着几分讶然望向他。

但杨晋却未在多言,只将双唇紧抿成一条线,苍白的神色定定地瞧着虚里。

直到屏风后走出个端着铜盆的小丫鬟,他才像是神魂归体,蓦地站起身。然而后者却抱歉地对他摆摆手,表示尚未结束。

杨晋收回视线,手摁在桌角,不安地数着时辰……

治疗的过程进行得并不顺利,几乎用了近三炷香的时间,老大夫才擦着汗走出来。

房内是忙着收拾残局的侍女,闻芊已经睡过去了,伤腿处的夹板用布条紧紧的固定住,满屋都是外伤药的味道。

“这张方子吃十天,十天后我再来给她诊脉换方,这几日病人可能会发烧,你们多照顾着点……另外,倘若她伤处不对劲,记得及时派人来通知我。”

大夫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的交代,善后的事还有一大堆。

施百川的伤需要处理,殷方新的下落也得给官府一个交代,还有红莲教的余党,山洞内的药,他几乎脱不开身。

杨晋送走了当地巡抚,本想去看闻芊,半途却被杨老硬拉着去洗澡换药,强行摁在床上休息。

他本打算等杨老走了再偷偷溜走,不料一挨着枕,居然立马睡着了。

接连几日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这一觉尤其酣沉,但因为心里装着事,醒得也很快。

杨晋睁开眼时,天还没亮,他迅速翻身起来,悄悄摸到了西院。

菱歌尚在碧纱橱外熟睡,他悄无声息地绕过去,径自走到里间的床榻边。

几个时辰前的紧张气息似乎还未消散。杨晋在屋内站了很久,确信闻芊没醒,他才俯下身,轻轻将她抱在怀中。

臂弯里的人骨骼分明,甚至有些硌手。这一路行来她瘦了许多,身子愈发的单薄,他需要动作极其小心,才不会碰疼她。

杨晋把头埋在闻芊颈窝,明知无人会回答,却仍旧低声问道:“还痛么?”

他手臂收紧了一分,肌肉上那些零碎的伤口即刻被牵扯出丝丝的痛楚。

“为什么不叫我?”他偏头,似是叹息地在她脸颊上吻了吻,“你若是叫我,我就进来陪你了。”

杨晋将前额抵在她青丝中:“偶尔对我狠一点又没有关系,你这样,让我……”

窗外承受不住积雪的树枝啪嗒一声落了满地,把后半截话尽数吞没。

他没有往下说,就这么静静拥着她。

长夜在漫天的雪花里沉入地底,隆冬的晨光透过黑云把树干上结成的冰霜一点点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