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芊笑而不语地把水囊封好,支起下巴同情地看着他:“那可能要叫你失望了。”

施百川莫名地嚼着饼子。

她笑吟吟道:“因为我们,也迷路了呀。”

“……”

所以眼下他们不过是从三个人瞎转悠变成了五个人瞎转悠,还把仅剩的干粮全吃完了!

施百川在惊愕悲愤之余本想留一点备用,顿了顿,见朗许和杨凝都吃得毫不动摇,也就自暴自弃地继续低头进食。

趁他们几人用饭的空闲,杨晋三言两语解释了这两天的经过,他虽然语气平淡,用词尽管平铺直叙,众人却也从这片言只字里感受到了难以名状的凶险和遗憾。

杨凝解开闻芊缠着腿的布条查看伤势,她脸色沉得厉害,动作利索地给她做了简单的包扎,随后正色地朝杨晋道:“她情况不太妙,骨头肯定是断了的,至于伤得有多严重我不好说,总而言之必须得尽早治疗。”

杨凝一向不会刻意说安慰的话,这一句于她而言已经算是温和委婉了。

施百川和杨晋当即意识到事态的紧急之处,闻芊的伤需得赶紧看大夫,但他们此刻又陷在这找不到首尾的大山之中,简直进退两难。

事不宜迟,众人听了这话也休息不下去了,稍作收拾便起身赶路。

考虑到杨晋自己的伤还没痊愈,闻芊见他伸手过来,只不着痕迹的朝旁避开,“你歇会儿,让小朗背我。”

朗许背她瞧着就比较轻松了,几乎是用一条胳膊便将整个人托了起来,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提大包小包的物件。

这山中的雾气哪怕到了正午也没有要消散的意思,杨晋同杨凝在前面开道,他看着身侧浩如沧海的白烟,心中其实已有了些许猜想:

“若我没看错,这山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坑,所有的布局都是按照伏羲六十四卦方位进行变化的,有几分奇门阵法的影子。

“好在但凡是阵法,皆有其薄弱之处,我们只要找到关键的位置想必就能破阵。”

他们这一行,不学无术的有很多,奇门遁甲这种一听就很高深的玩意儿更是从没碰过,于是四个人都老老实实地把他望着。

“奇门中,共有‘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开、休、生’三门为吉,景门是除了此三门外唯一的吉门。我不过略懂皮毛,并不精通,只能一个一个试试了。”

杨晋说到这里,足下一顿,“首先开门居于西北乾宫,我想西北方向应该会有不同于周遭环境之物。”他在前面走,众人在后面跟。

很快便瞧见一株矮小的枯木扎根在地上,杨晋上前敲了敲——空心的,好似金属所制,五指摊开正好能将树干握住。

“开门五行属金,这棵树兴许就是控制哪里的机关。”

他言罢,暗想:我拔下来看看。

这个念头才刚蹦出来,手臂已经先动了,只听“哐”的一声,枯树被他连根拔起,与此同时,那树根下仿佛还连着什么,一并随着枯朽的根茎被拦腰扯断。

有好一阵,四下里清清静静的,什么也没发生。

随后,远方的密林间,飞鸟从梢头扑棱开的动静仿佛一阵风朝这边迅速逼近,闻芊抱着朗许的脖子,已然能感觉到脚下大地的震动。

杨凝不解地打量周围:“成了?”

地动逐渐清晰,伴随着树枝被碾压折断的声响,施百川抬头一看,巨大的滚石顺着斜坡下来,一路锐不可当,摧枯拉朽,直接从碗口粗的树林中破开了一条险恶的道。

“快跑!”他大喝出声,五人急忙朝旁边躲避。

滚石擦着朗许的衣角堪堪滑过,还没等松口气,紧接着又是一个滚石呼啸砸下,缠绵的雾气被巨石的来势汹汹破开,依稀能看见那后面居然接二连三的还跟着一大堆连成串儿的石头!

闻芊在掀起的烟尘滚滚中迷得睁不开眼,若非腿还伤着,她只怕已经在地上跺脚了,自己认真听杨晋掉了这么久的书袋,还当他有多能耐,想不到这个“略懂皮毛”真的是童叟无欺,半点没有掺假。

第六八章

“杨晋, 有你这么不靠谱的吗!”

滚石急如雨下, 杨凝和施百川都是锦衣卫出身,轻功卓绝, 要躲开这些乱石绰绰有余。倒是朗许, 他虽力大无穷,但身形的短板在此刻暴露无遗, 一手要护闻芊, 一手还要拎包袱,左躲右闪的好不狼狈,顷刻间胳膊已经挂了不少彩。

杨晋与他正好在滚石的两端, 当下唤道:“朗兄,把闻芊给我, 包袱是个累赘, 能扔就扔。”

朗许被他那么一喊愣了愣,琢磨了一会儿“把闻芊给我”这五个字的意思,随后当机立断, 趁着石头滚过去的短暂空隙,抱起闻芊就朝杨晋那边丢。

空中好似一个人形包裹划出一道轻飘飘的弧度。

后者朝前跑了两步,稳稳当当的将人接住。

闻芊经历了一次大起大落,忍住眼前的天旋地转, 气急败坏地开口:“你们……”

“到底还当不当我是个伤患了!”

“肯定……”杨晋抱着闻芊正躲过一个偏离了轨迹的滚石,费力地挤出字,“当啊。”

“那好,你自己说说, 要怎么赔。”

他一门心思在这眼前层出不穷的机关上,“都行,你想要什么。”

闻芊斜眼睇他:“想要你。”

杨晋尚在和飞溅的石块纠缠,想也不想就答应:“好。”

此刻山坡上的滚石仿佛终于难以为继地消停下来,正当众人以为能够歇口气的瞬间,周遭的枯木突然整齐划一地转了个方向,随即从树桩的缝隙里闪过星星点点的光,无数长箭破空落下。

杨晋急忙抽刀应对,漫天的箭雨像是长了眼睛,专挑的他们落脚处飞射,闻芊看着脚边叮叮当当堆积的箭矢,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方才说什么?”

他挡开几支冷箭,急喘了口气:“我说,好啊……百川当心身后!”

杨晋看准流箭的来源,在地上拔了一支用力掷过去,哐当一阵响,他准头不错,机关口被扎了个正着,然而就在同时头顶一张天罗地网劈头盖脸地旋下,他抱着闻芊就地打了个滚险险避开。

这些机栝也未免做得太天衣无缝了,简直毫无漏洞可言。

杨晋被逼到了一棵古树后,探头望着瞬息万变的山道,隐隐感到不对劲。

从山脚的老农嘴里可以知晓,之前有不少慕名来寻仙的寻常百姓,但大多数人都是平平安安地被“请”下了山,从未有过失踪在山里的情况。也就是说,奇门遁甲只是用来迷惑普通人的,倘若破了那一关,越发逼近山顶,便会被设局之人视为“威胁人物”,进而放出机关取其性命。

这条道上的暗器陷阱如此密集,只能说在对方眼中是极为重要的地方,他们也许并没走错。

也就是在此时,正午的太阳终于开始西偏,日头打在前路的刹那,远方的层层迷雾里,山道又开始变化了,见证了整个过程的杨晋蓦地像是明白了什么……

“小川!”

施百川被利箭追得满地乱窜,总觉得那机关像是非常针对自己,终于忍无可忍的跳上了其中一个枯木的树干上,抬刀想把机栝毁掉。

刀刃刚戳下去,乍然听到杨晋叫他,本能地应了一声:“诶。”

包着树皮的机关人咯嘣一下从中间开了个嘴,很活泼地滚出来一颗铁球。

施百川一看正想着:这什么玩意儿?

等发现那铁球上还有根滋滋作响的引线时他瞬间就淡定不下来了,撒丫子拔腿便跑。

“小川别转弯,一直往前跑!”

他正拼命着,耳畔传来杨晋的声音,往前瞅了一眼只觉要疯:“哥,前面没路了啊!”

“不用管!相信我。”

在这个节骨眼上,施百川来不及琢磨他这句话到底有多荒谬,凭着对杨晋毫无保留的信任,他咬牙决定“要死就死吧”一鼓作气朝前面高大的山壁狂奔。

然而就在他离山体越来越近的时候,视线里那坚不可摧的山岩仿佛淡了许多,朦朦胧胧的像是隔着层纱,而那纱的后面,竟是一片未曾见过的新天地。

他没来得及细看,身后的雷火弹上引线已烧到了尽头炸起一声平地惊雷,汹涌气流将他往前猛推,跌跌撞撞扑在了地上。

随着施百川的身形隐没在雾气当中,杨晋差不多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是海市蜃楼。

传说蜃为水龙,能吐气成楼台,虚幻缥缈,栩栩如生。

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对方会选择在这个山中布下奇门阵法了,除了利用自身精通五行八卦之便,还仗着气候与浓雾的优势。

难怪这座山的气温与别处如此的不同。

杨晋招呼朗许和杨凝,挥刀在密密麻麻的箭风下左躲右闪,紧跟着施百川的方向,一头扎进了雾里。

几乎是在他们几人越过那道纱帐般的高墙时,身后的箭矢、炸雷、天罗地网皆像有感知般一并偃旗息鼓,如云似雾的烟尘在风中缓缓浮起,阳光下几乎能看清每一粒细小的尘埃。

冷冬中尚有深绿的山林归于平静,缭绕着白烟下的青山与草木真像是令人置身仙境。

众人坐在地上各自调整呼吸,举目相望,皆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回多亏我哥,我就知道跟着他一定能走出去……凝儿姐呢,没事吧?”俨然被当成探路炮灰的施百川本人毫无知觉,反倒挨个挨个的关心起人来。

杨凝扶着重剑坐起身,冲他摇摇头:“没事,你呢?伤口可有裂开?”

施百川微笑道:“没有,已经愈合了。”

他们脚下的山路与身后的密林截然相反,竟显出几分人迹来,平坦笔直的朝上延伸。

柔软的日光沿着小径一路照过去,像是条通往光明的大道,四周永远常青的树枝梢头,几只雀鸟在其间灵动的跳跃,啼鸣出一段无忧无虑的曲调。

突然之间,一直以来安静沉默的朗许不知看见了什么,全然不顾发软的四肢,双手并用挣扎着爬起,踉跄地往前跑。

施百川正想问他这是怎么了,却见闻芊拉着杨晋的衣襟急匆匆道:“阿晋,带我上去!”

“怎……”

闻芊打断,“先带我过去。”

他眸中有些不解,但同她的视线一对上,杨晋便没多言,抱起她跟上朗许的脚步。

山道旁边杂草丛生,沿途有几只红尾松鼠好奇地蹦跶过来,也不怕人,只蹲在原地歪头注视着一群不速之客。

闻芊不自觉揪紧了杨晋的衣袍,记忆和心跳随着眼前的景物逐渐变化,甚至连呼吸都开始小心翼翼。

再往前时,那个曾在睡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牌楼骤然撞进了她的视线里。

木制的牌坊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下早已斑驳陈旧,青苔顺着两侧的柱子爬上去,在正楷所书的“楼村”间覆上厚厚的一层青绿。

杨晋在这一瞬意识到了什么,看着闻芊那双星目中流露出的神色,脚下的每一步无端端变得异常沉重。

他从摇摇欲坠的门中穿过,走进了闻芊讲述的,那个长久以来隐在重重迷雾后的故乡。

宁静祥和的村落里阡陌交通,在坍圮的废墟下依稀能看到多年前人们生活的影子,木匠铺、铁铺、点心铺、小酒肆……十来户房舍分布在一条长满野草的道路旁,绿意盎然的爬山虎与青葱的苔藓掩埋了大火的痕迹,在曾经的惨烈和险恶上重新开满了勃勃生机。

闻芊躺在杨晋的怀中,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四周。

施百川同杨凝走在后面,颇为惊讶地发出感叹:“想不到这里居然还有个村子……看这样子遇到过一场大火,很久没人住了吧。”

荒村里的旧物还维持的原来的模样,没有烧尽的房屋剩着残垣断壁,屋内的锅碗瓢盆散落一地,不时会从里面钻出些说不出名字的小动物来。

在火中侥幸存活的篱笆墙上裹着葡萄藤茂盛的枝叶,三两只喜鹊在顶端栖止,待他们走近时又扑腾着飞开。

时间似乎过去了好久,久到连她都快记不清家乡的轮廓。

曾经奔波尝试了那么多回,本就早已放弃,谁知命运会在这时毫无征兆地给她一个巨大的意外。

杨晋在村后一片矮坡前停下,闻芊看着荒草中那个高大落寞的身影,双唇嗫嚅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小朗。”

其实真相在不知道之前才是最美的。

一方面能够将过去停留在它最好的时光中,一方面又可以带着自己对未来的描绘充满希望的活下去。

朗许转过身来,浑浊的双眼里仿若有许多压抑着的情绪,因为他的口不能言而显得更加不堪重负。

在他的背后,芳草依依,无数个坟头伫立在风中,静静地迎接着久违的故人。

第六九章

朗许从村后采了些蘑菇和野菜, 将旧屋里的锅碗洗刷干净, 捡了处空地给众人熬汤烤蘑菇。

在寒冬里奔波了数日,又饱受惊吓, 到这会儿总算能捞到一口热汤喝, 哪怕半点作料也没放,大家仍旧吃得有滋有味。

听闻芊掐头去尾地讲了个经过, 施百川捧着碗道:“原来你们从前住在这儿?……还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要什么有什么,连气候都那么怡人——还有兔子,冬天也不怕没野味儿吃。”他尽可能地找好话说。

朗许把烤好的野菜递过去, 施百川道了声谢,一口咬下去被烫到了舌头, 忙连连吹气, “那这村子是没人了么?这么多年,没有人来找过你们?”

闻芊搅着汤碗笑了笑:“真要有,我们也不至于想尽办法地来找回家的路, 当年那场大火,活下来的就只有我们三个。”

杨凝就坐在她身侧,闻言握住汤勺一顿,有些口拙地安慰:“节哀。”

“都多少年的事了, 有什么放不下的。”她笑得不以为意,“你们先休息,过会儿我领你们从北门下山。”

当他们几个在火堆边闲聊之时,杨晋已围着村落大致走了一圈, 村□□有十六户人家,山坡下是荒芜的良田,正如闻芊所说,因为气温适宜,四周生长着许多奇花异草。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村子处处透着一种古老的气息,“桃花源”的那个念头乍然从脑海里蹦了出来。

走到临近后山的地方,有一间保存尚且完整的祠堂。

祠堂的大门已经塌了,露出里面宽敞的大殿,地上烧焦的蒲团落满了灰尘,正中有供一尊石像——是个穿着连身长袍的老者,很像先秦时的装束。

长者头戴冠帽,长须垂于胸前,手中还握着一卷厚厚的竹简,神色深邃和坚定。

他盯着雕像的脸看了许久才收回视线,踩着一地的狼藉走出去。

朗许那边,野菜吃了个七七八八,施百川见他过来,忙将还没动的一个烤番薯递去,杨晋摆摆手:“我不饿,你自己吃。”

说完俯下身轻扯了扯闻芊的衣角:“伤怎么样,还疼不疼?”

她正把一碗能淡出鸟来的蘑菇汤喝光,连眼皮也没抬,“要是疼了你能怎么办?敢自断一条腿陪我金鸡独立吗?”

“好了,是我的不对。”听出她还在为方才的事气不顺,杨晋不由笑了笑,认错的态度倒是很端正,“刚刚是情急才出此下策……”他压低声音,“我若是断了腿,以后可没人背你了。”

闻芊斜过眼来,似笑非笑地睇他,搁下了碗伸出手,“来抱我,带你去看看我住的地方。”

余下三个人虽被无视抛弃得很彻底,但大伙儿也都颇有默契地没发一语。

下午的日头不那么刺目了,显得温和又惫懒,杨晋在她的指引下找到了那间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小屋。

屋子不大,四四方方的装着几间房,杨晋其实很怕闻芊会触景生情,若非瞧见她和朗许对此地有太多不舍,他其实更希望她能早些离开,好好的去看一看伤腿。

四下张望了一番,闻芊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伸出手要去捡。

“我来。”杨晋打断她,顺着角度俯身,在灰烬中翻出一个小玩意儿的残骸。东西大半烧成了灰,隐约能从黑色的焦糊下看出点拨浪鼓的影子来。

闻芊捏在手里试着转了转,可惜破鼓已经发不出声响。

杨晋抱着她在门前坐下,闻芊便斜着身子坐在他大腿上,一面玩一面说:“这东西是我娘做的。”

他伸出拇指轻轻拂去她脸颊的一点灰尘,由衷道:“你娘一定很漂亮。”

“诶,还真不是。”闻芊转过眼来对着他笑,“我娘长的可普通了,我大概像我爹多一点。”

她索性就靠在他肩上,歪着脑袋回忆,“我爹在我生下来没多久便过世了,好像是因为从小就体弱多病。我娘常说他若是还活着,村里最有学问的人必然是他……”

“有学问必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杨晋笑说,“你也算传承了精髓。”

她含笑:“算是吧。”

闻芊娓娓道来地同他说起家里的事,说起童年的时候满村的大娘都想让她给自家当儿媳妇,说起逢年过节,她家中有多热闹。

半点也没有娘俩相依为命过日子的感觉。

“我娘脾气好,我爹脾气也好,就我是个怪胎,她也不知道我这脾气是随了谁,打小就担心我会嫁不出去。之后朗许被我捡回来,她还千方百计地想撮合我们。”

杨晋带着闻芊来到了那片坟林,矮坡上杂草丛生,在这十年的空白时间里,小山大概经历过暴风和骤雨,墓碑在风雨的摧残下歪歪斜斜地扎在泥土中,好些埋得不深的棺椁甚至□□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