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闻芊笑着坐回他身边,“快来,有好吃的。”

她把盖子掀开,饭菜的鲜香便扑面而来,荤菜有狮子头,细致菜有抓炒肉,填肚子的有什锦包子和肉丁馒头,点心盛的是花糕。

杨夫人到底心疼孩子,悄悄给备了七八样菜。

杨晋便将案几上的纸笔先收拾到一边,和她用包子就着细丝的青酱肉,把一桌子的菜趁热吃光了。

酒足饭饱,即将燃尽的蜡烛又新添了一支,幽静的黑夜里,整个祠堂只听到窸窸窣窣的翻书声。

也不知写了多久,杨晋忽觉肩处一沉,突来的重量让他下笔的手无端颤了颤,牵出的那一划正好歪了。

他轻轻转过眼,入目瞧见闻芊满头乌黑的青丝,心里莫名的一软,他不敢轻易打搅,动作极缓的解开了外袍,伸出手臂把她罩入怀中。

闻芊并未醒来,睡得犹自酣甜。杨晋颇有些心满意足地抿了抿唇,一手抱着她,一手仍提起笔来,照着枯燥乏味的家规一字一句的抄录。

第七七章

等闻芊这一觉睡醒, 天光已经大亮了。

她迷迷糊糊地从杨晋胸膛直起身, 就着一个慵懒的呵欠拢拢睡得已然蓬松的发髻。等她意识完全清醒后,才发觉杨晋正坐在原处含笑看着自己。

闻芊倒也不尴尬, 很配合地凑到他唇边亲亲一啄。

“睡好了?”杨晋问。

“这哪儿睡得好, 腰酸背疼的。”她随口抱怨,手抚着脖颈活动筋骨。

杨晋不动声色地把那条被闻芊靠了一夜的胳膊艰难的收回来, 这会儿才感觉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他什么也没说, 只用另一只手给她揉着后背。

闻芊兀自享受了片刻,余光一转,颇有些诧异的看见满桌叠得整整齐齐的家规:“你都抄完了?”

“是啊。”

“这么快, 你一晚上没睡?”

杨晋不以为意地笑笑:“小意思,都是练出来的……要不要再回去休息会儿?看你眼圈都熬出来了。”

闻芊闻之大惊失色, 忙拿手摁住眼底, 对于女人熬夜的后遗症有与生俱来的恐惧,当下慌张道:“那我先走了。”

“嗯,去吧。”

祠堂里归于平静, 更漏声滴答滴答。

杨晋往背后的椅子上一倒,将整宿的疲惫好好的舒展了一回,直到辰时末刻,门外候着打扫的小厮已开始着急的往里探头探脑的张望, 他方才收拾着起身。

今日是沐休,杨阁老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用完饭在书房小憩了。杨晋把抄好的祖训用细绳打包,照例按时给他送过去。

其实闻芊昨天那番胡扯他并不认为爹爹一定相信了,如果一切真如此顺利, 恐怕有大半的缘故是祖父写信替自己说了好话,所以这次他爹正好能借坡下驴。

书房的门没关,杨渐果然在里面。

杨晋在外面站定,抬手轻叩了几声。

“进来。”

若是在以往,杨阁老待在书房忙碌时,只会让他把东西放下,然后该干嘛干嘛,找个地方自己凉快,但今日,杨渐却出乎意料地让他把门关上。

难道还是为了闻芊的事?

“爹。”杨晋在心中暗忖,掩好门扉转过身。

杨渐颔首示意道:“东西搁那儿吧……坐。”

他依言坐了须臾,可总也不大安稳,索性还是站了起来,“您找我有事?”

杨阁老不知在写什么,终于将笔放下,双手拿着墨迹未干的白笺纸上下看了一眼,旋即望向他,“你的心思果然不在这里,都回来一天了,还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吗?”

杨晋被他问得一怔,将满腹的儿女情长尽数抛开,不过略一琢磨,骤然反应过来:“您是指大哥?”

“爹,大哥不在家?”

杨阁老冷颜道:“你大哥去了南京。”

他颦眉:“南京?”

大齐于承明十九年自南京迁都北平,但南京依然算是第二都城,六部与督察院等所有机构一应俱全,看上去浩浩荡荡,可有名无实,是个公认的养老之地。

他大哥家世显赫又是青年才俊,三十不到已坐上工部侍郎的位置,这个年纪正是施展才华的时候,此刻被赶去南京,几乎等于是发配边疆。

杨晋不太明白圣意为何如此:“信上没见您提,是今年出的事?”

杨渐靠在太师椅上,摁着眉心良久才吐出口气,“是唐石那件案子惹出来的。”

“总督府上查出了宁王的军火库,工部本就承办各地的军用器物,此事逃不了干系,可偏偏唐石半途被人灭了口,有人便趁机借题发挥,说是你和你大哥联手为之。”

杨晋哼了一声:“空口无凭。”

“不错。圣上眼里虽容不得沙子,为父这点微薄的脸面他也还是要给的。”杨阁老点点头,“所以上一年,你说要留在江南,当时我没阻拦,就是想着正好让你躲一躲风头。”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年,谁知今年年初又有言官旧事重提。”

朝廷里的言官素来是没事找事,无理搅三分的,杨晋早已见怪不怪。

“这一回的声势来得比上一回大,我怀疑是某人蓄谋已久。”杨渐双手交叠在身前,“幸而有太子与几位老友说情,你大哥才只是发派南京而已,否则按照皇上的脾气,闹不好咱们一家都得下面相见了。”

杨晋沉吟片刻,“您口中的这个‘某人’,莫非是指……”

他并未直言,只伸手指了指窗外初升的朝阳——杨晋当即会意。

果然是曹开阳。

这个在东厂朝廷一手遮天的宦官。

“石明朗死了,这个老东西也开始坐不住了。”杨阁老把一叠书卷仍在手边,“不知道他从哪儿找来个道士,顶了司天监的职,成日里和皇上论道谈经,妖言惑众。借占卜算卦之名,拉了不少人下水,只今年开春就有好些个老臣遭了殃。”

“此次冲着你大哥下手,多半是投石问路之举,想看看咱们杨家在圣上心中的地位到底还稳不稳固。如今他是鸣金收兵了,如若再有下次,只怕便是要动摇杨家根本,斩草除根了。”

杨晋沉默不语。

难怪临行前祖父会说那番话,眼下的时局确实不容乐观。

“你现在明白,我为何要让你回来了吧?”杨渐轻叹了口气,“要变天了,晋儿……此后你行事得慎之又慎,多加小心。”

他正色,颔首应道:“是。”

安置好了家事,杨晋白日里仍如以往一般上北镇抚司办差。

锦衣卫平时负责上朝礼仪,也就是大殿门外当门神站班,不时若听到里头皇帝龙颜大怒喊一嗓子“着锦衣卫拿午门前执行廷杖”,一帮人便得挽袖子准备干活儿。

然而他入职后好几日了,并不见安排早朝,反倒是要审的犯人堆积成山。

时隔一年,诏狱的规模好似又扩大的一倍,饶是这样也人满为患,一路看过去还有许多的熟面孔,其中言官居多,大概又是冒死进谏被抓进来的。

直到正午用饭时,杨晋才从赵青口中得知——圣上跟着青玄道长到城郊长明观清修去了,再有几天才得回来。

承明皇帝也不知是怎么。

从前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的人,到了这把岁数突然信起了神佛。

皇上不在京,又没赶上去城郊的队伍,锦衣卫衙门里清闲得有点无聊。傍晚或是无事时杨晋会跑一趟“二十四桥”胭脂铺,给闻芊带些新出的脂粉。

她倒是适应得很快,也颇能给自己找事干,不是在家陪母亲下棋做女红,便是拉着她出门听曲看戏。杨夫人年纪大了,偶尔没兴致,闻芊就自行去逛京城的乐坊和戏楼,看她近来攒钱的速度,杨晋甚至觉得她有着手开一家乐坊的架势。

这日,早起出门时,他在铺子中买了一盒面膏,下午正收拾好东西打算回家,临行前却在北镇抚司门口被赵青几个人给堵住了。

对方笑得一脸谄媚,两手交搓的模样让人无法想象面前的这群便是平时上门逮人的锦衣卫。

他不解:“赵大哥,有事?”

“诶——”赵青拿拳头在他胸口一打,“叫什么赵大哥,你现下升了职,我们还因该叫你一声杨大人。”

杨晋难得被奉承,颇不习惯的笑笑:“不必这么见外,前些年承蒙赵大哥关照,我才是欠了你一笔人情债,都不知应当怎样还。”

“大家兄弟一场,什么人情债不人情债的,说出来那么生分。”赵青拇指往背后一扬,“老杨你难得高升,又刚回京,大伙儿特地摆了桌庆功宴给你洗洗尘,走,喝酒去。”

来得有点突然,他怔了下,想起还未曾和闻芊说过,本能地要拒绝:“这……我家中还有事……”

“吃个饭而已,能花多少时间?”赵青一肘子勾住他脖颈,“咱们酒菜都订好了,你要是不去那多扫兴啊!走走走……回头我打发人到你府上知会一声。”

三五人边拉边拽地拥着他往外行,都是许久没见的同僚,盛情难却,杨晋实在没办法,半推半就地跟着上了轿子。

他原以为是去哪家酒楼胡吃海喝一顿,没想到停了轿,抬头钻出来居然是个歌舞坊。

杨晋皱起眉望向赵青:“在这种地方,办庆功宴?”

后者一脸“不解风情”的表情睇他,“兄弟,你可别小看这地方,方才不比正经的酒楼差,花销可贵着呢!”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听雨楼光是一壶酒就比客栈饭店里高出三倍,若是再遇上闻芊这样黑心宰客的,陪着喝一杯能收好几两银子,堪比寻常人家一个月的开销。

对于乐坊,他简直不能再熟了。

“换个地方吃酒行不行?”

其余人诧异道:“哥,专门给你凑钱选的全京城最大的乐坊啊,这你都不满意?”

“不是不满意……”他家里毕竟还有个醋坛子。

杨晋转过身要溜,被赵青眼疾手快抓住,一边一人抱着他胳膊往里拖。

折腾了好一阵,他最后只能无奈的妥协。

“我只喝几杯,喝完就走。”

酒桌摆在二楼的看台,位置僻静,角度甚佳,瞧得出费了许多心思。众人落座后,饭菜便陆陆续续端上,楼下的高台也开始笙歌起舞。

说是庆功宴,其实大多数都来攀关系的,平日里认识的前来加深感情,平日里不认识的正好混个脸熟。

酒桌上觥筹交错,争相庆贺,自古以来劝酒皆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很快他这个“只喝几杯”就演变成了“只喝几坛”。

面前有美酒,远处有佳人,一巡下来,赵青难免有些飘飘然。

杨晋酒量一直都还不错,借着其他人推杯换盏喝在兴头上的机会,凑到他旁边道:“赵大哥,我已经是有亲事的人了,下回再有这种酒宴,别再叫我。”

他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一面喝一面嗯嗯啊啊的应下。

乐坊里的歌声从高亢欢快逐渐缠绵婉转,瑶筝的曲调空谷幽兰般颤出好长的余音。

夜晚似乎能将人的五感放大得比平时更加敏锐,浓郁的酒香弥漫出一股萎靡荡漾的味道,歌台上打着旋转圈的舞女正朝底下喝彩的公子哥们抛出一个妖娆入骨的媚眼,轻薄的丝绸衫子随着她的举手投足翻飞飘起,露出里面白皙的肌肤,高挑的长腿光滑细腻,桃红的抹胸在薄薄一层白绸下时隐时现……

忽有一瞬,杨晋觉得那张脸和闻芊蓦地重合了。

他指尖握着微凉的青瓷杯,心口却跳得有些快。

他觉得或许是自己喝多了,可这种酒又没那么容易醉人。

神色迷离之际,脖颈上一抹修长纤细的触感沿着锁骨探入衣襟内,杨晋的思绪被酒水浇得慢了几分,随后才猛地震慑,捏着那只手甩开。

身侧坐着的歌伎晃了的趔趄,不明所以地眨眼看他。

杨晋眸中微微带着恼意,再抬眼时,周围不知几时多了好几个身姿窈窕的舞女,手上皆拎着酒壶,一杯一杯轻声细语地倒酒劝饮。

他把目光移到赵青脸上,询问之色不言而喻,后者倒是认为他小题大做,“助助兴么,看你紧张的……”说完又凑过来,讳莫如深地笑道,“天色还早,大家准备一会儿到琅嬛阁玩玩,要不要今晚跟着去开个荤?”

都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夜里聚在一起话题总是会往女人身上偏,杨晋把酒杯放下,起身告辞。

赵青原还想再留他,见他面色不善,这才识相的闭了嘴。

杨晋从乐坊里出来,连着饮了好几坛,又久处在那浓得不化开的熏香之中,他的步伐竟有几分虚浮,身体发出阵阵的不适。

视线里阑珊的灯火仿佛笼了抹雾气,亮光四周晕出浅浅的清辉。

隔得不远,斜对面就是一家青楼,衣着□□的少女搂着男子的胳膊,笑语盈盈地往里走,那衣衫内的动作轻浮而挑逗。

初春的夜风明明还有倒春寒的势头,却半点没让他觉出凉爽来。

杨晋独自吹了一路的冷风回府。

时间已然不早了,如杨夫人、杨阁老这样上了年纪的早就洗漱歇下,家仆瞧他形容疲惫,忙上前来扶他回房。

“二少爷您当心脚下……可要小的去厨房弄完醒酒汤来?”

杨晋摇头说不必,伸手打算挥开他,不承想刚穿过垂花门,边上就听到有人不咸不淡地开口:

“怎么,喝多了?”

他抬起眼皮,正看见闻芊抱怀靠在墙上,四周灯光昏暗,一时竟瞧不出她表情的好坏。

家仆很会察言观色,飞快审时度势,旋即眼观鼻鼻观心地悄声退下。

背后的脚步行远,这片小院就剩下了他们两个,气氛安静得像是被冬雪凝住。

闻芊只在刚刚出声了,此后就再没言语。

杨晋缓了一阵才直起身来与她对视,想了片刻解释说:“今晚朋友设宴,多吃了几杯……我有派人回来告诉你。”

闻芊风轻云淡地颔首:“我知道。”

她走过去,手指慢条斯理地勾起他耳边的一缕发丝,语气凉凉的:“朋友设宴啊,吃酒还吃出胭脂味儿了?”

杨晋被她的嗅觉噎住了,加之喝太多酒,故而一时间没找到话反驳。

这态度等同默认,闻芊也不恼,紧接着把手贴在他心口,歪头啧了一声:“这石冻春里有梅花香,是京城那家飞仙乐坊的酒吧?原来听曲儿去了啊。”

她扬起眉,自顾自往下道,“我记得他们家的乐伶身材很好,大冬天的穿得也不多,哦?”

杨晋一直没说话,忽然将手探入怀里。

闻芊尚在狐疑他要作甚么,半晌见他摸出一个青绿色的盒子。

“买给你的。”杨晋拉过她的手,将东西放在上面,抬眸时缓缓道,“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也没碰过谁。”

他像是轻叹了一口气,“你若是不喜欢,我今后就不去了。”

杨晋喝过酒的声音低哑沉稳,浑厚得很是好听,一字一句的似在给她什么承诺,然后又隐隐的带着点委屈。

闻芊无端怔了一瞬。

其实她不是没想过。

如他这样出身的世家公子,年轻时再怎么海誓山盟,日子一长也会耳濡目染,见异思迁的。

她听过太多甜言蜜语,早已对这些地久天长不甚在意,可也不知为何,面对杨晋的话,她仍会心甘情愿往里沉……

甚至微微带着欢喜。

“杨晋。”闻芊忽然牵住他的手,低声问,“你想要吗?”

第七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