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内阁正轮到彭定洲当值,大臣晚上是待在宫中不回家的。

承明皇帝饭后消食,闲来无事同他攀谈起来,起先还在聊政事,之后说着说着便扯到了公主的婚姻大事上。

他膝下的公主不多,长公主已经出嫁,也就剩了老三还待字闺中。

承明帝偏爱女儿,看谁都是白菜被猪拱,所以挑挑拣拣至今还没定下驸马。

一场闲聊,九五之尊随口问他,认为当朝哪家的公子配得皇家的金枝玉叶。

彭定洲在这种话题上还是颇为谨慎的,自不敢当着他的面揽这种好事,只在一堆二品大员中捡了个条件不错的来应付,皇帝听完含笑不语,也没说好还是不好。

原本这就是个极小的插曲,故而谁也没留意到门外静静站着的随侍太监。

这么毫无波澜地过了三五日,无论是皇帝还是大臣都未曾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午后,承明皇帝正在书房练字之时,传话的宦官前来说吏部尚书求见。这位尚书姓冯,年纪四十好几了,甫一面圣显得有几分紧张,不疼不痒的扯了些有的没的。

承明皇帝听了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直到他话锋一转,突然小心翼翼的提起了公主的婚事,后者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彭定洲嘴里的那个二品大员。

对方战战兢兢,又说黄恩浩荡受宠若惊,又说犬子庸碌配不上帝王掌上明珠。

他一席话滔滔不绝,没发现承明皇帝愈渐阴沉的脸颦眉开口。

“是谁告诉你,我打算嫁公主的?”

冯尚书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是彭大人么?”

他一语正中红心。

承明皇帝没再开口,抬手让他下去。

事情不了了之。

彭定洲就这样在不知情中被他一直以来瞧不起的宦官阴了一把。

曹开阳的行动还在楼砚的安排下紧锣密鼓的进行,买通冯正平只是第一步,他还有东厂无数的眼线可以监视百官的一举一动。

而彭定洲尚不了解那日之后自己已处境堪忧,仍在每日集结文官准备再弹劾一次阉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一个时机他便以为能搬到这一对乌烟瘴气。

可惜他还没找到这个时机,曹开阳却找到了。

五月中旬,有御史参了彭定洲一本,罪名十分明确,却又模棱两可——贪污受贿。

原本大齐文官的俸禄有限,在官场混的或多或少皆有几份不太能上得了台面的收入,莫说是他,就连杨家也不例外,除非是数额实在大得惊人,皇帝一般不会追究。

然而这次不同,由于曹开阳事先铺好了垫子,再从中做点梗,奏折一奉上,承明帝当场火冒三丈。

彼时杨晋正在大殿外,身后汹涌的波涛几欲穿墙而过,他耳力甚好,不难听见当今把奏章摔在地上滑出一段距离的声响。

与他家相交多年的彭老先生噗通跪下,苍老的嗓音颤抖地说着“臣冤枉”。

继而便是杨阁老求情的一句“圣上请三思”,不过多时,满朝此起彼伏的全是劝声,虽不整齐却也万口一词。

太和殿上没有惊堂木,但承明皇帝那一声“放肆”足以将百官文武压得噤若寒蝉。

“彭定洲欺君罔上,沽名钓誉,着锦衣卫廷杖六十,革职查办!”

他好似顿了一下,又接着道:

“御史司马君、程颢、万兴安,结党营私,以同罪论处,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底下似有人还想上书,紧接着他一句冷冰冰的话掷了下来,“再有求情者,打!”

彭云是彭定洲的儿子,二话没说,跪在老父亲面前自愿领了六十棍。

杨晋在他开口时本能地想回头,被身侧的同僚一把拉住,皱着眉冲他使眼色。

朝堂上万籁俱寂,当今的话很有分量,一时再无人往刀口上撞。

杨渐没有任何的举动,显然是想明哲保身,他自知不能强出头,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咬着牙忍下去。

初夏的太阳已不容小觑,巳时正刻,日头当空照下,把满地微弱的暑气引得蠢蠢欲动。

午门前,一干罪臣被压着上了刑场,由于都是文官,走起路难免蹒跚打颤。

廷杖的木棍与衙门中的刑棍不同,足有碗口大小,小惩是二十杖,大诫是六十杖。倘若结结实实挨下来,一般是必死无疑的。

为了保彭定洲和彭云,杨晋只能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

他在锦衣卫待了这些年,廷杖打了少说有二三十次,但这是唯一一次,让他如此无从下手的。

彭定洲被两个侍卫压着趴在长凳上,冠帽一摘,满头白发凌乱的铺在肩头,身形瘦骨嶙峋,他从太和殿一路喊到了午门,哪怕到此时,嘴里也是“冤枉”二字。

“奸臣当道,小人得志,皇上要以儆效尤,定洲不服啊!”

他太不甘心了,委实不明白,自己一心想为民除害,为何最后会落到这个下场。

他跟随当今那么久,难道还远不如一个身有残疾的太监在他心头的地位吗?

杨晋勉力移开视线,棍风在耳畔呼呼作响,四下里萦绕着散不去的哀嚎,但彭老先生从始至终嚷得都不是疼,他在炫目的阳光下逼问当朝天子,每一句都掷地有声。

到后面气息分明已无力再开口,他却不依不饶地张着嘴,苟延残喘的喊冤。

杨晋下手已经够轻了,六十棍下来彭定洲仍是被人抬着回去的。

他年纪太大,尽管不曾皮开肉绽,也元气大伤。

杨晋看着他苍白得裂了口的唇半死不活地张着,双目圆瞪的大口喘气,神情里不禁凝上了一抹难以言喻的灰色。

彭定洲算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辈,如今落到这个下场,他心里不能不颤动。

背后有人发出一阵轻叹,杨阁老负手走过来,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最后什么也没说,摇了摇头,示意他回去。

当天夜里,闻芊能感觉到杨晋的情绪很不好。

他回来得很晚,进门之后也是一言不发,低低说了句“睡了”,便躺到了最里侧。

并不知朝上出了什么事,她独自坐在桌前,一时找不到话宽慰。

杨晋背对着,像是睡得很熟,不欲打搅他休息,闻芊到底还是轻手轻脚地吹了灯,摸到床边躺下。

到了后半夜,她才知道他没睡。

杨晋辗转反侧了一晚上,最后伸手过来搂她,动作有点重,呼吸也一直没有均匀,被他低落的心绪所影响,闻芊几乎也是一整夜没合眼。

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躺到了天亮。

如果不是府上斗然掀起的吵杂,杨晋原已经打定主意今天一上午都不起了。

杨府外急匆匆的传来敲门声,彭家的家丁双目通红的站在冷风里报丧——

彭定洲死了。

第八二章

闻芊能感觉到杨晋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整个人蓦地颤了一颤, 他迅速换好衣服跟着杨渐出了门。

不知是心事太重,还是尚未睡醒, 连告别的话也没来得及说。

朝堂上肃杀的气氛终于波及到了安宁祥和的内宅, 杨府上下很有默契的沉静下来,以往侍女们打趣嬉笑的声音骤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 是五月天里无休无止的虫鸣。

闻芊坐在门前托腮晒太阳,不远处的朗许正埋头扎风筝,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 忽起身往外走。

太清宫外照旧冷冷清清,没有再见到洒扫的道童, 闻芊上前去叩响了门。

隔了好一会儿, 一个脑袋才从门缝里挤出。

“我们真人进宫去了,姑娘改天再来吧。”

说完就砰的一声掩上。

闻芊吃了个闭门羹,原地站了片刻, 才缓缓地举步离开。她在北京城冗长的大街上行走,有些漫无目的地看着四周叫卖的铺子。

这一瞬,脑中毫无征兆地想起了前不久杨晋给的那个地址,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从记忆中的某条巷子钻进去。

胡同的深处蜿蜒曲折,青苔错落有致的铺在石墙上,被阳光照得融暖青绿,亮得可爱。

闻芊提着裙摆, 一路走一路四下环顾。

幽静的巷子里有妇人坐在台阶下洗衣裳,有木匠拎了把锤子在修理断了脚的矮凳,还有孩童蹲下身子逗弄野猫。

大概是在拐角之处,她才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几年不见,她似乎还是老样子,只是铅华褪尽后显得不那么惹人注目了。一身荆钗布衣,坐在小凳上借着明媚的阳光缝补衣衫,寻常得就像街上随处可见的女子。

许是听到声响,白三娘抬起了头,在一片灿烂的华光里瞧见了那个风姿卓越的人,她短暂的惊愕了一瞬,唇边继而荡开笑容。

“小芊。”

白三娘从屋里搬了条凳子让她坐,师徒二人便在屋内絮絮交谈。

她是在三年前从云韶府出来的,嫁了教坊中的一位乐师,两个人一起在此地安了家。

三娘端着一壶烧好的清茶给闻芊倒满,含笑道,“我手上拿不出什么好茶,你将就吃吧。”

房舍虽小却实在温馨,不时有过路的邻里冲她打招呼,言语间和和气气的,她应该过得不错。

闻芊捧着茶杯环顾了一周,问道:“他呢?”

“他教书去了。”三娘抿着茶水回答,“在崇北坊隆安寺那边,是个小书塾,人倒是挺多的。”

“日子还过得去吗?”

“还成,我也能做点小活儿,补贴家用是没问题。”

白三娘身体不太好,所以他们至今没要孩子,闻芊把这些年的琐碎有一搭没一搭,倒豆子一样铺在她面前。

说起乐坊的危机,说起棠婆过世,说起自己受伤的腿……

饶是许多事在信上已经提过,她也不厌其烦地反复陈诉,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能像这样听她抱怨那些委屈与不甘了。

日头投进了屋内,把空气里浮着的细小尘埃照得分外清晰。

尽管白三娘早脱离乐坊,墙上却还挂着从前常用的那把琵琶和瑶琴,闻芊信手取下来,指腹从琴弦上抚过去。

那上面纤尘不染,她平时应该很在意这些老朋友。

“师父还在练琴吗?”闻芊把琵琶递过去,如从前那样想让她指点一下自己,不承想白三娘却摇头婉拒。

“我已经许久没碰音律了,现在弹也弹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曲子来,你挑一首擅长的,我听听也就是了。”

闻芊在她话音落下时,不过略一沉吟,纤纤素指已随之拨动了琴弦。

久未开嗓的琵琶好似大梦一场刚苏醒过来的人,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闻芊一向要强倨傲,素来喜欢那些气势磅礴,力拔山河的乐曲,而今日,她破天荒的捡了一支平缓沉稳的调子。

在风中跳动的旋律与悠长的小巷融为一体,显得柔和又自然,每一个低回婉转的琴音都带着一股凄切之感,气如游丝。

在她收了势之后,四周安静了很久,白三娘才轻轻道:“你的琴变了不少。”

闻芊抬起眼皮,正听她接着说:“听得出来,你心里装了很多事……音律不会骗人的。”

她的琴声不再纯粹,哪怕是最简单的曲调,也能感受出无数旅途中的迂回与艰险。

“师父。”闻芊握着琵琶颈低声问,“琴会变,那人也会变吗?”

白三娘不答反问:“那你觉得,我变了吗?”

她皱眉抬起头,好像是在认真地打量与思索,隔了一会儿方不确定地微微颔首。

“你自己呢?”她又问,“你认为你自己变了吗?”

闻芊陷入了更长久的沉思。

“我换个方式来问你。”白三娘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十年前的你,和十年后的你,有变化吗?”

闻芊不假思索:“有。”

“你看,你也知道了。人都是会变的,没有谁能永远停滞不前。”她慢慢地点破,“你与其在意对方会不会改变,倒不如去想想究竟是什么让他改变的,就像你自己……你有想过,你的这些变化到底是因为什么吗?”

闻芊闻言怔愣,垂下眼睑,似有所动。

自那以后,杨晋白天几乎忙得难寻踪迹,就连去北镇抚司给他送饭也总碰不到人,每每要等到后半夜,闻芊才迷迷糊糊的感觉床边往下一陷,可第二日醒来又空无一人,鬼魅似的来去无踪。

彭定洲的死倒是在群臣中起了个杀鸡儆猴的效果,朝廷里的文武百官果然消停了,万马齐喑不敢造次。

但承明帝似乎没有要收手的意思,在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调唆下,隔三差五地闹出点动静来,满朝人心惶惶。

这日,闻芊和难得休假的游月菱歌在灯市街的首饰铺里闲逛,时近正午,人群中突然起了骚乱,议论声如海潮推荡开,渐渐传到了她们跟前。

菱歌当下坐不住,好奇的蹦出去瞧热闹,闻芊不放心她一个人,唤了两声搁下手上的银簪紧随其后。

长街上,围观的百姓立在两旁,官差在前面开道,跟着的是一老一少,肩头各戴了一顶厚重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得人直不起腰。

烈日当头,父子俩皆披散着发,双唇龟裂出皮,步伐迟缓,好似下一步就会闷头倒地。

年轻的那个闻芊隐约有些印象,仔细回忆后才记起是当初在太清宫前想给楼砚送玉如意的诚意伯家的公子。

杨晋曾和她提起过枷刑,比起廷杖和诏狱的其他酷刑,戴枷绕城□□能算得上是最仁慈的惩罚了。

但话虽这么说,闻芊却多少能猜到他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兴许也是送了无数银钱,疏通了无数关系才把人从牢里捞出来的。

眼前的背影愈发佝偻蹒跚,她目光微沉地颦起眉,身侧有好事者交头接耳。

“彭阁老花那么大力气把曹开阳赶出宫,连命都赔上了,结果怎么着,人家现在不照样官复原职?一手捏着批红的权,一手捏着盖印的权,锦衣卫指挥使见了也得叩头下跪。”

有人说:“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你说这世道还有什么意思,一个内阁大臣斗不过太监。”

他啧啧摇头,“皇上是怎么想的又启用曹开阳的?”

那人冷哼:“还能怎么想的,曹厂公宫里的人脉还少了么?青玄真人一句话,他老人家就是大齐最大的功臣!你还没处反驳,人家说了,那是老天爷的意思!”

一瞬间,闻芊只觉周身的血液直往上涌,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气把她所有的理智尽数吞没。

菱歌正悻悻的瞧着热闹散场,正打算回店里,旁边的闻芊突然转身,大步往前走。

“师姐?”

“师姐!”

她小跑着追了一段没能跟上她的步子,只好巴巴儿的在后面喊。

与此同时,杨府书房之中。

杨渐颇有几分疲惫地坐在帽椅内,手掌摊开捂住酸涩的双目,长长地叹了口气。

杨晋站在对面,别过脸冷声道:“早朝上奏的言官必然是曹开阳的人,这老太监这么快就赶着给自己洗白了……爹,你不用在意,他那些证据根本漏洞百出,不足为惧。”

儿子还是太年轻了,杨阁老松开手搭在椅子上,嗓音里满是倦然,“此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