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好的新茶又奉了上来,还多添了几碟糕点。

闻芊借着一盏茶的功夫长话短说地把在济南的经历一一道来,期间也不着痕迹的继续试探他在京城的人脉与活动,然而无一例外的,都被楼砚轻描淡写的搪塞过去了。

时至正午,道童在他们谈话期间摆好了一桌精致的素宴,虽然道士并没强制戒荤腥,但考虑到朗许的病情,楼砚还是坚持让他用点清淡的食物。

饭桌上的气氛有种陌生与熟悉交织起来的尴尬,闻芊无法言明那究竟是种什么感受,先前想好的许多话与疑问,竟莫名地有些说不出口。

约摸是在饭菜摆好的时候,门外的小道士隔着帘子请他示下:

“真人,诚意伯的大公子求见。”

楼砚正在布菜,闻言连头都没抬:“他来作甚么?”

小道士手里举着个锦盒,“秦公子说有要事相求,希望真人能赏脸一见。”

他将盒子打开时,闻芊发现那里面装的是一柄玉如意,通身翠得发亮,一看便知是上品。

诚意伯秦君是承明三年被当今皇帝赐封伯爵的功臣之一,由于前段时日的宁王案被牵连,如今还在牢里蹲着。

所以根本不用想也知道他儿子登门拜访是为的什么。

楼砚只略一思忖便冷哼:“这种破烂玩意儿也送得出手,我现下不得空,让他请回吧。”

小道士领命退下。

闻芊拿勺子在碗里搅了搅,喝了口汤觉得没什么味道。

一顿饭吃到后面兴味索然,没等她开口问曹开阳的事,午时刚过,宫里便有宦官来传圣上口谕,宣青玄真人即刻入宫,一屋子的人对此似已应对自如,很快收拾好车马。

楼砚将她二人送到院中,临行前在闻芊肩头一拍,“你们在京城尽管玩儿,若遇上麻烦,来找我就是。”

他言罢,匆匆回房更衣去了。

小道童把闻芊和朗许引到太清宫外,两顶小轿早已备好,整整齐齐地停在台阶下。

不远处则站了个身形清瘦的青年,适才捧玉如意而来的道士正在和他交谈。闻芊不自觉转过头,那青年看上去愁容满面,把被退回的锦盒又往那道士手里塞。

对方仍旧例行公事的摆首。

他咬了咬嘴唇,双腿一屈,险些给他跪下了,幸而这小道士动作快,扶着他的手拦住。

“姑娘,该上轿了。”

闻芊看了一眼唤她的道童,一言不发地弯腰钻进去。

小轿晃晃悠悠,闷得人心里发慌。

朗许在到家时拉住了闻芊,用手指极缓慢,极认真的给她比了一句话:

“你有没有觉得,小砚好像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闻芊当时抬手把他胳膊一推,口气随意地让他别多想。

朗许犹豫着点点头。

可这句话却让她翻来覆去地琢磨了一宿。

夜里,杨晋在桌前给她削桃子,闻芊拥着被衾怎么都无法释怀。

“你要去怎么不提早告诉我?”他把切好的油桃装盘,端到床边去喂她,“问出什么来了吗?”

闻芊并未张嘴吃,只用手接着半块桃子,神情凝重地摇头:“没有,他嘴巴很紧,我一句也没套出来。”

她思忖了半天又把桃子放了回去,抱膝问道:“你能不能和我讲讲那个曹开阳?”

杨晋嚼着食物,依言挨在闻芊身边坐下,他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好要从哪里开始说起。

“曹开阳最早其实是建元帝的近侍。

“由于太/祖严禁内侍干政,所以先帝也不喜宦官,连带对自己身边的人也一样严厉苛刻。那会儿当今就已经开始结交宫中内官了。

“曹开阳很会审时度势,在今上靖难南下前便决定倒戈相向,不仅为他提供线索,在靖难途中又送去不少可靠的情报,好几次替他化险为夷。

“当今念他有功,登基后便给了司礼监承笔太监的位置。”

杨晋用手指摩挲下巴,“承明初年的时候,宦官的地位还没现在这么显赫,这老太监韬光养晦,一直很低调,圣上觉得他用起来顺手,最后提拔成了东厂的掌印太监……经过,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当时和他一同晋升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之前我也同你说过。由于近来当今有兔死狗烹之势,我猜,他或许是想自保才招了楼砚进宫,欲讨圣上欢心。”

“他要自保,谄媚讨好这倒也情有可原……”闻芊若有所思,“只不过,楼砚图什么呢?”

她下床去走了两圈,忽然转身,“我记得,徐州的那个少监郭昀是曹开阳的干儿子,如果楼砚和曹开阳一早就联手了,那郭昀会不会是他的人……还有济南府的花让。”

以及被救出来给他制药的殷方新。

闻芊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在春夜里无缘由地打了个冷战。

“所以那个不想让我上京的幕后主使,是他吗?”

第八一章

杨晋对楼砚的怀疑是从在广陵的时候开始的。

他一直都在查唐石手上那些来历不明的迷药。世间草药千万种, 怎么偏偏闻芊手里的那瓶正好就能解毒?而且还不止一次。

若要说是巧合也未免太牵强了。

因此, 乍然发现楼砚与曹开阳合谋,他倒是没有多惊讶的感觉。

比起他这手猝不及防, 杨晋更在意那些药的用途。楼砚或曹开阳无非是看中殷方新在药理上的成就, 他们救他出来想必是另有所图。

只可惜几箱药在爆炸中化为灰烬,便是有心也无从查起。

这一晚, 闻芊倒是睡得很好, 呼吸均匀清浅,杨晋在后面搂着她,想了一宿没合眼。

自打承明皇帝回宫后, 朝堂上的紧张氛围几乎达到了顶峰,这个已年过六旬的帝王在打击反对风声上的精力并没有随着他的年龄消减, 反而有些收不住势, 愈发的极端固执起来。

那横行霸道的太监便趁机收揽人心,广结同党,将自己的根基铸得犹如铜墙铁壁。一帮老臣每日看着这死胖子在朝里上蹿下跳, 还有不少无耻之人上赶着去鞍前马后,各自心中堵着口恶气。

彭定洲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位内阁大臣兼户部尚书的老大人从游将军被斩后就对曹开阳有诸多不满,眼见着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更加气不过。

彭杨两家算是二十几年共事的交情, 这日下了朝,他难免和杨阁老抱怨。

“太/祖时曾三令五申‘内臣不得干政’,现在这算什么?让他个残废独揽大权,说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彼时还没出宫门, 杨渐怕周围有东厂的眼线,隔墙有耳,忙摆手示意,“定洲,慎言啊。”

彭定洲素来对他这胆小怕事的性子不以为然,当下冷哼:“有什么可慎言的,我是就事论事,实话实说,哪里错了吗?此乃太/祖遗训,便是当今也不能奈我何。

“你怕他,我可不怕他。”

说完甩袖子就要走,行出没几步,又抖抖衣袍转身来看他。

“子业兄,你等着,我必叫这小人付出代价,以告慰朝君(游将军)在天之灵。”

他发了一回狠,杨渐本还想多劝几句,见彭定洲主意已定,心知多说无用,也不好再去讨他的不快,只心事重重地颔首。

彭定洲是个行动派,性子急,说干就干。

过了没多久,早朝议事之时,承明皇帝便收到了来自督察院御史司马涵的弹劾奏折,折子很长,洋洋洒洒列了曹开阳的十项大罪,内容不仅丰富且有理有据。他也没客气,命人当众宣读。

那小太监一开嗓子,立在旁边的曹开阳脸瞬间就绿了。

御史虽是个小官,但小官背后必然有大人物才能给他这个狗胆。

折子还没念完,承明皇帝就抄过来摔了他一脸,话不必多,仅仅一个动作就能表明他内心的愤怒。

曹开阳一看情况不妙,立马哆哆嗦嗦的跪在下面磕头替自己辩解。

也不知他是信了还是没信,总的来说,这次早朝不欢而散。

然而还没等人喘口气,很快,由彭定洲调动的反对曹开阳的文官们便趁热打铁的上书痛骂,弹劾的奏章堆得雪花似的如山如海,不少人眼见势头不错,也纷纷跟风,痛打落水狗。

老太监十分能屈能伸,知道再这么下去承明皇帝必然对自己厌烦无比,每日往他跟前戳着迟早得完,当即以退为进,表示自己年老体弱身体不适,望陛下恩准他回去休养。

承明帝也没留他,大手一挥当场同意了。

经此一役,曹开阳只能先窝在家中避风头,他自己其实没什么墨水,书也读得不多,之所以能在遍地陷阱的朝廷活到现在,靠的全是他手下的谋士。

曹开阳很有自知之明,非常清楚自己的学问水平,于是从数年前起就广招贤才,拉拢人心。而楼砚算是他现在最信得过的军师,所以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

面对心急如焚的曹太监,楼砚倒显得很是淡定,侍弄着手里的花草漫不经心地听他发牢骚。

他在旁简直要跳脚:“我若不能东山再起,你也别想在宫里好过!”

楼砚终于斜眼睇他,“你威胁我的时候,倒是底气十足。”

他拍去手上的泥土,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干净,举止不慌不忙,“急什么。”

“那姓彭的有言官为他马首是瞻,难道你就没有能用的人了吗?”

曹开阳听了这话似有不解。楼砚看了他半晌,实在是为他的脑子堪忧,颦眉不耐道,“你是什么身份?”

“司礼监承笔太监,皇宫里的宦官有哪个不是听你示下的?你手下那么多人,还怕他一个拿笔的书生?”

他怔忡了许久才恍然大悟。

而另一边,初战告捷的彭定洲犹在沾沾自喜,见早朝赶跑了曹开阳,和杨渐交谈时也带了几分飘飘然。

“子业兄,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这种人欺软怕硬,是忍不得的,就该让他尝尝厉害,你从前太过谨慎了,否则也不至于让这种小人占了先机。”

事情进展的太顺利,杨渐反而觉得蹊跷,拉着他的手劝道:“你还是当心点,太监素来心眼小,背地里的手段多得很。曹开阳跟了当今那么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闹到这么大也只是罢官而已,你切莫掉以轻心。”

彭定洲有些鄙夷地朝他瞥了一眼,“子业啊,你这人哪儿都好,就是瞻前顾后,但凡果决一点,朝君也不会死。”

说完便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拂袖而去。

杨阁老无奈地轻叹,这一阵子总是感觉心神不宁。

五月是初夏,芦笋肥美的季节,晚饭厨子做了好几道时令菜,绿油油的摆在上面。在以往这都是他爱吃的,然而近来却食欲不佳。

一家人用得有滋有味,杨夫人见他这就搁下筷子,忙递了碗汤过去,“老爷,再吃点吧……还要盛碗饭么?”

“不必了。”杨渐食不甘味的接在手,正吃了一口,抬眼看到闻芊在给杨晋卷春饼,不经意的想起了什么,出声唤她,“芊儿。”

“诶。”闻芊把春饼放到杨晋碗里,乖巧地回头应道,“爹。”

他捧着碗,思忖说:“这段时间风声紧,你和晋儿的婚事可能得延到年后去。听说,你师父也在京城,届时你同她好好解释解释。”

“我知道。”闻芊颔首,“您放心。”

杨渐拿勺子在汤水中搅了几回,“不过,这聘礼和吉服倒是可以开始准备……你有什么喜欢的,就让晋儿陪你去买。北京够大,你慢慢逛,不着急。”

闻芊笑了笑,“好。”

他还在想自己有没有什么漏掉的事,视线一转落到还在低头吃饭的杨晋身上,忍不住皱起眉,拿筷子在他碗沿边清脆的敲了两下。

“还有你。”

“晚上回自己房里好好睡觉,别到处乱跑。”

杨阁老这么一开口,满桌的人基本上都心知肚明了,用脚猜也想得出他晚上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杨夫人一筷子戳到了碗底,半晌没顾得上夹菜,施百川在发呆,朗许佯作耳聋地埋在碗中认真扒饭,唯有杨晋一脸没事人似的照旧吃春饼。

杨渐胃口不佳,只用了半碗就离席休息去了。

入夏后的天黑得越来越晚,隔着竹帘还能听到院外零星的虫鸣声。闻芊刚沐了浴,坐在铜镜前抹鹿角膏。

这是夜间护肤的方子,在脸上均匀的敷一层透明的白蜜,然后轻轻地反复拍打,使得药膏渗透肌肤。

杨晋端着一盘龙眼进去的时候,闻芊正伺候完了自己的脸,正撩起袖子在擦胳膊。一弯雪白的臂膀在灯下淡淡映着微光,白的晃眼。

闻芊不过抬头看了一眼就继续轻拍手臂,随口调侃道,“你爹不是要你‘别到处乱跑’的么?怎么又来了。”

“不用管他。”杨晋掩上门,把果子放下,拉了把椅子挨着她撩袍坐下,“你吃吗?”

“吃啊,给我留一点,我抹完这儿就吃。”

四周弥漫着两股清淡的甜香,杨晋剥了一颗喂她,见闻芊擦得仔细,不由问:“都快睡了,还要抹这些东西?”

“这你就不懂了。”她边吃边道,“平日我用的那些胭脂或多或少都会影响面皮,白天没法保养,自然得利用夜里的时间。

“这盒鹿角膏很贵的,是用鹿茸、牛奶还有其他草药调制而成,晚上周身涂一遍,据说能令百岁老人面如少女,光泽洁白——来,我也给你擦点。”

杨晋本能的要躲,不想她两手啪的一下把他脸颊捧住。

“我不用,我一个大男人,擦这些作甚么?”

闻芊啧了声,“这东西是男女通用的,男人怎么了?等再过几年你一张脸又黑又松弛,看我还要不要你。”

“……”

他闻言只好老实了,任由闻芊在脸皮上又拍又揉,搓面团一般来回蹂/躏。

晚风吹在微微濡湿的面颊,有种清爽凉意。短暂的沉默了半晌,杨晋听她低低道:“……杨阁老似乎心情不太好?”

他嚼着龙眼肉的嘴蓦地一顿,牙尖摩挲片刻,轻声应了。

“嗯。”

“曹开阳被贬了,但爹爹他总怕这人还有后招。”

朝堂上的事闻芊本不感兴趣,所以平时也不常问,可自从知晓楼砚跟着那死太监混了以后,她不由自主会上心些许。

杨晋删繁就简地把近期所发生的事告诉她。

“可惜只是失宠,脑袋只要在脖子上他就还能蹦跶。”闻芊不甘心地皱眉唾弃,“你们这位皇帝挺念旧的吧?这样护着他。”

她说到此处,双唇不自在地抿了一阵,身形忽然往前挪,“曹开阳倘若真的失势,会影响到楼砚吗?”

其实杨晋不回答她也心中有数,可闻芊又忍不住想问。

他静默须臾,答得简短:“……会。”

话音才落,杨晋便察觉到手背被她握住,对面那双眼睛干净清澈,目光里的神情让他有些无法直视,他只好往后退了退,无奈道:“别想了,美人计也没用,是真的会。”

杨晋深吸了口气,将她拉入怀中,“不过,要是有那一天,我会竭尽所能替他求情的。”

他说得这么信誓旦旦,闻芊想不信都不行。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如想象中的乐观。

彭定洲在自以为解决了曹开阳后得意了好一阵,也开始着手计划起清理其他阉党的成员。他没有太把这些人放在眼里,毕竟连曹太监都被他赶跑了,还有什么不是一本奏折能解决的事?

至于杨渐那天和他说的“不要掉以轻心”,到此时他差不多已经忘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