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摁着腰刀侧身示意,“那边有人找。”
他脸上笑容未收,闻言往其身后瞧,偏门外闪出紫色衣襟的一角,婀娜玲珑的身姿映入眼帘,她今天好像特地在妆容上下了些功夫,勾着精致的眉眼,看上去明艳动人。
杨晋唇边牵出一抹弧度,周遭的赵青等人瞬间明白了什么,凑在一块儿别有深意的笑。
“哟,这谁呀老杨——”
“怪不得昨天一大早嚷嚷着要走,原来是有美人在家候着。我说呢,突然跟转了性似的。”
在场的光棍居多,言语间不免酸溜溜的。
赵青举目扫了闻芊一眼,拿手肘捅了捅他,凑到耳边嘀咕:“你行啊,什么时候和她好上的!连她都能搞到手,你也太能了!”
杨晋哭笑不得地拍开他,“行了别胡说八道。”他一面冲着偏门走一面撂下话,“今天午饭不用等我了,你们自己吃。”
后面听到一阵整齐的唏嘘。
杨晋忍不住想笑,颇不厚道的抛开了曾经同甘共苦的同僚,一溜烟奔到闻芊跟前。
远处的那帮人已看不清形貌,他很快收回视线,“你怎么来了?”
闻芊挑起眉,这才把一直掩在身后的食盒递出来,“当然是给你送午饭咯。”
他微怔了下随后笑开:“我娘让你给我送的?”
她不悦:“什么你娘……就不能是我自己自愿跑这一趟的么?”
虽挨了阵抱怨,杨晋却也半点没觉得沮丧,接过食盒伸手牵着她,“你多早起的……吃过了吗?”
“吃过了。”
小巷的拐角后绿树成荫,墙边是一张冰凉的石桌,杨晋把东西放下,拉着她相对而坐。
“你师父还有楼砚,我已经派人去找了,只要人在京城不出几天就有消息。”
食盒里盛着糖醋丸子,闻芊给他舀了碗汤,话题差了十万八千里,“你们锦衣卫衙门平日没饭堂吗?”
“有是有,不过在南镇抚司的。”杨晋埋头扒了口饭,“我们和那边的人不太对付,所以一般不去。”
“哦。”她眯着眼笑道,“这么说,你们几个经常出去好吃好喝了?”
听出闻芊话里的意思,杨晋笑着将才夹起来的丸子塞到她口中,“单纯的吃饭而已,你又想哪儿去了。”
“啧啧,看看……你这就叫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又想哪儿去了?”她托着一边脸颊,挑衅地歪头瞧他。
许是今天晕了胭脂,她腮上有娇嫩的酡红,这么一偏头正好沐浴在阳光下,像是洒了层金粉,水润青涩。
杨晋忍不住放下筷子,伸手摸了摸。
“你身体怎么样?”
闻芊懒洋洋地贴在他手上,“挺好的。”
“对了。”杨晋收回手时将两肘叠在了桌上,“再有几日圣驾回宫,我会跟着在城门口迎驾……你不是想看飞鱼服吗?”
他眸中似有星河流转,“到时候记得来。”
皇城上下都是围着一个人转的。随着承明帝返京,杨晋也逐渐忙碌,以往半下午就能回家,这几日时常得熬到晚饭后。
他们俩还是一个东院一个西院的住着,不过每当熄了灯,杨晋会翻窗进来和她睡一会儿,到早上辰时前又悄悄起身回去。
闻芊觉得太折腾,他倒是不嫌麻烦,闹得像在偷情似的。
初四夜里,杨晋整宿没回来,第二日一早,闻芊就拖着朗许和施百川跑到正阳门大街上的茶楼里要了个风景极佳的好位置。
天才刚刚亮,街上已有人开始清道了,从永定门到正阳门,一路清清静静的,朝阳简直能照出一道笔直的线来。
她在晨曦里就着一壶清茶耐着性子等待。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远远的传来沉闷的响动,长街的尽头,南城两道门在轰隆声里打开。
闻芊没有来过京城,自然未曾见过天颜,连如此盛况也是头一回感受。
街道两边的百姓已经跪下了,开道的织金龙纛在风中摇曳,仪仗的人马浩浩荡荡正朝这边进发。
茶楼里围观不会有人管,她和施百川几乎是同时凑到了窗沿边。
御辇的大驾前是清一色飞鱼服的锦衣卫,步子整齐划一,腰间的绣春刀在晨光下流出一缕极细的银丝。
闻芊在找杨晋,施百川则在找杨凝,两个人的目标虽南辕北辙,好在目的都是一样。
闻芊看着面前多出来的这个脑袋不禁有点嫌弃:“你不也是锦衣卫,你怎么没去?”
后者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姐姐,皇上跟前的卫队都是要有官衔的。飞鱼服你以为是谁想穿就能穿的啊?”
说话间,他好似找到了杨凝,一声惊呼险些把半个身子探了出去。
闻芊顺着他的目光,在乌泱泱的侍卫仪仗里准确无误的找到了那个高挑的身影——杨晋果然在。
她对飞鱼服的印象还粗浅的停留在燕长寒那套大红银丝金线的曳撒当中,因此他这身玄青的装扮着实令闻芊眼前一亮。
哪怕四周所有人的服饰都与他相同,她还是觉得杨晋说不出的惹眼。
满城的柳絮在春风里纷纷扬扬,天子的威仪让繁华的街市骤然庄严。
杨晋当值的时候眉眼要比平时严肃不少,有些初见时的不苟言笑。不经意发现他视线在往别处转,她立时就觉得是在找自己,心头一阵美滋滋的。
“小朗。”闻芊扯着朗许的袖子给他指,“你看见杨晋没,在那儿的——”
锦衣卫队已经行出了一段距离,她双目尤在望着远方,以至于后面那些十里扬沙的九龙辇和车马全然没放在心上。
御驾之后便是一干身着道袍的道士。
施百川在旁边嘀咕:“这太极八卦图也是真够突兀的,不会就是那什么玄青道长吧?”
随之而来的是此行的主场,一溜烟扫去全是蓝白相间的颜色。
如今占星卜卦的道士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连伴驾所骑的马瞧着都比人威风。
闻芊原本带着笑,朗许在旁不住扯她的衣摆,好容易才将视线收回,漫不经心的问了句“什么”,这一抬眼,唇角的弧度却倏地凝固下来。
尽管从头到脚的装束截然不同,尽管周遭的幢幡金节群魔乱舞地遮挡视线。
但她还是能清楚的看到,那马背上坐着的人,是楼砚。
第八十章
有那么一瞬, 闻芊觉得自己可能是眼花了, 然而老天爷好像特地要帮她确认事实,送来一阵恰到好处的轻风。
遮住视线的仪仗被齐齐吹起, 楼砚那张熟悉的脸无比清晰的映入眼帘。
和以往的斯文儒雅不同, 他侧脸的眉目略显萧疏清冷,带着几分陌生的不近人情。
“怎么会是他?”
闻芊有点意外, 回过头时, 发现朗许也正在不解地瞧着自己。
她一直都知道楼砚在京城混得不错,但这个不错仅限于金钱上,因为他在信中所提到的只是说自己在做药材方面的生意, 没想到他除了治病救人,还有算命卜卦的副业?
能跟着皇帝出行, 还有大批随从, 看样子楼砚在宫里的地位似乎不可小觑。
闻芊并不知其中利弊,因此第一反应倒是挺高兴的。
在大齐当官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连杨晋这样能靠爹吃饭的人, 都得一步一步慢腾腾地升职,熬了两三年才熬到从四品,他能平步青云没什么不好。
朗许扯了扯她的衣袖,抬手比划。
闻芊抿唇望了一眼, “我也瞧见了,应该是他没错……”
后者好似为难地挠挠头,又接着比了一通。
她一边看一边含笑:“京城么,水土养人, 改行了也不奇怪。”
不过……为什么是道士?
回家的路上,闻芊抱着胳膊一直在沉吟。
圣驾回宫有一大堆事要忙,这天夜里杨家两父子都没能在家吃饭。
闻芊是在晚间快熄灯时才等到杨晋的,他脸上有疲倦之色,带着一身风尘,关上门后先是伸手轻轻揽了揽她,方在床边坐下要水喝。
“我没怎么煮茶,水是温的,你凑合着喝吧……”闻芊原已经准备睡了,披着外袍把杯子递过去,顺便也挨着他爬上床。
两个人相对而坐。一时间谁都没开口说话。
她抱着膝盖看他喝,略有些起皮的嘴唇总算被温水润出光泽来,闻芊把头搁在臂弯,忽然轻轻问:“阿晋,你……知道楼砚的事吗?”
杨晋喝水的动作一顿,他身在锦衣卫这遍地长眼的地方,今日又随行迎驾,怎会不知那位大名鼎鼎的道长。
他含着一口水,目光没看她,半晌才颔首咽下。
闻芊不自觉往前挪了挪,好奇道:“他真的在皇帝身边当值,那你此前见过他么?是……怎么就进宫了?”
杨晋犹豫了片刻还是实话实说:“上年年末新上任的司天监,道号名为青玄,至于他的俗家名字是不是楼砚,我不敢妄论。”
“司天监,是观天象测吉凶的那个?”她双目发亮,“能跟皇帝一同出行,意思是他很受看重咯?”
她想得过于简单,从语气里能听出有无限的自豪,杨晋将杯子放下,神色微沉,“你别高兴得太早……知晓是谁向圣上引荐他的么?”
闻芊摇头:“谁?”
“曹开阳——”杨晋有意顿了下,补充道,“那个太监。”
他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闻芊的右眼皮就无端端一跳,在徐州遇到郭昀的情景瞬间就蹦了出来。
杨晋将曹开阳干过的好事告诉了她。其实也没什么很稀奇的,从古至今,有权有势的宦官大多不是什么好人,而贪官也无非是千篇一律的贪污受贿、专横霸道。
闻芊想不明白楼砚为什么会和这种货色同流合污。他虽然对自己人颇为婆妈啰嗦,可在外面总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从来视贪官污吏为世间败类,尽管不能为民除害,好歹也是身不能行,心向往之。
他与曹开阳合作……能有什么好处?
“我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闻芊对自己产生了质疑。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许对方是个和楼砚形貌相似的人也说不定。
“先不急,今天太忙了,明日得空我再仔细查一查此人的背景。”杨晋安抚她。
然而无论“青玄道长”究竟是不是楼大奶妈,闻芊都已经打定主意要前去拜访一下。
她在家中坐不住,第二日没等杨晋查出结果,自己先收拾了一番准备去一探究竟。
闻芊不是一个人去的,她临走时还带上了朗许。
幸而北京城遍地是南来北往的能人异士,他高耸耸的走在其中也并非很扎眼。
当务之急,第一要紧的是打听这位“青玄”大仙的住处。
本以为京师那么大,寻人得花上好些功夫,不承想,兴许是对方甚为有名,她们随便找了间茶馆一问竟就问了出来——也不怪这地方好找,全京城只那么一家太清宫,别无分店。
神宫在内城西北角,离护国寺很近。飞檐翘角在远山与绿树的映衬下透着层缥缈的意味,像是滚滚红尘里的蓬莱仙境。
不知为什么闻芊一看就想到了济南雾山上的旧故乡,总觉得那建筑里总带了点熟悉的感觉。
门前石阶下有个小道童在低头洒扫,她也不多客套,笑着走上前,简单粗暴地说明来意让他去通传。
朗许迟疑地望向她,抬手指着大门。
闻芊不在意道:“管他呢,真要认错了人,我们回去就是了。”
他们俩没在空旷的长街上等太久,很快道童就小跑着出来了,恭恭敬敬地请她进去。
一听这句话,闻芊便知道自己并未看错,打了个响指朝朗许扬扬眉:“看见了没?”
后者摇头轻笑。
太清宫内要比京城的其他地方更加清静,袅袅香烟中偶尔能听到幽雅的琴声与诵经声。
道童将他二人引入一处别馆,倒上热茶后便躬身告辞。
闻芊和朗许在那间屋内百无聊赖地转悠,才拿了卷放在架子上的经书,身后的珠帘一阵响动,她转过头,视线和来者不期相撞。
怔了片刻后,各自相视一笑。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别站着,先坐。”
“不敢不敢。”闻芊佯作惶恐的调侃道,“青玄道长何等人物,岂能与我们这般的无名小卒同桌而坐,小女子福薄,受不起。”
楼砚穿的还是道服,不过比起昨日那身要素雅不少,他无奈地笑笑:“得了吧,你的奉承话我可不敢恭维。”
说完便放下卷帘往里走,视线随即落在了朗许身上,不咸不淡地颔首,“你也跟来了?”
尽管年长楼砚几岁,但朗许总是莫名地有点怕他,闻言缩在闻芊背后默默地点头。
“诶,正好。”她拉住朗许的胳膊侧身让了让,“你给他瞧瞧嗓子,那方子他一直有吃,可大半年了也没见起色。”
楼砚已经在桌前坐下了,闻声冲他示意,“行,过来吧。”
朗许磨蹭了片刻,绕过闻芊老老实实地在他对面坐好,很听话地挽起袖子让他把脉。
楼砚略诊半晌,端详他的脸色,颔首吩咐:“张嘴。”
他张开嘴。
楼砚拧着眉毛,颔首瞧了一阵,从他的脸色看得出,情况并不是很好:“我告诉过你这药吃了以后一日至少得喝十壶水,你是不是又忘了?”
朗许急忙摇头。
他神色怀疑地冷眼瞧他,良久才开口:“发声。”
朗许顺从的“啊”了一声,嗓音仍旧嘶哑难耐,像口破了的锣鼓。
“这药你吃了没用,那就换一副,正好前些天圣上赏了我不少雪莲,我再另外给你开个方子试试。”
言语间,楼砚伸手端起茶水饮了一口,面容蓦地沉了沉,朝底下呵斥,“什么粗茶也敢拿上来?没瞧见我正招待客人么,还不去换一壶!”
小道童原在旁边出神,被他喝得一怔,赶紧应声利索地跑上前来把水撤下。
闻芊看着那道童出去,和朗许无言地对视了一眼,歪过头来问:“我说楼大夫,你是甚么时候弃医学道的?听说……皇上很器重你,信上怎么没见你提?”
楼砚回答得很肤浅:“机缘巧合而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们呢?十一月都到济南了,耽搁了小半年才抵达京城,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末了,又问,“你们眼下住在哪儿?”
知道他有意岔开话题,闻芊却并未一语道破,“住在城南太师府杨家。”
“楼砚。”她语气平平,“我和杨晋私定终身了。”
楼砚整理袖子的手有半刻停顿,随即他叹出一声来。
“我就猜到你们俩这么折腾,迟早是有一天得假戏真做……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