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她就从寻常老百姓变成了大齐皇帝暗里通缉的对象,倘若被人知道,不仅她必死无疑,没准儿还会牵连杨晋一家跟着遭殃。

楼砚说得对,她还真是……不该来京城的。

果然,真相永远都是在不知道的时候最风平浪静,不是所有的实情都能让人坦然接受的。

闻芊靠在架子床的镂空雕花柱上,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道:“你是皇上的亲军,现在知道建元帝下落的方士余孽就在眼前了……会把我抓进诏狱么?没准儿还可以连升两级。”

若是以往,她这句轻描淡写的调侃能含着轻佻的笑意,但此时此刻,杨晋只从她语气里听出无力感来。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闻芊的胳膊拉入怀里。

“说的什么傻话?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抓你去有何用?”

他嘴上这样宽慰,却在心里无奈地想:哪怕你真的攥着惠宗的线索,我也一样做不到拿你去换前程啊……

闻芊埋首在他胸口,一脑门的糊涂账:“那楼砚的事,你打算……”

“这些都先别去想。”杨晋握着她的肩,深吸了口气,勉强让自己瞧着不那么阴郁,“眼下当务之急是吃药,好好睡一觉,把你的腿伤养好。”

“凡事不可一蹴而就,等你身体康复了,我们再从长计议……嗯?”

闻芊缓缓点头。

他取过药碗,勺子搅了几下放在唇边试温度。

汤药放了有一阵,这会儿已经温凉,杨晋将汤匙递过去,看着她很顺从地垂眸喝完,“不过,你要记得自己保守住秘密。”他嗓音压得极低,“除了我,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

言外之意就是,包括杨渐,杨夫人,甚至是朗许也不能说。

这是攸关生死的大事,闻芊也明白其中轻重。

而对于楼砚,杨晋不得不投鼠忌器。

他进宫的动机不纯,可自己却无法将实情向承明帝和盘托出,因为一旦楼砚的身份暴露,那么锦衣卫查到闻芊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必须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在楼砚行动之前。

要么阻止,要么……釜底抽薪。

转眼到了六月,春天发芽的枝叶已一发不可收拾地长成了一片茂密的浓荫,在热得发烫的风里风骚地招摇。

自打闻芊的腿疾复发后,杨晋便让她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养伤,他不着痕迹地隔绝了外界一切关于朝堂上的消息,无论是施百川、杨凝还是几个乐坊的小姑娘,都极有眼色的避而不谈。哪怕是杨晋,每日回来也只同她扯些不疼不痒,鸡毛蒜皮的零碎。

闻芊能感觉出他笑颜背后的憔悴,所以很多时候也就默契地配合着不问了。

盛夏的府里有种喧嚣的热闹,莲池内开满了花,一入夜芳香四溢。被暑热蒸得焦躁的夏虫在夜晚扯着嗓子叫嚣,好似随时能喊出一嘴的血来。

闻芊一直对昆虫这类物体敬谢不敏,杨晋在大晚上好梦正酣时连着让她叫醒了两三回,此后也学乖了,早晚命人把这屋子里里外外熏上艾草,进屋前床上床下的给她检查一遍这才敢就寝。

珠帘后摆着一大块消暑的冰山,烟雾缭绕地往外冒冷气。

闻芊正坐在床边发呆地看着冰水融化,两腿无意识地前后摆动。

支摘窗一关,那些嘈杂的虫鸣便被阻隔在了墙后。杨晋掩好缝隙转过身来,见她双眸无神,一脸有心事的样子。

饶是房间里已足够凉爽,闻芊还是穿得很单薄,轻薄的白绸衫子下贴着水蓝色的小衣,贪凉地敞着怀。

杨晋伸手替她系上衣带,挨在旁边坐了,问道:“在想什么?”

闻芊顺势歪头倚着他胳膊,鼻中长长地嗯了一声,“我在想……你说咱们家保护先帝隐居山林,那建元帝会是我认识的哪一个人呢?”

闻言,杨晋也跟着沉吟了良久。

从时间上算的话,先帝二十一岁登基,在位五年,二十六岁逃出宫。闻芊于承明五年出生,那会儿建元帝已经三十一了,也就是说,他三十一到四十一这十年是在那座“雾山”上度过的。

哪怕落魄的天子也依旧是九五之尊,楼家人定然会对他毕恭毕敬,就算身在山野,和旁人也会有明显的差别。再结合闻芊同他讲的幼年趣闻……

“如果我猜得不错。”杨晋停了停,“那位曾经给你们讲故事的叔叔,很可能就是建元帝。”

闻芊双足一顿,若有所思地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

十多年前的记忆太久远,对于这个叔叔,她甚至连容貌都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是个清瘦文雅的中年男子,说话轻言细语,待谁都是一副平和温柔的模样。

这样的人,也曾坐在九龙倚上指点江山吗?

架子床上镂空雕着繁复的花纹,闻芊睁着眼,看月光流进来,在花瓣与根茎上浮动,街上的打更声隔了几重高墙飘在空气中,显得愈发渺远空灵,连满座的夏虫都不自觉的鸣金收兵。

杨晋还没躺下,在她脑袋顶上慵懒地支着头,手指卷着一缕青丝把玩。

两个人都毫无睡意。

“还在想你那个叔……那个建元帝?”

闻芊并未正面回答,但她的话不言而喻。

“小的时候不知道他的身份,常常看到他独自坐在坡上,一坐就是一整天。那会儿觉得大人们都很忙,就他清闲,无所事事的,像个不务正业地纨绔子弟。

“后来他老爱和我们这些小孩子混在一起,又喜欢讲故事,我便一直以为他是家族里有那么点学问,可又没考上功名最后自甘堕落的书生。”

说着,闻芊转过身,面向他。

指尖的秀发倏忽滑落,杨晋放下手,抬眸与她对视。

“当今为什么要起兵□□呢?是他这个皇帝当得不好……所以遭了报应吗?”

这个问题叫他不知要从何解释。

惠宗这个皇帝不好么?

并不是。

相反的,他算个为数不多的开明之君,并没有昏庸,也没有无道,可并非意味着,只要开明、仁慈,江山就不会易主。

“也许……正是因为他太好了吧。”

他在一片微凉的艾草香中轻声开口,“上一代留下太多的桎梏。太子死得早,太/祖又偏爱孙儿,所以临终传位跳过了几位王爷,把重担压在了他的身上。得到的过多就注定了会成为众矢之的,树大招风。

“遍布大齐的九个叔叔虎视眈眈。为了自保,他选择削藩,然而老谋深算的藩王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于是战火一触即发。”

闻芊曾听建元帝讲过无数次太/祖南征北战的故事,从他不厌其烦无数次的重复中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爷爷非常向往。

“两军交战,起初南军也不是势如破竹的一边倒。惠宗之所以会输,一是输在身边人的背叛。”

这个她此前听说了,是随侍的太监曹开阳给承明帝传递了许多重要情报。

杨晋忽然顿了顿,“其二,是输在他给当今的免死金牌。”

闻芊有些不解:“什么免死金牌?”

“建元帝曾下令,无论如何不能伤当今的性命。他顾及叔侄之情,以至于北军在战场上束手束脚,擒贼先擒王——我说句大不敬的,倘使今上死在靖难途中,他就不会有后面的颠沛流离了。”

杨晋平静道:“两军交战,只有输赢,何来的握手言和?

“他或许是个好人,但好人不一定适合做皇帝。”

不知怎的,闻芊蓦地就明白了这个落魄的君主从前说过的那句话。

——温柔的人是无法所向披靡的。

他害怕背上杀死亲叔叔的罪名,可亲叔叔却不介意逼死他这个亲侄子。

皇家的血缘在权力面前有时候就是这么凉薄脆弱,不堪一击。

因此在那些隐姓埋名的日子,他一遍又一遍的反思,从爷爷和叔叔的经历中懂得了自己会输掉这场斗争的原因。

自古皇帝便有“孤家寡人”的谦称,现下细细想来倒也十分贴切。他虽未众叛亲离,却也大厦已倾,独木难支。

但即使如此,在乱世之中仍有一群人愿意背井离乡,抛弃妻子地追随他。

他们甚至可以为了他一人舍一族,为了他一人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想通了这点,闻芊才慢慢地理解了那些曾经听到昏昏欲睡的伤春悲秋:

“人这一辈子,因为有许多不能辜负的人,所以才要好好的活下去。”

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作妖了大半年的曹开阳忽然消停了,随着文官的敢怒不敢言,弹劾的奏折数量锐减,连承明帝每日上朝也和颜悦色了许多,整个六月里,朝堂上呈现出罕见的太平景象。

就在众人以为风波即将平息之时,危机到底还是抓住了夏日的尾巴。

闻芊这天早起便觉得眼皮跳得厉害,窗边立了只通身漆黑的寒鸦,伺候的侍女一进门就打碎了一只茶杯。

统统不是好兆头。

侍女一劲儿地躬身认错,她坐在妆奁前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烈日当空,晨光带着极大的杀伤力照射大地。

杨晋和杨阁老照常上朝,今日两个人都不当值,按理说若无大事,下午就该回来了,但一直等到晚上都没有消息。

杨夫人起先还在厅里喝茶,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她终于坐不住,也跟着到院中探头张望。

约摸戌时三刻,长街上总算有了动静,吵杂声里夹杂着零碎的脚步,把潜意识中的不祥预感渲染到了极致。

闻芊的想法果然印证了,杨阁老是被人半扶半抬地拖着回来的,杨晋皱眉搀扶住他上半身。

这姿势不太妙,和当初的彭定洲如出一辙,杨夫人第一反应便是挨了打,当场就要晕,幸而闻芊眼疾手快把她抱住才没让这府中再多出一个病人来。

杨晋把人扶进卧房,旋即出来沉声叫请大夫。

底下瞬间乱成一团,打水的打水,出门的出门,偌大的一个庭院竟还不够这些下人跑的。

闻芊趁乱将打算进屋去的施百川给拽住。

“怎么回事?”

后者一脑门的汗,“还能怎么着,老爷子被人参了一本!”

“谁干的?”

刚问出口,闻芊自己就已经有了答案。

曹开阳暗中不动原来并非是作恶多端想金盆洗手,他,或许这里面还有楼砚,蓄谋了一个月,借着不久前彭定洲的案子,杨家和彭家的关系,以及内阁刚刚通过的一项土木工程,指使人参了个“专权”的大罪。

这几乎是杨渐的死穴,因为他入阁以来四方交好,内阁一条心,文武百官无不敬重,看上去群臣其乐融融,很是和睦。

然而换在皇帝的位置上就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了。

承明帝素来疑心重,又是个眼中容不得沙子的人,于是当即下令革了杨渐与内阁另外两个大臣的职,押入诏狱。

闻芊听到这里,神经一凛,“老爷子受伤了?”

施百川摆手,“那倒没有,圣上念旧,刚关进去便让人给放了出来。”

她闻言松了口气。

“只不过阁老还是受了点惊吓,其他几个可就没那么走运了,现在还在牢里蹲着呢。”他摇头叹道,“凝儿正在北镇抚司打点,那边也是一团糟……诶,不说了,我先进去了!”

大夫很快赶来,卧房的门开了又关,灯火烛影被来往的人晃得明灭不定。

杨夫人这个久居深宅的女子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红着眼圈陪在杨渐身旁。室内尽管有屏风隔断,闻芊依旧不便进去,她踯躅半晌,最终在外间的角几边上坐了。

实没料到这把火会烧到杨家身上,听先前楼砚的口气,闻芊还以为他能顾及到自己的处境有所收敛,眼下这样,是准备连多年的情分也不要了吗?

杨渐做了那么久的内阁首辅都相安无事,现在却说革职就革职,彭家的下场还在隔壁街摆着的,门前的白绸至今没摘。

一想到牵连到这一家子人,她五指不住收紧,关节泛出了微微的白色,最后闻芊猛地一掌拍在桌上,站起身大步走出门。

黑夜有种无形的压抑,迎面袭来。

杨晋就在墙边抱臂而立,几乎是看到她出来的瞬间,抬头道:“上哪儿去?”

闻芊在院中站定脚,略一侧目:“不去哪儿。”

杨晋的脸色很不好看,奔波了一日的嗓音带着沙哑与疲惫,隐隐含了丝愠恼,他上前一把拉住她胳膊:“事到如今,你还要去找他?”

既然已经被说破,闻芊也不辩解,固执道:“我要找他问个明白。”

“他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楼砚了,现在不会听你的劝,上次吃的亏你都忘了吗?!”

神经深处好似针扎一样疼痛,闻芊试着抽开他的手,“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杨晋硬生生将她拽到跟前,“你再说一遍,谁家的事?”

她登时也火了,猛地挣扎出来,“再说一遍又怎么样?!杨晋,我还没嫁你呢,我要去哪儿用得着你指手画脚吗?”

她手在他胸膛上一推,力道虽然不大,杨晋却意外地往后退了一步。

闻芊扭头不再看他,径直从角门走了出去。

她走得太决绝,那抹紫色的衣袂在视线里几乎一闪而过。杨晋在原地怔了好一阵,等回过神时才想起来往外追。

三更天的长街有些许寥落的意味,阑珊的灯火在零星的店铺中熠熠闪烁,一路行人稀少。

闻芊从杨府出来,并没上太清宫寻楼砚,她独自沿着街漫无目的地前行,来回兜兜转转了好几圈。

夏风温和柔软,将额头的刘海尽数吹到耳后,此时此刻,她的神智才略微清醒了一点。

闻芊缓缓走在迎面拂来的晚风里,无不荒凉的想: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太过了?

遭难的是杨家,病倒的是他父亲,一整天兵荒马乱,甚至没来得及休息,她在这个时候和他吵架了……

闻芊站住脚,仰头和满天璀璨的星辰遥遥对望,只觉得四周的空气斗然变得如此沉重,那些不堪重负的湿意打在眼角眉梢,好似顷刻间就有一场大雨将至。

混沌的夜幕和乱成一团的心绪交织成了乱麻,千头万绪无处收敛。

深深吸了口气之后,她蓦地调转身子,疾步朝回走。

杨府的灯光还亮着。

闻芊还没靠近,远远地就看到那角门前坐着的人。

他两手在膝前交叠,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掐出了痕迹,头低低的埋着,瞧不清表情。

闻芊不自觉放慢了脚步,调整凌乱的呼吸,动作极轻的走过去。

许是听到声响,在她不过迈出了小一段距离时,杨晋猛然抬起头来,他那双疲惫的眼睛里分明布满了血丝,以及清浅的氤氲。

闻芊一瞬间恍惚了一下,随后抬脚向他跑去,彼时杨晋才刚起身,拦腰就被她抱了个满怀。

他嘴唇张了张,又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到底没发出声响。

闻芊踮脚贴在他耳畔,低低道了句对不起。

“我不是有意的……伤到你没有?”

杨晋抿住唇,抬手兜起她脑后的青丝,五指穿过秀发之中,“没事,我知道。”

他偏头在她鬓角上一吻,闭上眼轻叹道,“你肯回来就好。”

听到他的语气,闻芊不是滋味地咬了咬,伸臂环过杨晋的脖颈,勾着他颔首,“吵架伤感情,我们往后都不要吵了。”

杨晋在她颈窝点点头:“嗯。”他还惦记着她这大动干戈过后的腿,探手往下抚了抚,“跑那么疾,有没有崴到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