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闻芊放下踮得发酸的脚尖,两手撑在他胸口,“好得差不多了。”

她抬眼看他,星眸里能清楚的倒映出自己的模样,“忙了一整天,吃过饭了吗?”

杨晋摆首:“我还不饿,晚点再吃也是一样。”

闻芊伸手去牵他,“走吧,先去看看你爹。”

楼砚的事被轻描淡写地翻过了,两人都很默契的未曾再提。

杨阁老本身没什么大碍,大夫开了一张安神的方子,他喝完后便不太踏实的睡着了,杨夫人守在床边照顾。

闻芊和杨晋见帮不上忙,略坐了片刻就告辞回了房。

他去了西院,也没有刻意回避,下人们却似乎习以为常,不动声色地打来热水服侍他俩洗漱。

在临睡前,杨晋命丫鬟泡了杯宁神的茶给闻芊喝。

紧绷了一整日,休息成了奢侈的事情,所以这一晚谁也没亏待自己,倒头睡得很熟,只是同床异梦。

天初初绽出晨曦,杨晋便有意识地醒来,他悄悄瞅了一眼尚在睡梦里的闻芊,轻手轻脚地越过她,下床窸窸窣窣的穿衣。

随后,他俯下身替她掩好被衾,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院中打扫的小丫头见状正要开口,杨晋颦眉贴着唇竖起食指,对方急忙捂上嘴。

“别打扰她,让她好好睡一觉。”

后者犹保持着这个动作,慎重其事地点头。

杨晋从她身边走过,他没用早饭,去后院里牵了匹马就上了街,白马在清早空旷的长街中疾驰,朝着太清宫的方向,一路尘土飞扬。

朝阳下的道观有种跳出红尘的孤寂感,大门两端的绿树已长成了浓密的树荫,郁郁葱葱地投下一片阴影。

杨晋在台阶下勒马,上前找洒扫的道童通传。

他已经做好了被拒之门外就硬闯的准备,不料这小童却恭恭敬敬的请他进去。

这是杨晋第一次进太清宫,对方照旧将他领到那间别馆。

内室里,阳光被放下的竹帘隔断,满屋有一种清凉幽暗的意境。

楼砚披着件外袍坐在榻上,不知是才睡醒还是一夜未眠,他正将煮好的茶水端上桌,迎面见到杨晋,含笑示意:“坐。”

这样的反应不像是对他的造访感到惊讶,反而像是刻意在等他。

杨晋略迟疑之后,撩袍在他对面落座。

楼砚倾身斟满两杯热茶,“我的口味素来比较淡,你若是吃不惯,且将就将就。”

他用帕子擦去壶底的水渍,忽然似是随口一问:“闻芊怎么样?”

尽管并非初识,但两人这般独处交谈还是头一回。

杨晋平静道:“睡着。”

闻言他垂眸波澜不惊地笑笑,端起茶,“她这人从小就是个急脾气,有时候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还不知怎么洪水滔天。近来出了这么多事,想必已经恨我入骨了吧。”说着便饮了一口。

热茶尚未吞下去,就听到他开口:“恨你入骨,是看重你。”

楼砚不易察觉地抬了抬眼皮,随即把杯子放下,似笑非笑道:“也看重你啊。”

“她是不是老早就把我们家的事告诉你了?”

杨晋答得不咸不淡:“是知道一些。”

楼砚摩挲着玉杯,语气仍是平和:“那你对我们家闻芊知道多少呢?清楚她是哪一年生的吗?”

“承明五年。”

他答得不假思索,倒让楼砚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日月照壁格。”他转头朝杨晋微微一笑,“这是闻芊的命格。”

“她出生时,群星黯淡,唯破军于戌宫坐命,在紫微斗数中乃大富大贵之相。

“当年正好是丁未年,族长便断言,这个孩子将会是全族中最富贵荣华之人。”

楼砚缓缓起身,“女孩儿降临之后,村子里就再也没有女娃出世了,男丁旺盛。她生得很精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围着她转,连走在路上似乎都闪闪发光。

“那个时候,隔壁家的男孩才四五岁,他的命格不好,阴阳不平,注定运途坎坷,因此天生有点老成。

“他很羡慕这样好命的小姑娘,于是不由自主地想跟在她身边,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他看着这个女孩儿长大,看着她趾高气扬,看着她睥睨倨傲,看着她高兴,看着她笑……”

他走到窗边,而杨晋的目光一直追随着。

“他和另外一个男孩一起守护她。

“在他的心里,这个小姑娘就像是公主一样,值得世上所有最好的。任性是应该的,发脾气也是应该的,哪怕她作到天上去,他也觉得理所当然。”灼热的晨光从竹帘的缝隙里穿透进来,利箭般的笔直。

楼砚轻轻把手搭在窗沿上,目光微凉,“可是有一日,变故来了。”

“他们不得不东奔西跑,不得不在陌生的环境中咬牙生存。而一直以来被两个男孩保护着的公主,却挡在了他们面前,为他们遮风挡雨,顶天立地。”

那时闻芊刚进乐坊,楼砚就已经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尽管他反对过,大闹过,可依然无济于事,因为现实摆在面前——他们缺钱。

让她跳舞来养活自己,这是他此生最自责的一件事。

楼砚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时,眉眼仍旧温润和煦,“抱歉,说了一些题外话。”

他重新回到原处坐下,“杨大人,我知晓你此行是来问什么的。”

楼砚微笑:“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谈了。”

第八六章

毒辣的日头到正午突然阴了下去,万里苍穹乌云密布,长街上烈风滚滚,满地烟尘与落叶,好像随时便有一场大雨来临。

杨晋走出太清宫的门,树下的白马已经啃秃了绳索能够到的所有青草,颇为委屈的将他望着。

杨晋上前轻轻抚了抚马鬃,却没有要骑的意思,只握住缰绳牵马缓步往回行。

狂风把临街卖零嘴的摊子掀得人仰马翻,小贩被糊了一脸甜酱,还得手忙脚乱地收拾他的豆干,场面很是狼狈。

马蹄踩着一地汤水,啪嗒啪嗒回荡在耳畔。

杨晋低着头,脑中响起楼砚适才的话——

“杨阁老的事,的确不是我做的。”

他开门见山就道:“杨大人,虽然我并不太喜欢你,但只要闻芊喜欢,我便不会与你为敌。”

“对你们家,我并无恶意。”从楼砚的语气里的确听不出虚情假意。

“所以呢?”他问,“你只是打算和我解释这个?”

他没着急开口,自怀中摸出一封薄薄的信纸,推到杨晋面前去,“我是来帮你的。”

纸上字迹寥寥,唯两行而已。

“曹开阳不善计谋,可对于危险,却比谁的反应都灵敏。上一年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近来打压老臣的行动又如此顺利,或多或少有点细思恐极。

“当年和他一块儿跟着承明帝靖难发家的,到如今死的死,走的走,连杨渐都遭了殃,掌印太监再怎么不可一世,也不过是个阉人而已。老皇帝喜怒无常,要他死,是轻而易举的事。”

杨晋眉头微皱,同样的言论,他此前在父亲口中也听过。

楼砚:“曹开阳还想着长命百岁呢,怎么肯等着坐以待毙。”

他想了片刻,“你的意思是……他打算逃走?”

楼砚冷冷哼笑:“老太监过惯了金山银山的生活,没你想的豁达,要他放弃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还不如放手一搏。”

听到后半句的时候,他就隐约明白了什么。

楼砚不紧不慢的把话补齐:“他玩命拉拢了那么多人,挨到这个时候早该坐不住了。”

“曹开阳没什么深谋远虑,以他的水平,很有可能会简单粗暴的‘挟天子,令诸侯’,杨大人,你倘若在这场闹剧里平定叛乱,说不准会被老皇帝另眼相看。”

身侧的马似乎是嫌他走得太慢,脑袋蹭过来呼哧呼哧打了个响鼻。

杨晋顺手将它的头又摁了回去。

“我是看在闻芊的面子上来给你替这个醒的,信不信由你。”楼砚最后如是说。

杨晋颦起眉,目不斜视的从掀翻的小摊旁走过。

摊子对面是个茶肆,今日不知怎么来了一群和尚,齐刷刷地坐在外间喝粥。

那人丛里的一个小光头瞧见了,利索的放下碗筷,跑来给那小贩收拾,后者连连道谢,临走前递了串卤香的豆干。

小孩子毕竟年轻,很是禁不住诱惑,可知晓师父就在附近,硬生生把唾液吞下去,口是心非道:“我、我们出家人,不轻易拿人家的东西的。”

“不要紧。”小贩往他手中塞,“这叫那什么……布施!对,布施,反正你们平时不也常出去化缘么,一个道理。”

对方很热情,小师父很犹豫,最后盛情难却,手指僵硬地捏着串豆干的竹签子,同手同脚地走回茶肆,巴巴儿地把“战利品”上缴:“师父……”

老和尚无奈地摇头叹气。

年轻的师兄们皆捧着碗轻笑。

他正想出言薄责几句,到底被一旁带着斗笠的和尚拉住了。

“罢了,孩子的天性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由他去吧。”

老和尚欲言又止地看向他,最后还是妥协地一笑,把豆干往小和尚跟前推了推,“行了,你师叔说可以吃,你就吃吧。”

后者双目发亮,“谢谢师父!”然后又朝着那斗笠和尚鞠躬,“谢谢师叔!”

斗笠边罩着一层黑纱,那大和尚伸出手来轻柔地摸摸他光亮的小脑袋,笑而未语。

入秋的第一场雨,下得突然又及时,将笼罩在火焰山下的京城浇得清新凉爽,好似一夕之间迎来了初春,扫去了大片的闷热,连人也能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小轩窗内,下人奉好了茶,恭恭敬敬地颔首出去,把门关得严严实实,无端透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刻意来。

曹开阳端起杯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开水面的叶片。

他今年刚满五十,然而看着却像是个六十多的老头,体态臃肿,脸颊松弛,两边掉下来的肉简直能垂到喉结上,眉眼中交织着一种无知的精明。

他对面坐着的是他的侄子,兵部侍郎曹瑞,此刻已经站了起来。

“舅舅,您是认真的吗?我瞧着圣上那不是一直很器重您么,为何非得……”

“你懂什么。”曹开阳嘴才凑到杯沿,闻声不以为然地打断,“眼下连杨渐都被罢了官,他要杀我是迟早的事。”

曹睿不解道:“杨阁老的那封奏折,不是您让人写的吗?”

“你当我傻吗?”他干脆把茶杯搁下了,“杨老将军曾是詹事府的詹事,当今皇帝的老师,我参他儿子一本是嫌自己命长?”

曹开阳只觉得自己这个侄子傻得像是路边捡来的,这一点郭昀都比他强,可惜肥水不流外人田,否则他倒是宁愿要个干儿子也不要这缺心眼的亲侄子。

“当初,那姓楼的给出来的名单上就四个人,游勇、彭定洲、秦君、内阁大臣张放。你别以为你舅舅我有这么大能耐,可以把朝里的老臣一竿子打死,其余的都是上头自己的主意,与我无关。”

曹睿被他训了一回,半晌无话可说,只好乖乖的闭嘴。

曹开阳顿了良久也没见人吱声,甚是心累地长长的叹了口气,解释道:“陈毅死于‘出言不逊’,石明朗死于‘别有二心’,连杨渐都被判了个‘骄纵专权’,下一个必然是我了。与其洗颈就戮,倒不如咱们先发制人!”

曹睿总算找到时机开口:“那舅舅您打算怎么做?”

“圣上不能指望,太子和他一条心,也是不能指望的。正好你手下有那一队蒙古兵,我们不妨拥立三王爷之子。”他在桌上沾水画了几个圈,手指点了点正中,“建元帝不也是皇太孙继位吗?老皇帝若死,太子守南京,一时半会儿又到不了京城,我们大可以找个理由,借护驾的由头进宫,再说太子图谋不轨,心术不正,皇太孙才是大齐正统,这样也就两全其美了。”

因为名声不好,曹厂公府上的优质谋士有限,再加上他最近同楼砚的关系紧张,这些事便不想去问他的意思,索性就自谋出路。

小皇孙现在还在吃奶,等他登基,就等同于自己独揽大权了。

想出这么一条绝妙的计划,差不多花了他三天三夜的时间,很是不容易。

曹睿听完认为舅舅说得都对,当即表示赞同。

“不过楼砚那边怎么办?这小子近来不大安分,万一他半途反水呢?”

曹开阳把自己的身子艰难地塞进帽椅里,闻之冷笑:“怕什么,他不过是个占星卜卦的道士,又没生出三头六臂,若我手上捏住他的把柄,不怕他不乖乖听话。”

城南杨府。

大雨从早上下到傍晚才停,院中积满了水,湿漉漉的倒映着蓝天白云。

这会儿杨家已经开了饭,因为杨晋又要晚归,杨夫人遂命人备好了饭菜搁在厨房。

杨阁老的身体前几日就大好了,也能坐在桌边慢腾腾地吃粥,闻芊正洗了手给他剥虾,施百川因为职位低,开会没他的份儿,一个人闲来无事可以跑来蹭上顿饭。

风雨过后,树下是一片红绿相映的狼藉。

朗许垫着脚在摘花,身侧的小丫鬟捧着沉甸甸的篮子,这是夏季最后剩的一点石榴花了,杨夫人怕浪费,让他摘一些好做成胭脂。

鼓捣了半天没完没了,杨阁老端着碗在屋内扯着嗓子唤道:“朗儿啊,把饭吃了再摘吧,不着急的。”

他话音刚落,朗许正把梢头顶端的那朵采下,还没等回头,便听得一阵急促纷乱的脚步自门外传来,继而砰的一声踹开了大门。

一瞬间,花枝摇曳。

“诶,你们……”

走在前面试图要阻拦的家丁被为首之人一巴掌推开,继而一队人马鱼贯而入。

来者一身褐色曳撒,腰束革带,脚蹬皂靴,头顶圆帽,这服饰杨阁老一看就知道是东厂的人,于是放下碗缓缓站起身。

杨夫人惶惶不安地望了望他,一颗心早已七上八下。

“白监丞,你这是……”

对方才站定脚,抬手打了个示意,身后的番役二话没说,上前就去拽闻芊的胳膊。

饶是来得突然,她反应倒也极快,抬手拍掉了一只,不承想右手旋即被人握住,两条胳膊一左一右的擒在两端。

原以为是冲着杨阁老来的,谁料最后抓的居然是闻芊,杨夫人怔忡了好一会儿才回神,绕过饭桌质问道:

“你们干甚么?”

杨渐把打算动手的施百川摁了下去,耐着性子与他周旋:“白监丞,我家这位姑娘可是犯了什么事么?”

趾高气扬的宦官负手而立,并未把这位前任首辅放在眼里,“当然犯了事,东厂又不是锦衣卫,几时抓错人过。”

施百川龇牙冲他咧开嘴。

白监丞伸出两指对准闻芊,“这女子乃是朝廷钦犯,意图不轨,证据确凿,厂公命我等速速拿人审问。咱家奉命办事,打搅之处,还望阁老见谅了。”

“朝廷钦犯”四个字甫一出口,闻芊整个人倏地一震,双目猛然抬起。

“你说是就是?”施百川拍桌而起,“证据呢?东厂就可以随便抓了吗?”

“这就不是你们锦衣卫能操心的事了。带走——”白监丞略一颔首,番役即刻押着闻芊往外走,眼见杨阁老还欲说话,他侧身时不咸不淡地补充,“窝藏要犯可是重罪,阁老,好自为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