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我借住在河边的一户村民家中,白天有鞑靼打草谷,夜里就能听到一晚的哀嚎和哭声。老农家的儿子被打成了废人,成日里拖着一条断腿出去务农,某一日赶上阿鲁台带队掳掠,就再也没回来过。”

他说完,唇边还是带了浅浅的笑,“后来见皇叔亲征,我便在想,若是坐在位置上的人是我,能替这些人讨回公道么?”

承明皇帝突然语塞住,眉头深锁地望着他,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什么来。

“天子守国门。”建元道,“太/祖说的不错,四叔的确铁骨铮铮。”

他还在笑,可承明帝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沉重,只静静坐在黄绸所制的蒲墩上,听他一言一语。

第八玖章

而此时,远在宫门外的厮杀越演越烈,鞑官们身负着走上人生巅峰的重任,士气一路高涨,守城的御林军统领眼看就要挡不住,抵着城门一脸血地高声喊救援。

然而眼下能使的守军几乎都调动了,一抬头空无一人,简直能唱一出空城计。

他只觉要完,拉了副将匆匆交代:“我去一趟城外五军营,你先撑着!”

副将一听心里很是不妙,拽住他的手不肯放:“您别不是要跑吧?”

“我跑你娘!”御林军统领就着他脑门儿打下去,“要么我在这儿守着,你去通知驻军?”

副将望了一眼密密麻麻越聚越多的蒙古军,到底认怂地给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统领气不顺地踹了他一脚,这才拎起长剑飞身而起,大叫了声打算冲破重围。

他这招破釜沉舟倒也够很气势,鞑官在这不要命的剑光下纷纷必让,好容易跑出了包围圈,没等出御街,迎面竟撞上一队令行禁止,整齐肃穆的铁骑。

统领登时怔在原地,分不清对方究竟是敌是友。倘若曹睿还有一群声势如此浩大,装备如此精炼的援军,大齐的江山今儿岂不是要易主了!

短短须臾,他内心辗转出千思百转的丰富情绪,那马背上的黑衣女子长发高束,无悲无喜地看了看他,旋即收回视线平视前方,挥刀朗声说:“圣上有旨,拿下叛军,格杀勿论。”

玉皇庙后的矮坡上,闻芊正问起杨凝。

施百川一刀结果了面前的刺客,才得空回答,“凝儿拿兵符到五军营调兵去了,现在应该在往长安门赶。曹睿他那批鞑子军再怎么厉害,折腾了几个时辰也够他们受的,眼下正好,一网打尽。”

她闻言松了一口气。

这场叛乱只要能平定,也就不怕曹开阳再卷土重来,老皇帝眼下既已知道了他的真面目,想必不会再为难杨家,阁老能官复原职也说不准。

闻芊悬着的心才放下,很快又陷入了新的惆怅之中……

不过,越狱的事又要怎么解释呢?还有楼砚,他再怎么说也是曹开阳引荐的人,朝廷会不会赶尽杀绝?

编个谎能糊弄过去吗?

她不知道一国之君和当朝首辅哪个更好对付一点,从年纪上来看,杨渐和老皇帝似乎不相上下。

思忖间,坡下一队黑压压人马逐渐逼近,施百川正愁那几个上蹿下跳的弓箭手难对付,见状眼前一亮,急忙招呼道:“是赵大哥他们,赵大哥——”

赵青领着四五个锦衣卫提刀往这边赶,他好似听到了声音,驻足顿了一瞬后,脚步愈发急促。

闻芊总算是从杨晋身上下来了,解释性地与他望了一眼,随即才迟疑着朝楼砚走去。

庙中的僧人大约是受到惊扰,烛火陆续亮起。

他正看着远处,余光瞥见她,转眸的同时侧过身来,唇边有浅淡平和的笑意。

闻芊在他跟前站定,犹豫了半晌才开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楼砚貌似不在意地耸肩,“不知道,但京城应该是不能再待了。”

她想了想,说也好,“先去外面躲一阵子避避风头。”

“这儿尸体那么多,随便找一具应该可以替你金蝉脱壳。”闻芊往地上扫了一眼,复望向他,“我准备带朗许回村子住一段时间,等风声过了再回来。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

她一直认为,楼砚或许更适合山上那种与世无争的生活。忙时养养鸡鸭,闲时侍弄花草,看看杂书,有漫山遍野的药草供他研究。

方士一族还留下那么多的古方等着修缮,何至于非得卷入这些无底洞一样的纷争里不可呢?

以他的才学和实力,只要静下心来,终有一日能重振家族也说不定。

兄妹两人四目相对,楼砚兴许是从她眼中瞧出了什么,神色怔忡了片刻,继而浮起一丝稍纵即逝的温柔。

他约摸是想说些什么,双唇来回抿动,最后才下定决心:“我……”

就在将要开口的刹那,“噌”的一声轻响。

雪亮的刀尖自他胸前穿出,顷刻间染满殷红。

温热的血液顺着刀沿滑下,在清风乍起时吹在了闻芊面颊上。

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像是凝固在了数九寒天的冰雪中,耳边的打斗声被阻隔在了千里之外,那一招一式仿佛都放缓了动作。

朗许挡住对面两名刺客的长剑,旋即钉在了那里,猛地转过头来,施百川尚未从变故中回神,发愣似的哑口无言。

闻芊感觉到一股血腥顺着嘴角流淌至下巴,面前的楼砚双目微怔,几乎不可置信地晃了晃身子。

在他背后,阑珊零星的灯火里,是赵青盛怒的脸。

他毫不迟疑的抽出刀,又快又准地再一次捅了进去,楼砚甚至来不及捂住伤处,在他抽刀的同时踉跄地往后退了数步,鲜血留下一条蜿蜒盘旋的痕迹,把初秋待枯的草地染出大片的触目惊心。

反应过来的众人急忙一左一右架住赵青。

“赵大哥!”

“赵青你干什么?!”

他虽被夺了刀,却犹在奋力挣扎:“别拦着我!”

赵青企图再次冲上去,“他害死彭先生,我要杀了他偿命!”

“我要杀了他偿命!”

闻芊眼睁睁的看着楼砚朝自己倒下来,她慌忙伸出手抱住他,却不知为什么,整个人竟跟着一颤,噗通跪在地上。

沉甸甸的胳膊不可抑制的发抖,她慌里慌张地抽出帕子止在他胸膛的伤口处,可是那些滚烫的血好似有生命般往外流淌,怎么止也止不住。

朗许瞪着通红的眼睛,猛然嘶哑的大吼了一声,将刀前的两个刺客推倒在地,弃了兵刃跌跌撞撞的跑过来,偌大的身躯蹲在他旁边。

施百川手忙脚乱地走了两三步,无所适从地瞅了瞅闻芊,又瞅了瞅赵青,边跑边结巴道:“我、我去找大夫……”

杨晋原本想过去,却在几丈之外倏忽停住脚,只静静地颦眉,凝眸注视着。

闻芊握着楼砚的手,紧紧的来回搓揉,拼命想让他四肢回暖一些,口中喃喃自语,“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一点小伤,一点小伤而已。”

她虽然这样安慰着自己,然而一眨眼,泪水还是重重地砸在了他手背上。

楼砚勉力轻咳出声,含笑安慰道:“闻芊,杀人者,人……亦杀之……你不必太难过。”

“谁说的!”她扣紧他的手,大声道,“谁说的!一定也还有其他的办法……”

闻芊噙着泪视线左右环顾,“你可以补偿他们,你还能用下半辈子来恕罪啊。”

楼砚望着她笑,“还是别了……下半辈子,我只想好好的休息……”大梦当觉之时,他才浑浑噩噩的发现,前半生走过的这段路有多长。

“就是很遗憾,没能等到你出嫁……”他支起身子来,轻轻道,“谁能料到你这个丫头……会把终身大事拖那么多年。”

楼砚说完,目光不经意和一旁的杨晋交汇,仿佛在这个简短的动作里双方许下了怎样的承诺,他带了些许满足地收回视线。

笑过以后,楼砚艰难的吞咽了一番,忽然敛容反握住闻芊的手,“阿芊,你答应我,咱们家的事就到我这儿为止了……以后你也不要再去查,好好的……好好的过日子。”

“好。”她掌心覆在他手背上,咬着牙点头,“好。”

头顶的星空黯然失色,在即将到来的黎明前开始缓缓退却。

楼砚终于感觉到大限将至,五感慢慢浑浊不清,耳畔只能听到压抑且克制的抽噎声。他侧目看向身边那个高大的黑影,突然吃力地把手探过去……

“朗许。”

他登时震了一震。

“我虽然……一直都不太喜欢你……”楼砚说道,“可我的确想治好这个病,不过现在看来……只能你自己……去想办法了……”

朗许胡乱抹眼泪,望着他低哑又急促的啊了好几声,怪异的腔调,高高低低,像生了锈的铁器,听不清是在说什么。

楼砚不知是觉得难听,还是觉得很可笑,松开手,带血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弯起一抹弧度。

他的视野在那片永远瞧不见破晓的天幕里逐渐暗了下去,口中呢喃似的说道:“真想……真想再回山上看看……”

楼砚咽了口唾沫,忽而强撑着一口气,紧紧拽着她的衣袖问:“闻芊……你说我还回得去吗……”

“回得去。”她心里撕裂般的疼痛,不住抚着他的脸颊,“当然回得去……”

闻芊将头靠在他鬓边,硬生生把泪水含在眼角,“你要是喜欢,我们再回去抓鱼……河边的黄鸢尾长得很茂盛了,你做的那个小木屋还在,等明年春天,就会有鸟飞进来……”

他大概已经听不清后面的话了,只是满足的轻叹道:“……能回得去……就好……”

楼砚自欺欺人的想:能回得去就好。

原来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他还是一心想做回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只可惜,从前短暂的岁月与平静,如今已成一生回忆。

寒风吹了许久,闻芊似乎隐约从风中觉察到了不再起伏的呼吸,她抱着楼砚没敢抬头,眼泪却终于决堤一样,混着血水落在他温润平和的眉眼上。

她忽然间悲从中来,在这漫长而沉寂的黑夜中痛彻心扉的嚎啕大哭。

遥远的黎明在凄厉声中穿透云层,凝聚着无数的悲凉与哀伤。

杨晋颦眉,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方才朝闻芊走过去。

长安门下的战火被铁骑踏平,层层叠叠的尸首里弥漫着浓郁的腥气,御街的石板道血流成河,早起的百姓又迎来了崭新而明媚的一天。

禁庭的西暖阁内,最后一盏灯烛燃尽,挣扎着闪烁的微末火苗,映照着桌边垂首闭目的花甲老人。

承明帝看着他良久没有言语。

老禅师自角落中款步行出,目不斜视,只在他面前双手合十,躬身作揖。

承明帝:“他……”

老僧接话道:“他与皇上一样有个缠绕数年的心结,二十年来难以释怀,而今自知时日不多,因此才央求我带他进京。”

他顿了顿,才问,“皇上,现在您的心结,解开了吗?”

承明帝的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一皱,他将目光从对面神色安然的僧袍人身上挪开,缓缓站起来。

秋日的暖阳已从卷帘的缝隙中透出,他随手一掀,便是灿烂明朗的华光。

窗外是又一个清晨,朝阳初升。

第九十章

长安门之变就这么轰轰烈烈而又无声无息的结束了。

曹睿并未撑到被捕的那刻,当场就被五军营的铁骑踏成了饼子,不过相比之下他还算幸运的,而曹开阳就没有那么好命了,在菜市口被摁着一块一块削成了人棍,凌迟数千刀,刀刀见骨。

他大概平时人缘颇好,当日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的很是热闹,散场后亦有不少人上前来捡点便宜,没让他的骨血白白浪费,一块不剩的被分食完毕。

承明帝紧接着趁热打铁,将曾经的阉党尽数贬官发配,一夕之间,六部九卿几乎大换血,新的面孔开始崭露头角。

闻芊原以为劫狱这么大的事,善后多半麻烦,指不定得颠沛流离一段时间,恐怕还要连累到杨晋。

不承想老皇帝没多久居然病倒了,朝堂上下瞬间乱成一团,再加上东厂的地位因为掌印太监的失势岌岌可危,竟也没人有闲心顾及她这个逃出来的嫌犯,反由她乐得清闲。

在曹开阳死后的第三天,杨晋就接到了抄太清宫的谕旨,他想了想,临行时叫上了闻芊,让她去给楼砚收拾遗物。

此时的神宫人去楼空,几个道童和道士已经被关进了诏狱,门庭冷落,院可罗雀。

抄家原是个肥差,能蹭上的基本都能捞到油水,可惜这次有他在,随行的锦衣卫知道深浅,都不敢太造次,头一回把抄家搞得像是旧屋整理,样样东西轻拿轻放。

楼砚留下的有价值的东西的确很少,闻芊每间屋子转了一圈也就只找到几本星象图和他常用的镇纸,其余贵重的玉器金银,她皆叫锦衣卫来收走了。

空荡荡的别馆里骤然冷清,闻芊站在屋内四下里环顾,最后伸手碰了碰那几串珠帘,周遭顷刻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

杨晋从外间进来,她听到动静回过身,不偏不倚与他视线相对。

“找到什么了吗?”他信手掀起珠帘。

闻芊摇了摇头,只冲他示意手中的书册,眸中有几分失落。

杨晋虽已猜到,却也难免跟着她一块儿遗憾。

他抿唇走到闻芊跟前,安慰似的捧起她的脸,“想来也是,倘若东窗事发,证据越少对你和朗许就越有利,考虑到这个,他应该不会留太多的物件在这里。”

闻芊便顺势把脑袋搁在他掌心,低低嗯了一声。

杨晋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角,两手摊开,几乎能将她整张脸包住。

不得不承认,闻芊瘦了许多。虽然由于学舞,她身姿一直很轻盈,但这一阵接二连三的事情,让她消瘦得有些令人心疼,怎么喂也喂不胖。

四下无人,杨晋低头抵在她额上来回磨蹭,柔声问:“阿芊……我能不能亲你?”

闻芊在他手心里抬起眼,带着几分不解:“想亲就亲啊,干什么突然这么客气了?”

他闻言笑了下,“没有,只是瞧你近来心情不大好。”

闻芊踮起脚伸手勾住他脖颈,懒洋洋地靠上去:“知道我心情不好,那你还不用自己来补偿补偿我?”

杨晋垂下眼睑,含笑拨开她唇边的碎发,轻柔地张口吻住。

嘴唇相贴之处有灼热的温度,呼吸很软,力道依旧很温柔,上上下下,纠缠不休。

闻芊在他松开些许地时候睁眼调侃道:“你吃糖了?”

杨晋意外地扬了扬眉:“你怎么知道?”

“桂花味儿的,你说我怎么知道。”她拿脑袋撞了他一下,说完便轻轻咬了上去。

来向杨晋回禀情况的小旗刚走到门边,正要开口,一眼望见屋内的人影,登时险险的刹住,知情识趣地往外退。

忙活了一上午,太清宫被翻了个底朝天,但凡能搬走的物件皆被抄走充公,门窗贴上了朱红题字的封条,锦衣卫们陆续开始撤离。

杨晋一面牵着闻芊走出来,一面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她思索了片刻,“……糖醋鱼吧。这个时节的鲈鱼最好吃,一会儿路过市集可以买两条回去。”

杨晋点头说好。

两人正行至大门处,视线冷不防落到那台阶下的一个身影上,脚步同时一顿。

那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身形高挑清瘦,肩头的灰鼠毛斗篷在风中烈烈而动,显得整个人愈发单薄,弱不胜衣。

闻芊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花让,她不约而同的与杨晋对视了一眼,见他颔了颔首,这才狐疑地走过去。

“闻姑娘。”花让还是数月前的模样,连笑容未改分毫,“杨大人。”

他像是要出远门,臂弯还挎着包袱。

花让将行李递给了身后的小厮,同闻芊二人沿着神宫前的长街信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