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是准备这几天去云南的,听说他出事了,就想来看看。”

闻芊两手交叠在身前,望着地上隐隐生出裂痕的石板道,不咸不淡地说:“是么。”

她转过头来,“你和楼砚是怎么认识的?”

“机缘巧合吧……我欠他一个人情。”花让答得很模棱两可,她倒也没什么兴趣深究,“他开出的报偿,就是看好殷方新,和你。”

不想让她进京,不想让她掺和旧事,才有了郭昀和花让先前那番意味不明的话……这些她都已经明白缘由了。

花让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紧不慢道:“我今天来,其一是为了瞧他,其二也是为了找你。”

闻芊不解地颦眉看去,“找我?”

这反应好像是在意料之中似的,他颇有几分了然地淡淡一笑,“我想,你对楼砚可能有些误会……你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和曹开阳联手吗?”

听他有此一问,闻芊就料想必然不会是自己先前猜测的原因,故而只如实摇头。

花让负手在后,“我是在几年前认识他的,那会儿他正满世界找楼氏余族,而我从云南北上,途中被贼人抢去了盘缠,于是顺手被他救了。”

“在济南落脚后,一来二去和他熟识了,楼砚也就把这些事告诉了我。”

很难想象楼砚会把如此要紧的秘密告诉外人,大概花让于他而言是个很值得信赖的朋友。

他缓缓道:“据曹开阳所说,当今曾经派出两队人马暗中查访建元帝的下落。一队人走水路,搜索海外岛屿;另一队人寻陆路,也就是你所熟悉的,当年上山来的那群外来客。”

闻芊什么也没说,只若有所思地沉默。

“这件事因为是密谋,故而那日晚上知道建元帝尚在人世的只有几个人,除了皇帝本人外,还有几个心腹大臣。”

闻芊的脚步斗然一停,好似瞬间醍醐灌顶地看着他。

花让语气平淡地说道:“我想你多半也猜到了,除开那四个老臣,杨渐也在其中。”

这下连杨晋也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闻芊神情里带了几分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设计陷害朝臣,是楼砚的主意?”

“他其实知晓自己这辈子是很难找到楼氏族人的。”花让摇头,“因此自打得知了真相以后,他就意识到,承明帝若不死,就永远不会放弃寻找建元。而楼氏,你,还有那个大个子,终有一日会面临灭顶之灾。”

“所以他才会到京城里来。”

他平静地娓娓道来:“按照楼砚的计划,与曹开阳联手,能除掉当年主战的几个老臣,再怂恿他造反成为众矢之的,届时提前告知五军营的守将,一方面洗清自己的嫌疑,一方面也能借刀杀人。最后下毒害死承明皇帝,又可将一切罪名推到曹开阳身上。如此,所有知情的人就都灭口了。”

花让顿了片刻,定定地看着闻芊,“他从一开始便为自己做好了一切的打算,假造了身份和家世,即便事情败露也不会连累你们。

“如果你当初没有上京,那么事成以后,他会借着假死的机会逃出来,回到扬州照旧当他的楼大夫,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她波澜不惊的眸中终于微不可见的闪烁一下。

花让带了些许怜悯地轻叹了口气,自嘲地笑笑,“他在这件事上的确很偏执,我想,若我猜得不错,只怕他最后也会杀我灭口的。”

末了,他这样说道:“但是不管怎样,他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们。”

送走了花让,闻芊站在原地里静默良久没有言语。

杨晋轻揽住她肩膀,用力靠在自己怀中,柔声劝慰:“已经过去了,就别去想了,嗯?”

她咬着唇,心里一阵难过,只转头去埋在他胸口。

杨晋伸手兜住她的脑袋,一下一下的安抚。

“楼砚从前说得没错,我确实是过惯了安逸的日子,敷衍地陪他找了几年,自己就放弃了,却没考虑过他那么想回家的心情。”

闻芊无不疼痛的低低道,“是我和朗许丢下他一个人了……杨晋。”

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紧紧将她抱着,

因为如今无论说什么都已经迟了。

毕竟,谁都来不及再重新活一次。

承明帝的病情渐渐加重,太子日夜兼程自南京赶回来,每天侍奉其左右。

宫中禁了鼓乐丝竹,云韶府清冷了许久,终于在半个月后开始遣散乐师了。游月和菱歌背着行囊上杨府和闻芊告别,她们学了近一年,虽未有大成,却也比从前进步了不少,大约终究觉得这京师巍峨庄严,透着些不近人情的冷漠,所以仍想回广陵乐坊去谋生活。

闻芊并未多做挽留,只命人准备银子和车马,送她们离开。

前段时日,曹坊主频频寄信问她几时回去,眼下似乎正好,像是有始有终。

九月初三,寒露刚过,就在菱歌二人走后不久,朗许也收拾好了行装。

闻芊原是想留他在京城找名医继续治疗嗓子,但朗许似乎对此已不那么介怀了。他咽喉伤了多年,连楼砚都束手无策,与其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倒不如做些别的有意义的事情。

闻芊问起今后的打算时,他提笔写道:

“昨日在坊间遇上一行即将南下的商队,我想跟着他们四处去看看。”

“天下那么大,我从未有幸游览,今此远行说不定会有那么一日能找到故乡的人。”

朗许走的那天,闻芊一路将他送到了城郊。

商队的车马在不远处停下,通往各地的官道笔直的朝前延伸,就这么走下去,不知哪一条会通向哪一处,也不知最后去向何方。

想他们从扬州出发时,热热闹闹的一堆人,到现在也免不了各奔东西。

闻芊捧着厚重的包袱,低头看了许久,才不舍的递到朗许跟前。

“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接过行囊,静静地笑着,伸出手在她头上轻揉了两下,然后比划道:

——你要好好保重。

闻芊抿唇点了点头,把怀里的一块牌位和一小罐骨灰塞到他手中——那是楼砚的。

“你就带他一块儿去看吧。”

她想了很久,该如何安置他。

起初是准备将楼砚葬在济南的云雾山上,但总觉得那地方空空荡荡的,荒坟都是衣冠冢,叫他一个人睡在那里实在太孤单。

京城于他而言不是个好地方,扬州又离得太远,倒不如随朗许去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寻找族人,也算是圆了他最后的心愿。

朗许收好行李,回头望了一眼行将启程的商队,再看着闻芊时,眸中含了浅浅的泪光。

她颔首深吸了口气,再抬眼时已换上笑颜:“去吧。”

“我就在这里等你,若是找不到我,便去扬州……你随时来,我随时在。无论去多远,记得要回家。”

朗许紧紧咬着牙,重重地朝她点头。

萧瑟的秋风在官道上凛冽的流淌,鸾铃叮当叮当,向着远方。

南飞的大雁在天际里划出一道深邃的弧度,苍茫的天空下,马匹和平头车像是一串往前行的黑绳,在视线中越来越细,越来越浅。

闻芊抱着琵琶坐在城头上,前方万里无云,她铮铮轻吟的琴声在指尖浅唱,既不激昂,也不凄切,只是平和婉转,顺着那漫山遍野起伏的波澜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路中飘荡。

她在城墙上弹了一日,杨晋就在树上静静听了一日。

因为背对着,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她有没有再流泪。

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别的冷,连雪也降得比以往要早,寝宫之中不管加多少碳火,似乎都驱不散那冷冰冰的寒意。

承明皇帝年迈的身体早已不复当初,接连昏睡了三日,终于感觉到了大限将至。他在弥留之际叫来了太子,这个青年人有着与自己相似的眉眼,磨砺数年,仿佛隐约真有他年轻时的影子。

承明帝紧拽着他的手腕,艰难道:“高祯,凡功臣皆居功自傲,党羽众多,万万不可再用……朕已替你扫清前路,往后祸福枯荣,还需你自己细细斟酌……”

太子泪眼婆娑地点头称是,“儿臣明白。”

曹开阳或许到死也不会想到,皇帝会顺水推舟的利用他和楼砚,冠冕堂皇的扫清障碍。

“至于杨渐……此人左右逢源,为官虽步步为营,但处事过于小心谨慎,长此以往于江山社稷有害而无一利。”他说道,“其子杨清……倒是个不世之材,假以时日必能助你……造就一番盛世。”

也许父母爱子之心亦无分帝王百姓,他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和时间,一生运筹帷幄,总算为儿子铺好了一条平坦的大道。

“高祯。”承明帝抓着他的手,不知为何,这个雷厉风行、顶天立地多年的帝王,在临终的最后一句遗言却是,“要善待天下啊……”

承明二十五年的冬天,腊月初一,承明帝沈衍病逝于床榻之上,太子正式继位,改年号为洪熙。

一个漫长的时代落幕,新的时代便如朝阳冉冉升起。

新帝有着和先帝截然不同的治国方式与脾气性格,他确实是个宽厚仁慈的君主,登基伊始,便大赦天下,将牢狱中那些上书进谏而被无辜迁怒的言官全数放了出来。

朝堂上,曾经贬官发配的人陆续召回,内阁重组,六部换人,腐朽的势力在他大刀阔斧的整治下被连根拔起。

正月十五上元的当日,一道诏令从皇城传入大江南北,但凡由于靖难受牵连的官员及家属一律赦免无罪。

无数在边疆服役戍守的人留着眼泪朝南叩拜。

纠缠了两代人的恩恩怨怨到此尘埃落定。

洪熙元年的春季还没来临,城郊荒草覆雪,梢头冰霜未消,一骑白马从门内驶出,大红的斗篷在风中飞卷翻腾,鲜艳如雪,所行之处有冰雪溅起。

很快,身后的一匹黑骑紧随而来,杨晋好容易追上她,偏偏闻芊就是不肯减速。

“诶——你什么意思?”他看着马背的包袱,拽着缰绳问道,“又要上哪儿去?”

闻芊不以为意的扬眉,“回广陵啊。”

“回广陵作甚么?”杨晋皱紧眉头,“你不嫁我了?”

她别过脸故意道,“我和师弟师妹们说好了要回去的……反正成亲这种事,又不着急。”

杨晋咬了咬牙:“谁说不着急的?你想过我吗?”

“哎呀,您着急吗?”闻芊夸张地转头瞧他,“我看指挥使您这些天在外头喝得很高兴呀,不到三更不回家的。”

原来她是为的这个,知晓了原委杨晋忍不住就是想笑,“这个是我不对……才升职难免要对付些应酬,过一阵子就好了。”

“哦,应酬啊。”闻芊漫不经心地拖长了尾音,“那也是,您现在掌管锦衣卫衙门,风光无限呢,成日里忙一点应该的。哪像贱妾我,每日无所事事,在家遭人嫌,在外讨人厌,我看还不如回去跳舞算了……”

“哪里讨人嫌了,我不就喜欢吗?”杨晋夹紧马腹跟上她,笑道,“广陵的歌楼有什么好的,改明儿咱们盘个铺面,在京城修个最大的乐坊,好不好?”

闻芊抿着嘴把笑意压在唇角,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睇他,“真的?”

“真的。”

“那我还是要回去玩几天。”

杨晋没有异议:“好啊。”

闻芊瞥了他几眼,有些意外:“……你怎么还跟着?”

杨晋含笑说:“我跟你一起,顺道去江浙巡视。”

她半是鄙夷半是取笑地斜他,“又借公事出去玩。”

“我可没有……”杨晋趁机拉住她缰绳,“行了,你跑慢些,当心点路。”

两匹马并驾而驰,沿着来时的路归去。

或许会经过济南和徐州,以及途中那几间人来人往的驿站,也或许会寻一条不同的路线,遇到更多不同的人和事。

杨老爷子没了这群小辈打搅,不知过得自在不自在。

站在某条小桥边上的酒肆老板娘是不是早就出嫁了。

有些故人可能已不再如旧,但幸而,风景不会改变,与她一同看风景的人,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