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伯臣的确翻脸无情,他吩咐道:“来人,把乔姨娘关起来,任何人不得探视。”

乔姨娘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如纸:“老爷,你不能这么对我。姐姐在天之灵看着,你以后要怎么跟她解释?难道你娶了新妇,便真的把姐姐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这个“姐姐”却不是梅雪娘,而是江伯臣的原配乔映蓉了。

“还有杰哥儿,我是他的生母,你凭着旁人三言两语就冤枉了我,杰哥儿问起来,你又要怎么说?”

梅雪娘眯了眯眼,眸子里都是讥诮,什么姐姐,乔姨娘这是在提醒江伯臣,她是他的原配发妻,是他唯一儿子的母亲吧。只可惜,江伯臣把脸面看得比天大,乔姨娘让江伯臣在赵老太医面前颜面尽失,什么夫妻情谊,昔日恩爱都会被江伯臣通通抛开,乔姨娘这回注定要失望了。

果然,江伯臣冷笑道:“你不必觉得我冤枉了你,马医婆那里,我这就去找人问。若的确是马医婆的错,我自然会放你出来。若背后是你捣鬼,江家你不必待了,先去庄子上思过,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吧。”

“好。”乔姨娘也不哭了,她直挺挺望着江伯臣:“那就等马医婆来,你自会知道我是清白的。”

她养了马医婆这么些年,手里也捏了她不少的把柄,她有信心马医婆会替她把事情摆平。

可惜的是,乔姨娘再次失算了。

马医婆不见了,不、确切地说,马医婆犯了事,好像是伙同某家姨娘给正室下药,被人赃并获当场抓住,现在已经下了顺天府的大牢了。

江伯臣得知后,任凭乔姨娘如何解释喊冤,他也不信了。

当天傍晚,一辆马车载了心有不甘的乔姨娘出门,去了江家在京郊的田庄。

此时江令宛刚陪梅雪娘吃了晚饭,她没形象地打了个饱嗝,一脸地满足。不仅如此,她还像小时候那样耍无赖,非要留下来,晚上跟母亲一起睡。

是夜,江令宛美美地躺在梅雪娘身边哼歌,梅雪娘给她打着扇子,含笑看着女儿。

江令宛心中无限满足,果然,有娘的孩子像个宝啊。再来个弟弟妹妹,那就更完美了。

既然如此,她一定要留住这种幸福。

江令宛翻了个身,眨巴着大眼睛望着梅雪娘:“母亲,今天父亲请王大夫开了一副药,你知道吧?”

“嗯。”梅雪娘缓缓点头,烛光里,她白净素雅的面孔十分平静,好像不知道那是打胎药,不知道江伯臣明天一早就会来逼她喝药一样。

“那明天您会告诉父亲,您不落胎,而是要离开江家,是吧?”

梅雪娘眉宇间一派云淡风轻,好像是一件小事一样:“你放心,我已经想好怎么办了,你父亲明天会乖乖写下休书的。”

“母亲,母亲。”江令宛抓了梅雪娘的手,撒娇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这事交给我来办。咱们不要休书,被休了,说出去多难听呀。我保证让你顺顺利利离开江家,而且是正大光明的和离。好不好?”

被休,是因为女方有错,犯了七出之条;而和离,则是夫妻感情不和,或者是男方被女方捏住了错处,不得不放女方离开。都是婚姻终止,可和离可比被休强太多了。

江令宛轻轻摇着梅雪娘的胳膊:“好母亲,你就答应我,答应我嘛。”

“也罢,就让你去办。让母亲看看你到底从梦里学到了些什么本事。”梅雪娘轻轻一笑,心想,就让她试试吧,若是不成,还有她在后面兜着呢。

江令宛仿佛看出了梅雪娘心里所想,嘻嘻笑着说:“母亲,明天一早家里会出一件大事,父亲会被绊住脚没办法来找您。等他回过神来找您,我已经把事情办妥啦,您把心放肚子里,等候我的好消息吧。”

第8章

次日一早,江家果然出了大事。

一直住在道观的会宁侯突发重病,昏迷不醒。

得知消息,大老爷江伯臣与二老爷、四老爷连忙去了道观。

江令宛撇了撇嘴,她的祖父会宁侯酷爱修仙练丹,常年住在青田观,一年中除了除夕、他的生辰这两天之外,从不回家。

江令宛前世今生活了两辈子,从未单独与祖父说过话,每次不是跟随众人一起给他磕头拜寿,便是除夕大年夜一家人齐聚一堂听他训话。

虽然是祖父,但在江令宛心里,这个人跟陌生人几乎没什么区别。

认真说起来,江令宛对祖父会宁侯其实是有几分埋怨的。只因前世梅雪娘亡故第三天,会宁侯就病了。一家老小都去忙会宁侯的事了,倒让梅雪娘的身后事办得匆匆忙忙、极尽轻简草率。

母亲活着的时候,挣下诺大的家资,她死后,江家人拿着母亲挣的钱,花重金给祖父求医问药,却如此怠慢母亲最后一件事,着实可恶。

这也是梅雪娘死后,江令宛脾气古怪,除了乔姨娘与江令媛,看其他江家人都不顺眼的原因。

只是没想到这一世,她可以利用祖父的病,让母亲轻松顺利地离开江家。

江令宛带上竹枝,出门叫了一辆马车,直奔大泊湖而去。

大泊湖在离京十五里的西郊,从京城到大泊湖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来往非常方便。又因其背靠着瓮山,湖山相映,风景优美,京城很多人都在大泊湖置办了别苑。

江令宛跟竹枝下了马车。

此时正值盛夏,只见远处青山碧翠,近处湖水粼粼,沿岸柳色如烟宛若仙境,湖内荷花亭亭美不胜收。

湖上视野开阔,小岛星罗棋布、毗邻相望,一幢幢私宅别院坐落小岛之上,掩映在花红柳绿之中。

大小不一的船只、画舫或泊在岸边,或停在湖上,或载着游人嬉玩。清风徐来,将阵阵丝竹欢笑之声送来,好一派盛世消暑图。

江令宛无暇欣赏这美如画卷的景致,她穿花拂柳,走到岸边,叫了一张无蓬小木船,来到一个小岛。

“你在船上等着。”江令宛对竹枝与船夫说:“我一会就回来。”

想到来的路上,自家小姐说的那些话,竹枝有些害怕,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小姐。”

“没事,我很快就回来。”

江令宛登上小岛,竹枝心里担忧,眼巴巴望着,可自家小姐穿了一身翠绿的衣衫,身影很快与岛上绿树融为一体,她瞪大了眼睛也无法分辨哪里是她家小姐,哪里是绿树。

江令宛先是抬头举目、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待看到一棵比周围都高、叶子与一般树叶大相径庭的树之后,她脸上露出微笑。

就是它了!双月椰树,整个京城、不,整个北直隶仅此一棵,结的果实双月椰治疗肺病有奇效。

江令宛手搭凉棚遮住光线,眯起眼睛仔细看,果然在碎蒲扇般的树叶下看到一棵圆咕隆咚的大果实。

江令宛大喜,转到小岛的另外一边,沿着记忆避开机关,慢慢朝椰树挪去。

她人小小的,被植被遮住身影,同时,植被也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没看到小岛这一边的湖面上停泊着一只大乌篷船。

船内坐着两个年轻的男子,一个二十左右年纪,身穿白色澜边锦衣,乌发俊颜,剑眉星目,身姿挺拔,龙章凤姿。

另一人二十五六岁年纪,他穿着青灰色劲装,肩宽背阔,相貌端正,虽不如年少的那个男子,但也算得上仪表堂堂。

年轻的那个坐在主座上,神态闲适,悠然自得;年长的那个坐旁边,表情稳重,神态恭谨,一看便知两人是主仆关系。

此时,传来几声嘹亮的鸟叫声。

“五爷。”仆从男子恭敬地请示:“她行迹鬼祟,好像是要偷东西,要不要我去把她捉来?”

被叫做“五爷”的年轻男子望向不远处岛上猫着腰,蹑手蹑脚的那个身影。

小姑娘绿衫绿裙,像春风中柔软稚嫩的冒着新芽的柳枝。

五爷神色悠闲,唇角噙了一丝笑意:“不必,偷到我们蓬岛瑶台来了,胆子真不小。你传话,叫他们都让开,别吓着这个小姑娘。”

仆从男子立刻走出船篷,站在船头发出几声鸟叫,那边很快给了回音。

仆从男子这才回来重新坐下,看着那小姑娘已经摸到院墙边,准备朝上爬了,他又忍不住问:“难道就由着她这样?您看她运气真好,误打误撞的,把所有机关都避开了。”

“当然不能由着她。”五爷淡淡一笑,看着那抹纤细的绿色已经上了墙头,道:“你忘了黑仔了。”

仆从男子就笑:“是,黑仔又凶又厉害,见到生人就会大声吼叫,没有我们的命令却又不会伤人,正好可以把这个小姑娘吓走。

仆从心里想,这小姑娘真有运气,赶上主子心情好。只希望等会黑仔跑出来,这小姑娘能跑回到自己船里,而不是吓得晕过去。

正想着,突然听见自家主子喊他:“青峰,叫人去把那边等着的那张船赶走。”

青峰一愣,应了一声是,立刻用鸟语发号施令。

只是他有些纳闷,那这样一来,等会黑仔来了,这小姑娘该怎么办呢?

难道他看错了,主子并不是心情好,也并不打算放这小姑娘一马,而是要狠狠收拾她?

青峰暗暗点头,对,嘛,这才符合主子的性格呀。

可怜这小姑娘恐怕要吃大苦头的,今天的一切,便是她一生的噩梦。

不过这也怪不了主子,谁让她到蓬岛瑶台偷东西的呢。

不过,有点不对呀,她好像不是想进院子偷东西,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长竹竿,竹竿的另一头绑了刀具,正用力够那棵高树,好像是想把上面的那个大果子摘下来。

这果子大,一年就结一棵,一开始他们还挺稀罕的,都争着抢着要吃,后来发现味道一般般,寡淡如水,就再也没有人去管这果子了。

这小姑娘莫非是个贪嘴的,因为从前没见过所以想尝尝?

小岛上突然有汪汪汪、凶神恶煞般的嚎吠声传来,一只通身漆黑、精壮彪悍、如恶狼般凶狠的大黑狗窜上了墙头。

“啊!”墙头上那小姑娘一声惊叫,又很快消了声。

青峰心想,难道真的被吓晕了。

他抬眼一看,只见黑仔兴奋地摇着尾巴,两条前腿不停去扒小姑娘,嘴大张着伸出舌头拼命去舔那小姑娘的手。

青峰愕然,说好的凶神恶煞、如狼似虎呢?

这奴颜媚骨、一脸巴结讨好像的哈巴狗样,还是平素那个高冷,除了主子谁都不让碰的黑仔吗?

难道主子背着他们结识了小姑娘,没介绍给他们,而是先让黑仔认了女主人?

吃惊的何止是青峰,五爷也收起了轻慢的神色,眼中有怀疑浮上来。

其实江令宛也很吃惊,她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见到黑仔了。

看到黑仔汪汪叫着跑过来的时候,她吓了一大跳。前世她到主子摄政王身边之后,一直是她养着黑仔。她自然知道这狗脾气不好,对生人很凶,一声令下,他就会扑过去咬人。

刚才她还以为黑仔要扑过来咬她,毕竟这时候她还没养它,它还不认识她。可是没想到,它竟然扑过来跟她亲昵,讨好她,亲近她,跟从前她出门几天回来时,它迎接她一模一样。

前世,她是被一场风寒击倒的,她病得时候,黑仔精神也怏怏的,它一直在她床边陪着她。她闭眼的时候,黑仔急得跳到她身上,拿舌头舔她的脸。

前一刻感觉脸上痒痒的,后一刻一睁眼,她就重生到十二岁,出现在江家她的闺房了。

江令宛有些诧异,脑海中灵光一现,忍不住又“啊”了一声蹲下来。

她熟稔地揉着黑仔的头,惊喜不已:“黑仔,你跟我一样,你跟我一样对不对?”

黑仔不能开口说人话,却仰着头舔她的脸,两只圆圆的眼睛里都是热烈的思念。

这下江令宛肯定了,黑仔就是跟她一样重生了。

“好狗狗,乖狗狗。不枉我这么疼你,真是乖黑仔。”江令宛将黑仔抱在怀里,一人一狗亲近了好一会才放开。

“乖黑仔,我要摘双月椰,你别发出声音,帮我把风,有人来了告诉我,懂吗?”

黑仔汪汪叫了两声,见江令宛以食指点唇,嘘它,它立刻噤声,端坐在墙头,不时东张西望替江令宛把风。

江令宛便一心一意够起椰子来,有黑仔帮忙,她不必担心自己被人发现,不必分神,很快就把椰子割掉了,咕咚一声椰子掉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

黑仔纵身一跃,扑了下去,等江令宛从墙头上爬下来,黑仔已经跑到椰子边了。

“真乖!”江令宛抱起椰子,不忘摸了摸黑仔的头夸它,然后说:“我要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黑仔急了,跟着她走,还用牙齿咬住她裙摆将她朝路上拽,分明是想将她拽回去。

“黑仔,坐下!”江令宛命令它,然后正色道:“我是要去替主子办正事的,你乖乖在家里等着,我过几天就回来。你好好看家,不许胡闹,快回去吧。”

黑仔认命呜咽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去了,跳上了墙头,它还回头看了两眼,恋恋不舍。

江令宛板着脸:“快回去!”

这狗最会看人脸色,此时不能心软,若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心软,它便会立刻跳下来围着你打转。

不是江令宛心狠,而是她不能带黑仔走。虽然前世她养过黑仔几年,但黑仔是主子的狗,她只是替主子养而已,并不能把黑仔据为己有。

等黑仔跳下墙头,看不见了,江令宛才抱起椰子朝回走。到了湖边,她大吃一惊,原本停靠岸边的小船消失的无影无踪。

湖光粼粼,远处湖面上许多船只,但都离她甚远,想招手叫船过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这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此时,突然有急速整齐的脚步声传来,同时还有男子严厉的呵斥声:“你是谁?到蓬岛瑶台做什么?”

江令宛暗呼糟糕,拔腿就朝树丛里跑,她两手抱着椰子,感觉树枝挂在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疼,却无暇去管。

转过弯,见岸边停着一只乌篷船,顿时看到了希望,快速跑过去,三步两步上了船。

青峰抿了抿唇,不枉主子让人故意惊吓,果然让这小姑娘自投罗网,撞进了他们的船里。

现在,就看主子怎么收拾这小姑娘了。

“坐吧。”五爷冲小姑娘点了点头,又吩咐青峰:“走吧。”

青峰再次呆住,跑到外面摇桨,心里纳闷,主子不是要亲手收拾这个小姑娘吗?这态度不像啊。可刚才这小姑娘跟黑仔玩的时候,他明明看到主子不高兴了啊,难道他看错了?

第9章

江令宛抱着椰子跑上了船,闯进了船坞之中,有片刻的呆滞。

这乌篷船不大不小,仅能容下三四人,从外面看着十分普通,却不料内里别有洞天,装饰得奢华低调。

那套豆青色玉茶具是正宗和田玉雕成的,放置茶具的小茶几是金丝楠木做的。

江令宛的母亲是玉雕大手,名下经营着数间玉石铺子,耳濡目染之下,她自然知道,这样成色、这么大的和田玉,一般人往往都是雕了吉祥的图案摆起来,或者放起来当传家宝的。

像这样雕成茶具使用,一旦失手打碎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简直是暴殄天物。

金丝楠木是个什么价格江令宛不知道,但据说是寸木寸金,有钱也难买,十分珍贵。

船里点的香她能闻出来,是上好的沉香。

前世她的主子摄政王夜不能眠,是她用沉香做主料配了安息香给他用,所以她知道这香名贵不是凡品。

还有这船坞内壁上挂的小字画,亦是千金难求的前朝大家的真迹。

当然这些并不是让她呆滞的真正的原因,她之所以会愣住,皆是因为船内的人。准确的说,是因为主座上那个年轻英俊的男子。

说实话,容貌出众的男子江令宛见多了,其他人先不论,单说她的前夫、京城四君子之一的宁轩便是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比眼前这个人更精致、俊朗的人,不仅仅是男子,便是女子,也没有这么好看的。

他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如冠玉般白皙的脸上,剑眉似墨,星目耀眼,鼻若悬胆,不厚不薄的唇微微抿着。

这样的人容易给人一种冰冷孤傲不易接近之感,但他竟然长了一双长睫弯尾、带有卧蚕的桃花眼。

这种桃花眼,若长在容貌寻常的男子脸上,容易给人一种轻浮妖佻,迷离朦胧,不够阳刚端庄的印象。

但他容貌出众,双眉似剑,与这桃花眼一刚一柔,互相压制衬托,竟然相得益彰,让他英气中带着儒雅,清俊中带着风流。这种奇妙的组合竟构成这世上一等一的好容貌。

若用一个词来形容江令宛对他的第一印象,那就是惊艳。除了惊艳,她再想不出其他词汇了。

他随意地坐在那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潇洒,这船坞里的东西十分贵重,可有了他的这样的人,就会让人觉得再贵重的东西他也是使得的,那些让人沾沾自喜,津津乐道的炫耀之物,到了他这里,也不过就是物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