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令宛却并不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没什么好怕的。

她从十个卷轴中抽了一个,回到座位上。

其他考生都停下来,想看一看她会抽到什么题目,毕竟大家都是头一回,不敢贸然行动。

江令宛把卷轴慢慢展开,最先出现的是一簇苍劲葱茏的松枝,工笔的手法,栩栩如生,层次分明。

是画!

果然是新题目,以前考书法可从未要求过作画。

在场的考生,都会作画,宁轩还是高手。

大家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觉得作画并不难。

江令宛的眼神却顿了一下。

该不会这么倒霉,抽到作画的题目吧。

自古书画不分家,她自然也学过画,只不过她更擅长写意水墨画,与工笔画是两种不同的画风,前者讲究以形写神,后者是巧密而精细。

若这是一道让她补画的题目,那可就不妙了,因为她的画风跟这幅画的画风不相配。

虽然她昨天、前天都是第一,今天的前两个回合分数也不低,就算最后这个回合她差强人意,有前面几场考试撑着,她拿第一应该没问题,但是她还是希望第三回合也能有好的表现。

因为她不仅想拿总分第一,还想三科都是第一。

就看老天爷帮不帮她了!

一口气展开卷轴,当整幅画都打开之后,江令宛不由笑了。

苍翠遒劲的松树枝下,是一座幽静雅致的书院,修竹青松,灰瓦白墙,坐南朝北的书院正门上悬挂一方匾额,上书“明德书院”四个大字。

匾额左右各一个门厅立柱,柱子上本该写上楹联,上面却空无一字。

这便是江令宛的题目了,不是作画,而是题字,给这个书院题一副楹联。

考字,也考学子是不是才思敏捷,出口成章。

她的笑容缓缓绽放,像一朵蓓蕾突然盛开成烂漫鲜花,明媚娇艳,扑面而来。

莫说是这几位知慕少艾、年纪轻轻的考生了,就是几位考官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笑起来眼睛亮亮的,酒窝浅浅的,有一种别样的娇憨。

宁轩慢慢把视线挪开,抬脚去抽考题。

其他考生也如梦初醒,跟着去抽自己的题目。

江令宛抬头,笑着冲萧湛眨了眨眼,五舅舅,这道题难不住我,你等着看我旗开得胜吧。

萧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中的笑意却流淌了出来。

他疼着宠着的小姑娘,自然是星星一样闪闪发光的。

有人喜欢她,思慕她,爱恋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不过,在场的这些人,能配得上她的,只有他一人。

萧湛的视线一直跟着江令宛,她笑过之后,就低下头去,饱蘸浓墨,落笔题字。

从容不迫,成竹在胸。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书院门前空白的立柱上,已多了一副楹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注释①]

“好!”

陈侍郎到底年轻,内心的热血瞬间被点燃,夸赞的话也忍不住语脱口而出:“好一个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随着这一声夸赞,大家都想知道江令宛究竟写了什么,竟然连陈侍郎都被她折服了。

当辅考将这副楹联用大字誊抄,张贴出来之时,折服的就不单单是陈侍郎了。

满场学子,不管他之前是否拥护江令宛,此时此刻都不得不表示佩服。

国子学门前的楹联上,写的那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一直被传颂赞扬。

从前,他们将这两句楹联奉为圭臬,时时铭记,念念不忘,可当他们看到这句楹联,才猛然发现,他们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狭隘。

不理世俗,专心读书,乍一听很好,却家事国事一概不理,那么读书又有什么用呢?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安天下。

若不能关心国事,关心百姓事,读再多的书,也不过是个书呆子罢了。

这句楹联,犹如当头棒喝,让他们如梦初醒。

听君一句话,胜读十年!

没有人比学子们体会更深刻了,不仅仅是观众席上的学子们,考场中的那几个学子也心神震撼,五味杂陈。

他们输了,输的彻彻底底,心悦诚服。

今年联考,江令宛是当之无愧的头名!

陈侍郎从考官手中接过汇总的分数,当众宣布结果:第一名:京华女学,江令宛;第二名,国子学,宁轩…

欢呼声盖住了他接下来的声音,观众席上接二连三冒出许多横幅。

有的写:宛卿,宛卿,天下无争!

有的写:宛宛,宛宛,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

有的写:有位佳人,宛宛她在水中央。

江令宛面带笑容,一一看过去,当看到陆明珠手中那个巨大、巨长、巨明显的横幅时,她的笑容在唇边凝结。

京华令宛,一身是胆;拳打假仙,脚踢宁轩;其他书院,闻风丧胆,谈之色变,闻之颤颤,见之胆寒,两股战战…

人家夸我貌美如仙,你夸我是凶悍如虎。

呵呵,陆明珠,你是我真朋友,真的!

……

名次宣布之后,便要颁发赐名金花。

把金花颁布给头名之后,今年的联考就算彻底落下帷幕了。

这朵金花是皇上御赐,比赐给六大书院的金花要大上一倍不止,上面刻着江令宛的名字,它不仅象征联考第一名的身份,更意味着参加经筵的资格。

从今以后,每逢经筵日,江令宛便可进宫在御前与皇上一起听大儒讲经说学,是学习的机会,也是无尚的荣耀。

整个考场鸦雀无声,俱盯着考场最中间的高台,就在陈侍郎准备把刻名金花递给江令宛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女子冲出来,高声嚷着:“陈大人,请等一等,我们小姐马车被撞,不是意外,而是人为。有人买通车夫,故意撞击我家小姐。请陈大人为我家小姐做主,万不可让凶手得了第一名。”

这个女子声音尖锐高亢,字字句句都指向江令宛。

紧跟着,辛烟烟出现了。

她由丫鬟搀扶着她抵达考场。

她受了很重的伤,额头、脸颊都有伤口,最引人注目的是右边的胳膊,包扎得严严实实,用夹板固定了垂在身侧。

她是六大书院数得上名号的才女,书法、丹青都非常出色。如今她右胳膊受伤,若是留下后遗症,影响提笔写字,那她一辈子的前程就都毁了。

“烟烟小姐一定是被人谋害的,请陈大人严惩凶手,还联考清明之气,还烟烟小姐一个公道!”

“凶手一定是江令宛!肯定是她嫉妒烟烟小姐!”

观众席上的看客很激动,他们为辛烟烟喊冤,有不少人不顾阻拦朝考场上冲。

陈侍郎安排的护卫不少,但这些人不是暴动的乱民,大多是年轻学子。陈侍郎没有发话,护卫根本不敢全力镇压,唯恐伤了他们,不能交差。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萧湛站了起来。

收到他的示意,三名男子拨开人群,直奔那几个带头闹事的人而去。

很快,便传来惊怒的质问声:“你们要干什么?”

“你们怎么能抓人?”

“放手,我是六大书院的学子,你们好大的胆子!”

几个带头之人本来还气势汹汹,待看到三名男子腰间挂着的腰牌,顿时呆若木鸡、魂飞魄散。

金吾卫!

怎么金吾卫的人会在这里?

“萧五爷救命!”有一个带头男子拼了命地喊,“金吾卫的人擅自抓人,萧五爷救命…”

萧湛听见了他的呼救,抬头看他,那男子大喜过望,挣扎的越发用力:“萧五爷,我就知道您不会放任下属…”

萧湛随意地摆了摆手,那男子就被堵上了嘴。

待他惊恐万分地明白过来时,已经与几位同伙一起被带离了考场。

这一招雷霆手段简单直接,效果立竿见影。

那些人本就是乌合之众,如今见带头之人被抓,立刻偃旗息鼓,乖如鹌鹑,一声也不敢吭了。

陈侍郎忙上前来问:“萧五爷,联考出现此种事情,皆因下官力有未逮之故。我想当众把这件事审清楚,给大家一个交代,请萧五爷不吝珠玉,替下官压阵把关。”

萧湛既然出手,本就是这个目的,他没有拒绝:“陈大人只管放手去做,不必有后顾之忧。”

陈侍郎谢了萧湛,坐回到位置上开始审判。

“本官奉旨主持联考,一切以律法与联考规章做事,若辛烟烟的确是被人谋害的,本官绝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

他面色严肃,掷地有声:“若有人趁机捣乱,兴风作浪,本官亦不会轻饶。”

陈侍郎目光如炬,让辛烟烟先说:“来龙去脉究竟如何,你细细说一遍。”

“是。”辛烟烟点头,略显虚弱地开了口,“我从家中出发,前来参加联考,出了家中的巷子,拐上大街时,突然蹿出来一辆马车,撞到我乘坐的马车上。事发突然,对方马速很快,我乘坐的马车当时就翻了…”

辛烟烟说,她本来要找对方理论,没想到对方却哭着给她磕头。因为对方只是一个下人,出了车祸,弄坏了主人的昂贵的马车,主人一定会责罚他。如果辛烟烟再追究,那他的主人一定会打死他的。

所以,辛烟烟就原谅了他,还让下人给了他二两银子,让他拿去看大夫。

然后,辛烟烟就发现对方的马车上掉下来几块黑色的煤炭。

一般人拉煤炭用的是牛车,便是宫里也不会用马车拉煤炭。辛烟烟觉得不对劲,把人拦住,仔细盘查。

“经护卫查证,这个车夫名叫江二贵,是会宁侯江家的下人。是受了江家三小姐的指使故意撞我的马车,车内放了煤炭,车身重,就是为了要把我的马车撞翻。”

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辛烟烟微微有些喘,歇了一会才柔柔道:“烟烟句句属实,绝无虚言,请大人明察。”

江二贵是江家的下人,这一点江令宛想不承认都不行。

多亏了江令媛,要不是她,自己还真想不出这么好的方法。

额头传来一阵阵的隐痛,她有些晕,不过她并不后悔。只要能帮宁轩,吃再多的苦她也甘愿。

很快,江二贵被带上来了,他噗通一声跪下,大声喊冤:“大人,小人是冤枉的,我家小姐,我家三小姐让我这么做的。小人只是一个下人,小姐的吩咐不敢不从,大人,小人句句属实,不敢欺瞒,求大人饶命,饶命啊。”

陈侍郎重重一拍桌子,疾言厉色喝问江令宛:“这是你家的下人,你有何话说?”

“回大人,江二贵虽然是我家下人,但他并不是一定对我家忠心,被人用银钱收买,然后反诬主人,这样的刁奴屡见不鲜。”

江令宛目光从江二贵脸上划过,又落在辛烟烟脸上,语气十分轻视:“这次联考,辛烟烟不过区区第四名,她的成绩…哼!在我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这次考试处处被压,辛烟烟心里指不定痛成什么样子呢,她越痛,江令宛就越是朝她心口插刀子:“我江令宛从未将她放在眼中,又怎么会对她下手?真是无稽之谈!”

“你…你太过分了!”

被人这样指名道姓地贬低羞辱,辛烟烟活到现在还是头一次,她气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联考前,我的丫鬟是做了不好的事,得罪了你,昨天我将她们交给你,任凭处置,又亲自跟你赔礼道歉,我以为你原谅我了,却没想到…”

她摇摇欲坠,几乎要昏倒过去,却还强挺着,一副十分坚强的模样:“陈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昨天的事,后门看管马车的人看到了,还有来往的学子也看到了,烟烟说的都是实话。”

江令宛恍然,怪不得昨天她假惺惺地来道歉,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不过,既然你把脸皮送到我面前了,我若不狠狠地打上一顿岂不是辜负了你的一片真心?

“辛小姐,你做错了事,跟我道歉难道不是应该的吗?怎么,昨天跟我道了歉,今天你就后悔了?”

江令宛摇了摇头:“你考前散播谣言,坏我名誉,真相大白后,又让丫鬟顶罪。这便罢了,昨天刚道歉,今天就闹这一出,这种行径…啧啧!”

她把手一摊:“我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你撒谎!”辛烟烟气得吐血,却不能反唇相击,不得不维持着自己仙子的端庄模样,“我没有,你这是污蔑。”

“撒谎的是你。”江令宛睥睨着她,朗声道,“两车相撞时,你根本不在马车上,你的胳膊也根本没有受伤。”

短暂的眼神交锋后,江令宛继续道:“这一切都是你的设计,包括昨天的道歉,都在你设计之中。”

“而你做这一切的目的…”她目光在宁轩身上打了个转,待吊大家胃口,让大家有意无意地看宁轩之后,她才呵呵一笑,“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我相信,你是为了谁,大家都清楚。”

这下子,所有人都知道辛烟烟这么做是为了宁轩了。

辛烟烟慌了,她赶紧去看宁轩,宁轩表情淡漠,目光也很淡漠,仿佛事不关己。

她心头一抖,恐慌涌上心头。

她当然知道,宁轩最厌恶什么,所以哪怕她爱极了他,也从不敢在他面前露出一丝一毫,只有这样,她才能留在宁轩身边。

可是现在…

她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

“江三小姐,我早听人说过你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今日烟烟见了,方知传言不虚。”

辛烟烟惨然一笑:“我说不过你,只有露出伤口以证清白了。”

“虽然如此一来,我的胳膊会留下后遗症,但对烟烟来说,清白的名声比这条胳膊更重要。考场就有大夫,请陈大人允许他们为烟烟验伤。”

陈侍郎即刻叫了两名大夫来,缠绕在胳膊上的白色扎带一圈一圈解开,辛烟烟眉头紧蹙,咬紧了下唇,显然是疼得狠了。

两位大夫查看之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大人,辛小姐胳膊肘部关节骨折,情况严重,以后康复或许还能提笔写字,但肘部可能无法弯曲,胳膊不能负重,手的灵活度也大大不如从前。”

两位大夫同情怜悯地看着辛烟烟。

辛烟烟脑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早就知道会这样,昨晚,她让人生生折断自己胳膊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