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令杰呼吸一顿,心头掠过狂喜,他等得就是这句话:“好。”

“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也有一个要求。”江令宛目光从他兴奋的脸孔上掠过,慢慢吐出一句话,“若这篇文章不是你作的,你也不配在江家待了,立刻收拾东西,到庄子上陪你的乔姨娘去。”

江令杰心中一惊,脸色微变,又立刻恢复如常:“三姐姐,你就这么容不得我吗?”

他眼圈又红了,很伤心的样子。

江令宛却没忽略他眼中的惊慌,看来江令杰此时应该知道他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了,所以他才汲汲营营讨好父亲,甚至造假来讨父亲欢心。

刚才自己说他不配待在江家,显然戳中了他的心事。

“怎么,你不敢了?”江令宛眯起眼眸,脸上尽是嘲讽之色,“你刚刚不是口口声声要父亲送你到庄子上去的吗?现在有机会走了,你怎么又不愿意走了?”

“要去庄子上是假,以退为进坏我名声才是真!”

“又或者,这篇文章不是你所作,所以你才不敢应承?”

她每说一句,江令杰的身子就朝后退一步,直至退到墙边,退无可退。他白着脸,咬着牙道:“好,我答应。”

江伯臣见姐弟二人针锋相对,不仅没有和好,反而矛盾更尖锐了,忙劝道:“宛姐儿,杰哥儿他年纪小,不懂事…”

“父亲,杰哥儿虽然年纪小,却也跟着夫子读了几年的书了,今天的事情,就由父亲、五爷做个中间人。我若错了,自会履行承诺。若错的是江令杰,希望父亲能监督江令杰。”

“当然,父亲你也可以不答应,我就当父亲偏心,疼杰哥儿不疼我,以后我不回娘家,父亲也不要怪我!”

“你这孩子就会胡说!”江伯臣忙嗔怪道,“杰哥儿不过庶出,你才是为父唯一的嫡出女儿,为父自然更疼你的。既然你们都同意了,为父怎么可能不答应。放心吧,我一定监督。”

江令宛微微一笑:“有父亲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江令杰还沉浸在江令宛说他不配待在江家那句话里,心头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惊疑。

江令宛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身世的秘密已经被江令宛知道了吗?

不,不会的,姨娘说过,这件事只有他们母子知晓,就连二姐姐都不知道,江令宛就更无知道的可能了。

不能慌,一定不能慌!

他要沉住气,江令宛只是无心的一句话,他不能自乱阵脚。

他种种思绪被江令宛的声音打断了:“既然父亲愿意做中间人,那杰哥儿就把这篇文章复述一遍吧。”

江令杰宁神静气,微微扬了下颌,朗声复述,不、准确的说,应该是背诵。他将这篇文章一字不错地背诵了下来。

“三姐姐,你还有何话说?”

“要我说,你分明是早早就背好了文章,否则怎么会一字不差?”江令宛扯了扯嘴角,眸光闪烁,“看来,你之前一直是用这个方法蒙骗父亲的,所以父亲才没有察觉你的问题。”

“三姐姐!”江令杰怒了,“你毫无证据就这样血口喷人,分明是故意要打压于我。”

“父亲,求您给我做主!”

江令宛道:“你不必问父亲,我只问你一句,若你能答对,就算你赢。我且问你,自古帝王,所为不下堂阶而化行于风驰,不出庙廊而令应于桴答[注释一]。这句话里面,桴答二字是什么意思?”

江令杰神色一紧,心头发凉。

江令宛说的没错,从前他的确是找了人替自己写文章,然后背下来,再当着夫子、父亲的面默写下来,这一招屡试不爽,夫子、父亲从未怀疑过,只赞他天资聪颖,非池中之物。

至于文章里的意思,他大致是明白的。却从未斟词酌句地弄个一清二楚,因为夫子、父亲从来没问过,所以他就也没放心上。

没想到江令宛眼睛这么毒辣,一眼就看出来这文章不是他亲笔所作,还提了这样一个刁钻的问题。

自古帝王,所为不下堂阶而化行于风驰,不出庙廊而令应于桴答。

这句话,前半句他是知道的,是说帝王不下庙堂楼阶,就能让政治主张像风一样快速推行天下;后半句意思差不多,也是说帝王高居庙堂,却能让政令如桴一样得到快速的应答。

那么这个“桴”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江令杰搜肠刮肚,开始回想之前学到的,关于桴的内容。

他绞尽脑汁,没有立刻回答,江伯臣眼神一沉,察觉出了问题。

江令宛哂然一笑。

江令杰才九岁,《尔雅》、《论语》都已经学过了。

《尔雅》里说,栋谓之桴,即房屋的二梁。

《论语》里说,乘桴浮于海。桴,解释为竹木筏子。

但是这里都不是,桴,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即鼓槌。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皇帝虽然居于庙堂,政令却能像鼓声那样得到应答。

她断定,江令杰一定在二梁、竹木筏子之间做选择,绝想不到鼓槌。

江令宛想的没错,江令杰的确在这两者之间犹豫,他真的一点把握都没有。

“怎么了?这不是你作的文章吗?连意思都不懂,需要想这么久?”

江令宛带着嘲讽的声音传来,逼着他作选择,江令杰咬咬牙,下定决心道:“桴是二梁的意思,这后半句的意思是说,君王的政令说出去很快就能得到应答,就像…就像在二梁上一样绕梁不绝。”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听到一声嗤笑。

江令杰陡然变色,脑中轰然一声,完了,他回答错了。

“不,我刚才说错了,不是二梁,是竹木筏子。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是说…”

他迅速改口,可若是换成竹木筏子,上下语境怎么都对不上。

难道竹木筏子也不是正确答案?

江令杰越想越心凉,越想越惊慌,他镇定的神色终于维持不住,流利的口齿此时也变得磕磕绊绊起来。

江令宛转头望向江伯臣:“父亲,孰是孰非,您心里应该有论断了吧。”

当然有论断了。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江令杰的问题。自己做的文章,却不明白文章的意思,分明是作弊。

江伯臣脸颊抽搐,双眼喷火,怒不可遏上前,扬手给了江令杰一耳光。

“你这个小畜生!”他怒目圆睁,眼中有无尽的愤怒与失望,“给我跪下!”

江令杰是他一手教养大的儿子,这几年一直养在他身边,江令杰的文章弄虚作假,这要是传了出去,不仅江家名声扫地,江令杰不能参加科举,就连他这个做父亲的都要声名狼藉。

身为文官清流,文章名声比性命还重要,其他地方犯错都不要紧,若是文章弄假,那就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他还指望萧湛拉他一把,让他在官场上更进一步,没想到今天丢了这么大一个脸面,他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让萧湛帮他。

之前他跟旁人吹嘘,说他不单单有个出色的女儿,还有个天资聪颖、敏而好学的好儿子。

结果他的好儿子今天狠狠打他的脸,让他颜面尽失。

江伯臣越想越恼,越想越怒,把那篇文章狠狠掼在江令杰身上:“滚!给我滚到祠堂跪着去!”

江令杰抬起头来,嘴角流血,脸颊红肿一片,他回头看了江令宛一眼,毫不掩饰心中的恨意。

江令宛,我江令杰记住你了,今天的仇,今天的恨,我一定要十倍百倍偿还。

江令宛挑挑眉,好,我等着!

他含恨去了,江伯臣忙向萧湛赔罪、向江令宛赔罪:“我识人不清,被他蒙蔽,差点委屈了宛姐儿。是为父不对。幸好宛姐儿明察秋毫,此时揭发了他,尚未酿成大祸,对我们江家的名声也没有造成影响。”

他喟然长叹,很欣慰地样子:“为父老了,这个家还得宛姐儿多操心。”

宛姐儿操心,便是萧湛操心。有萧湛这个好女婿在,江家富贵荣华不用愁。

江令宛道:“我的确明察秋毫,阻止了江令杰,但是父亲,你之前没有把江令杰的文章拿出去显摆吧?”

她不问还好,一问江伯臣立刻面皮一紧。

之前为了炫耀,他的确把江令杰的文章拿出去给几位同僚炫耀来着。

江令宛看他如此,便道:“看来又被我猜对了!父亲赶紧找到给江令杰写文章的枪手,重金收买,同时给你那几位同僚也送上厚礼,这样即便以后被爆出来,也不怕他们落井下石。”

江伯臣哪敢反驳,连连应承。

江令宛又道:“事情水落石出,江令杰不得不罚,我也不要父亲打他骂他上家法,只要按照一开始说的,将他送到庄子上去,我便不追究了。”

“好。”江伯臣冷着脸道,“我这就将他送走。”

江伯臣走了,江令宛这才转身去看萧湛,男人一袭蓝袍,俊美雍容地端坐着,一派悠闲,正噙着笑盯着她瞧。

江令宛想到自己刚才凶悍凌厉的模样被他看到了,莫名有些心虚。

从前不喜欢他,想着嫁给他也是奉洪文帝之命,也只是为了要像他示警,可最近这短短的几个月,她的心态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尤其是最近两天,他们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好像真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是不是很凶?”她望着萧湛问,“认亲第二天我就怼得吴氏无力招架,今日三天回门,又手段凌厉地收拾了江令杰,对付敌人,我一向手段狠辣,绝不留情,这样的我,你会不会觉得太过于无情?”

小姑娘望着他,语气很平静,可他却听出了她话外之音。

她在乎,她担心,她怕自己不喜欢她这个样子。

他们认识这么久,她一向骄傲自得,充满自信,从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像这样在意他的眼光,还是头一次。

分明是因为她对他动了真情!

萧湛心中激荡,起身将她拥在怀中:“你是很凶,是很无情,但这个样子,我很喜欢!”

短短的一句话,胜过世界上所有的甜言蜜语。

虽然她猜到萧湛不会嫌她凶,但猜测跟亲耳听到是不一样的。

江令宛翘起嘴角,甜甜地笑了,脸颊上梨涡绽放,像水面上的荡漾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到萧湛心里,让他心头一动,燃起了渴望。

“宛姐儿。”他轻声呢喃,喊住了她小巧柔嫩的耳垂,湿热粗重的呼吸打在她脸颊。

他嗓音本就低沉清冽悦耳,此时贴着她耳朵低低地唤她名字,一声声宛姐儿,像穿透了她身体般,让她骨头酥麻,心头发颤,晕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

小姑娘整个人都软了,像一汪水一样伏在萧湛身上,他双手用力抱着她,十分动情。

“如果不是在江家就好了。”

他低低的遗憾声音,让江令宛清醒了,她赶紧从他怀抱里出来,捋了捋自己衣服,看看头发是否凌乱,不忘瞪萧湛一眼。

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抱我做什么!

萧湛也知道理亏,转移话题道:“那江令杰小小年纪就心思深沉、能言善辩,又是江家长房唯一的男丁,我看江大人这次会小惩大诫,就算将他送出去,应该很快就会将他接回来。到时候必然还会再起风波。”

“你说得没错。别看父亲送他走十分痛快,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做戏给我看。”

江令宛眸光一闪,道:“我不屑与一个孩子计较,所以给他一次机会。如果江令杰老老实实待在庄子上,我便高抬贵手,不与他们母子计较。若他跟乔姨娘不知死活,自寻死路,就不要怪我手下无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一:自古帝王,所为不下堂阶而化行于风驰,不出庙廊而令应于桴答,这句话出自明朝万历年状元卷,作者赵秉忠。

第121章

江令杰跪在祠堂反省。

说是反省,其实是在怨憎,怨江令宛心狠手辣,恨自己无能,不能替乔姨娘、替亲姐江令媛报仇雪恨,还让江令宛捉住了把柄,落了下乘,挨了一耳光。

脸颊上火辣辣的肿得老高,破损的嘴角也隐隐作痛,这一仗他败了,所幸父亲只是罚他跪祠堂反省,并未让他到庄子上去。

只要留在江家,只要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他就能继承侯位。

眼前的这点苦算什么!

江令杰正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看守祠堂的仆人跟来人请安:“见过大老爷。”

江令杰心头一寒,脊背发凉。

萧湛跟江令宛还没走,父亲绝不可能丢下萧湛不管,除非是江令宛让父亲来的。

绝无好事!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江伯臣脸色阴沉,走了进来,声音带着隐怒:“你还有脸哭!看看你做的好事,怎么对得起我的悉心栽培,怎么对得起江家的列祖列宗!”

江令杰满脸是泪,羞愧难当:“父亲,儿子错了,儿子只是想表现得更好一些,我只是想让父亲喜欢我,想在三姐姐、三姐夫面前替父亲争光。儿子绝不是故意欺骗父亲的。”

江令杰转过身来,哭着抱住江伯臣的腿:“儿子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父亲不要生气,我以后都改了,再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乔姨娘跟江令媛都是演戏高手,江令杰与她们一脉相传,自然不遑多让。

他年纪小,这样嚎啕大哭,不会让人觉得厌恶,只会让人觉得他可怜,是个孩子。

江伯臣一声冷哼:“有过就改,有错就罚,你既然知错,就该承担起后果。不必跪祠堂了,你这就到庄子上去思过悔改。”

江令杰悬着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立刻大哭,抱着江伯臣的腿不撒手:“父亲,儿子真的知错了,您别不要儿子。儿子已经没了二姐姐,这些年又离开乔姨娘,一直跟着父亲生活,若父亲也不要儿子了,儿子还活着做什么。父亲,我宁愿死,也不想跟父亲分开。”

这些年江伯臣亲自教养他,对他自然是真心疼爱的,现在江令杰这样痛哭流涕,惭愧不已,江伯臣心里的怒气就消失了大半。

最重要的是,他是江伯臣唯一的儿子,江伯臣还指望着他传宗接代、振兴家业,又怎么可能会不管他。

他冷冷道:“有错就得罚,若人人都像你这样犯了错不思悔改,那江家还有何规矩可言!”

“把你的眼泪擦干,立刻到庄子上去思过,什么时候真心知道错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语气很严厉,但江令杰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一去并不是不回来了,等过一段时间,这件事情的影响消除了,江令宛不再盯着这件事了,他就能回到江家,到时候他依然是长房的少爷,依然是父亲唯一的继承人。

江令杰心头大定,眼泪却哗哗落得更凶,别提多愧疚了:“儿子不该求饶,既犯了错,就该受罚,儿子都知道了。”

他重重给江伯臣磕了一个头,恭敬道:“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安心思过,永不再犯。”

江伯臣终于松动了几分:“去吧,功课不许落下,我会派江大有去检查的。”

“是。”江令杰擦干眼泪,走了。

送走了江令杰,江伯臣去给江令宛回话:“他不懂事,就该狠狠罚他。还是宛姐儿好,又贴心又聪明懂事,为父这几个儿女里,就数你最乖。”

他拿了一个信封,笑呵呵地交给江令宛:“今天你回门,父亲没啥好东西给你,给你包个大红包,足足两千两,取个双数好兆头,希望你跟五郎能两心相印,和和美美。”

什么取个好兆头,分明是想借这两千两给江令杰求情呢。

求吧,求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呵护备至的儿子是旁人的种。

“谢谢父亲。”江令宛扯了扯嘴角,收下了红包。

江伯臣慈爱地说:“中午的宴席都是你爱吃的菜,还有鸿记的佛跳墙,得会你可要多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