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可望一时没能接受:“可是我早上验过孕…”

“假孕确实也会出现两道杠的现象,姜小姐,你有些营养不良,内分泌很容易紊乱,平时有请营养师吗?”

“有。”姜可望抓抓头,只是最近就没吃完过他给自己配的餐。

医生仍然涵养良好地微笑:“那就要请营养师换一下食谱了。”

“没怀就好,好事好事…”米拉对着诊单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坐下来搂住她拍了拍。

姜可望却很久很久都没能缓过来。

平心而论,大着肚子对她的事业来说,是个不小的阻碍,她正处于上升期,花了好大的勇气才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现在医生却告诉她,那是假的?

原本还抵触着,现在的她摸着自己的肚皮,反而有了些难以抚平的失落,更希望是真的有了孩子。

米拉去替她拿了药,提着药袋回来:“那咱们现在回剧组吗?”

姜可望站起来,让人扶着,木然地往前走。

“剧组先不去了,我要回家,你跟周导说,我晚些再过去。”

直到现在,她才有了心思,消化先前顾医生对她说过的话,后知后觉感到毛骨悚然起来。

她要向裴郁了解清楚。

“裴太太?”管家见姜可望白天回来,十分的诧异。

她往楼上走:“裴郁在家吗?”他平时会在家中办公。

“先生刚走没一会儿。”管家在身后颔首。

裴郁确实不在,姜可望走进书房,又进了卧室,叹了口气。她坐在床上,拿出手机,给裴郁打了个电话:“裴郁,你在哪?”

“怎么了,”接到她的电话,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正要去参加一个发布会。”

她咬了咬嘴唇:“我在家里,你可以回来一趟吗?”

“你在家?”他倒是没有多问,很快就说,“那好,你等我。”

姜可望挂了电话,稍微松了口气,面前蓦然落了个影子,她一惊,抓着手机站了起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

钟渺渺就站在面前,大大的眼睛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让人无端感到恐惧。

“舅妈,”女孩这样叫着她,甚至带了点亲昵,往前走近了一步,“你是不是怀了舅舅的小孩?”

第35章 无期

姜可望再也不能用从前的眼光看待面前这个人。

身后就是床,她后退一步,没站稳,坐了下去。房间的窗帘落着,没开灯,从这个角度看钟渺渺的眼神,幽暗而阴森。

“没有,没什么小孩。”她说。

钟渺渺摇了摇头:“你每次都没有真话,我那么相信你,你总是骗我。”

“这次真不是骗你。”姜可望的胸口起伏着,她说服自己冷静些,尽量用平和的口吻对钟渺渺说话,“渺渺,你来坐,我给你看医院的诊断书。”

钟渺渺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最终,走过来几步,在她身边坐下。床垫陷下的那一刻,她不自在地皱皱眉头。

姜可望摸到放在床头的手提包,拉开拉链,把诊单从里面拿出来,递到钟渺渺手里。

她没有立刻接,而是关切地道:“舅妈,你在发抖。”

姜可望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正微微颤动着,钟渺渺会心地笑了笑,这才接过了诊单。

她看得很仔细,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却仍然抱有怀疑:“我可以相信你吗?”

“这种东西,造得了假吗?”

“可是,如果你没有怀孕,”钟渺渺很不解,“舅舅为什么突然要提前把我送出国外呢?”

“你舅舅不会把你送走的。”姜可望只能沉着性子安慰她,“你是他的牵挂,他不会忍心让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是他的牵挂。”她怔怔地重复。

姜可望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着头说:“你当然是。在这个世界上,裴郁只有你一个亲人,他怎么可能忍心那么对你?”

“是这样?”钟渺渺半信半疑,随即又伤感起来,“可是,他恨我,怎么也不愿意见我。”

“他已经在后悔了,他跟我说,希望以后还是可以跟你一起生活。”

“舅舅真的这么说过吗?”钟渺渺的心里不禁涌起了一丝希望。

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希望,她听着姜可望的话,渐渐松懈下来。

姜可望见她陷入了沉思,想暗暗起身,很快就被她发现:“你要去哪?”

“我…”姜可望屏住呼吸,“我想出去倒点水,医生开的肠胃药,我还没吃。”

“哦。”钟渺渺把目光落到她的肚子上,手伸了过来,放在上面,轻轻摸了摸。

“舅妈你说的对,我就是舅舅的牵挂,你可千万别再生另一个牵挂出来,我真的担心。”

“不会的。”姜可望闭上了眼睛,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

那只手从肚子上离开了。

“你去吧,别告诉他们我在这里。”钟渺渺把手收回,“我要等舅舅回来。”

姜可望出了房间,脚刚踏出门外,就立刻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直到下楼梯走了几步,她才后知后觉,感到双腿发软,手扶着栏杆,停下来休息。

“Calvin?人呢?”她叫人,想把管家喊来,去弄走那个钟渺渺。

刚喊出声,一双手在背上重重一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踉跄了两步,失去平衡,栽倒下去。

眼睛里能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在旋转,她伸出手想抓点什么,全是空气。

终于等一切都静止,她仰面躺在了地上,浑身痛得动弹不了,只能躺在那里,一下一下急促地呵着气。

她死死地盯住楼梯上的人,钟渺渺站在高处,歪过头,向下俯视着她,眼神里流露出幼童般的无辜,仿佛她是自己摔下去的一样。

“我说过,不会再上你的当了。”钟渺渺声音冷漠,她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不管你有没有孩子…”

“钟小姐!”管家正赶到门前,看到这一幕,急忙高声喝止她。

姜可望挣扎着试图坐起身,这时,一只手伸到她脖子下,把她扶了起来,她被拥入一个宽阔的胸膛里,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可望,可望…”

那声音悲戚又哀恸,叫得她心都快碎了,是裴郁回来了,她痛得说不出话,无力地抓住他的一片衣角,被他抱着站起来。

钟渺渺见到裴郁,短暂的惊恐一闪而过,便被欣喜掩埋:“舅舅。”

分别这么多天,第一次见到了他。那一刻,她的整个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他了。

而裴郁怀里抱着姜可望,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往门外狂奔。她看不懂那个眼神,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仇恨,想要追上去,被管家一把制住了双手:“钟小姐你冷静点。”

裴郁拉开车门,把姜可望扶进去,再站起身朝外叫司机的名字:“Marco!”

没有回应,四周都是空无一人,不知那司机去了哪。绝望中,他一拳砸在车顶上,力道重得整座车都一颤,姜可望吓得喊住他:“裴郁?”

“没事,我带你去医院。”他满脸都是慌张,她还从来没见过他有这种表情,“没事的。”

他拿起手机拨号,呼吸粗重得像是抽泣,刚拨通,铃声就在车的驾驶座上响起,他愣了愣,一把把手机扔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那飞溅的声音听得她心惊肉跳,下一秒,他就坐了上去,用力关上车门,发动了引擎。

身上的痛感渐渐减缓,姜可望扶着座椅,坐起了身,她呆呆地注视着坐在前排那个握着方向盘的男人。

“裴郁…”但无论她怎么叫他,他都没有反应,一路把车开到了医院,停下车,到后排来要抱她出去。

“我没事我没事,裴郁你冷静点。”姜可望用力抓住他摇了又摇,他好像魔怔了似的,说的全是粤语,那么快的语速,她一个字都没听懂。她一直抗拒,挣扎中不小心被他碰到了膝盖的擦伤,忍不住惨叫了一声,他才停了下来。

不知不觉,裴郁的眼泪已经淌了满脸,他绝望地抱着她的脑袋抵住:“可望,你乖一点,跟我去看医生,我们的孩子不会有事的。”

“孩子?什么孩子?”姜可望愣了愣,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因为什么失控成这样。

“我…我没有怀孕。”姜可望告诉他。他就像还在做梦似的,回不过神。

“怎么会呢?我明明看到了,洗手间里…”她还神神秘秘地对他说过,今晚要告诉他一件事情。

“那个不准确,我已经来这里检查过,医生说我是假孕。”姜可望握着他的手,“你不信,我们再去检查一遍。”

“真的吗?”裴郁仍然感觉自己在做梦,迟迟不敢相信她的话。

姜可望用手背轻轻帮他擦掉脸上的泪痕:“你是傻瓜呀。”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他总算反应过来,抽了一下鼻子,劫后余生般地把她抱紧。

她背后还钝痛着,却丝毫不在乎,轻拍着他,她知道他一定是吓坏了。他放开她后,她双手把他的脸颊托着,这才问出了自己最意外的一句:“裴郁,你会开车啊。”

“我吗?”他似乎也是刚刚发现一样,眼睛瞬间瞪大,眨了一阵,双手抬起来,不可置信地低头看。

“你会开啊。”她又说。

从前一直觉得奇怪,像他这样的人,不开车很正常,但不会开车,实在少见。

当他脚踩油门,把车驶出去以后,她除了目瞪口呆地叫他,都忘了该说什么了。

裴郁还是慢慢地回过神来,伸手揽住她:“我们先下车,去医院处理伤口。”

姜可望伤得不重,下车后已经可以自己走路,她只是一些皮肉伤,没动到筋骨。医生为她消毒了伤口,包扎完毕,他扶着她回到停车场,像来时那样,稳稳地把车开回了家。她坐在旁边,很惊讶地看着。

“裴先生。”司机早就在家等着,一见到裴郁便过来道歉,说是自己出去抽了会儿烟,才没及时接到他地电话。裴郁摆摆手,打发了他,牵着姜可望,把她送上楼。

管家在身后跟着:“钟小姐我找人送回去了,加强了看管。”

“再让她跑出来,你们谁也别干了。”裴郁冷冷地道,“去联系一下何律师,给她办出境手续。”

管家一惊,立刻鞠躬:“是,我这就去。”

裴郁去了书房,姜可望一个人坐在卧室里,总担心钟渺渺又会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然而没有,不一会儿他就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走到身边来坐下时,她才发现那是本驾照。

还是十年前的驾照,照片上的裴郁不过二十岁,少年的脸庞青涩而美好。他的手指抚着泛黄的纸页,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已经过期了,我应该去换一本新的。”

姜可望觉得很神奇,倚着他肩膀:“为什么你以前从来都不开?”

以前他只会说:“我开不了。”

他开不了。原来,不是因为不会。

“因为,是我开的车。”裴郁这样告诉她,她没听懂。

“什么是你开的车?”她扭头一问,才忽然想起什么,领悟了过来。

“姐姐车祸去世,是我开的车。”

第36章 无期

是他。

钟渺渺的双亲死于车祸。事故发生时,开车的人是裴郁。

那天本该是个好日子,他们是要去离婚的。

钟家夫妇结婚十几年,从来没有中断过争吵,婚外情、家庭暴力、分居…这是场摇摇欲坠的畸形婚姻,裴央却囿于执念,迟迟不愿意结束。

终于有一天,她签了离婚协议,同意分手。裴郁担心姐姐,赶过来,陪他们一起去家事法庭。

裴央释然地笑着,反倒安慰他:“不用担心,你应该为我高兴。我放过他,也放过自己,从此以后,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裴郁并不知道,那时的姐姐只是强颜欢笑,假装自己看开了一切,实际上,她心中的症结早已病入膏肓。

事故是在去的路上发生的。

一辆逆行的货车失控冲过来,在裴郁措手不及的时候,坐在副驾的裴央冷静地夺过了方向盘,朝着他的方向打死。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果断的事,坐在后排的丈夫与她一起当场死亡。

裴郁不过是轻伤。

从此他开不了车。

“没关系,我不怪你。”坐在医院里,钟渺渺没有哭,挽着裴郁扎着绷带的手,淡定得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她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身上:“我妈妈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天开心。那个男人,早该死了,他根本不配做爸爸,为什么舅舅不是我的爸爸?”

她问:“你以后会照顾我吗?”

香港是个让人难过的地方。

裴郁那时已经在北京有了事业,成为这孩子的监护人后,他在两岸来回奔波,给予她足够的陪伴。

钟渺渺与普通的孩子却不大相同,她阴郁、早熟,裴郁第一次发现她不对劲,是她在后院的草地上,用美工刀解剖了一只兔子。

碧绿的草坪斑斑驳驳的血污,家中的女佣吓得尖叫。

“渺渺,为什么这么做?”裴郁压下心中的惊愕,尽量平和地问她。

钟渺渺说:“它咬我。”

“兔子怎么会咬人呢?”裴郁很疑惑,她天真无邪的脸也让人心生迷惘,好像对她来说,虐杀一只兔子,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它不喜欢我。”她说。

“它只是只兔子,见到陌生人,当然会害怕,不是不喜欢你。你应该做的是耐心照顾它,对它好,它才会变得不害怕你。”裴郁摸着她的头,告诉她,“就算它不喜欢你,你也不应该那样对它,伤害比自己弱小的动物,是种很残忍的事。”

道理讲了一堆,钟渺渺似懂非懂。

他以为她不过是缺乏关爱,特意在家多留了几天,才回北京。原以为这事会就此过去,没过多久,她又把一只麻雀的尸体放在琴箱里,把她的大提琴老师吓得当场晕厥。

“钟渺渺,你这样是不对的,会让所有人都很困扰。”那段时间,裴郁为了她焦头烂额。

她乖巧地认错:“知道了舅舅,我以后不这样了。”而当裴郁一走,她又屡屡故伎重演。

裴郁请了心理医生,对方做了长时间的心理干预以后,表示束手无策。

“裴先生,钟小姐的行为属于Conduct Disorder,这是童年创伤,她曾经长时间受到父亲的虐待,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害。神爱世人,愿主庇佑她。”

他建议将钟渺渺送入精神专科医院就诊,裴郁去参观了那些医院的环境,从那些地方回来后,却产生了犹豫。

“舅舅,你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吗?”察觉到自己的出境的钟渺渺,泪流满面地问他,他更是不忍心做这种决定了。

他说:“渺渺你听话,只要你好好的,哪儿都不用去。”

那个医生,后来让人送来个礼物,是只非洲灰鹦鹉,因为聪明,当地的不少香港人都喜欢养它。裴郁不明白为什么他还敢送这种东西,当它从笼子里跳出来,站在钟渺渺的手里的时候,裴郁仿佛能预见它将来的命运。

但是,它张嘴就叫了一声:“渺渺!”让那个小女孩立刻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望着它。

“早上好,渺渺。”鹦鹉开朗地扑腾着翅膀,她笑了。

“舅舅,听说灰鹦鹉不但聪明,还很通人性呢,如果要和主人分开,它就会伤心得死掉。”过了几天,她跑来跟裴郁说。

裴郁说:“是吗?那你要好好养它。”

奇迹般地,她跟那只鹦鹉,相安无事地相处了下来,从此也再没虐待过动物。

裴郁以为她就这样好了起来。

之后才发现,她不过是转移了注意力,把目光放在他身边的异性身上,她对她们抱有巨大的敌意。

“我讨厌你的女朋友。”

起初裴郁没放在心里,以为她只是初入青春期,爱耍小脾气,笑着向她解释:“那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大学时的同学而已。”

“不是吗?那样最好,舅舅你不要交女朋友。”

“为什么呢?”这才让裴郁感到了异样,“你不希望舅舅幸福吗?”

“舅舅你现在难道不幸福吗?”钟渺渺固执地道,“你将来会结婚,拥有自己的孩子吗?”

“那是当然,这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你将来也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