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禛打量了言哥儿半天, 才回头叫了西窗过来, 命他把人好好地送回家去。

西窗领了这个差事,未免有些不情愿, 只因万府那夜的流言蜚语,让西窗迁怒给阑珊,方才又见赵世禛拉了言哥儿的脏手, 他很不高兴。

但看言哥儿, 却见小家伙一言不发, 脸上的青肿上也透着了淤紫色,看着可怜兮兮。

西窗不由心就软了,便问:“那些孩子为什么欺负你?”见言哥儿不回答,又问:“疼不疼?”

言哥儿只顾低着头,异常沉默。

西窗嘀咕:“你这孩子的脾气一点也不像是舒阑珊,他那个人,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带着笑的, 仿佛谁也不会得罪, 你却好,方才我们主子那样嘘寒问暖的, 你居然还敢绷着脸!”

话虽如此,西窗却回头取了伤药膏,道:“真是欠你们父子的。”

言哥儿听他嘀嘀咕咕的, 也不还嘴,只听到他提阑珊的时候,才抬眼骨碌碌地看向他。

西窗望着他可怜的样子, 叹了口气,往前挪到身边,沾了些药膏给他抹脸上的伤。

沁凉的药膏涂在脸上,言哥儿忙转开头,西窗道:“别动,涂上后好的就快了,不然的话你这副模样家去,岂不把你爹娘都吓坏了?”

言哥儿听了似觉着有理,当下便不动了,任凭西窗给自己把伤都涂了个遍。

到了芝麻巷舒家门口,侍卫去门首叫了一声,这边西窗就跳下车,把言哥儿接了下地。

里头阿沅听见动静忙走出来,手上还沾着些面粉,言哥儿一见就跑了过去。

阿沅见他脸上有伤,又是西窗陪同,惊疑不定。

西窗说道:“阿沅娘子,我们主子在街上看见一些小学生跟言哥儿胡闹,就叫我把他送回来了。”

西窗怕直说言哥儿给人欺负,难免会让阿沅难过,但阿沅看到言哥儿的样子,早就明白了,惊讶之余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忙陪笑道:“多谢荣王殿下恩典,又劳烦您多走了一趟。”

西窗道:“这个没什么,是我们主子的慈悲,你好好的把他领回去吧。”他说了这句正要转身,又回头问:“舒监造还没回来?”

阿沅道:“一早出去,还没回来呢。”

舒阑珊下车的地方距离镇中不远了,只怕她脚程慢,或者是有别的事情耽搁了,西窗一点头,上车而去。

阿沅目送他离开,才拉了言哥儿回家去,细细地问他发生何事,言哥儿只是不说,问他疼不疼,却还摇头。阿沅也看出言哥儿的伤已经给上了药,又想到赵世禛吩咐西窗特意送人之举,便搂着言哥儿幽幽地叹了口气。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阑珊还未回来。

阿沅只当她在外头忙碌,有时候忙的不顾时辰也是有的,她带着言哥儿吃了饭,就领着他去了书塾。

学堂里有二三十个小学生,最大年纪的不过是七岁,其他都跟言哥儿差不多大小,因还未到上课时间,便里里外外的打闹着。

书塾的教师夹着本书从廊下过,给阿沅握着言哥儿的手叫了声,那老师忙转了出来:“监造娘子,有什么事?”

阿沅行了个礼,指着言哥儿脸上的伤,说起言哥儿上午给人欺负了的事。

教师定睛看了看,忙道:“小孩子间打打闹闹也是有的,只是在我跟前儿并没有这样的事,娘子放心,我会再教导他们,让他们不要如此没有分寸。”

阿沅道:“多谢,只是言哥儿给打成这样,倒不像是玩闹,而像是故意的下狠手欺负人,若这样轻飘飘的揭过了,下次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来。”

“那您想?”

阿沅道:“谁起的头,谁动了手,我要好好的问问他们是为什么!”

教师想要息事宁人:“孩子们毕竟还小……”

阿沅哼道:“孩子小,家里大人不小,孩子不懂事,让他们大人好好管教管教!就如同言哥儿还小,难道就任由他吃了这个哑巴亏吗?”

言哥儿因为年纪小又不会说话,素日里在孩子中少不得给排挤。阿沅以前并不计较,可这次却超出了她的忍受极限:“老师传道受业解惑,这‘道’是指的什么?往小里说,无非就是一个人的品行如何,若这帮孩子从此刻开始欺压弱小,大了还能了得?”

教师原本并不当回事儿,如今见阿沅冷冷的神情,又听突然说了这几句,才变了脸色。

阿沅提高了声音,道:“我家夫君身为地方监造,如今正督促县学的起建,为了这个她东奔西走的张罗,甚至不惜跟万府里起龃龉,前日自个儿病着,还得去工地上监工调度,都是为了什么?不过是觉着这教室风吹雨漏的对孩子们不好,可没成想,他的孩子却在这里给人任意的欺负,以前我都忍了,但如今竟动了手,我如何还能再忍?若换了是您,您能忍吗?”

起先太平镇内并无开建县学的计划,是阑珊几次送言哥儿上学,察觉不对,所以尽力在林知县面前周旋,才终于批了下来,可谓说县学从开始到起建,都是阑珊一手促成跟谋划的。

这教师自然也心知肚明,此刻脸上不由露出惭愧之色。

阿沅故意将说话声音放大,里里外外的小学生们也都听呆了,有几个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

此刻阿沅握着言哥儿的肩,扫了眼在场的小孩子们:“是谁动手打了言哥儿的?给我站出来!你们主动站出来认了错儿,我还可以原谅,叫我查出来,一个也放不过!我要问问你们家大人,平日里怎么教的你们,打小儿这么横行霸道想干什么?”

教师给阿沅一番话说的很是愧疚,便也道:“言哥儿向来性子温和,并不主动招惹人,这次是谁动的手?快些认了,向言哥儿跟舒家娘子道歉。不然的话,以后我也是迟早能查出来的。”

教师说罢,终于有几个小学生三三两两站了出来,认错之余,却说是言哥儿先动的手。

阿沅跟教师都不信,再问他们缘故,却支支唔唔,终于有一个说:“他们说言哥儿的爹爹是断袖,不要脸!言哥儿就动手打人了。”

又有几个人附和。

阿沅发现言哥儿的手紧紧握着,抿着嘴,非常生气的样子,这才明白为何自己在家里百般问言哥儿,他只是不提。

教师慌忙向阿沅致歉,又请她不要跟阑珊提起,阿沅微笑道:“谣言止于智者,我家夫君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最清楚,我也不会因而迁怒于谁。只要先生能保证言哥儿在学堂里无事,我便很感激了。”

教师道:“阿沅娘子放心,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不会出现这种事。”

阿沅蹲下身子看着言哥儿,轻轻抚过他的额头:“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是不想别人说爹爹的坏话吗?”

言哥儿眼中带了泪,终于扑在阿沅怀中,哑声道:“爹爹不是!”

阿沅一愣,抱着言哥儿的身子,心里又是欣慰,又有些隐隐地忐忑。

这日下午,外头突然沸沸扬扬的传,说是之前无头尸体的案子已经捉到真凶了,竟是那个常会喝酒撒泼耍无赖的地痞胡老三,据说还从他家里搜到了人头以及财物若干。

那具无头尸体的出现在镇上引起的骚动不小,一时之间大家都在谈论,又说起胡老三平日为人的确是横行霸道,稍有不如意就动手打人的,没想到居然是如此胆大包天的凶徒。

阿沅听了半天的闲话,直到申时,阑珊才终于回了家。

才进门阿沅就发现阑珊居然换了一件衣裳,不由问道:“哪里去换了的?原先那件呢?”

阑珊道:“这个、这是知县老爷送给我的新衣裳,说是谢我上次给小姐说情才给的,那件旧的先留在县衙班房里了。”

阿沅打了水来给她洗漱,一边同阑珊说起胡老三杀人被拿之事,又问阑珊:“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是他?”

阑珊道:“这件事是王捕头带人去拿下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阿沅一边听着一边替她挽起衣袖,无意中发现阑珊的手腕上有点淤青:“哟,哪里碰着了?”

阑珊忙将她推开:“是巡视县学的时候不小心撞在了堆着的木柱上,不要紧。”

阿沅心头一动,忽然觉着有些异样,正要仔细打量,阑珊却向着桌子上一指,道:“殿下的衣裳他不要了,咱们留着吧,必要的时候还能卖了换钱呢。”

阿沅听了这句,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忙打开包袱看去,果然是那件松花色缂丝袍子,金碧辉煌的十分醒目,阿沅笑道:“果然不愧是荣王殿下,这样大方。”

她本来想把荣王派西窗送言哥儿回来的事告诉阑珊,可又怕阑珊问起内情,于是反而不说。

稍晚言哥儿也回来了,幸而是西窗的好药,言哥儿脸上的伤好了大半,阑珊虽看了出来,阿沅只说他是跟孩子玩闹不小心碰伤的,她已经处理过了,阑珊也并不疑心,一家子吃了晚饭。

这夜睡到半宿,阿沅突然听到阑珊仿佛在低低呼痛,她忙起身:“怎么了?”

阑珊给她叫醒了,定了定神才道:“我说梦话了?不打紧,也许是最近太累了,歇歇就好了。”

阿沅盯着她,忽然抬手去解她的衣裳:“给我看看。”

阑珊吓得摁住她的手:“干什么?”

阿沅却掀开她的里衣,低头看向她腰上,果然很大的一块淤青。

“我就知道不对!”阿沅浑身发抖,道:“这难道也是柱子撞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阑珊见她终究发觉,不由苦笑。

今日阑珊下了马车后,背着包袱自往回走,才拐进巷子,迎面就见镇上一个有名的酒鬼无赖,正是胡老三,摇摇晃晃地走来。

阑珊本都要走过了,谁知这醉鬼凑过来,冷不防地叫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舒监造!”

阑珊闻到他酒气冲天,有心避让,谁知胡老三一把攥住了她的手,竟色/迷/迷地笑道:“舒监造果然细皮嫩肉的很,原本以为那些人只是胡吣,没想到你果然是好那一口儿的……听说你跟那位京城来的贵人搅的火热?倒也让我们尝尝滋味才好。”

阑珊起初以为他醉酒胡闹,不料胡大趁着酒兴,不由分说就来乱扯阑珊的衣裳。

阑珊给他推在了墙壁上,身上那件袍子便给拽破了,连头巾都落了地。

就在危急之时,有两道人影从巷口极快地闪了进来,一人揪住胡大,用力地将他向着另一侧墙上丢去!另一人却扶住阑珊,唤道:“监造无碍么!”

阑珊浑身发抖,抬头看时,见是两张完全陌生的脸,说话口音也有异于当地。

那边胡大撞在墙上,已经给撞晕过去,阑珊兀自惊魂未定:“多谢相救。”

扶着她的人说道:“舒监造无碍就好了,只是这混账很是无礼,监造要怎么处置他?”

阑珊深深呼吸:“你们是?”

那人露出一抹意义莫名的笑,道:“我们是负责保护监造的,您该知道我们的身份。”

“难道、是……”阑珊想起之前赵世禛跟自己说过的话,“是杨首辅所派吗?”

那人笑道:“监造明白就好。”说着瞥了一眼阑珊颈间。

阑珊顺着他目光,才发现自己的袍子给扯破了,她忙揪住领子扯了扯,另外一人则把地上的头巾跟包袱捡了起来,顺便又狠狠地一脚揣在地上那胡大的身上。

那人踢了两脚突然回头:“有人来了。”

另一个道:“稍后再跟舒监造细说。”身形轻灵,很快地自巷子里消失了。

阑珊正觉着莫名,前方巷口出现几道熟悉人影,为首的正是王鹏,带了几个捕快在巡街。

众人发现巷子里有异,急忙都冲了进来,却见胡老三头破血流生死不知地躺在地上,阑珊也甚是狼狈的样子,不知如何。

王鹏深知阑珊不是那种好勇斗狠的,何况胡老三又有前科,见状忙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这厮对你无礼?”

阑珊正是不想细说缘由,听王鹏问便道:“他喝醉了,不知为何上来就要动手,拉扯中我失手推了他一把,也不知伤的如何。”

“什么伤的如何,弄死他才好!”王鹏勃然大怒,立刻上前狠狠地又踢了胡老三一脚:“混账东西,喝了点猫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县衙的人也敢冲撞!”

当下立刻叫捕快把胡老三扔进县衙大牢关起来,只胡老三挣扎的时候掉下一物在地上,一名捕快看见,捡起来交给了王鹏。

阑珊在值房内换了一件衣裳,出来的时候正看见王鹏捏着个很精致的东西在端详,鹅卵石形状,仿佛是玉做的,甚是光滑。

阑珊一眼瞧见此物:“哪里来的?给我看看。”

“胡老三身上掉了的,这是个什么玩意儿?”王鹏忙递给她。

阑珊拿在手中:“这是鼻烟壶啊,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鼻烟壶在本朝还很少见,只少数达官贵人手中会有,是以王鹏都不认得。

阑珊翻来覆去的,直到将底部的小字细细辨认,才变了脸色。

用手指把鼻烟壶底部那个“御”字遮住,阑珊道:“这个、这个东西寻常人家是没有的,你不如叫人再审讯胡老三是从哪里得来的,或者去他家里再搜一搜。”

王鹏立刻兵分两路,自己去牢房审讯,却派了两个捕快去胡老三家里搜查。这一查,果然大有发现。

两名捕快在胡老三家里搜到个极华贵的荷包,里头还有两枚玉石戒指,一个玲珑玉牌,但除此之外,竟还有一颗人头,就跟这些东西一起放在柜子里。

那两名捕快猝不及防打开柜门发现此物,几乎都吓晕过去。

王鹏又惊又喜,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是这狗贼杀人抢劫!”

把那颗头跟无头尸体一对,果然大致不差。

又捉了几个胡老三的赌友,众人说起胡老三前些日子不知从哪里发了笔财,赌场里出手很是阔绰。

王捕头大笑三声,突然由此及彼推算出来,就对阑珊道:“再没有错,是这混账劫财杀人无疑!这混账必然是知道我求你帮忙找杀人真凶,他害怕给你发现了真相,所以才铤而走险想对你不利,谁知道天理昭彰,反而是他落入法网。舒监造,我可是服了你了!这次不用动手,真凶自然跳了出来。”

阑珊在看到那鼻烟壶的时候就知道是宫廷御用之物,心中也自揣测,这种东西赵世禛该是有的,但显然不是从他手中漏出来的,除此之外,就是那位东宫来使了。

可没想到人头居然也在胡老三家中。

她觉着这事情有些太过“巧合”,疑窦重重,但是王鹏已经手舞足蹈,大赞阑珊之后便又去禀告知县。

阑珊在离开县衙之后又遇上了之前相救自己的两人。

扶她的人自称姓张,踹翻胡大的姓李,都透着一股精明果敢。

张先生道:“我们其实才到县内不久,因为荣王就在县衙,所以不便露面,只暗中护着舒监造,可喜荣王并未十分为难你。”

阑珊先谢过两人保护之恩,又说起胡家人头之事:“不知此事是否跟二位有关?”

张先生笑的有几分奇异,道:“你是说那位横死的东宫司议郎?将他脑袋砍下的的确是我们,只不过人头出现在这姓胡的地痞家里,却是意外。”

“这是何意?”

“按照计划,这人头是要送往京城的,”张先生敛了笑道:“我们原先是想留尸体警示荣王殿下他杀人之事我们已经知道,人头送往东宫作为凭证,不料……人头不知何故竟回来了。”

另一位李先生冷笑:“人头是不能自己飞回来、且恰好落在姓胡的家里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荣王派人劫了回来,故意放在了那胡老三家里。我们本是要利用人头将荣王一军,谁知他反手又给了我们一巴掌。他这是明告诉我们,我们奈何他不得。”

阑珊呆若木鸡,她虽然猜到这件事有蹊跷,却也没想到居然藏着如此深远的玄机。

阑珊问:“可殿下为何把头放在胡家呢?”

张先生似笑非笑:“我想,荣王殿下应该是知道这姓胡的对监造无礼,所以顺水推舟一箭双雕,一是告诉我们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二是给监造出气。不然的话以荣王殿下的手段,那姓胡的早死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禛:你算哪根葱,本王还没下嘴呢!

西窗:原来主子的清白还在,阿弥陀佛~飞雪:当公公真是委屈你了,你该是嬷嬷才对~么么哒,晚上会有二更君~

第 26 章

赵世禛早说过抛出无头尸体的就是杨时毅的人, 谁知前脚才提起, 后脚果然就到了。

阑珊给他们说的一愣一愣的,张先生却笑眯眯地问:“说到这个, 不知荣王殿下为何会杀了司议郎呢?”

阑珊道:“那人……原本是为了杀我而来的,不知为何荣王殿下并未听从。”

李先生忽地说道:“这么说来,荣王殿下对监造果然格外照拂。”

阑珊听出他似乎另有所指, 不由看了他一眼。

张先生却跟同伴抛了个眼色, 对阑珊道:“既然监造知道了我们的身份, 那我们便不再隐瞒,您毕竟是晏老的关门弟子,自然跟首辅大人是同路之人,荣王殿下性情难测,如今虽然网开一面,但指不定哪日就有杀身危险,如今能跟荣王殿下相抗的只有首辅大人, 听说首辅大人日前已经写了亲笔书信传给晏老, 不知您可知道了?又是意下如何?”

阑珊心头一凛,这会儿有点像是前门拒虎, 后门进狼了,赵世禛那边儿才消停,杨时毅这一关又来了。

阑珊便道:“这件事是听晏老说过, 似乎首辅大人有意召我进京。说来巧了,之前荣王殿下也曾这样想过,也跟晏老提过, 可恩师他老人家回绝了王爷,原因是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只把我当作半个儿子般留在跟前儿,不想让我再东奔西走了。想必晏老那边对于首辅大人也有了回信,这种事情是恩师跟杨首辅他们这些长者大人们决定的,自然不必我多说,也没有我置喙的余地。”

阑珊只把决定权推到了晏成书的身上,这说辞自然是□□无缝。

两人听了,交换了眼神,张先生便道:“话虽如此,可毕竟人往高处走,监造倒也可以为自己多加考量,倘若你想往上去,晏老难道不乐意看到弟子出人头地吗?”

阑珊笑道:“若论起出人头地,天底下谁还比得上杨大人呢?恩师也曾说过,他有个当首辅的弟子,已经别无所求,何况他老人家也知道我,我的才干有限,对于为人处世等一概不通,还是留在他老人家跟前儿放心,不愿意再往别处奔波了。”

李先生挑眉:“看着荣王殿下像是很器重监造,怎么……就没有为难监造,肯把你留在太平镇吗?”

“当然,”阑珊点头,一本正经的:“殿下是个明理之人,且又十分尊重长者,恩师跟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后,殿下便不再强求了。”

她的言外之意是,荣王都尊重晏成书的选择不再强求,杨时毅身为晏成书的弟子,是不是也得“尊师重道”些,可不要连荣王都不如呀。

张李两人显然听了出来,李先生顿时脸色不快,张先生却还笑道:“原来如此,真想不到荣王殿下也有主动退却的时候,还以为他非监造不可呢。”

阑珊道:“呵呵,这也是人不可貌相,不可尽数听信传闻。是了,若无别的事情,我便要回家去了,怕回去晚了拙荆会着急。”

张先生起身行礼,李先生却坐着未动,阑珊拱了拱手,转身出了小酒馆。

剩下两个人在酒馆之中目送她的身影消失,这李先生便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人,若不是看在他是晏老关门弟子的份上,我们何必如此好言相劝。”

张先生道:“稍安勿躁,毕竟是杨大人的吩咐,他又是杨大人的师弟,不要一照面得罪了。”

“也不知这小子哪里走的狗屎运,居然给晏老看中了,你看他细皮嫩肉娇滴滴的,要不是有了老婆孩子,我简直要疑心他是个女子了,怪道之前那地痞竟然非礼,还传出了荣王跟他不清不楚的流言。”

张先生摇头:“晏老何许人也,若是个等闲之辈,他岂能收为弟子?何况有杨大人珠玉在前,而且我看这舒阑珊,却也是个不容小觑之人,不然的话荣王也不至于如此看重,且你听他方才的应对,虽然看着温温和和很好相处的,可是句句软中带刚,他丝毫不提他自己,也并不跟我们针锋相对,只把晏老跟荣王推在前面,却叫你我还不了嘴,足见这个人是个不可貌相,内有章法的。”

李先生笑道:“说的也是,怪不得我方才跟他说话的时候,只觉着噎的很,却偏挑不出他说的里头有什么错儿,这人倒也是一张好嘴。那现在该怎么办?本来大人派我们来盯着,是避免他给荣王除掉,如今看来荣王非但不想除掉他,反而很是维护。”

张先生道:“不忙,咱们先静观其变,横竖京内的快信应该就到了。”

外头的梆子咚咚地响了几声,夜色深沉。

在芝麻巷里,阿沅听阑珊说完,道:“我只当送走了荣王殿下,咱们就消停了,没想到还有这一关。”

阑珊道:“不打紧,我想着杨大人之所以想让我上京,无非是怕我投靠荣王,让东宫一派抢了先机,如今荣王殿下已经放弃了我,想必杨大人审时度势,也不会为难,何况他毕竟是晏老的弟子,晏老不许我去,他也不能公然违背老师的意思。”

阿沅这才松了口气,却又想起胡老三来,便愤愤地骂道:“这个混账东西,就该千刀万剐了他!看行刑的时候我怎么去啐他!”

阑珊看她发狠便笑道:“你行了,到时候血呼啦的可怕之极,你敢看吗?何况那种场面又怎是好看的?”

阿沅道:“别的人我自不敢看,这个混账的我非但要看,还要请人一块儿去看呢。”

阑珊想到胡老三虽然对自己无礼,可毕竟并非杀人真凶,心里还有些不忍。

此刻夜深了,两人说话的声音听着很清楚,阑珊道:“地上冷,你上来吧。”

阿沅犹豫了会儿,终于也爬到了榻上。

阑珊替她把被子盖了,小声问道:“是了,白天言哥儿的脸到底是怎么了?”

阿沅才知道她是看出来了,只是当时没有追问,于是就把实情也告诉了,迟疑了片刻又说:“言哥儿的情形是越来越好了,今儿在学堂里出了声,把先生都惊到了。”

“这是好事。”

“虽是好事,我只担心言哥儿年纪还小,会不会、在外头口没遮拦的呢?”

阑珊静了静,转头道:“所以以前你才……莫非你就是担心言哥儿会说出什么去?”

阿沅含糊道:“嗯。”

阑珊她想了想,叹道:“你不要多心了,之前赛华佗跟我说过,言哥儿不能说话,一是因为哑药,二,也许是他自己不愿开口。现在看来,应该是后者居多。这孩子年纪虽小,但很懂事,不然的话也不至于这么久了都没有在外头说过什么。所以你就别杞人忧天了。”

阿沅往阑珊身边靠了靠,声音里带了点哽咽:“小姐……”

阑珊笑了,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不过有一件事,以后别再这样称呼我了,免得让言哥儿听见了,也会疑疑惑惑的,他越来越大,可在他彻底懂事前,咱们行事还要留些神。”

“知道了。”阿沅答应,又低低唤道:“夫君。”

阑珊嗤地笑了。

次日王鹏来接了阑珊去县衙,路上便说:“那该死的胡老三,头上的伤太重了,昨儿闹腾半夜,还请了大夫去给他看诊,说是熬不过这两天去。”

阑珊吃了一惊:“伤的如此之重?”

王鹏又道:“头撞破一个大洞,血流了不少!不过也不用多说,犯下那种大罪,他死也是轻的!”

阑珊哑然,若胡老三身死,那这无头案子就真的板上钉钉了,一来解决了王鹏跟她都觉着棘手的大案,二来,东宫司议郎的死自然也可记在胡老三身上。

她想起张先生说的话,荣王殿下哪里是“一箭双雕”啊,他是一箭四雕。

王鹏无事一身轻:“阿弥陀佛,这件大案终于了了,可千万别再冒出其他事儿来。对了,舒监造,你又帮了我一个大忙,今儿晚上在醉仙居,我请你喝酒如何?”

阑珊笑道:“多谢,只是这件事上我其实也没出什么力,王捕头很不用破费。”

两人说着在路口分开,阑珊自去县学。

解决了万府的纠葛后,阑珊盯的紧,县学工程进度飞快。

阑珊掐着手指,决心要赶在第一场雪下之前将主楼的构架建起来,按照目前工期看来指日可待,年前完成这些,等开春后就只剩下上大梁了,这样算下来入夏之前就能搬迁。

阑珊前前后后走了一遍,颇为满意,又去旁边的饭馆里头嘱咐相识的老板,做了些胡辣汤给现场施工的伙计们送了去。

这日清晨,阑珊绝早起身,换了件正式点儿的袍服赶去县衙。

这会儿天还没有放明,路上行人绝少,但县衙门口却灯火通明,聚集了一大帮要人,分别为林知县及县衙一干人等,本地士绅等,大家不惧深秋清晨的寒意,毕恭毕敬地等在冷风中,原因无他,却是因为今儿是荣王殿下起驾之日。

阑珊觉着自己来的已经够早了,邻居王大叔家的鸡都还没有叫呢,可是跟这些大人物们相比她显然还不够格。幸而荣王殿下还未露面,阑珊急忙悄悄地拐到林知县身后,在县丞主簿等人身后站住了脚。

又过了半刻钟,只听到低低的声音:“王爷出来了!”

果然,整齐的脚步声从内响起,八盏灯笼分别两边挑着而出,随后侍从随扈,中间簇拥着赵世禛。

阑珊在人群之后站着,按理说她身材娇小,前方许多“高人”挡着,是看不到王爷尊容的,但这会儿大家都恭敬的跪倒在地,阑珊只轻轻地一抬眸就看见了荣王殿下。

灯影下的玉颜生辉,星眸流转,脸色却清清冷冷的,像是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气质。

在看见那双凤眸的瞬间,阑珊觉着秋风都好像也随着肃杀了三分,她不敢再看,忙低下了头。

赵世禛目不斜视地越众而出,倒是他身后的飞雪跟西窗不约而同地往旁边扫了眼。

飞雪一眼就看见了阑珊的身影,旋即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西窗却是张望了许久才终于看见她,然后便无声地动了动唇,似乎是在嘀咕什么。

林知县等众人随王驾出了镇子,一直恭送了三里地才停下脚步,重又跪地磕头,直到王驾缓缓远了,才重又起身。

这样一来才总算彻底的送别了荣王殿下。

是日下午,淳县的曹平大夫又来到太平镇,依旧给言哥儿针灸了一番,顺便诊了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