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问起情形,曹大夫对于赛华佗开的药方赞不绝口,又保证不出月余定会见效,且又旁敲侧击地打听赛华佗何时再来。

又过半月,赛华佗果然也又来了一次,阑珊特算了日子等候在家里,赛华佗诊脉之后,挑了挑眉,对阑珊道:“脉象里的沉郁之意散了许多,孩子应该已经开口了。”

阑珊笑道:“果然不愧是老神仙。”

赛华佗新改了药方,又含笑道:“我才知道,原来你是晏老的关门弟子,我也久仰晏老大名,若是这样,我这两趟走的也不算冤屈。”

阑珊道:“我原本也想去寻老神仙,又怕搅扰了不便,没想到……”

“不必解释,”赛华佗制止了她,甚是温和地说道,“你心性纯良,我知道荣王所做跟你无关。至于这孩子,如今这一诊更明白了,他的病多在心结,以后慢慢地会好,只要注意多加引导,不要让他害怕开口就是了。”

正吩咐着,外头有些许响动,竟是曹平跟临淳两地有名的大夫们恭候在门首,原来自打老先生隐居后,从不见外客,所以对于这些大夫们而言这是难得的机会,就算不做别的,只要瞻仰老先生一眼就如朝圣般令人欣慰了。

大家齐齐地躬身行礼,赛华佗并未跟任何人说话,只有条不紊地上车去了,众人也毫无怨言,只仍虔心地恭送。

九月中,阑珊来到了旧溪草堂。

晏成书感染了风寒,正卧病在床。

阑珊雇了一辆马车,竟带了好些东西,除了一些卤菜,甘泉酒,点心等物外,还有好些补品、米粮之类,车夫帮忙来回运了几次,才彻底搬了下来。

洛雨又笑又惊:“离过年送年货还早着呢,这大包小包的是要做什么?”

阑珊问起晏成书的病情,洛雨道:“不是大碍,只是年纪大了不免体质弱些,大夫说静养几天就好了。”

当下引了她到里头探视,晏成书听见外头狗叫声早就醒了,正靠在床壁上歇息。

阑珊上前行礼,两人说了几句,晏成书笑道:“这几天我想着你也该来了,怎么一个人来的?没带言哥儿?”

一听提言哥儿,阑珊的眼圈突然红了。

她生怕晏成书看出来,便道:“晏叔叔,我、我这次来,是有一件大事要跟您说的,您别生气,先听我说完。”

晏成书一愣:“你要说什么?”

阑珊低下头,肩头微微发抖,片刻后才说道:“晏叔叔,我、我决定回京去了。”

“你说什么?”晏成书坐直了些,双眸微睁。

阑珊道:“我要回京啦,这次来,是跟您告别的。”

晏成书直直盯着她,突然咳嗽起来,阑珊忙给他捶背:“晏叔叔您别急!”

“怎么、这样突然?”晏成书抬头,眉头深锁的,“你不是不肯回去的吗?”

阑珊轻轻一咬唇。

晏成书似察觉了什么,忙问:“莫非是荣王殿下又命人逼迫?”

“不不,您误会了,殿下没有……”阑珊咽了口唾沫,摇头:“没有人逼迫我,是我自个儿突然想开了。”

“想开了?”

“嗯,我想开了,我不想再藏头缩尾地躲下去,毕竟错的那个不是我!”阑珊闭了闭双眼,才又继续说道,“其实之前荣王殿下说的也有理,我其实不甘心一辈子留在这里的,甚至当时他叫我去督管临淳两县堤坝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想答应的,可是我又害怕自己不能……但是在此之后,我每每想起,都很后悔,我想凭自己的力量多做一些实事,一些能让自己心里踏实,也会让百姓们受益的事。而不是一辈子、躲在回忆里头,当一个怯懦等死之人!”

晏成书疑虑重重的:“如今荣王已经离开,你却想开了?你是要上京去投靠他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阑珊回答,“我想去试试看。”

“姗儿,不要一时冲动去冒险!你该比任何人都知道京城是个何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我不怕,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就算是冒险,我也要试一试。”

“那你想过要是跟温益卿遇见,是什么情形吗?”

阑珊双唇紧闭。

然后她说:“计姗已经死了,人尽皆知,如今我是舒阑珊,天底下面容相似的人多不胜数,就算真的狭路相逢,我不承认,又能如何?且我想他如今贵为驸马,总不至于心心念念旧日亡魂吧。”

晏成书见她句句回应,果然像是深思熟虑过一样,但他仍是放心不下:“早知道你改变主意,当时我又何必回绝杨时毅呢?有了他,你在京内毕竟也多个靠山。”

阑珊眼神微变,欲言又止。

晏成书忖度片刻,最后说道:“若你真的下定决心,我也不能勉强,其实当初荣王临别来此,我跟他开诚布公说过,听他的口气,对你倒不像是只有利用之心,但毕竟凤子龙孙、玩弄心机的好手,我仍是不能彻底相信此人。可虽如此,荣王却并非完全不可取,就看他遭了回绝却并未以强势压人就知道。罢了,你若真心要回京,大不了我再修书给杨时毅……”

“不用了晏叔叔!”

“怎么?”

阑珊顿了顿,才勉强一笑:“我只是觉着晏叔叔之前回绝了杨大人,再改口,实在为难您老人家了,何况我去了京城,实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我自会去求见,想必杨大人不会不见我。”

“你说的也有理。”晏成书考虑了片刻,“另外还有一件,你要是真的遇到了事情,也可以去找荣王。”

“找他?”阑珊有些意外。

晏成书笑道:“那日我跟他说话,你不是听见了吗?他对我说,就算你是谋逆,他也能保你。这种话岂是能随口说说的?纵然他还达不到金口玉言,却也是一字千钧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阑珊点头:“明白。晏叔叔你放心,我会好好地照顾自己,我到了京城后,立刻会传信给您。”

晏成书凝视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为何我有种送儿女离开身边的怅然之感?”

阑珊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良久,晏成书将她轻轻地拢入怀中,拍拍肩膀道:“还有一句要紧的话,你要记着。”

“什么?”

“真的到谁也帮不了你的时候,你就回来,一定要好好的回来。晏叔叔会一直都在这里等着你。”

阑珊闭上双眼,泪悄然无声地落在晏成书肩头。

出旧溪草堂的时候,阿黄跟阿白在车后跟了阑珊很久。

两只狗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恋恋不舍地几乎跟着阑珊到了芝麻巷,才又折回。

在芝麻巷家门口下车,看着熟悉的门首,她有些发怔。

她感觉那门随时都会打开,阿沅会带着言哥儿,笑吟吟地迎着她打招呼。

阑珊呆呆地看了良久,那两扇门却依旧紧闭,悄然无声。

眼前一黑,阑珊身形摇晃,幸而一只手从旁伸出,将她及时扶住。

阑珊回头看的时候,却几乎有些认不出来人了。

这来者居然正是葛梅溪,只不过相比较以前那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而言,葛梅溪竟黑瘦了很多,多了几分干练,看得出是一个正在做事的人。

“你……”阑珊有些发愣,“你怎么来了?”

葛梅溪道:“我、我有点事情过来县衙接洽,心想着很久没见到你了,顺路……我立刻就走的!”

因为上次在万府给直接拒绝,葛梅溪有些忐忑,生恐阑珊立刻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他本来不想跟她照面,只想远远地看一眼就行了,可是等了很久后好不容易看她回来,竟忍不住。

阑珊定了定神:“你还没吃中饭吧?”

葛梅溪意外:“嗯?”

正在这时侯,隔壁王婶经过,见状问道:“舒监造,怎么这几日都没见阿沅娘子跟言哥儿?他们是去了哪里?”

阑珊道:“去个亲戚家住几日了。”她从袖子里掏出块碎银子,“婶子,劳烦你去熟食店买几样下酒菜并些吃食,一坛子甘泉酒,我今日要招待我这位朋友。”

葛梅溪在旁边听王婶问起阿沅言哥儿,正在诧异,又听阑珊要买东西招待自己,更加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心里涌起一股狂喜过望、近乎不真实的感觉。

阑珊领了葛梅溪进门,果然屋内屋外空荡荡的,透着一股旷冷。

葛梅溪极为喜悦,并没留心打量,只问:“阿沅娘子跟言哥儿去了哪个亲戚家里,我如何不知你在这里有亲戚的?”

阑珊坐在桌子对面,闻言笑笑:“是个很远的亲戚。对了,你的工程做的如何?”

“一切顺利。”葛梅溪见她避而不谈,却也不以为意,只说,“还多亏了荣王殿下,临去之前拨了一大批银子,人手跟物资都很充足,赶在年前就能完工了。”

阑珊隐隐听说过此事,荣王拨的那些银子,不是官银,而是来自于本地那些富豪士绅的“捐助”,比如万员外等人。

也是因为这个传闻,阑珊才明白了堂堂王爷竟肯去万府赴宴的缘故,如此一趟便财源滚滚,利国利民,何乐而不为?

阑珊笑道:“荣王殿下倒也算是个能干事的人啊,不管外界风评如何,在这上头,倒也算是个好王了。”

她很少背后评议人,居然对一位王爷这样毫不避忌的评论,葛梅溪有些惊讶,却也笑说:“是啊,所以说闻名不如见面,对了,还有一件事……”

“何事?”

“王爷在返回京中的时候,去了我家的留芳园。”

阑珊略觉意外。葛家的留芳园自然是她一手规划营造的,赵世禛居然也有这种雅兴,不过留芳园名头极大,赵世禛若是顺路一观也是有的。

提起此事,葛梅溪也很得意,便道:“父亲的信中说,王爷对留芳园大加赞赏,还破例多逗留了两日呢……听说是你着手规造的,王爷还格外夸我有‘识人之明’。”

阑珊见他满面生光,不由莞尔。

两人说了半晌,王婶子把买的酒菜送了来,阑珊将剩下的钱都送给她,喜欢的妇人一再推让,最后千恩万谢地出门去了。

酒菜摆满了桌子,阑珊开了那坛子甘泉酒:“葛公子,我们喝一杯吧。”

葛梅溪原本给欢喜冲昏了头,聒噪这半日,直到这会儿才忽然察觉有些不大对:“你、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葛:女神你肿么了!

阑珊:我要去走个亲戚~

小葛:什么亲戚?

阿禛:她夫君是也~

西窗:王爷你肿么了!

阿禛:嘁!年纪大了想媳妇了而已~

么么哒,这里是转折中的二更君~

第 27 章

阑珊并不回答, 抬手要去给葛梅溪斟满。

葛梅溪抢先一步接了过去:“我来。”他先给阑珊斟满, 又给自己斟了,这会儿越发确信她是有“心事”, 起初那份喜悦也因而冲淡了,只忧疑交加地看着阑珊。

阑珊正要举杯,听见门外一声响, 接着有人把门一把推开冲了进来, 且走且叫嚷:“舒阑珊!你到底是怎么了!”

这样的大嗓门, 除了王捕头自然并无他人了。

王鹏抬头看见厅内两人对坐,一愣之下略有些收敛:“原来葛公子也在。”他拱手向着葛梅溪行了个礼。

葛梅溪点头:“王捕头可是有事,为何这样匆忙?”

王鹏浓眉紧皱,看了葛梅溪片刻道:“葛公子是不是还不知道呢?”

“知道什么?”

“舒监造已经向知县大人递了辞呈了!”

“什么?”

葛梅溪大吃一惊,忙又看向阑珊,好像要问她真假,却见她垂着眼皮, 面色平静, 并不言语。

王鹏却没有葛梅溪般耐心,早上前一步:“舒监造, 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都好好的,无缘无故的就要辞官?是不是有人给了你气受?是不是有哪些混账东西们欺负了你?你跟我说,我去教训他们!”

他晃动着钵儿大的拳头, 眼睛如张飞似的瞪起,好像那欺负阑珊的人若在跟前儿,一定要挥拳打扁。

阑珊听到这里才抬头一笑, 淡淡道:“你急什么?难道辞官就是因为给人欺负了不成?难道就不能是‘人往高处走’?”

“人往高处走?”王鹏眼中的怒火转为疑惑,“你要哪个高处?”

阑珊扫了一眼对面的葛梅溪,对方也正等着她的释疑。阑珊举起酒杯晃了晃盅子里的白酒:“我要去京城了。”

“什么?!”

这次却是葛梅溪跟王鹏两个人不约而同。

阑珊把眼底的伤感压下,再抬眸时候,已经又是满面笑容:“王捕头,相请不如偶遇,你既然来了,且坐着大家一块儿喝酒。我先前也曾想过跟你摆酒辞别的,又不想格外轰动,今日正好葛公子来访,就权当辞别酒吧!”

王鹏本要坐下的,听到最后一句,就像板凳上放着钉子一样,刷地又跳起来:“什么辞别酒,老子可不爱听!你若要跟我喝这种酒,我不喝!”

葛梅溪好不容易才回了神:“就算要去京城,可总要有个说法。之前从没听你漏过这个意思。而且……”

他毕竟是知府衙门的贵公子,原本一心在阑珊身上就忽略了别的,如今醒神后,飞快地将屋内屋外打量了一遍,越看越是心凉。

葛梅溪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屋子分明有一股旷冷,欠缺了些许烟火气息,不像是每天都有人在此处忙碌,他想到在门口的时候隔壁婶子问起阿沅跟言哥儿几天不见的事情,心里顿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是不是阿沅娘子……”葛梅溪脱口而出,却又戛然而止。

王鹏却敏锐地听见了:“阿沅娘子怎么了?我才来的时候听隔壁王婶子说什么她带了言哥儿去亲戚家了?可我想你们的亲戚不都在南边儿吗,打哪又冒出个亲戚?而且去就去吧,怎么去的悄无声息的?”

阑珊起身取了一个杯子将酒斟满,笑道:“喝了这杯再跟你说。”

王鹏咬了咬牙,终于在桌边坐了,一抬手将酒干了:“好了,你快说吧,没得把人憋死了!”

阑珊道:“我这位亲戚在京城里,是个身居高位的大人,他知道我在此地,有意提携,所以派了人来叫我上京去。”她缓缓地说到这里,举杯吃了半口酒,皱着眉头咽下,才继续又说:“所以我先送了阿沅跟言哥儿过去,我在后面处理一些后续事情,就也随着过去了。”

王鹏是个实心的人,听了这话便叫起来:“他妈的,这是好事啊!京城内的大官自然是了不得的,虽然说你突然要离开叫人舍不得,可既然你是要去高升的,难道不替你高兴?只是你之前不该瞒着!叫老子胡思乱想的,不知道到底是为着什么!”

阑珊起身跟他重新斟满:“是啊是啊,该替我高兴才是。”

王鹏解开心结,兴高采烈,葛梅溪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喜色。

他想了想,问:“你那位当官的亲戚,是姓什么?”

阑珊抬眸看他:“你怎么不喝,只管问呢?”

葛梅溪低头:“我喝不下。”

“难道不为我高兴?”

“是喜事我才高兴。”

王鹏扭头:“葛公子,这的确是喜事啊。”

葛梅溪不置可否地一笑:“那你不如问她,这种该鸣锣打鼓的喜事,怎么事先她一点儿也不透,难道是怕有人沾了她的光吗?”

王鹏呆了呆:“是啊……”

阑珊却不紧不慢地说道:“我那位亲戚的身份特殊,不想张扬的人尽皆知,所以才叫我低调行事。”

“啊,对,也有道理,我听说京城那些当官的一个个都了不得。规矩自然也多。”王鹏身为墙头草,很容易接受了这个理由。

葛梅溪唇角微动,他当然不像是王鹏这么好哄骗,可是见阑珊有意隐瞒,当下不再追问,只低头端起酒杯,略一顿,同样仰头一饮而尽。

王鹏一愣之下拍掌道:“好好好,没想到葛公子也是这样豪爽之人。”

他高高兴兴地也端起酒杯喝光,又问起阑珊几时启程,路上有没有可靠的人跟从照顾等,阑珊随意回答着。王鹏不用人让,自己接二连三的喝,不多时已经醉倒桌上,嘴里咕咕哝哝的还在说什么“就这么走了”之类。

葛梅溪没有喝多少,眼看王鹏醉了,便道:“王捕头看着大大咧咧,其实也是个有情的人,瞧他很舍不得你。”

阑珊道:“相处再好,终究需要一别。”

葛梅溪把酒杯顿在桌上,抬眸盯着阑珊:“就算离开,也要清楚明白。你不要以为瞒过了他,我就也信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来你满腹心事,并不是个要去展翅高飞的模样!你若不说,我便不让你走!”

四目相对,阑珊的眼圈便红了。

葛梅溪倾心于她,更加不想让她受委屈,见她这般便心软了:“我不是威胁你,只是怕你受欺负受委屈,你告诉我个中缘由,不管如何我都会倾力相助!”

“我知道,”阑珊的眼中已经湿润,她怕葛梅溪看出来,就垂下眼皮笑了笑:“正如你所说王捕头舍不得我走,我其实又何尝舍得离开?是以才显得心事重重的。但是当官的亲戚之说,我真的没有骗你,那人的确想让我进京。也真的先接了阿沅跟言哥儿去了,只不过他是怕我不肯过去,所以才先接了他们而已。”

葛梅溪冷笑道:“先斩后奏啊,这不是胁迫吗?那人到底是谁?敢如此嚣张的行事?”他说了这句,忽然意有所动:“难道是荣王殿下?”

“不!”阑珊否认,轻轻地抿了一口酒,心窝里才有些暖意,“是本朝的首辅大人。”

“杨大人?!”连葛梅溪也惊呼起来,“他……”

突然他想通了,不错,除了荣王,自然只有杨时毅有这种手眼通天的本事,而且杨时毅正是晏成书的弟子,若是他想让这位“师弟”上京,自然也是师出有名的。

“原来是他。”葛梅溪喃喃的。眼中多了几分绝望。

若是别人的话,以知府公子的身份,以及葛知府跟东宫的关系,倒是可以从中调停,但是杨时毅……那个人是圣上面前最得力的,全天下也只有他,有能力跟东宫太子争锋。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按理说他身边该不缺人才是。”葛梅溪问。

阑珊若无其事地笑道:“你看看你,何必一脸如丧考妣,他毕竟是我名义上的师兄,知道老师收了个关门弟子,自然是好奇的。何况他贵为首辅,我却只蜗居于此,叫那些善于无事生非的言官知道了,只怕要大骂他薄情寡义不知扶助同门了。且他自然是权倾天下,用人万千,但人哪里有嫌多的?所以你大可不必把事情往坏处去想。”

葛梅溪听她所说果然句句有理,心里那团郁结稍微减轻些许。

他看一眼趴着不动的王鹏,略略倾身往前,压低声音道:“你说的虽有道理,但是你……他们却不知道啊!此后岂是长久之计?”

阑珊知道他是说自己本是女儿身一事,便道:“放心,我这一趟,不过是因为杨大人盛情相请,我去后自然会审时度势,会找一个适当的时候请辞,那时候杨大人的好奇心也退了,应该不至于再强留我了。”

“你当真这样想的?”

“不然呢?难道我还野心勃勃地想当第二个杨时毅不成?”

阑珊故意玩笑,葛梅溪果然也忍不住笑了:“你真是、真是让我……”

他凝视着阑珊,虽然在笑,眼中却是千丝万缕的情意,欲说还休。

阑珊的心一跳,忙道:“我向来节俭吝啬,不肯多花一文钱,如今好不容易自掏腰包买了这许多美味佳肴,你却不肯赏光,岂不浪费?好歹陪着我吃喝一顿才不负此刻,另外,我这顿也不白请你的,还有事要拜托你呢。”

葛梅溪问道:“是什么事?”

“喝了再说。”

葛梅溪笑,自己给阑珊斟酒:“好,我便陪你不醉无归一次!”

两人将杯子一碰,各自喝了。

阑珊到底很少喝酒,一时辣的咂舌皱眉,葛梅溪苦中作乐地笑,又夹了菜给她吃。

阑珊托付给葛梅溪的,便是县学建造的后续等等,毕竟这县学是她一手促成,生恐在她离开之后无人督促,或者知县老爷以及万员外等又出花样之类的,把个好好的学堂给白弄坏了,葛梅溪是知府公子,又受荣王任命担任两县河道,只要有他盯着,纵使有人想偷懒使坏,也是不敢的。

这日三人喝了个大醉,当阑珊醒来,已是傍晚时分。

庭院中夕照通红,却没有阿沅忙碌的身影,言哥儿也没有乖乖坐在门槛上。

阑珊告诉葛梅溪的,是实情,唯一一点不同的是,她确实是身不由己被逼的。

杨时毅所派的那两位先生,见无法劝服她,索性先斩后奏。

那天阑珊自县衙回来后就发现家中人去楼空,李先生同她解释:“首辅大人爱惜同门心切,命我们先接监造的家眷上京好生安置,也免除了舒监造的后顾之忧。”话是说的委婉,态度却是不容分说,且多一点倨傲的冷。

阑珊做梦也想不到杨时毅会有这样一手,阿沅跟言哥儿都落在了对方手里,她岂有不从之理?

本想去告诉晏成书,李先生却早看破她的心意:“晏老年纪大了,听闻最近身体欠佳,监造既然是个尊师重道之人,可不要没眼色的给他老人家添堵才是。何况若是给老人家误会同门不睦,不止晏老面上无光,传出去也贻笑天下啊。”

合着阑珊非但不该去告诉晏成书,而且还得笑嘻嘻欢天喜地的跟着他上京,以昭告天下人,首辅大人跟他的“师弟”是何等的亲密情厚。

阑珊起初怒发冲冠,但一来阿沅跟言哥儿在别人手中,他们拿捏人的性命如同对待蚂蚁一般。二来,她也的确不想让晏成书再为难了。

那天送了“年货”去旧溪草堂,看到晏成书病中憔悴,更加说不出口,所以才只用那些花言巧语来哄骗老人家。

她也的确“想开了”,她避不过的,本以为躲过了荣王殿下,哪里想到居然栽在杨时毅手上,既然后退无路,天要她回京,那就回京!怕个什么!

这日天色阴沉,阑珊收拾了个小包袱,缓步出了住了三年的房子。

在大门上锁的时候,一阵冷风吹来,透骨的凉,她突然觉着脸上有些湿润,抬头看时,原来是天上飘了几点碎雪。

阑珊长叹了声,回身。

可就在转身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身后竟有许多人站着,隔壁的王婶子,张叔,小红……芝麻巷的邻居几乎都在了,除此之外县衙的县丞,主簿,三班衙役,还有原本在县学工地上的监察跟伙计们。

除了王鹏跟葛梅溪,她并没有跟其他人透露自己要离开的消息,葛梅溪不至于到处乱说,想必是王鹏那个大嘴巴。

但是放眼当场居然没有看见王捕头。

这突如其来的道别差点让阑珊泪洒当场,在收获许多祈祝之外,还得了王婶子送的热乎乎的烙饼,张叔的一大包土产,小红的糖炒栗子等。

阑珊简直是满载出发,觉着自己可以一路吃到京城了。

在她上了马车后,还有很多乡亲们在后面摆手。

离开太平镇,阑珊并没有特意再往旧溪草堂去,只在经过路口的时候下了车,向着旧溪的方向跪倒,磕了三个头。

再上车的时候,阑珊看到一个意外的人,牵着一匹老马站在路边。

居然是没有出现在送别现场的王鹏。

他身后背着个包袱,腰间带刀,见了阑珊便牵着马过来:“怎么这么慢,老子都快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