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挣扎了一会儿终于爬起来:“你跟我走。”

她带了温益卿出门。

这永和楼是进京城第一座大酒楼,沿着宽阔的长安街往南走不多久就是南城门口。

阑珊一口气拽着温益卿走出酒楼范围。

此处的店铺已经闭了门板,摘了灯笼,灯光幽暗。

温益卿淡淡道:“你若怕他们听见,现在已经够了。”

阑珊松开手。

她抬手指向温益卿,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要大骂,却又猛地将手臂放下。

银灰的袍袖在夜色中一挥,阑珊转过身。

她深深呼吸几回:“你为什么要这样?”

温益卿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在被她握过的手腕上停了停,他突然怀念刚才给抓着手腕的感觉。

也许正是因为无法抗拒那种感觉,才随着她走出来了吧。

他问:“我做什么了?”

阑珊回头:“你只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温益卿不答。

阑珊盯着他。

今夜无月,夜色就像是泼翻了墨色,但面前那张脸,却是不需要光芒照着就很熟悉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温益卿。”

温益卿张了张嘴:“姗儿……”

一声入耳,有夜风过,泪便随着风无声坠落。

“别这么叫我,”阑珊深深呼吸,“不许你这么叫我。”

“姗儿,姗儿!”温益卿却偏大声的,偏执地再度叫起来,“姗儿!”

阑珊抬头,让泪沿着鬓角滑落:“温益卿!”

她不理温益卿的呼唤,只说道:“你不肯回答我你想做什么,那么让我告诉你。”

耳畔变得安静。

阑珊盯着他的双眼道:“你想折磨我,是不是?”

“我没有。”

“你有。”

阑珊走前一步,似乎想把他看的更清楚一些。

“你嫌我先前活的太容易,你嫌我死过一次还不够,所以你想让我更痛苦。”

“我没有!”

“你有!你有!”

温益卿抿住唇。

“如果没有,你今儿就不会对我那么做,今夜你也不会去永和楼,”阑珊道:“你明明知道的,你知道我现在很好,事实上……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

温益卿的双眼缓缓睁大。

目光对视,阑珊继续道:“现在我能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不用在意有人说我幸好不是个男人!我也不用担心有人抱怨我要强……”

温益卿只觉心头像是给人刺了一刀,血淋淋的!

当年是他说过:“幸好你不是个男人,更幸亏你没有在工部当官……”

也是他说过:“你未免太要强了!都要嫁了何必……”

事实上温益卿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酒醉无心说的那些话,对阑珊来说却是这样无法磨灭。

“那座桥……”他突然想起来,甚至有些语无伦次,“那座桥如你所说,我已经改了……”

阑珊的眼前已经模糊不清了。

泪就像是那年她在凌河无脚桥上的雨一样凌乱。

是他,真的是他叫改的。

他最终还是听了自己的话。

阑珊遏住想要大哭的冲动,甚至不许那一丝哽咽出现。

“迟了,卿哥。”

阑珊只是深深呼吸,然后尽量平静的道:“我们已经是不可能了,如今我有了自己真心喜欢的人,而他也同样真心喜欢着我……不错,他就是荣王殿下。”

温益卿眼中才出现的那点光亮重消失了。

阑珊吸了吸鼻子,眼中虽有泪,却偏笑了出来:“我喜欢的是他,我喜欢的是荣王,我喜欢赵世禛,我……”

最后她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她流着泪道: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在最后那一句冲入耳中的时候,温益卿觉着自己像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渊,再也看不见一丝的光亮。

赵世禛俯视着地上的两个人。

他到底是不放心,所以要来看一看情形到底是怎么样。

温益卿向着阑珊走近一步。

赵世禛默默地看这一幕,手心里扣着方才出来的时候捏着的酒杯。

他心里已经想好了,如果温益卿再碰阑珊一下,就用这杯子击碎他的咽喉。

但是温益卿没有,一步之遥,他盯着阑珊。

就如同那天在宫中突然看到女装的他。

曾经那是他的梦寐,如今却成了别人的梦寐,他的梦魇。

温益卿看着阑珊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是要折磨你,要让你痛苦?”

阑珊垂眸:“不然呢。”

“我的确是舍不得,因为你本该是我的,你本来也是喜欢我的。如果不是那场无妄之灾,你仍是我的,跟他赵世禛没什么关系。”

“别说了。”

阑珊承认他说的对,但毕竟没有“如果”。

最终,温益卿叹了口气:“你真的喜欢他,喜欢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阑珊道:“是。”

温益卿的脸上浮现一种类似温柔的笑意:“你会后悔的,姗儿 ,你迟早会知道……我才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

说完这句后,温益卿缓缓后退了数步,然后才转身。

他独自一人往长街更深处走去。

阑珊站在原地不能动。

直到温益卿身形远去,阑珊才慢慢挪了一步,却突然转身向着旁侧的墙边冲过去。

抬手撑着墙壁,她俯身吐了出来。

到最后,满嘴苦涩,像是胆汁已经泛了上来,但却好像还有什么存在心里。

果然不能勉强喝酒,阑珊昏头昏脑的想。

“这种酒品,还学人喝酒。”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阑珊一愣,转头看了看:“你出来做什么?”

问了这句,又道:“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赵世禛道:“一开始。”

阑珊愣住,举起袖子擦了擦嘴:“你……”

“难道你以为我会放心让你跟他单独在一起?”赵世禛皱眉。

虽然听到她向温益卿说喜欢自己,但一想到温益卿唇上的伤,心火仍在:“以后不许你见他!最好你也不要再留在工部……”

他还没说完,阑珊道:“我知道了。”

赵世禛一惊:“你说什么?”

阑珊道:“五哥,你给我一点时间。”

赵世禛嗅到她身上才吐过的气息,表示嫌弃。

却仍是在她腰间一揽,疑惑问:“什么时间?你到底在说什么?”

阑珊靠在他的胸口,头越发晕了,神智却很清醒:“等鄱阳湖那边有了定论,我再把西北这边调度妥当了,我、就可以正式的从工部卸任,好歹决异司才起来,我不能现在撂下。”

“你……”赵世禛震惊,低头看向她的脸:“你说真的?”

惊喜来的太快,先前他只是在趁机抱怨,没想到竟得到这样的话。

莫非是醉后胡说吗?

或许不该高兴的这么快?

“真的。”阑珊很平静的回答,“我累了。我也不想再面对……就让我专心的只做五哥的、五哥的妻子。”

说了这句,阑珊把脸在他的缂丝麒麟袍子上蹭了蹭:“五哥愿意吗?”

“姗儿,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赵世禛非常的谨慎,还没有给狂喜冲昏了头:“我并没有逼你。别明儿你酒醒了就反悔……”

荣王殿下甚至想让她写一个证明自愿的“收据”。

“是我自己说的,也是我自己愿意的。”阑珊叹息,“五哥不答应,是不愿意吗?”

赵世禛终于确信她是认真的。

笑容在他脸上出现,纵然今夜无月,他的眼中却有光:“你忘了?之前在荣王府内那次我早就答应过你了,只是你自个儿一直在为难自个儿而已,傻瓜。”

阑珊笑着把脸贴在他胸前。

“小舒,”赵世禛的眉峰皱蹙,温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在往我身上擦你吐的东西?”

阑珊的身子一僵,有些许尴尬:“哦……你发现了?”

赵世禛咬了咬牙:“你以后、少给我喝酒!”

“知道你嫌我……”阑珊叹气,作势要将他推开,“算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回答她的,是一个霸道之中不失温柔的公主抱。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这里是加油中的三更君~~

接下来希望大家系好安全带,抓稳扶手,将有一辆狂暴的过山车飞驰而来~

第 170 章

虽然有温益卿突然出现几乎搅局, 幸而阑珊拦的快。

加上姚升又竭力地打圆场,众官吏也都不是蠢笨之徒, 因此在两人跟赵世禛皆都离开后, 现场依旧的“其乐融融”, 虽然各人的心中难免会想一点点什么。

但因阑珊临去那句话, 却又解开多半人的心结。

毕竟工部上下人人皆知, 温益卿向来跟舒阑珊不对付, 今晚上荣王特意宴请决异司, 自然是给舒大人面子, 想必温郎中就看不惯, 特意来灭舒大人威风的。

只有姚升因为看破了天机,简直的可以用一个心怀鬼胎来形容。

言哥儿那边,幸而有葛梅溪王鹏跟飞雪三个安抚着, 小家伙很懂事, 乖乖地坐在桌边上等候,也不哭不闹的, 只是眼睛里透出忧虑。

幸而不多时,荣王殿下陪着阑珊回来了。

阑珊因为之前喝了烈酒,虽然吐了,仍是不胜酒力。

赵世禛本要带她自回王府,她却放不下酒楼上一干人等,怕他们担心。

赵世禛一路抱着,在进门的时候才把她放下。

阑珊头晕目眩,摇摇晃晃, 只能死命拉着他的手臂支撑,越发把荣王殿下名贵的缂丝袍子拉扯的不像样。

赵世禛又爱又恨,少不得也揽着她的腰,暗中使力扶着。

好不容易才进了楼里,幸而那些人见了王爷纷纷地跪地低头,并不敢十分打量。

楼上众人虽也在推杯换盏,气氛却觉微妙,见他们回来了果然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当下又应承了会儿,阑珊实在撑不住,便先行退席。

赵世禛也起身,众人恭送了。

荣王本想让阑珊到王府去,但她家里这么多人围着……他自然不惧,却怕她脸上过不去。

且方才给温益卿来了那次,那小孩子虽不哭闹,脸色还是有些惊惶的,自打阑珊回来就靠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赵世禛见状就知道自己今晚要独守空房了。

众人下了楼,赵世禛看了阑珊半晌:“本王请客你却喝的这样……”

阑珊虽然醉中,却也知道他的心意,当下忙欠身假惺惺地说道:“改天亲到王府给殿下赔礼。”

赵世禛听了“赔礼”二字,唇边才略有些许笑意:“醉猫儿一样,还知道赔礼呢。那好吧,本王记下了。”说完后,便先行上车带人去了。

剩下姚升,江为功,张所正葛梅溪等人在原地,见王驾远去才都直起身子,姚升不禁看向阑珊,满心的话都在胸中鼓涌。

江为功原先喝的半醉,这会儿又清醒了几分,当着赵世禛的面不敢多嘴,此刻才问阑珊:“温郎中怎么来了?你拉他去跟他说了什么?”

阑珊道:“其实没什么,他就是有些气不过王爷怎么没请他。”

江为功诧异:“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今晚上说好了专请决异司的……这也吃醋?”

姚升忙咳嗽了声岔开话题:“老江你别再喝了,明儿你还有正事呢。”

江为功不以为然:“我心里有数。小舒,你不上去再喝两杯吗?”

阑珊才笑,姚升道:“我看你的确喝高了。”当下把他往身后一拉,对阑珊道:“小舒你回去吧,我会照看他的。”

阑珊向着姚升行了礼,这才同葛梅溪等一起去了。

江为功兀自叹气:“今晚上也没喝的尽兴,先是王爷在场,好不容易放开些了吧,温郎中又来了……唉,姚大人,咱们去不醉无归如何?”

姚升看着他一无所知的样子,半天才道:“算了,别喝了,越喝越糊涂,我本来还算是个精明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总跟你厮混在一起,就弄得近墨者黑,也变得愚蠢起来。”

“你说什么?”江为功很听不得这话。

姚升长长地叹了声:“我说,你我都是把脑袋悬在腰带上的人啊。”

看赵世禛对阑珊那种情态,他跟江为功两个却动辄就跟阑珊拉拉扯扯。

自己倒罢了,这胖子时不时地还要去抱一下,这得亏赵世禛没亲眼看见过,不然的话这脑袋真的岌岌可危。

江为功显然不知他在想什么,便道:“我们干的这差事自然是危险的,所以我要多喝点儿,谁知道以后……”

姚升反应过来:“你快给我把那乌鸦嘴收了,信不信我打你耳刮子!”

江为功呵呵笑着停了下来:“算了,不说这些了。你上不上楼?”

姚升本不想喝,给江为功方才那句话戳了心一下,便也舍命陪君子:“喝就喝,怕你不成?”

江为功大笑:“这才够意思嘛。”

两个人重又上楼,楼上众人见王爷跟阑珊都去了,本正忐忑不知要不要也散了,见他两人上来,不由分说劝酒,才又都兴高采烈起来。

当夜,姚升竟跟江为功喝的大醉,两人的随从扶着他们上了车。

车中,江为功呼呼大睡,姚升却毫无睡意,酒力之下思维更加活跃。

他想起那日在郊外看到的美人儿……

想起赵世禛当时将她半抱在怀的样子,竟跟今晚上他在楼上所见——赵世禛抱着阑珊从长街走过来的姿态相似。

偏偏那天阑珊不在工部,更且后来,那郑家姑娘进宫的日子,阑珊也是告了急假。

“他们真的是,”姚升喃喃的,“郎情妾意,胆大包天……匪夷所思,惊世骇俗。”

想到那日惊鸿一瞥,美人绝世之态,那绝艳绰约的眉眼身姿,逐渐跟自己熟悉的人重合。

可笑阑珊成日在自己眼皮底下他却没有发觉。

又想到今日所见她额上垂落的那点流海,姚升半是释然半是有趣的笑了起来,竟忍不住喃喃道:“北方有佳人……”

江为功正在昏睡,闻言也便哼哼着道:“绝世而独立……”

姚升转头看着他流着口水的样子,大笑:“罢了,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啊……”也翻了个身,手拍着大腿唱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唱着唱着,也睡着了。

江为功虽然宿醉,人却极有敬业精神,次日一早,给侍从一叫就跳了起来。

忙忙地打了凉水洗脸,换了衣裳。此刻天还不亮。

从府内往工部而行,进内先去决异司,还没到院子就见灯火通明。

进内一看,齐刷刷站了一片的人在廊下。

江为功吃了一惊,却见阑珊从内走了出来:“你来了?我先前去见杨大人,他说不必特意去拜,叫直接启程就行了。”

“好。”江为功点头,目光扫过在场同僚,“怎么、来的这么齐?”

昨晚上喝醉的不少,本以为都在家里睡觉,没想到居然……

阑珊道:“这是决异司头一件差事,大家都盼着江大哥马到功成,早日回来。”

江为功的眼睛突然红了,伸出胖手握住阑珊的手:“知道,小舒你只管放心吧!”

阑珊回头,身后飞雪领了几个侍从,捧了一个颇大的箱子过来,江为功问:“这是什么?”

“是防身的几样东西……水里也可以用。时间仓促,不能给江大哥演示了,只是操作简单,江大哥一看便知。”

江为功突然想起她先前跟军器局要的弩,以及这两天所忙的事情,原来是为了自己在忙!更是感动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当下送他出门,将上马的时候,姚升拉他到旁边:“公务虽然要紧,但最要紧的是性命,要真的到了那种至极为难的时候,别逞强,保命要紧!”

江为功知道他的心意,当即也不再打趣,只道:“明白。”

又回头环顾众人,看看阑珊,最终后退一步,长揖到底:“我去了,大家也都回吧!”

这边江为功才走两天,正堂院来人叫阑珊过去。

在公事房内见了杨大人,杨时毅问起西北一事的安排。

阑珊迟疑:“这个还没有最佳人选,请容我……”

“司礼监又在催了,已经不能再耽搁,”杨时毅驳回她的话,又看着她道:“我也知道你的顾虑,你要是难以选择,我已经帮你想好了,就选姚升去吧。”

阑珊一震。

杨时毅道:“姚升管虞衡所,死亡之谷落在他头上也是理所应当,且姚升在大理寺多年的经验,最是精明,让他去探这种复杂情况正是相得益彰。”

“大人……”阑珊忐忑。

杨时毅道:“若是寻常轻松的事情轮不到决异司,你心里也明白。去吧,就说是我话。”

阑珊从正堂院回去,决异司这边儿其实也都猜到几分。

尤其是姚升,他看阑珊的脸色是那样,又瞧着他欲言又止,心里已经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