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宁低着脑袋看弟弟,耳朵却把父母的谈论都听进来了,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有对庭芳姐姐的不舍,有知道韩家是姐姐良配的开心,也有一丝酸酸的苦涩。如果上辈子,父亲母亲都好好的,他们肯定也会这样轻声细语地商量她的婚事吧,为她挑选最好的丈夫,风风光光送她出嫁,有娘家撑腰,她的丈夫也不敢随随便便将她送给旁人……

沉浸在上辈子的孤苦无依中,手腕突然一重,宋嘉宁回神,就见茂哥儿两只小胖手居然抱住了她不知不觉放低的胳膊,使劲儿往他嘴里送呢。看着弟弟张开的小馋嘴,宋嘉宁突然忘了所有不快,低头跟弟弟贴了贴额头。

上辈子苦就苦吧,这辈子母亲还活着,继父对她也很好,还多了一个亲弟弟,有这么多关心她的娘家人,宋嘉宁相信自己这辈子会像庭芳姐姐一样,嫁个能给她安稳日子的好男人。

到了初六这日,韩夫人母子来畅心院给太夫人拜寿时,宋嘉宁与三芳早就提前躲在侧室了,庭芳羞涩一个人躲远远的,宋嘉宁与兰芳、云芳藏在门帘后,期待地往外看。宋嘉宁一个人占了一边,韩政昌母子是并肩走进来的,幸好韩政昌生的十分高大伟岸,让三姐妹看了个清清楚楚。

男人算不上多俊朗,但绝对是相貌堂堂,宋嘉宁印象最深的是韩政昌挺直的鼻梁,显得特别正派。自己看够了,宋嘉宁跑过去将羞答答的姐姐拉了过来,她掀开一丝门帘给姐姐看。父亲祖母为她挑的男人,庭芳哪能真不好奇呢,半推半就地朝外瞥去,第一眼注意到男人很高,比哥哥还高,第二眼觉得男人偏黑,没有哥哥好看,最后忍着矜持再看一眼,又觉得还可以,长得周正,品行有父亲把关,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看过了,庭芳红着脸走开了,当日寿宴散席,太夫人单独询问最疼爱的大孙女,庭芳羞红脸颊点头,应了。太夫人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又特别不舍,向郭伯言林氏转达完孙女的心意,便把婚事交给林氏安排,她一心一意陪孙女。

镇北将军韩达父子二月底就要返回边疆,恰好下旬有个吉日,两家婚事正式定了下来,约好年底韩家爷俩回京述职时完婚。

大事解决了,韩达父子纵马离京,只留韩夫人坐镇将军府,操持聘礼等事宜。同一日,楚王府派人给卫国公府下了喜帖,邀请郭家众人于三月十八这日,到楚王府喝喜酒。郭伯言行事谨慎,暗中打听,得知楚王广邀群臣乃宣德帝授意,这才放心。

楚王乃宣德帝长子,第一个儿子成亲,宣德帝自然希望办得热热闹闹的,彰显天家威仪。

卫国公府这边,赴宴的男客只有郭伯言父子,女眷由太夫人带着宋嘉宁、云芳这两个小丫头,王府重地,去的人太多,容易惹麻烦。

要去王府吃喜酒,宋嘉宁前一晚早早睡了,翌日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听到街上有动静。宋嘉宁睁开眼睛,窗外还黑着,万籁俱寂,有车轮滚动声辘辘远去。宋嘉宁打个哈欠,懂了,应该是隔壁的寿王出发了,早早去亲哥哥那边帮忙。

宋嘉宁很困,继续睡了,等他们一行人抵达楚王府时,楚王府外已经停了长长一队马车。郭伯言、郭骁父子率先下马,太夫人也带着两个孙女下了车,祖孙三代走了一段路。进了王府,女眷直接去了后院。

“那个就是秦王妃。”太夫人面带笑容缓缓往前走,嘴唇翕动,轻声提醒两个孙女。

宋嘉宁已经不是刚进国公府的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江南小户女了,早从旁人口中听过京城的这些皇亲国戚。

宣德帝有两个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兄长便是打下大周江山的开国皇帝高祖,高祖病故,宣德帝登基,封底下小他一轮的三弟为秦王。秦王今年三十四岁,虽然挂着一个听起来很威风的官职,其实是个清闲王爷,平时深居简出,只与楚王叔侄关系非同一般,因为当初高祖皇帝、宣德帝哥俩联手征战四方时,只有年少的秦王留在老家,楚王整天跟在三叔身边,说是情同父子都不为过。

秦王妃与林氏年岁相当,但林氏美艳,秦王妃与其他京城美人相比,就显得有点不起眼了,身上也没有王妃的气派架子,笑着招待各府女眷,瞧着与普通官家夫人无异,看到太夫人,她还往外面迎了几步。

“王妃多礼了。”太夫人受宠若惊道。

秦王妃柔柔道:“您是长辈,应该的。”说完看向宋嘉宁姐妹。

姐妹俩乖巧地行礼,秦王妃挨个夸了一遍。

见礼过后,太夫人去花厅坐了,宋嘉宁老老实实待在祖母身边,听外面传来端慧公主的声音,她抿抿唇。太夫人仿佛知道她想什么似的,轻轻地拍了拍孙女小手。那边端慧公主与秦王妃客套完了,立即过来找亲外祖母,看到宋嘉宁,端慧公主脸色沉了下来,撒着娇要抢了宋嘉宁的位置。

宋嘉宁正要让开,太夫人指着旁边一个主座道:“别抢别抢,给你留着位子呢。”

语气亲昵,眼里暗含警告。

端慧公主不敢在外祖母面前放肆,瞪宋嘉宁一眼,不情不愿地过去了。

宾客们欢声笑语地闲聊,当太夫人品完第三碗茶后,王府前院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云芳、端慧公主几乎同时跳了起来,要去前面看新人进门。太夫人笑,偏头劝小孙女:“安安也去看看吧,明年就是大姑娘了,想看我都不让你去。”

而王爷娶亲,平民百姓一辈子能经历几回?

宋嘉宁本就想看,既然太夫人允许,宋嘉宁便由太夫人的大丫鬟金桂陪着,雀跃地去了。

第47章 047

楚王府正门前,高高挂起的一双大红鞭炮还没放完, 因此新人暂且不能进门。

男客们都堵在那边看热闹, 宋嘉宁几个小姑娘藏在走廊拐角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端慧公主任意妄为惯了,第一个溜了出去, 要到跟前看,有她带头,云芳与其他三个十岁左右的半大姑娘互相瞅瞅,都紧随着跑出去了。

宋嘉宁小手扶着廊柱, 犹豫片刻, 最终还是缩回了脚。

她不敢去, 就在这看吧,能看到多少是多少,门前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大官,万一不小心踩了谁怎么办?

手扶廊柱, 宋嘉宁尽量踮起脚尖儿, 人头攒动,宋嘉宁看到了鹤立鸡群的自家继父, 面带微笑站在左侧官员中。宋嘉宁下意识寻找其他熟人的影子, 忽的认出一张俊美如仙的侧脸,转眼间又被人影挡住了。

宋嘉宁想到了早上听到的马车声, 再看看门口的热闹,宋嘉宁有点好奇寿王此时的心情,除了替楚王高兴, 大概也有几分酸涩吧?亲爹不给他赐婚,只能眼睁睁看着兄长们喜袍加身,洞房花烛。

胡思乱想着,鞭炮终于放完了,一阵起哄声后,门前围堵的众人突然潮水般退到两侧,让出一大片空地。宋嘉宁眼睛一亮,整个身子都贴到廊柱上了,只探出脑袋偷瞄。楚王牵着新娘最先走了进来,楚王本就仪表不俗,今日一身大红喜袍,风流倜傥,眼角眉梢都是笑。新娘子头盖盖头,走得很慢,身段玲珑,摇曳生姿。

宋嘉宁呆呆地望着新娘,自从去年上巳节一别,她已经一年没见过冯筝了,不知冯姐姐还记不记得她。正想着,视野里又出现几道身影,二皇子睿王跟在一个陌生的男人身后走在左侧,右侧是没有王妃的寿王与四皇子。

宋嘉宁的目光,定在了寿王身上,两人虽然隔壁住着,但上次见面还是去年的冬月。眨眼百十日过去了,寿王好像又长高了一截,十七岁的他,脸上的青涩越来越淡,清隽的眉峰渐渐有了一丝凌厉的气韵,更像前世宋嘉宁在宫中见到的高高在上的帝王。

看得入神,对方突然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宋嘉宁心一紧,立即缩回脑袋,心扑通扑通乱跳,再也不敢看热闹,领着金桂快步回后院去了。楚王、王妃身后,赵恒缓步前行,视线却被斜对面廊檐下的一抹海棠红吸引。胖丫头退的太快,他没看清脸,但赵恒知道,那个飞快逃走的穿海棠红褙子的小姑娘,是她。

娇小的身影消失,赵恒收回视线,看着走在前面的兄长与王妃嫂子,赵恒突然很想知道,胖丫头偷偷摸摸跑过来,是想看王爷迎亲的热闹,还是,想趁机看他一眼?

小小年纪,做出的举动却总能勾人兴趣。

拜完天地,一对儿新人要入洞房了,男客们止步,楚王携着新娘子朝后院新房走去。

女眷们早在院中等候,齐齐行礼,楚王朗声笑:“免礼。”

气氛再次轻松起来,王爷王妃进去后,宋嘉宁扶着太夫人不紧不慢地往里走,站定了,宋嘉宁期待地盯着新娘子。

盖头底下,冯筝紧张地手心冒汗,看着近在眼前的男人衣摆,冯筝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去年上巳节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位王爷看上,宫里选秀,待字闺中的她躲不过,但冯筝并不觉得她能当上王妃,直到圣旨传来,宣德帝将她赐婚于楚王。

冯筝这才知道,楚王是真的看上她了,喜欢到要娶为王妃,只是,两人只共处过短短一个多时辰,说的话屈指可数,楚王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姑娘,思来想去,楚王真正喜欢的,唯有她这张脸。

冯筝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今日楚王能喜欢她的脸,明日遇到更美的,肯定也会轻易动心。冯筝想嫁给一个对她一心一意的男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生安稳白头到老。如今嫁给楚王当王妃,等待她的,注定会是一院子莺莺燕燕,勾心斗角争宠。

盖头掀开的那一刻,冯筝心如死水,得亏脸上涂了一层胭脂,不然光是一张苍白的脸蛋,就要吓坏新郎。但期待这日期待了一年多的楚王,惊艳过后,因为离得太近,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新娘子眼中的苦涩。

这一年,楚王魂牵梦萦的,是冯筝在马车中瞪他的那一眼。他喜欢冯筝的大胆与小泼辣,他以为冯筝会高高兴兴地当他的王妃,眼下他欢欢喜喜娶进来的新娘子竟然是一张苦脸,楚王脸色登时一冷,非常难看。

主持楚王婚事的女官见了,心里咯噔一下,急中生智打趣道:“王妃貌比天仙,殿下看愣了是不是?瞧王妃都被您看得不好意思抬头了。”

有她打岔,楚王总算记起现在不是质问的时候了,趁彻底揭开盖头的那一瞬,用只有新娘子能听见的声音道:“不高兴当王妃?”

冯筝身体一僵,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她及时清醒过来,努力装出害羞的样子。

楚王这才侧身,让一屋子女眷瞧瞧他的王妃是何等姿色。

众人当然好好夸了一番。

宋嘉宁两辈子第一次看到新娘子,母亲改嫁那日她都没能在场,此时此刻,看着冯筝头上珠光宝气的凤冠,看着冯筝脸上精致的妆容,宋嘉宁惊艳过后,心里十分羡慕,她上辈子最渴望的,便是能穿上嫁衣真真正正嫁一回。

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在宋嘉宁看来,能风风光光出嫁,便是一个女子最大的福气。所以,当冯筝局促的目光移到她这边时,宋嘉宁由衷地笑了,水亮的杏眼中装着发自肺腑的羡慕与祝福。

冯筝苦涩的心莫名暖了一点,至少,这屋里有个真正关心她的人,以后或许可以走动。

夜幕降临,宾客们散去,楚王喝得一身酒气,摇摇晃晃来了新房。

冯筝低头坐在床上,小手紧紧地攥着,打定主意楚王做什么她都不反抗。

楚王喜欢看她瞪眼睛,不喜欢她现在死气沉沉的样子,拉着一把椅子放到冯筝对面,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低头,盯着冯筝道:“嫁给本王,委屈你了?摆这种脸色给本王看。”

他呼吸里全是酒气,熏得冯筝红了脸。记起出嫁前母亲殷切的叮咛,冯筝摇摇头,看他一眼,垂眸道:“能嫁给王爷,是民女三生修来的福分……”

话没说完,楚王突然一声冷哼,靠回椅背,愤愤然道:“我这人不喜强人所难,你若真不喜欢我,我这就叫人送你回家,婚事作罢。”

冯筝如坠冰窟,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楚王当她高兴成这样,重重喷出一道酒气,绷着脸起身,大步往外走。可就在他即将跨出内室门口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压抑不住的哭声,先是低低的,跟着便遏制不住似的,连续不停地抽噎起来。

楚王皱眉,回头,看到她伏在床上,哭得瘦削的肩膀颤啊颤的,瘦瘦小小的一个姑娘,莫名叫人怜惜。

楚王情不自禁往回走了几步,刚要哄两句,记起是冯筝先气的他,楚王再次顿住,没好气道:“是你不想嫁我,现在我放你回去,你不高高兴兴地走,赖在我这儿哭什么?”哭得那么可怜,好像他欺负了她,倒打一耙。

冯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男人竟然说出“她高高兴兴离开”这种无赖的话,冯筝的凄苦顿时转为怒火,猛地抬起头,披头散发瞪着眼睛质问道:“王爷不喜强人所难,去年选秀为何要我做你的王妃?如今我都进门了,王爷竟然要我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哪里不好被您赶出去了,您是存心要逼死我吗!”

她一句比一句声音高,发髻散乱,眼睛亮的吓人。

楚王喜欢的就是她这股子辣劲儿,冯筝朝他发火,他却一下子不生气了,三两步凑到冯筝面前,伸手就把寻死觅活的新娘子搂到怀里,语无伦次地哄道:“我疼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你死?好好好,你哪儿都别去了,就在这住下,给我当一辈子王妃!”

“我不稀罕!”冯筝使劲儿挣扎,一边挣一边哭:“谁稀罕给你当王妃?我只想嫁个一心待我的人,是你非要选我进来,让我困在王府哪都去不了,见天看你宠你那堆小妾!”

“我何时有小妾了?”楚王冤枉,紧紧抱着想跑的人道。

冯筝嗤了一声,泪眼瞪着他道:“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你这么好色,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抢别的美人进来?”

楚王冤枉地都快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才道:“我怎么好色了?前阵子我心疼三弟身边没人,特意给他买了两个扬州瘦……女子,三弟不要,我就打发了那二女,我要是好色的,还不收了自己用?”

冯筝不信,继续挣扎。

她被他搂着,扭来扭去把楚王的火擦出来了,太喜欢冯筝这耍气样,楚王直接给人摁床里面去了,一边扯新娘子衣裳一边喘着粗气道:“我是好色,我就好你的色!让你走你不走,现在想走也没门!”

说着一头扑下去,堵住冯筝还欲叫骂的嘴,一阵猛亲。

一时间,挣斗声,叫骂声,床帐摇动声,同时响起,飘出窗外,逗笑了院中伺候的丫鬟。

第48章 048

看了一次楚王迎亲,宋嘉宁心中感慨万千, 羡慕别的新娘子, 可怜自己的前世, 然后当晚便做了一个好梦。宋嘉宁梦见她长大了,母亲与继父给她挑了一个好男人, 绣娘们围着她为她缝制嫁衣,大红色的嫁衣转眼便能穿了,喜婆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为她盖上红盖头。鞭炮声响, 继父一直将她背到花轿上。

梦里的宋嘉宁美极了, 花轿一颠一颠的, 颠得她心里的蜜翻着滚儿晃悠。正美着,花轿突然被人拦住,她困惑地掀开盖头,就看到郭骁铁青的脸, 他一身银甲站在花轿前, 大手一探就把她扯了出去,狠狠掐着她脖子, 目眦欲裂:“贱妾欲嫁何人!”

宋嘉宁脖子好疼啊, 她绝望地去拽他手,却摸到自己的脖子, 眼睛一睁,醒了。

帐子里一片幽暗,宋嘉宁浑身是汗, 歪头瞅瞅,窗外才蒙蒙亮,鸟雀都还没飞过来叽叽喳喳。宋嘉宁呆呆地躺了一会儿,摸摸汗哒哒的脖子,想到梦里情形,宋嘉宁无奈地笑了。虽然这场梦后面挺吓人的,但前面真的很美啊,唯一的遗憾,是她从始至终都没听任何人提及她梦中新郎的名字,脸也没看到。

宋嘉宁眨眨眼睛,突然特别好奇,她这辈子到底会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天亮了,宋嘉宁去前院找母亲,郭伯言早就上朝去了,母女俩带着茂哥儿一块儿吃的早饭。楚王成亲家中喜气盈门,宋嘉宁只是个看客,看完继续过自己平淡温馨的小日子,先去读书练箫,课间听云芳向二姐姐兰芳讲昨日的情形,下了课陪太夫人、庭芳姐姐坐会儿,宋嘉宁便迫不及待赶回临云堂,哄弟弟。

傍晚郭伯言回来了,在前院换过衣裳,来了浣月居,进门就对林氏道:“叫厨房多准备几道菜,今晚平章、庭芳在这边用。”

林氏一听,笑着吩咐秋月,点了几道郭骁、庭芳爱吃的菜。

郭伯言听在耳中,心就跟泡在汤泉池子中似的,十分熨帖。

“父亲,弟弟找你呢。”宋嘉宁抱着茂哥儿挪到榻前,怀里茂哥儿果然正在朝亲爹使劲儿,黑溜溜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头顶高大的男人。又长了一个月,茂哥儿比二月里胖了一圈,宋嘉宁都快抱不动了。

生怕女儿摔了弟弟,郭伯言赶紧接过儿子,高高举起亲了一口。

茂哥儿咧着小嘴笑,伸着小胖手去抓爹爹。

郭伯言低着脑袋给儿子摸,看着儿子单纯的笑脸,郭伯言不由感慨道:“是像平章,跟平章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是无心之语,都是亲儿子,长得确实像,说两句很自然,林氏听了,笑容却淡了一下,脑海里鬼使神差地浮现出当年郭伯言抱着几个月大的世子稀罕,已故的谭氏就像她现在这样,站在一旁笑着看。

微微的酸意,转瞬即逝,寡妇嫁鳏夫,真要计较那些,日子没法过了。

既然郭骁兄妹要来,一家三口便先去前院厅堂等了,庭芳先到,郭骁天快黑才从马军营归来。得知父亲叫他去临云堂用饭,郭骁疾步回了颐和轩,没时间沐浴,简单擦擦脸换身家常袍子,再匆匆赶到临云堂,进屋就弯腰朝主位上的二人赔罪:“营中有事耽搁,劳父亲母亲久等了。”

郭伯言的确等了很久,他一人等没关系,妻子女儿也都跟着等,他脸色便不太好看。

林氏柔声道:“正事要紧,世子无需愧疚,看你热的,快坐下来喝口茶吧。”

“谢母亲关怀。”郭骁平静道,抬头看眼父亲,然后走到郭伯言左下首落座,庭芳刚刚为哥哥倒了茶,郭骁再朝妹妹点点头,一口气喝了半碗。放下茶碗,视线无意扫过父亲那边,就见茂哥儿歪着小脑袋在看他,微微张着小嘴儿,有点傻,目光相对,小家伙突然咧嘴笑了,扭头钻到父亲怀里,好像谁在逗他一样。

郭骁正要移开视线,男娃又歪脑袋瞅他,眼神一对,小家伙再次扭头笑。

郭骁便有点无措,不看弟弟,男娃没得玩了多半会失望,看吧,太傻。

“弟弟跟哥哥对眼玩呢。”庭芳好笑地说。

郭骁看妹妹一眼,顺势移开了视线,郭伯言瞅瞅长子,道:“茂哥儿喜欢你,你抱会儿。”

有意要让两个儿子亲近。

父亲发话,郭骁立即起身,走过去接茂哥儿。茂哥儿如今是国公府孙辈中最受宠的,长辈们喜欢他,哥哥姐姐们也稀罕逗他,只有郭骁抱他的次数最少,屈指可数的几次还都是太夫人、庭芳硬塞过去的。但茂哥儿并不认生,哥哥离他还有几步远呢,他小胳膊就抬起来了,等着哥哥抱,水汪汪的眼睛盛满了喜欢。

与弟弟丰富充沛的感情比,郭骁神色如常,只在抱弟弟起来时,一手及时托住了男娃后背。

抱的少,不代表不会。

然后这一抱就惹上了麻烦,茂哥儿太喜欢哥哥,吃饭的时候也不肯叫乳母抱走,林氏亲自接都不管用,就要哥哥抱着。郭伯言笑道:“让平章抱着吃吧,茂哥儿轻,耽误不了事。”

林氏不太放心地落了座。

宋嘉宁与庭芳坐郭骁对面,吃饭的时候,她忍不住留意对面的一大一小。郭骁一手抱着茂哥儿一手拿筷子,茂哥儿刚开始挺老实,没过多久就调皮了,挺着身子往前扑,要抢哥哥的筷子跟碗。郭骁一手捂着茂哥儿胸口避免撞到,一手往前挪碗,茂哥儿仰头,朝哥哥“啊”了一声,嘴角流下一道非常丰沛的口水。

乳母就在旁边瞅着,连忙用帕子帮茂哥儿抹了,抹完试着接,茂哥儿立即往哥哥怀里缩。

谁都没办法。

郭骁扫眼桌子,给茂哥儿舀了一点专门为他准备的米糊,茂哥儿早早张嘴等着,这就让哥哥伺候上了。郭骁自己吃一口,喂弟弟两口,郭伯言等人都盯着他们看,郭骁却只看弟弟,没看家人们是何表情。

郭伯言是欣慰,林氏很受触动,第一次觉得,继子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

宋嘉宁看了几眼便低下头了,因为她想起,前世郭骁也曾这样喂过她。有次她生病,病恹恹的浑身无力,郭骁亲手喂了她几次,喂的时候跟现在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声的温柔,其实宋嘉宁动过心,动的不深时,一次喂鱼玩,看着水缸中那条孤零零的小红鲤,吃的再欢却无论如何也游不出牢笼似的水缸,宋嘉宁突然就醒悟了。

郭骁是在把她当红鲤养啊,她是他的玩物,他很喜欢的一条红鲤,她好好的,他只管逗弄享受,她病了没力气伺候他了,他当然要精心照顾一番,养好她,他才能继续享受。所有的好,终究还是为了他自己开心。

自那之后,宋嘉宁便再也不会做梦了,做梦郭骁可能真的喜欢自己,因此后来郭骁说他要迎娶端慧公主,早已看透的她,才没有一点点伤心,只盼着郭骁多疼疼端慧公主,免得端慧公主找她麻烦。

“安安?”

有人唤她,宋嘉宁陡然回神,林氏好笑,重复郭伯言的话道:“明日休沐,你们父亲要带咱们去庄子上踏青。”

宋嘉宁大喜。今年庭芳姐姐定了亲,三月初云芳撺掇大家出去玩,宋嘉宁颇为意动,奈何郭符郭恕两个堂哥不知为何不肯去。没有兄长陪伴,她们几个姑娘就不好出行,所以春光烂漫,宋嘉宁只能在国公府后花园随便走走,再美的园子,天天逛也要腻了。

“父亲真好。”宋嘉宁甜甜地道。

郭伯言笑,目光落到了长女脸上,长女年底就要出嫁,他这次主要是想陪长女同游,前面十几年他忙于为皇上效命,都没机会好好陪孩子。庭芳明白父亲的心意,心里又暖又酸,父亲终于有闲暇了,她却已经长大,没多少机会再在父亲身边尽孝。

翌日一早,林氏抱着茂哥儿上了一辆马车,宋嘉宁与庭芳坐后面那辆,郭伯言、郭骁父子骑马,一家六口第一次出游,出城路上,吸引了无数百姓视线。有记得国公夫人身份的,连道林氏命好,有男人宠爱,还有儿子傍身,从宋家带进府的女儿也一步登天,成了名门闺秀。

林氏忙着照顾淘气的儿子,宋嘉宁开心地陪姐姐说话,谁都没听到车外的闲言碎语。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一座依山傍水的庄子前。

郊外视野广阔,青山绿水处处生机勃勃,宋嘉宁拽着庭芳去放风筝,郭骁轮流帮妹妹们举高高。风筝飞起来了,姐妹俩并肩往远处走,郭骁扫眼席地而坐的伟岸父亲与貌美继母,一人负手站在溪流边,凝目看天上的风筝,视线偶尔掠过牵风筝的两个姑娘。

春光明媚,一家六口各得其乐,远处却突有一道急促马蹄声迅速逼近。

郭骁循声侧首,躺在草地上举着小儿子给踩胸口的郭伯言神色微变,缓缓坐了起来。

报信的禁卫已到近前,马未停稳人便跳了下来,踉跄几步终于来到郭伯言面前,低头禀报道:“国公爷,西北送来八百里加急,辽兵昨日偷袭灵州,灵州失守,皇上宣您即刻进宫!”

郭伯言登时将幼子塞给妻子,翻身而起,抢了报信禁卫的马,绝尘而去。

第49章 049

大周与辽国的边疆横贯东西,绵延数千里, 东北诸州地势平坦, 交战有利于辽军铁骑, 故以往辽军多次南下,都是从东北一带突袭, 宣德帝也在那边安排了重兵把守,交给威名远扬的镇北将军韩达坐镇。西北一带多山川,易守难攻,因此朝廷只安排了八万兵马。

谁都没想到, 这次辽军竟然连夜从西北偷袭, 攻了大周将士一个出其不备, 势如破竹地拿下了西北第一要塞灵州。战报传进京,宣德帝大怒,下令斩首弃城而逃的灵州守将,提拔原来的副将为主将, 并命卫国公郭伯言亲率十万禁军赶去支援。

郭骁也在调遣的禁军之中。

一个国公爷, 一个是世子,父子俩都要去战场, 太夫人忧心忡忡, 早早带着庭芳来临云堂等着,如此儿孙一回府, 她便立即能看到了。林氏、宋嘉宁自然要陪着,二房、三房的几口子也都来了。

一更时分,郭骁先归, 身穿铠甲。进来环视一圈众人,郭骁肃容对太夫人道:“祖母,明早寅时大军就要出发,父亲今晚宿在军营,派我回来知会您一声,叫您与母亲、叔父婶母都早点歇息,不必为我们忧心。”

“不回来了?”太夫人怔怔地道,有点无法接受,她还有好多话要嘱咐儿子。

“军情紧急,父亲脱不开身。”郭骁简单道,然后看向林氏:“母亲,还请您为父亲收拾几套衣裳。”

林氏心慌意乱,闻言匆匆就往后院安排去了。

知道太夫人有话要对郭骁讲,二房、三房众人分别叮嘱郭骁一番,先散了。对他们来说,郭伯言隔两年就要带次兵,每次都战无不胜,大家并不怎么担心。

他们一走,临云堂顿时显得冷清起来,太夫人不是很担心长子,却怕长孙年少轻率,在战场上受伤,遂拉着郭骁的手叮嘱了很多。郭骁认真地听,时不时点点头,余光几次瞥向一侧的两个妹妹。

庭芳紧张极了,俏脸泛白,细细的眉深深蹙起,眼里全是兄长。

宋嘉宁微微低着头,看不清到底是什么神色,但胖丫头脸蛋白里透红,郭骁本能地猜测,继妹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他。

宋嘉宁确实不担心,倒不是她一点都不在意郭骁的生死,而是她知道,郭骁此去定会平安无事。上辈子刚被郭骁带进京城时,郭骁不强迫她给他,但安排伺候她的丫鬟不知是得了他的授意,还是主动想帮郭骁,在她耳边说了郭骁很多好话,也讲了郭骁的各种英雄事迹,其中就提到了郭骁十八岁随父出征,郭伯言统兵正面抗击,郭骁率领两千人马绕到辽军后方,烧了对方的粮草,立了大功。

不过宋嘉宁还没傻到真的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很努力地在装担心了,也不知道是她骗人的天分太差,还是郭骁眼睛太毒,没能蒙混过关。

太夫人说了好多好多,事无巨细都嘱咐过了,这才让孙女们与兄长惜别。

庭芳都快哭了,抬头望着亲哥哥,满肚子话不知该从何处说起,眼中泪光浮动。妹妹怕成这样,郭骁却难得笑了笑,摸摸妹妹脑袋道:“庭芳安心待嫁,回来哥哥背你上花轿。”

庭芳心里一酸,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扑过去抱住兄长,脑袋抵着郭骁胸口哽咽道:“哥哥你保重,有空记得给我写信,还有父亲,你跟父亲说,说我想他,叫他早点凯旋,祖母、母亲,我跟妹妹都等着呢。”

郭骁拍拍妹妹肩膀,目光多了几分温柔:“好。”

庭芳哭了会儿,红着眼圈站直了,扭头看宋嘉宁。

宋嘉宁一抬头,便落入了郭骁那双幽深的黑眸,犀利如鹰,仿佛能看穿她心。宋嘉宁本来准备了几句惜别之词,被郭骁这么盯着,宋嘉宁顿时都忘了,漂亮的话临时编不出来,便想到什么说什么:“大哥,你,你到了战场要小心,听说辽人特别凶狠,你打得过就打,万一打不过……”

说到这里,宋嘉宁突然说不下去了,怎么听着有点丧气呢?

“没有你大哥打不过的辽兵。”看出她卡住了,郭骁淡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