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梯子,宋嘉宁立即露出个奉承的笑:“嗯,大哥最厉害了。”惜别她没经历过,夸人简单多了。因为知道郭骁确实很厉害,宋嘉宁这个马屁拍的很诚心,杏眼倒映着灯光,明亮水润。郭骁深深地看了一眼,胸口终于舒服了。

原来继妹并非不关心他,而是太信任他。

亲妹妹摸头了,郭骁顺手也摸了摸宋嘉宁脑顶,以兄长的口吻叮嘱道:“我与父亲不在,你要好好听祖母母亲的话,有空多陪陪祖母,暂且别惦记去外面逛,等我回来,大哥带你们出门。”

宋嘉宁很不习惯他的碰触,一边点头一边挪到庭芳身边。

两刻钟后,郭伯言、郭骁的行囊都收拾好了,庭芳扶着太夫人,林氏牵着宋嘉宁,四人一块儿将郭骁送出府。郭骁翻身上马,最后看眼家中女眷,目光一沉,头也不回地出发了。太夫人心提了起来,林氏望着继子远去的背影,心中却在惦记另一个人。

夜色弥漫,林氏先送太夫人回畅心院,再看着女儿、儿子入睡,这才回了自己房间。

屋里留了一盏灯,林氏躺在床上,久久难眠。

她很担心。

刀枪无眼,虽然郭伯言是大周的常胜将军,但谁能保证他次次都能打胜仗?万一这次……林氏脸白了,不敢再想下去。她已经没了一个丈夫,与郭伯言的缘分先是苦的,生完茂哥儿林氏才看出来,郭伯言对她动了几分真情,一个给了她们娘俩安稳、一个娶了她后便只守着她的男人,日复一日,林氏不知不觉动了心。

可她刚尝到甜,郭伯言就要去战场了。

林氏翻个身,眼泪落了下来。前夫年纪轻轻的,在进京春闱之前突染恶疾而亡,有人说是她克夫,林氏不知道自己到底克不克,但现在,林氏很怕,会不会她真的是个克夫的女人,谁娶了她都不得好?

林氏不怕再当一次寡妇,她只怕郭伯言再也回不来了,怕她的茂哥儿还没学会喊爹爹就……

哭着哭着,林氏睡了过去,睡了不知多久,突然听到一点动静,林氏惊醒,就听有急促的脚步声朝她而来。林氏猛地扭头,隔着薄薄的纱帐,借着睡前留着的那盏灯,她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那人挑起帐子,露出一张她早已熟悉的冷峻脸庞。

还没说话,林氏眼泪先下来了。

郭伯言怔住,看着那泪疙瘩沿着她白皙的脸庞倏地滚落,他先是震惊,随即狂喜。

“担心我?”郭伯言坐下去,伸手将人搂到怀里。

林氏紧紧抱住男人宽阔的脊背,什么都没说。

郭伯言蹭蹭她脑顶,目光变了几变。他半夜溜回来,主要是想出发前见她一面,告诉她别担心,此时此刻,看到她为他落泪,郭伯言突然想要一个答案。大手无意识地穿过她浓密的乌发,郭伯言低声问道:“怕我出事,你们娘俩在国公府不好过了,还是怕,将来没人这样抱你?”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为了女儿才答应改嫁的。

林氏不语。

郭伯言抬起她下巴,非要她说。

目光纠缠,林氏潋滟的泪眼已经泄露答案,但她还是抹抹眼睛,故作平静地道:“等国公爷回来,我再告诉您。”

郭伯言笑了,压着她倒了下去,一阵疾风骤雨。

翌日天未亮,大军出发。

国有战事,无论朝廷还是百姓都被西北战事牵挂,尤其是天子脚下,不管是真的忧心大局还是假意敷衍,官员百姓都得做出样子来,吃喝宴请这等热闹事明显少了,便是有也不敢大张旗鼓的操办,婚事喜宴都静悄悄的。

卫国公府两代顶梁柱都在前线抗击辽军,早在大军出发次日,太夫人便交代下来了,在爷俩平安归来之前,国公府闭门谢客,在朝为官的二爷、三爷继续当差,内宅女眷除非必要,不得出门走动。

庭芳兰芳都乖乖的,云芳困在府中,跑去太夫人面前撒娇了几次。至于宋嘉宁,恐怕她才是国公府最沉得住气的人,毕竟前世在庄子上困了七年,宋嘉宁早就习惯闭门不出的过法了,心静如水地陪在母亲身边,帮忙照顾弟弟。

三月战事起,期间两军各有胜败,直到九月,郭伯言以少胜多斩杀五万辽军,旗鼓相当的战场形势才彻底扭转。大周乘胜追击,辽军连连败退,终于三个月后,收兵而逃。捷报传到京城,宣德帝龙颜大悦,皇上高兴了,京城上方笼罩将近一年的愁云才一朝消散,百姓们都欢欢喜喜地过起了年。

辽军虽退,边疆军防仍旧需要整顿,上元佳节,郭伯言的家书到了,称他们父子大概四月回京。

太夫人捧着家书,得了归期,高兴地不得了,既然爷俩都没事,还立了功,太夫人终于开口,解了国公府上下的禁令。镇北将军府的韩夫人闻讯登门,重新与郭家商议两个孩子的婚期,太夫人早就翻过黄历,将大喜的日子定在了五月。

谭舅母收到信儿,以探望外甥女为由,领着精心打扮的女儿谭香玉过府做客。

第50章 050

谭舅母娘俩来的很巧,国公府中, 二夫人母亲过寿, 昨日便领着双生子、兰芳回娘家探亲了, 要住两晚才回来。三夫人陪太夫人去安国寺听高僧讲经,只有林氏一个夫人在家。庭芳眼看就要出嫁, 不适合出门,三姑娘云芳嫌听经枯闷,没随母亲去,也牵着五岁的尚哥儿来临云堂找弟弟妹妹玩。

三月初的时节, 阳光暖融融的, 丫鬟们将茶几、藤椅摆到院中的桂花树下, 林氏带着三个姑娘围坐一圈品茶闲聊,尚哥儿兴致勃勃地陪茂哥儿玩。茂哥儿虚三岁了,其实才一年零五个月大,不过男娃长得壮实, 去年过周岁时便能一个人稳稳当当地走了, 现在已能走得飞快,眼看着就要学会跑。

双生子寻了一匹三尺来高的小木马送给堂弟玩, 木马四只蹄子下装着轮子, 拽着脖子上的缰绳就能拉着走。茂哥儿喜欢极了,白天去哪儿都要拉着木马, 晚上就把木马放在床边,睡觉前必须能看见,有一次乳母忘了摆进来, 茂哥儿先咕嘟咕嘟吃了一顿,然后指着门口喊“豆豆”。

豆豆是茂哥儿给他的小木马起的名字,为何叫豆豆,他讲不清楚,别人问了男娃只咧嘴笑,好像谁在夸他一样。

这会儿茂哥儿正跨着小腿坐在木马上,尚哥儿给他牵着,结实的婆子弯腰扶着,兄弟俩围着桂花树一圈一圈地走。林氏坐在藤椅上,见尚哥儿小脸红红的,额头都冒汗了,笑着道:“尚哥儿过来歇会儿吧,让弟弟自己玩。”

茂哥儿歪着脑袋,大眼睛困惑地望着母亲,知道母亲在跟他们说话。

尚哥儿瞅瞅还在蹬腿“催马”的弟弟,摇摇头,高兴道:“我不累!”

一本正经的,林氏好笑。

云芳偷偷瞪了弟弟一眼,那么高兴给人牵马,这个弟弟是不是傻?虽然她也挺喜欢茂哥儿的,但云芳真的担心亲弟弟长成一个小傻瓜,一点都不知道为自己着想。回头让母亲知道弟弟这傻样,又要不高兴了。

尚哥儿没当够好哥哥,茂哥儿突然不想玩了,当豆豆“跑”到姐姐身边时,男娃抬起手朝亲姐姐撒娇:“抱!”

宋嘉宁笑着去抱弟弟,茂哥儿最喜欢姐姐了,抱着姐姐脖子,吧唧亲了姐姐脸蛋一口,留下一点口水。就在这时,丫鬟们过来通传,说谭舅母、表姑娘来了。庭芳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母亲,心知舅母对母亲不够敬重,母亲肯定也很清楚。

林氏笑着叫丫鬟请谭舅母娘俩到这边来,再吩咐丫鬟加两把藤椅。

庭芳心底一片暖融,暗暗庆幸自己的运气,并没有遇到一个刻薄的继母。

当谭舅母、谭香玉的身影出现在走廊时,庭芳最先离席,宋嘉宁将弟弟交给母亲,她也守礼地站起来了,只有云芳多赖了一会儿,然后才给了长姐面子,起身相迎。林氏同样抱着儿子离座,微笑着招呼道:“许久不见,夫人近来可好?”

谭舅母一点都不好,外甥上了战场,一去数月,在正月里得到辽军退兵的喜讯之前,谭舅母每天每晚都在担心外甥,食难下咽夜不能寐,生怕外甥出事,自家少了一门权贵姻亲。大半年折腾下来,谭舅母瘦了两圈,脸色暗淡无光,眼角细纹横生,仿佛老了十岁。

郭家刚恢复走动不久,这是时隔一年后,谭舅母第一次登门,跟着丫鬟走过来,谭舅母一眼就看到了树下的林氏。三十岁的女人,穿着一条白底绣青莲的褙子,因为抱着孩子双手高抬,衣裳一紧,登时将少妇玲珑的身段显现出来,那纤细的腰,别说男人看了馋,便是她,都不自觉想到了林氏在帐中会是何种风情。至于林氏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谭舅母根本不想看了,看一次就要白白怄一次,恨老天爷偏心。

强颜欢笑朝林氏点点头,谭舅母的目光,逐个扫过林氏身边的三个姑娘。外甥女庭芳十七了,模样像谭家人,鹅蛋脸柳叶眉,肤白唇红,美丽中透着大家闺秀的端庄温婉。三姑娘云芳一眨眼也变成十四岁的大姑娘了,个子随三夫人,身量高挑,与外甥女差不多了,只是眉眼倨傲,叫人看了不喜。

谭舅母漫不经心的视线,终于落在了穿玉白长裙的宋嘉宁身上,只一眼,谭舅母便震惊地忘了前行,愣愣地定在了那里,而她身后,十六岁的谭香玉,同样僵在原地。

母女记忆中的宋嘉宁,是一个虽然漂亮但长得胖嘟嘟的小丫头,个子矮小,要身段没身段,要气度没气度,唯一拿得出手的脸还给吃胖了,便是招人疼爱,也只是把她当孩童,捏捏脸就算了。可是现在,那个站在庭芳右手边的宋嘉宁,短短一年,个头窜了一大截,犹如柳条抽芽,身段一下子就出来了!

可是,寻常十三岁的姑娘,顶多腰细点,胸还没真正长起来呢,宋嘉宁倒好,上面穿件莲红色绣花的小衫,胸口鼓囊囊的,撑得衫子下摆都微微翘了起来,旁边庭芳、兰芳都没她……不,连生过孩子的林氏都只比女儿强那么一点点!

谭舅母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盯着宋嘉宁衣襟瞧了半晌,视线才艰难地往上移,这一看,又愣住了。个子长了,宋嘉宁的眉眼也长开了,像亭亭荷叶终于探出了一个粉色花苞,添了一抹娇媚。她脸颊还是肉嘟嘟的,白里透红,只是瞧着比去年稍微瘦了一点,白净净的瓜子脸,衬得那双丰盈的唇儿艳如樱桃,眼睛……

谭舅母还想再看,宋嘉宁却被走廊中的娘俩看得浑身不自在,转身从母亲怀里接过弟弟,用弟弟挡住自己上边,一颗心复杂极了。别说谭舅母吃惊,她都没料到自己会长得这么快,上辈子她十一岁没了娘,母亲的嫁妆被叔婶骗走,饭菜上没有过于苛待她,但肯定比不上国公府的,宋嘉宁十四岁来了癸水后,上面才明显有了变化。

如今换了地方生活,每天与母亲弟弟吃饭,吃更好的米更精致的菜肴,补汤更是从未断过,竟让她的癸水提前了一年,胸口也早早鼓了起来。大姐姐端庄,偷看几次什么都没说,云芳姐姐不正经,笑了她好几回。宋嘉宁很尴尬,拿自己吃得多当借口,其实她觉得事实也如此,母亲与三个姐姐都是瘦美人,每顿就吃那么点,腰细了,胸当然鼓不起来啊,却衬得唯一能吃的她成了异类,处处扎眼。

前世宋嘉宁遇到的人少,这种尴尬的感觉并不强烈,但这辈子,光光国公府,从太夫人到两位婶母到各院的丫鬟,都用惊讶的眼神看过她。宋嘉宁表面上努力装大方,私底下嘟嘴跟母亲抱怨,母亲只想到一个办法,劝她少吃点。

宋嘉宁做不到,郁闷两日,继续该怎么吃就怎么吃。

“舅母快坐。”谭舅母娘俩终于走到近前,庭芳柔声道。

谭舅母点点头,拉着外甥女小手打量半晌,好好一顿夸,夸完外甥女再夸云芳,轮到宋嘉宁,谭舅母笑容变大,别有深意地看了林氏一眼,道:“嘉宁长得可真快,把你大姐姐都比下去了,怪不得你娘不拘着你吃食,胖点就是好看。”

她这话中的深意,未出嫁的姑娘还不能体会,林氏目光冷了冷,顾忌即将出嫁的庭芳才忍了下来。宋嘉宁尝过房中事,见谭舅母盯着她胸口夸她好看,宋嘉宁气坏了,敢情谭舅母是觉得,母亲是存心把她往“妖娆”了养的?

母亲不是,她只是舍不得女儿饿肚子,宋嘉宁也没有那个心,她就是想吃。林家表姐也胖乎乎的,但都胖在胳膊腿上了,她吃的饭偏偏长在胸口,她又控制不了,凭什么谭舅母这么说她?胸大就胸大,长在她身上,没招谁没惹谁,难道因为长的大,就成了一种错?

憋了一肚子火,却不能发作出来,宋嘉宁捏捏弟弟的小胖手,对母亲道:“娘,茂哥儿刚骑完马,我带他去屋里洗手。”

林氏嗯了声,摸摸侄子尚哥儿的脑袋:“尚哥儿也去洗洗,洗完再吃糕。”

宋嘉宁、云芳便分别带着弟弟去屋里了。

庭芳想着如何开口请舅母去她那边坐,谭舅母与她聊了几句,却笑着道:“你们姐妹去玩吧,我与你母亲说说话。”

庭芳犹豫,舅母与继母,真能说到一起吗?

仿佛看出她的担忧似的,谭舅母打趣道:“我想问问你母亲你嫁妆准备的如何了,庭芳要一起听吗?”

庭芳脸庞立即红透,忙不迭叫上表妹谭香玉,去里面找妹妹们。

茂哥儿洗完手,不想在榻上玩,抱着姐姐要去外面,庭芳恰好想与亲表妹说说贴己话,想了想道:“咱们去花园吧。”花园地方大,两个妹妹哄弟弟,她与表妹走慢点,边赏景边叙旧。

宋嘉宁、云芳都赞成。

谭香玉悄悄扯扯庭芳袖子,小声道:“表姐,我想放风筝,好久没玩了……”

庭芳是宋嘉宁的好姐姐,也是谭香玉的好表姐,既然表妹想放风筝,她便提议大家一起玩。

商量好了,姑娘们出来向长辈请辞。

林氏没多想,谭舅母目送女儿走远,无意般斜了一眼东边的寿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嘉宁:大也是错,生气!

赵恒:没觉得大。

嘉宁:真的?

赵恒:走近点,我再看看。

宋嘉宁毫无防备地跑进了男人的小黑屋,没多久,里面突然传来一阵“咂咂咂”的声音。

第51章 051

早春时节, 凉爽的风从西北方吹来, 卫国公府的后花园, 陆续飞起了三只风筝。

宋嘉宁站在湖边的草地上, 仰头望着自己黑黢黢的老鹰风筝, 慢慢地放着线。不远处云芳的红鲤风筝、谭香玉的彩蝶风筝也在缓缓升高,红红绿绿的,别提多好看了。视线重新回到自己的老鹰上, 宋嘉宁真是欲哭无泪。

多个弟弟有什么好啊,走一会儿就要姐姐抱着, 一点都不心疼姐姐会不会累,如今放个风筝还得让他挑, 挑个黑丑黑丑的老鹰风筝,宋嘉宁都不好意思放太高。看着差不多了,宋嘉宁握着线轱辘坐到锦垫上, 尚未坐稳,茂哥儿就来抢了。

“你拉不动。”宋嘉宁一手抱着弟弟, 一手举高。

“要!”茂哥儿急了, 伸手要够, 小脸蛋白白净净的,黑眼睛水汪汪,看得宋嘉宁无法拒绝, 便自己握着线轱辘一端,另一端给弟弟。茂哥儿靠在姐姐身上,小胖手握着线轱辘左右乱动, 天上的老鹰就跟着摇摆,茂哥儿高兴极了,小嘴儿张开,口水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宋嘉宁拿出帕子帮弟弟擦嘴。

那边谭香玉的彩蝶风筝终于稳住了,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表姐庭芳聊家常,一边瞄着寿王府后花园调整位置,不着痕迹地朝王府那边靠近。风筝不能飞太低,低了吹不过去,但也不能太高,否则会吹远。接近寿王的机会不多,谭香玉现在要做的,就是确保风筝能掉进寿王府,她好有借口去捡风筝,或许能看见那位深居寡出的俊美王爷。

来到一片假山前,自觉位置差不多了,谭香玉趁庭芳不注意,飞快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刀片,只一下,紧绷的风筝线便断了。手上一松,谭香玉惊叫一声,紧张地盯着瞬间拔高一大截的风筝,口中无声地祈求:“王府,王府……”

可惜天不遂人愿,或是谭香玉低估了高空的风,漂亮的彩蝶风筝越来越小,飞出国公府、寿王府老远才打着旋儿往下掉,不知道落哪儿去了。谭香玉懊恼咬唇,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再跟表姐要个风筝时,湖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谭香玉扭头,扭到一半,看见天上那只黑黢黢的老鹰竟然猛地拔高,打了几个旋儿后,一头朝寿王府后花园栽了下去!

谭香玉又惊又喜又疑,喜的是不管谁的风筝掉进去,她都可以跟着去王府取,惊疑的却是,难道宋嘉宁也有一样的心思,妄图吸引寿王爷?

她心情复杂地望了过去,就见宋嘉宁的两个丫鬟双儿、九儿连着茂哥儿乳母都在狂跑着追风筝。风筝在天上飞,线轱辘还没有离地太远,只是线轱辘被风筝带着已经飘到了湖上,丫鬟们只能沿着湖岸跑,再看宋嘉宁,低着脑袋,不知道在跟茂哥儿说什么。

宋嘉宁在……哄弟弟。

怪她,刚刚看谭香玉飞走的风筝看入了神,手上力道不由松了,恰好弟弟往旁边一扯,线轱辘便彻底离了她手。风筝飞得高高的,有一股劲儿拉着地上的人,茂哥儿被那劲儿吓到,一下子松了手,于是老鹰风筝跑了,茂哥儿就哭了,哭得哇哇的,惊天动地的响。

“茂哥儿不哭,姐姐再给你找个更大的老鹰。”宋嘉宁手忙脚乱地给弟弟抹泪。

“不要……”

茂哥儿仰着脑袋,豆大的泪珠不要钱似的往下滚,小嘴儿张得能把线轱辘塞进去了,对着老鹰飞走的方向哭。宋嘉宁抱紧弟弟,一边哄一边留意自家的风筝,然后就见那只“老鹰”竟然胆大包天地栽进了寿王府,未来皇上的地盘!

宋嘉宁吓得弟弟都顾不得哄了,茂哥儿听不到姐姐的声音,突然止住哭,眨巴眨巴眼睛望天上,找了一圈没看到老鹰,只看到三姐姐的大红鲤鱼,茂哥儿顿时哭得更厉害了。男娃这么惨,尚哥儿瞅瞅自己还没放起来的风筝,想送给弟弟,又特别不舍,一侧三姑娘云芳被茂哥儿逗得笑弯了腰,捂着嘴不敢让茂哥儿听见。

庭芳最先反应过来,压着声音提醒双儿:“快,快点把风筝拉回来!”线轱辘在这边,如果能在寿王府的人发现风筝之前收回风筝,便没有事了。

双儿、九儿、茂哥儿的乳母跑得更快了,然而就在双儿快找到线轱辘的时候,隔壁院墙内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呵斥:“大胆,何人冲撞王爷?”那声音不同于女子悦耳的细,一听就是个公公。

双儿吓得浑身僵硬不敢出声,九儿与乳母互视一眼,乳母岁数大些,悄悄用眼神示意九儿去回禀几位姑娘,她惶恐地回道:“王爷恕罪,我们姑娘刚刚不小心松了线轱辘,无意惊扰王爷……王爷,没砸到王爷吧?”

想到这种可能,乳母两腿开始发软。

“哪个姑娘?叫她速来向王爷赔罪。”对面公公毫不留情地道。

“是,是,奴婢这就去禀报!”乳母慌不迭地跑了。

茂哥儿还在哭,宋嘉宁心里七上八下的,原本还指望寿王爷是个通情达理十分体贴的平和王爷,应该不会太怪罪她们,听完乳母颤抖的转述,寿王居然厉声要她去赔罪,宋嘉宁登时没了底气。人家是王爷,是未来天子,天子的脾气,是她能琢磨透的?万一风筝真砸寿王身上了……

宋嘉宁连忙带着弟弟去见母亲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林氏还没回神,谭舅母先训斥起来了,不悦地瞪着宋嘉宁。这是她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只是被她训斥的人,从失手的女儿变成了意外得手的宋嘉宁。

宋嘉宁不理她,只朝母亲解释:“娘,我不是故意的,我……”

“都怪我,要不是我的风筝脱手,嘉宁表妹也不会分心。”谭香玉忽的走到宋嘉宁身边,白着脸将过错揽到了自己身上。

宋嘉宁与她没什么交情,毕竟谭香玉来国公府的次数不多,两人只是彼此认识而已,现在听谭香玉居然愿意与她一起承担罪状,宋嘉宁突然觉得这位表姑娘人挺好的,与偷偷掐她脸的谭舅母并不一样。

“香玉姐姐别这么说,怪我不小心。”宋嘉宁感激地朝谭香玉笑笑。

她杏眼清澈纯净,谭香玉心虚地垂眸,她并非替宋嘉宁着想,而是必须将错揽到自己身上一部分,这样她才有理由去寿王府赔罪。到底是母女,谭舅母注意到女儿的神态,恍然大悟,忙数落女儿一顿,然后转身对林氏道:“夫人,香玉也有错,不能全让嘉宁替她担着,这样,咱们同去王府走一趟吧。”

林氏暂时没吭声,看看怀里委屈抽搭的小儿子,心思却飘到了远在西北的郭伯言身上。

林氏平民出身,不懂朝廷大事,但嫁给郭伯言这么久,耳濡目染郭伯言对几位王爷的态度,林氏渐渐琢磨透了一些事。郭伯言不想与任何一位王爷走得太近,就拿今日此事来说,孩子们犯了错,去赔罪是应当的,寿王之前能在端慧公主欺负女儿时替女儿主持公道,想来是位公允讲理的王爷,顶多训诫孩子们两句。但她与谭舅母去了,这事就变成了国公府与寿王府的来往,传出去可能引起猜忌。

有了主意,林氏轻轻拍拍儿子,对谭舅母道:“夫人言重了,嘉宁失手掉了风筝,只是一桩小过,叫她牵着茂哥儿去认个错便可,咱们去了倒显得兴师动众。”林氏这么说,是真心替谭舅母着想的,自家女儿才十三,再带上眼睛含泪的弟弟,怎么看都是两个孩子,寿王不会过多注意。谭香玉都十六了,一来本该避嫌,二来,万一被寿王看上了怎么办?

关系到谭香玉的姻缘,谭香玉又是世子亲表妹,林氏不想搀和,免得出了事,她遭世子埋怨。

谭舅母却对林氏提防起来。故意撇开她如花似玉的女儿,莫非林氏这寡妇自己好命当了国公夫人不够,还痴心妄想谋划着让一个小小举人家的女儿当寿王妃?怪不得把女儿养成了骚哒哒的狐狸样。

寿王是她相中的乘龙快婿,谭舅母绝不肯让林氏抢了,思忖片刻道:“夫人此话有理,不过事情是因香玉而起,还是让香玉陪嘉宁去吧,姐妹俩做个伴,人多就不怕了。”

林氏沉吟,目光无意扫过庭芳。

庭芳心思细腻,隐约猜到了母亲的顾忌,便开口劝道:“母亲,让表妹陪安安去吧。”她要出嫁了,不能见外男,但这次放风筝是她与表妹的主意,她不能叫四妹妹一个人承受寿王的怒火,只好让表妹代替她与四妹妹分担。

谭香玉也主动表示愿意同行。

既然谭舅母非要女儿去,又有庭芳为她作证,林氏不再劝阻,仔细叮嘱宋嘉宁一番,再低头哄儿子:“姐姐带你去王府取老鹰风筝,茂哥儿要听姐姐的话,不许再哭。”

茂哥儿乖乖点头,只要能找到老鹰,他什么都听姐姐的。

林氏帮儿子擦擦哭花的小脸,再与谭舅母一道将三个孩子送出国公府,安排乳母与秋月随行。

宋嘉宁牵着弟弟,走到威严的寿王府前,她侧头,朝对面目送她的母亲笑笑,忐忑地进去了。

第52章 052

进了三月, 天气渐暖万物复苏, 赵恒大部分时间都在花园流连, 他在前面走, 福公公抱着画架等器具在后面跟着, 赵恒每看中一处景色,福公公便搭好画架,然后退到十几步外, 静静地看着主子作画。

赵恒沉醉其中,福公公挺可惜的, 自家王爷的每幅画都是墨宝,可惜主子并不想示于人, 大多数画画完当天便毁了,遇到特别满意的会多留两日,看厌了继续毁。说来可笑, 寿王府最大的开销,都用在笔墨纸砚上了。

这几日百果林中的樱桃树最先开了花, 粉粉嫩嫩的花苞, 绽开的花瓣白如雪, 鲜嫩莹白透着一种不惹尘埃的高洁。赵恒负手站在树前赏了许久,随后将作画地点改成了百果林中一座颇具田园野味儿的木亭中,此亭乃赵恒画图命工匠搭建的, 入住王府,他亲笔题匾:得趣亭。

今早练完功夫,沐浴过后, 赵恒继续进了得趣亭,福公公故意站在主子身后的樱桃林中,如此他不用坏了主子眼中的景,主子有吩咐了,他也可随时听到。万籁俱寂,就在福公公瞌睡上来忍不住偷偷打哈欠时,隔壁国公府的园子,突然传来姑娘们的轻声细语,由远及近,大概停在了百十步外的位置。

福公公竖起耳朵,有个男娃声音最大,不停地喊着“姐姐”,应该是卫国公的幼子。福公公试图辨认四姑娘的声音,可小姑娘说话太轻,倒是有两个姑娘渐渐往王府这边走来,音调都很陌生,不知是谁。

福公公仰头,看到三只风筝,两花一黑,黑老鹰伴随男娃的“姐姐”叫喊时不时晃一晃,想来便是四姑娘姐弟的风筝了。

亭中的王爷仿佛一无所知,福公公回想主子过去的一年,整日与琴棋书画为伍,清心寡欲的都快得道成仙了,福公公默默掂量了一番,上前几步,低声道:“王爷,要不要我提醒郭家几位姑娘一声,叫她们安静点,别扰了您?”

“不必。”赵恒淡淡道,换了一支画笔,临时兴起,在刚刚画好的樱花旁勾勒蝴蝶。

福公公瞄眼主子侧脸,识趣地退回原地,没过多久,隔壁突然传来姑娘的尖叫声。福公公仰头,就见那只彩蝶风筝高高飞走了,很快没了影,刚要收回视线,那只黑老鹰也出了变故,在空中盘旋片刻,竟一头朝王府扎了下来。福公公本能地窜进得趣亭,生怕风筝砸了主子,然后才想起主子人在亭中,只有石头做的风筝才可能砸穿茅草……

赵恒抬眼看他。

福公公强颜欢笑,一边放下双臂一边走出亭子,眼看着老鹰风筝落到樱桃林外了,长长一条风筝线好巧不巧地挂在得趣亭附近的樱花林枝头。三道脚步声匆匆靠近,福公公低声提醒道:“王爷,这是四姑娘的风筝。”

赵恒没说话,只朝外看了一眼。

福公公懂了,对着那边扬声呵斥起来,呵完转身问道:“王爷,我去前院跑一趟?”

主子喜静,在自家王府,身边只带他一人伺候,他不去接应,守卫绝不会放人进门。

赵恒微微颔首。

福公公暗喜,主子这一点头,岂不正说明他没猜错主子的心思?神仙似的主子终于开始迷恋凡尘了,福公公一高兴,脚底跟抹了油似的往王府前院去了。走到半路突然有点渴,猜想四姑娘过来肯定要与母亲商量,福公公便先绕到自己屋里喝了一碗茶,等他赶到王府门前,宋嘉宁、谭香玉刚好带着茂哥儿转过来。侍卫看眼露面的福公公,直接放人。

福公公早在宋嘉宁三人跨进王府之前就打量过一番了,及时将宋嘉宁带来的惊艳藏好。二女行礼过后,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谭香玉,肃容问宋嘉宁:“四姑娘,这位是?”

王爷身边的公公,谭香玉不敢直视,低下头,抢在宋嘉宁之前细声道:“民女谭香玉,家兄乃永安伯。”

福公公熟知京城各官员勋贵,一听便对上号了,此女乃卫国公原配的娘家人。只是,卫国公都娶续弦了,夫妻恩爱,谭家姑娘还往这边跑做什么?况且王爷想见的是四姑娘,樱花林中,神仙美人,看在茂哥儿是四姑娘亲弟弟的份上他就不撵了,旁的闲杂人等……

“那只风筝是你的?”福公公冷声道。

谭香玉空有心机,没有多少胆量,宋嘉宁与林氏对寿王有些了解,谭香玉却毫无所知。误会寿王要重罚她们,谭香玉不可抑止地打了个哆嗦,瞥眼宋嘉宁,慌张地道:“不,那风筝是嘉宁表妹的,我只是陪她过来。”这还不够,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冲撞王爷,真的与民女无关,还请公公明察。”

宋嘉宁难以置信地看了过去,在母亲面前,谭香玉坚持与她一同请罪,她还以为谭香玉真的关心她,现在怎么……老鹰风筝飞了,宋嘉宁本就不认为谭香玉有错,可谭香玉突然把她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宋嘉宁莫名地有点不舒服。

福公公掌握的线索太少,暂且猜不到谭香玉对寿王的觊觎,但凭着谭香玉那番话,福公公便确定这位谭姑娘不是什么好货色了,立即呵道:“既然与你无关,你过来作何?王府岂是你想进就进的?赶紧哪来回哪去。”

经此一吓,谭香玉哪还有心思惦记寿王,白着脸转身走了,自始至终都没看宋嘉宁。

宋嘉宁胸口堵得慌,知晓来龙去脉、猜到谭舅母母女盘算的秋月更是气坏了,打定主意回府就告知夫人,以后半分情面都不用再给谭舅母一家三口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