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昭昭都听见了,瞅瞅外公家,仰头问娘亲,杏眼迷茫。

那么大的阵仗,宋嘉宁脸一白,最先想到了太夫人,六十多岁的老人家,万一……

“快去看看!”被双儿扶住,宋嘉宁急着吩咐刘喜道。

“王妃别急,没事的。”双儿稳稳抱着她肩膀,怕王妃动了胎气。

宋嘉宁一手托着肚子,低头时,看见女儿巴巴地望着她,小小的女娃,把娘亲当天一样看,娘亲笑她就笑,娘亲出事,她跟着害怕,可能这世上,都没有比此时的女儿更依赖她的,没有比女儿更希望她开开心心的。

宋嘉宁没那么慌了,笑着哄女儿:“娘亲累了,咱们先回去,改日再带昭昭出来玩,好不好?”

昭昭乖巧地点头,小手紧紧攥着娘亲的手。

娘俩一个身子重,一个人小腿短,慢慢吞吞往回走,那边刘喜跑到国公府门前,与管事一打听便心情复杂地回来了,然后在前院徘徊片刻,估摸着王妃已经进屋坐下了,刘喜才快步回到后院,弯腰跨进了东侧间。

宋嘉宁坐在椅子上,昭昭撒娇地黏在娘亲面前,小心翼翼地贴着娘亲的肚皮听妹妹在做什么。宋嘉宁一下一下地摸着女儿的头发,心里惦记着太夫人,看到刘喜,宋嘉宁立即用眼神询问。刘喜低着脑袋,沉重道:“瀛洲传来战报,辽军夜里偷袭粮草,世子他,命丧火海……”

郭骁,死了?

宋嘉宁忘了女儿,难以置信地盯着刘喜。

刘喜跪了下去,叩首道:“请王妃节哀。”

他是寿王府的人,因为王爷不喜郭骁,刘喜对郭骁的死也没什么感触。双儿、六儿、九儿却不一样了,特别是双儿、六儿,她们原是太夫人身边的丫鬟,自记事起就认识世子了,有主仆情,也有闺中女子对战场英雄的敬佩,骤然听说世子死讯,二女都跪了下去,低声哭了起来。

宋嘉宁一直躲着郭骁,但她从没有跟身边的丫鬟们说过郭骁坏话,故这些丫鬟顶多知道王妃与世子不亲,但多少有兄妹情分在,所以悲从心起,没有顾虑太多。

听着她们的哭声,宋嘉宁却如身在梦中,依然不敢相信,郭骁居然死了。

郭骁怎么会死?前世宋嘉宁过得浑浑噩噩,郭骁把她当小红鲤养,反正她哪都去不了,宋嘉宁便乖乖当条红鲤鱼,郭骁来了她伺候着,郭骁不来她安心的在庄子上养花种草。进京七年,郭骁时常离京,前世郭骁也出征了,宋嘉宁无从了解战局,只记得这次北伐前后打了一年多,再见郭骁,郭骁黑了瘦了,更冷峻了,瞧着像打了败仗的样子。

但无论结果如何,上辈子,郭骁都好好地回来了。

如今,他却死了,葬身火海。

宋嘉宁怕郭骁,恨郭骁,前世恨他强抢了她,但那事更该怪梁绍,再加上七年相处,恨不恨都没什么意义,最初的怨恨便越来越淡,只想着混吃等死。这辈子,宋嘉宁对郭骁主要是提防与害怕,若说恨,也就是恨郭骁在她婚后还敢动手动脚,恨郭骁叫她无法彻底安生。

然而人死如灯灭,这一刻,宋嘉宁能想起来的,竟然全是郭骁对她的好。

以继女的身份入住国公府,端慧公主屡次嘲讽她,郭骁只要在场,一定会训斥端慧公主。二房的双生子堂哥捉弄她,郭骁嘴上冷嘲热讽,事后却会教训双生子。郭骁亲手摘了枣送给她与弟弟,郭骁照顾弟弟,犹如亲生手足……

宋嘉宁哭了。

郭骁对她有好有坏,两辈子纠纠缠缠,她怕他也好恨他也好,从未想过要他死。太夫人、继父待她如掌上明珠,为了郭家的长辈,为了郭家一众兄妹间的情谊,宋嘉宁真心希望郭骁能娶个好女子安安生生地过下去,可他死了,太夫人会多伤心,继父母亲弟弟……

宋嘉宁都说不清自己到底在哭什么。

“娘……”哇的一声,昭昭也哭了,哭声震天。

宋嘉宁瞬间涌起的复杂情绪就被女儿的哭声震散了,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飞快擦掉,宋嘉宁摸摸女儿脑袋,吩咐双儿几个准备,她要带女儿去国公府走一趟。兄长死了,她于情于理都该过去。

国公府上下都在哭,太夫人已经醒了,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垂泪,看到大着肚子的小孙女,想起兄妹俩相处的情形,太夫人老泪纵横,更想长孙了,哭得泣不成声。宋嘉宁边哭边劝,最后还是太夫人担心她腹中的孩子,坚持叫她回王府。

宋嘉宁尽了情分与礼数,被母亲扶着出了太夫人的院子。

林氏脱不开身,将女儿送出国公府就急着回去了。看不见长辈们悲恸的模样,宋嘉宁眼泪慢慢止住,老老实实躺到床上养胎,不敢再乱动。昭昭跟着她哭了一通,这会儿睡着被乳母抱走了,宋嘉宁神不守舍地躺着,直至不知不觉地入睡。

双儿几个不敢打扰她,傍晚王爷归来,丫鬟们行礼都很小声。

赵恒单独走进内室,纱帐垂落,遮掩了里面的人,赵恒无声挑开帐子,看见她面朝外侧躺,杏眼闭着,细眉微蹙,似有所忧。为何忧?赵恒站在原地,猜的出答案,胸口有些不适,却又无法怪她,毕竟是国公府养出来的姑娘。

“王爷?”宋嘉宁悠悠转醒,睁开眼睛,就看见了自己的男人。

赵恒颔首,大步行到床前,扶她起身,离得近了,见她眼中有血丝,赵恒低声道:“哭过了?”

宋嘉宁点点头,靠到他胸膛,叹息着道:“我与大哥不亲,可他英年早逝,我亦不忍。”

这是她的心里话,纠缠了两辈子的人,说死就死了,还是死在战场,宋嘉宁只觉得唏嘘,再者,刘喜回话时她便落了泪,王爷肯定会知道,宋嘉宁总得有个说法。

赵恒信她与郭骁没有私情,自然也清楚,她的眼泪只是出于心善怜悯。

“孩子要紧,切莫,过于悲切。”抱住她肩膀,赵恒低低地安抚道,言罢亲了亲她脑顶。

郭骁活着,他早晚会与他算账,今日郭骁死得英勇,过往恩怨也就消了,又何必计较一两滴泪。

第192章 192

郭骁烧焦的尸身运回了京城,郭伯言看过后, 立即命人敛棺, 郭家其他人一律不许看, 包括哭成泪人的太夫人、端慧公主, 随后国公府开始做法事, 为战场上英勇殉国的世子爷超度。宋嘉宁身子重,隔几日去烧烧香,但即便人在王府, 也能听到郭家那边的哭声。

大人们心情沉重, 昭昭都比平时乖了, 安安静静地待在娘亲身边, 再也不撒娇缠着娘亲陪她玩。

郭骁之死, 宋嘉宁感慨了几日,随着郭家众人的悲恸渐渐沉淀, 她的心思也渐渐被自家的琐事重新占据。王爷在朝堂上忧心国事,回府后还要关心她的身子, 她得尽快调整情绪, 不能给王爷添乱,然后女儿越来越喜欢学舌了……

“昭昭长得怎么样啊?”夕阳西下, 宋嘉宁带着女儿在院子里慢慢溜达, 自她怀孕, 每日都要走动走动的。

“好看!”昭昭聪明地接话道。

宋嘉宁笑,接着问道:“昭昭胖还是娘胖啊?”

昭昭瞅瞅娘亲的大肚瓜,再看看自己的小肚肚, 嘿嘿笑了:“娘胖!”娘亲的肚肚比她的鼓。

娘俩正好走到走廊这边,宋嘉宁一抬头,就看见王爷领着福公公过来了,男人头戴玉冠,穿一身牙白色的素面长袍,俊雅如清风朗月。宋嘉宁暗暗地观察王爷神色,见他眉头舒展,边走边朝她们娘俩笑,宋嘉宁就放心了,猜到今日朝堂大事还算顺利。

“爹爹!”昭昭高兴地往前跑,人矮跨不上走廊,伸着小手要父王抱。

女儿白白净净,漂亮地像海棠花变成的小仙童,赵恒弯腰,轻轻松松地将女儿提了起来。

“何事发笑?”抱着女儿,赵恒颇有兴致地问走廊下的王妃。

宋嘉宁朝女儿努努嘴,假意哼道:“刚刚昭昭说我胖。”

赵恒闻言,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她丰盈的脸颊,白里透红细细嫩嫩的,尤其是怀孕后,确实是个丰腴的胖美人。

“胖姑娘才美。”握着女儿的小胖手,赵恒低声教女儿,绝不希望他的小郡主将来为了纤细身段饿肚子。

“胖娘美!”昭昭望着娘亲,认真地学舌道。

胖娘……赵恒莞尔,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的王妃。宋嘉宁被堂兄们打趣过胖妹妹、胖安安,这还是第一次被女儿唤胖娘,真是又想气又想笑,嗔怪地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赵恒跨下走廊,一手抱女儿,一手牵着她手,缓行去了堂屋。

夫妻俩谁都不提国公府的丧事,身边有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宋嘉宁想不到旁人,赵恒也暂且忘了与辽国的战事,一心一意陪女儿,整整一日,他也就傍晚这段时间能与女儿相处。夜幕降临,乳母抱走了小郡主,赵恒才专心哄王妃。

上了床,宋嘉宁靠坐在床头,赵恒跪坐在一旁,脑袋贴着她鼓鼓的肚皮,听自家老二的动静。

隔着娘亲的肚皮,小家伙轻轻地踢了父王一脚。

赵恒笑了,俊脸对着她,他好久没露出这么轻松的样子了,宋嘉宁情不自禁多看了一会儿。

“西路军捷报,已拿下应州。”赵恒坐到她身边,抱着她道。

宋嘉宁喜上眉梢,西路军要收复四个州,应州打下来了,那就剩一个云州了。这可是东路军失利受挫后的第一个好消息,怪不得王爷如此高兴。

“这下王爷能睡个安稳觉了。”宋嘉宁靠着他肩膀道,自己也跟着松了口气。嫁给一个王爷,国事便是家事,宋嘉宁由衷希望这次北伐辽国能顺顺利利的。

赵恒捏捏她手,心中放松,却也不敢完全松下去,三路大军,哪边都得盯着。

东路军驻守的涿州,虽是掌灯时分,枢密使曹瑜与手下的诸位将领却都没睡,聚集在曹瑜的府邸,商量大事。西路、中路两军捷报连连,屡立战功,只有他们吃了败仗损失了数月的粮草,就算最后三军合并拿下幽州,分给他们东路的功劳,也未必抵得过之前的违背皇命之罪。

“曹帅,要我说,咱们就该继续打幽州!”一个副将拍案而起,扬着脖子不服气地道,“之前辽军卑鄙烧了咱们的粮草,咱们不得不退回来,如今粮草已至,辽军分兵两万去打西路军了,幽州只剩八万,咱们率领九万大军攻城,何惧之有?”

“是啊曹帅,咱们单独拿下幽州才能将功赎罪啊!”其他人纷纷附和。

曹瑜眉头紧锁,大手来回摩挲下巴,摸着摸着,脑海里忽然浮现一道身影,郭骁。郭骁是郭伯言器重的长子,是国公府世子,更是皇上亲自为端慧公主挑选的驸马,若他战功不够,皇上再把郭骁的死也算在他头上……

“传令下去,明早再攻幽州!”曹瑜起身,目光狠厉地扫过周围的将领们,“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末将遵令!”

有了决断,翌日天未亮,曹瑜率领的东路大军,便第二次违背宣德帝的旨意,浩浩荡荡地朝幽州去了。上次辽国大将耶律雄坚守城池避免与大周交锋,这次他手下有八万铁骑,一得到消息,耶律雄便亲自带兵出城,列阵以待。

曹瑜急于立功,然而东路军先前丢弃粮草快马加鞭连续攻打涿州、幽州,断粮后再退回涿州,没喘过气来又被带过来攻城,兵乏马疲,岂会是以逸待劳的辽国铁骑的对手?一日厮杀,幽州城外,大周损兵两万,曹瑜见形势不对,立即撤兵,再退回涿州。

耶律雄带兵穷追不舍,东路军只好再退,一直退到瀛洲,非但丢了收复不久的辽地,还倒贴了瀛洲以北的周境山川险要,九万大军更是只剩三万,这还是辽军放弃继续追杀,突然撤退的结果,否则东路军可能全军覆没。

幽州之难解除,萧太后继续御驾亲征,带兵去支援中路的蔚州,与此同时,耶律雄也率领三万铁骑直奔西路的云州。

西路军夺下云州与东路军惨败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京城。

宣德帝怒火攻心,当场昏厥,震惊朝野,文武大臣们手忙脚乱地将皇上抬到偏殿,宣太医诊治。宣德帝是气的,一掐人中就醒了,醒后破口大骂曹瑜,什么粗话都出来了,比乡野村夫骂得还难听,诸如“杀他老母”之类。

“父皇,撤兵吧,幽云十四州咱们不要了,当务之急,是不能再让辽国夺了咱们的城池啊!”生气解决不了问题,二皇子睿王苦言劝道。

宣德帝刚要砸东西,听到这话,手臂僵在了半空。

“父皇,儿臣附议。”赵恒沉声道。辽国陆续调了二十万大军迎战,大周二十万大军已损七万,若再不退,辽国各个击破,后果更为惨重。

宣德帝捏捏额头,烦躁片刻,突然起身,强撑着精神去看舆图了,临时改变战策,传召,命韩达率领的中路军退回雄州拒首,与曹瑜手下残余的三万兵马汇合,抵御辽兵入侵,至于西路……宣德帝攥紧拳头,咬牙道:“传朕旨意,命潘逊带云州四州百姓同退。”

此言一出,大殿内臣子们面面相觑,赵恒皱眉,先看向宰相李鹤。

李鹤沉吟着道:“皇上,若大军带上百姓,行军速度一定会慢下来,一旦辽兵追上……”

宣德帝冷冷看他:“朕讨伐辽国,便是为了救幽云百姓于水火之中,今曹瑜违命坏朕大计,朕不得已退兵,却决不能丢下幽云百姓令其再受辽国欺辱。潘逊、王胜、李继宗都是沙场老将,必不会辜负朕之所托。”

李鹤低着脑袋听完,懂了,北伐已败,皇上带点百姓回来,脸面多少好看点。

“皇上爱民如子,乃幽云百姓之福。”李鹤躬身,情真意切地赞道,睿王也立即附和。

宣德帝唇角紧抿,此时此刻,除了辽国突然惨败,什么阿谀奉承也哄不了他高兴。

宫里的旨意火速传了出去。

西路军,诸将收到退兵的旨意,虽然不甘心就这么白白放弃才攻下的几座城池,然形势逼人,也没有办法。主帅潘逊、监军王胜立即安排下去,士兵们训练有素集合的迅速,可四州百姓却有不愿离开的,轰赶百姓又浪费了时间。

退到朔州,辽军追了上来,距离西路军与百姓只有半日路程。

监军王胜命老将李继宗率三万精兵正面迎敌,他们带着百姓继续撤退。

李继宗年过五旬,身经百战,直言否认了王胜的战策,指着沙盘上的陈家谷道:“辽军连夺数城,锐气正盛不宜与其交锋,陈家谷地势险要,可派三千弓箭手埋伏于此,骑兵中路支援,如此虽不能退敌,却可保四州百姓全身退到代州。”

恭王颔首,老爷子这办法不错。

王胜却嗤道:“将军可是咱们大周鼎鼎有名的战神,是百姓口中令辽军闻风丧胆的不败将军,这次咱们有六万精锐,将军却畏缩不敢迎敌,莫非见我大周要败,存心不想与辽国闹得太僵,好留条后路?”

“王胜,你别血口喷人!”恭王猛地上前,一把攥住了王胜衣襟。

王胜差点就反抗了,念在恭王是皇子,王胜攥攥手,忍住了,斜着李继宗道:“王爷有所不知,他本就是降……”

居然还敢对老爷子不敬,恭王抬手,可就在他的拳头砸下来之前,突然被人攥住了。

恭王瞪着眼睛往后看。

李继宗朝这个孙女婿摇摇头,放下恭王的手,年过半百的老将直视王胜道:“将军多虑了,既然将军命我出兵,我全听将军调遣,只是,将军需按照我方才所说,留三千弓箭手埋伏于陈家谷,再派骑兵接应,如此尚有一分胜算。”

王胜犹豫,辽军不是从一面来的,李继宗已经带走了大部分精锐,再拨人给他,万一……

“怎么,你还不愿意?”恭王冷森森地问。

他偏帮李家,王胜不敢直接扫王爷的面子,只好先应了下来。

“祖父,我与你同去。”李木兰低声道。

李继宗知道孙女担心他,想了想,笑道:“木兰与弓箭手一块儿在陈家谷接应我吧。”

不让孙女去,孙女肯定不答应,但此行凶险,李继宗也绝不想孙女置身险地。

“我跟木兰一起。”恭王马上道,目光坚定地看向王妃,黑眸明亮,亮到李木兰莫名悸动。

第193章 193

李继宗带领三万精兵前去布阵迎敌了,恭王、李木兰夫妻领三千弓弩手埋伏在陈家谷两侧, 监军王胜、主帅潘逊命一万将士护送百姓前行, 他们二人率军守在陈家谷附近, 只等弓弩手攻完箭阵后, 他们再去接应李继宗。

李继宗昨日出发, 约定今早退到陈家谷,然而大军在谷外等候多时,日头越来越高, 都快晌午了, 也没看到一个人影。

“是不是辽军败退, 李将军去追击了?”王胜坐在马背上, 猜疑着问潘逊。

潘逊不知, 喊来斥候,准备叫斥候前去打探。斥候刚要领命, 王胜却摆手道:“不必了,李将军肯定是打胜了, 咱们还是赶紧追上百姓吧, 免得有辽兵绕路偷袭,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

他是监军, 话语权比主帅潘逊还大。

潘逊皱皱眉, 沉思道:“王爷那边……”

王胜听了, 正好派等候调遣的斥候去知会恭王夫妻,让夫妻俩带三千弓弩手回来。

斥候领命,快马行了一刻钟, 赶到陈家谷前,下马爬上陡壁,终于见到了恭王夫妻。得知大军要走,李木兰长眉倒竖,冷声质问斥候道:“主帅、监军大人与李将军有约在先,现在战况不明,大军怎可失约?”

斥候低着脑袋,不敢吭声,一边是主帅监军,一边是王爷王妃,他,他只是个传话的啊。

“回去告诉王胜,接应不到李将军,谁也不许走!”恭王阴沉着脸道。东路军大败就是因为曹瑜自视甚高违命不遵守,没想到他这边也出了个王胜,这些老将,全都仗着曾经立过几次军功,就把眼睛长到脑门上面去了。

王爷发怒,斥候连忙回去传话。

潘逊为难地看向王胜。

王胜其实比李继宗还年长两岁,同样是两朝元老,李继宗归降大周之前,王胜还与李继宗交过手,乃李继宗的手下败将,因此王胜对李继宗颇为不满。恭王敬李继宗如同亲祖父,王胜本就迁怒,此时恭王竟然倚仗皇子身份命令他这个皇上亲自授命的监军,王胜若是听了,以后的面子还往哪搁?

“辽兵分路来袭,幽云百姓不容有失,这样,你带一万精兵继续守在此地,我先去与百姓汇合。”王胜攥着缰绳,气势霸道地对潘逊道。潘逊两边都不想得罪,点头应了,王胜朝他拱拱手,分了一万精兵带走了。

潘逊目送大军背影,回首眺望陈家谷另一侧,只希望真如王胜所说,李继宗迟迟不归,是去追击败退的辽兵了。

红日当中,随即渐渐偏西,前方依然没有动静,李木兰不知第几次站到山顶,忧心忡忡地眺望远方。

“祖父征战数十年,从未败过,你别担心。”恭王从下面走上来,低声安抚道。

这话无法给李木兰任何安慰,就在她想强颜欢笑敷衍一下时,远处的山谷谷口,终于传来了马蹄声。李木兰心跳加快,压抑着紧张与恭王躲到山石后,然而等了一会儿,视野里依然只有那一匹快马,后面再无人影。

距离近了,认出来人是大周将士,李木兰忍不住站出来,扬声问下面的人:“大军何在?”

山谷之下,男人一身是血,看到王妃,他猛地一勒马,仰头急喊道:“王妃!耶律雄率铁骑五万,我们寡不敌众几乎全军覆没!老将军被辽军围困,末将拼死逃了出来,王妃快出兵吧,再不救援就来不及了!”

第194章 194

李继宗不愧是百姓心目中的不败将军, 这次虽然以少敌众,虽然是以士气受损的退军迎战士气高涨的辽兵, 血战一日, 虽然大周三万精兵几乎全军覆没, 辽兵五万同样死伤两万有余。若李继宗能突破重围退到陈家谷, 诱军深入,届时三千弓弩手箭攻在前,王胜、潘逊两万骑兵围攻在后, 此战定能转败为胜。

祖父有难, 无法突破辽军包围,必须派兵前去救援。三千弓弩手不能动, 恭王、李木兰立即催马赶到陈家谷外,欲从骑兵这边领三千精锐前去救援祖父,无需恋战,只需将辽军引到陈家谷便可,如此依然有八分胜算。然而夫妻俩心急如焚赶到谷外,却发现王胜竟然带走了一万骑兵。

“王爷, 辽兵仍剩将近三万,纵使王将军在,我们也未必有胜算,现在……”站在恭王马前, 潘逊眉头紧锁,声音沉重。

“你的意思是,咱们撤兵, 不管李将军了?”恭王劈头盖脸地骂道,“先前祖父有退兵良策,你们不听,非要祖父出兵,现在祖父兵败你们不去救,是不是存心要害死祖父?”

骂完不等潘逊反驳,恭王猛地甩了下鞭子,指着大军喝道:“立即拨出三千人马,我与王妃去救老将军,你速速派人召回王胜,合兵在此等候,按原计划伏击辽兵。再有违背,本王回京必会如实禀报,看你们如何向皇上交代!”

“臣遵命!”

皇子自然不同常人,潘逊当即拨了三千人马给恭王,再派人去知会出发已久的王胜大军。将令传下去了,瞥见恭王夫妻已经准备出发,潘逊连忙追上去,正气凛然地苦劝道:“王爷王妃乃千金之体,不容有任何闪失,还请王爷王爷在此等候,臣身为主帅,理当率兵去救老将军!”

“不必。”李木兰看他一眼,沉着脸擦肩而过,此人畏惧辽兵,真交给他,李木兰担心潘逊被辽军一吓便退回来,敷衍了事。关系祖父性命,她必须亲自去。纵马跑出一段,李木兰忽然想到什么,扭头看向一侧。

与她并驾齐驱的,正是恭王。大军由南向北,风从山谷中灌进来,吹得众人衣袍猎猎作响,恭王上半身前倾,双眼紧盯前方,如急行的狼,唇角紧抿,全身散发出李木兰陌生的武将威严。这一瞬,李木兰神思恍惚了下,过去的三年历历在目。

她嫁进恭王府时,王爷年方十八,说话行事像个毛头小子,李木兰生在将军府,耳濡目染的全是战场男人的雷厉风行,那时的恭王,在她眼中只是个长在皇家金银窝的会些拳脚功夫的王爷。

李木兰向往金戈铁马,恭王与小妾厮混,恭王心里有没有她,李木兰都不在意,就算后来恭王打发了后院的妾室,一心一意对她,母亲高兴地不得了,李木兰却没有什么触动,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晚上过得有趣了些。

可是现在,那个被她当成皇家娇贵王爷的小男人,身穿战甲,正与她走在同去救祖父的路上。辽军三万,他们只有三千,此行凶险无比,极有可能有去无回。潘逊劝过他,但他依然选择与她同行。

李木兰突然有些不忍,被困的是她的祖父,她义不容辞,可他是王爷,他这一生还有数十年的富贵荣华,不该为她冒险。不值得,她从未给过他什么好脸,没有像真正的妻子那样对他俯首帖耳温柔体贴,甚至迟迟拖延为他生儿育女,既然她王妃当得不够好,就不该接受他这份情。

“王爷,我担心潘、王二人临阵脱逃,恳请王爷回去,为我与祖父坐镇。”靠近他一点,李木兰正色道。

恭王哼道:“他们不敢。”

“万一呢?”李木兰不放心地问。

恭王皱眉,攥紧缰绳沉思片刻,突地反过来劝她:“你担心的也有道理,这样,你回去坐镇,我去救祖父。”恭王当然知道此行凶险,先前没想太多,现在终于顾及到了,便希望他的王妃与大军待在一块儿,更安全。

李木兰一下子就听出了恭王话里的深意,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李木兰竟不敢与他对视,默默移开了视线,心中越发惭愧。早知他将她看得比他自己还重,早知他愿意为了她与祖父冒险,还在京城时,她该对他好点的。

“我的话没有王爷管用。”李木兰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恭王大笑:“夫妻一体,我是王爷,你是王妃,谁敢轻视你?”

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简直就是傻愣子,李木兰抿唇看向另一侧,眼底却有水光浮动。多奇怪,洞房当晚,他险些将她劈成两半,她都忍住了,今日竟因他没心没肺的傻笑酸了眼睛。

恭王奇怪地盯着她,她沉默太久,恭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于是傻愣愣的恭王爷,非但没有领情王妃对他的体贴,反而愤怒地瞪圆了眼睛,策马逼近,狠狠地攥住她胳膊,咬牙切齿道:“李木兰你听好了,今日咱们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再敢瞧不起我,我……”

他抓得太紧,李木兰侧首,凤眼望进他眼,仿佛在问,他又能如何。

恰好快马冲出山谷,阳光倏地从一侧照过来,照亮了李木兰的整张脸庞,照得女人清冷的眼中水光浮动。恭王震惊地张开嘴,刚要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李木兰猛地挣脱他手,反手一甩马鞭,骏马吃痛奔驰更快,瞬间冲出了一段距离,一身铁甲,勇往直前,从背影看,根本分不出是男是女。

而就是这样的背影,看得恭王突然想仰天长啸,女将军又如何,女将军也被他磨成了绕指柔,肯为他掉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