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照在慕青容的脸上,北严虽然寒冷,可在祁应的悉心照料□体渐渐恢复连气色都好了许多,此刻昙京的人深夜难寐,同一轮皎月,不同的心境。

许得水没有睡,时至三更门外响起了很轻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一丝缝隙,有人进来了。

“属下已恭候多时。”

“叫我祁先生。”祁应掸了掸袍子坐在了椅子上,习惯性拿起手边的茶盏绕指茶上的氤氲雾气,“清州的事,做得很好。”

“殿下从东宁发来密保,大成的兵马即将到达边关,问祁先生做何安排。”

“他是太子。”祁应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难道这还要问我?”

“可是……”

“没有可是!”祁应放下手中的杯子坚定绝决,“他必须要在北严军到达昙京之前攻下昙京,必须!”

许得水不解地抬起头,房间里烛火幽暗,照在祁应的脸上打出清晰的轮廓,不似白天看见的在慕青容身边时惯有的优雅从容,却彷佛带了一丝戾气,慕青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绝决杀伐之气。

昙京,必须要在慕青容之前得手,哪怕大成的主要部队全部压境东宁。

许得水得到了祁应的指示,“那北严的人……”

祁应对慕青容的感情太明显,明显到清州城下的刹那一瞥,古朴苍凉的青灰石外,天地皆不如其眼,唯有一道清瘦明丽的身影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

从北严出来之后,慕青容彷佛又回到了她骄纵的年代,那时候的她一身华美的锦袍如绽放的牡丹高贵典雅,当华丽的锦衣和天地间的苍凉融在一卷画上的时候,如同如白纸中心的一点墨水,让人怎么都挪不开视线。

这样的慕青容,他很喜欢,可这样的慕青容,让人只敢远观。

“北严兵马自在我的掌握之中,让栾风尽可能快得脱离大成军队的阵线,昙京被北严打了个措手不及,一路过去几乎没有阻碍,想尽一切办法,必要时刻托住北严军队的步伐!”

“是!”

出来之后祁应独自一人走在州牧府上,清州州牧府是上一任州牧在任时规划的府邸,朴素中带了点清丽,上一任州牧是南方人,江南水乡温婉明丽,是以哪怕清州临近北严低温寒冷,府邸的建设依旧规划假山假水营造出山明水秀的模样。

这样的场面让祁应不知不觉想到一个人,身在南方的慕老四听闻慕青容起兵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假山中央有一道小小的瀑布,月光下熠熠生辉水波潋滟,慕青容面朝着假山听着瀑布的声音,久违的山川小溪的景色,她已很久没有置身其中。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祁应走上前去站在了慕青容所站的岩石之上。

慕青容朝着他的衣服嗅了嗅,“你去见许得水了?”言语中多是平静。

“怎么知道的?”祁应将下颚搁在了慕青容的肩上,“闻到的?”

“清州的雪清茶,你刚刚喝了?”这里的茶难以培育,所以能喝道雪清茶的人不多,如果祁应没去见许得水,那便是许得水去找了祁应。

三更天,大多数人都已熟睡,祁应显然是刚刚才出来。

挑半夜谈话,谈得自然不是家长里短的事情。

“你还不准备告诉我?”慕青容伸手摸了摸祁应的下巴,一点点扎扎的,虽带着笑意可那已变成了她惯用的面具。

如她们这般的人,向来不会将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哪怕面对的是最亲的人。

“快了。”祁应只回答了两个字,望着水里的波纹眼神缱绻,水里是两个人的倒影搭配和谐,怎么看都是宛若天成的一对,却始终各怀心思。

“多快?”慕青容也便盯着水里的倒影出了神,“是打下昙京之前,还是之后?又或者,你根本没有让我进入昙京的打算。”

他们彷佛是一个人,各自明了对方的心思,却谁都不愿意说个明白。

“你会进入昙京,看着你恨得那些人一个个死去。”

慕青容垂下眸子浅浅一笑,和水池中央的莲花一样明媚动人,生死,早已经看淡了。

“我恨得人太多,若真要一个个杀了他们,那将会又是一场二十年前的昙京灭族屠杀,和前朝的皇族灭亡一模一样。”血溅四海,哀嚎百里,屠城杀戮,那不是权力的终点。

祁应似有宽慰地抚了抚她的长发,慕青容虽对于对手从不心软,可做事却有自己的原则。

“我突然想到老四。”慕青容悠闲地玩着手中的长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祁应,“老四在济江。”

第64章 面具

济江?

慕青容能感觉到她说出这两个字时祁应陡然间的僵硬。

济江是大成南方最重要的河道之一,该河道四通八达,是大成漕运的主干线。老四去南方的时候祁应就觉得和南方的水利有关,慕青容起事的时候他去了济江,现在是初夏,雨水渐渐多了起来,再过几月是涝期,即将沿途一带会受到重大影响。

本来这是每年都会发生的事,可今年不同,因为两方夹击给昙京造成了太大的压力,着实无法分心来应对南方的水患,可若是真发生了重大的水患,朝廷无论如何都得分拨出心思来对付水利的事。

毕竟南方是快富庶的地,也是大成税收的主要来源地。

老四虽然看似淡泊实则非常精明,是敌是友祁应分不清,可慕青容心里却清楚的很。

到底这是大成地界,若是慕青容手里的资源还不如祁应这个东宁人,那十多年的昌荣公主就是白当。

慕青容转过身替祁应整了整领子,音色柔软揉碎了满地的月光,含情脉脉似乎是在谈情说爱,“也就是在济江逛上两圈,每年朝廷都会派人去监督济江两岸的堤坝建设,今天便顺便委托了老四。老四办事向来让慕连世放心,我也很放心。”

慕青容和老四有往来?

祁应笑了笑,心中虽有诸多疑惑却不能问。无论他多爱慕青容,慕青容都不会完全相信他,即使他答应了帮她。这就像无论慕青容多爱祁应,倘若必要时和栾风一战,她也不会软下心肠任由祁应胡作非为。说到底两个人是一样的人,风平浪静时可以为对方付出,风起云涌时呢?

背负得太重,若是放下了,换来的不是一身的轻松,而是空荡荡的孤独。

“这么晚了,早点休息吧。”祁应抱起慕青容走向她的房间,慕青容环着祁应的脖子靠在胸前,月光静谧笼罩,好似有一层层朦胧烟纱覆盖了上来,带着夜晚玄天的烟青色和淡淡的从北严吹来的凉风,吹得整个人都荡漾了开来。

趁着昙京派来支援的军队还没有到达,北严军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攻向昙京,他们没有休息的时间!

“祁应。”

“嗯?”寂静的夜晚,沿着鹅卵石小路过去只有两个人的身影,微弱的声音都好像在风中扩大的无数倍,伴随着知了的鸣叫湮没在暮色下。

“你还记得你当初来昌荣府时我砍了了一刀吗?”

那时年少轻狂,慕青容自以为自己能将他牢牢地抓在手心,像宠物一样的玩弄蹂躏,却不料情网深深,自己却最先掉了进去。天算不如人算,情长奈何缘浅。

“记得。还有暮雪阁你给我包扎伤口。”祁应轻声回答,生怕打碎了夜里的清梦。

他为什么记得包扎,却不提那天的折磨。

有的时候,祁应的话让慕青容很是受用。

“那时候你说,那一刀三年之内必还。”慕青容闭着眼念叨,倘若那天祁应不是在长廊上等她,自以为是的非要报上自己的姓名,慕青容绝不会给他一刀,那时候的她讨厌别人在自己面前展现得多么优秀。

现在想来,是因为自己还不够聪明,所以讨厌一切能将自己比下去的人和事。可经历了这么多,现在的她已然掂量清楚了自己的分量。

曾经是一只井底之蛙,等到出来了,才知道天地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广袤。那是她达不到的高度,又何必非要插上鹰的翅膀。

那伤口不会消失,慕青容好几次看见他腹上的伤口,好似在嘲笑她的愚昧无知。

现在是不疼了,可看见的时候,大约还是会想起当初的痛意。

祁应不像慕青容这般身上伤口无数,是以那一刀的伤口在他身上那么明显狰狞。

“那句话我以前说的,你一定要放在心上,一定。”祁应轻笑了一声,“该给的我会给,该还的依旧要还,我说过的话,永远不会反悔。”

慕青容轻轻地嗯了一声,祁应说得那么直白她并不伤感,心机玩了这么久,看看老五,看看老二,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至少他没有假惺惺地装作释怀,至少他在提醒自己不要对他掉以轻心。

他从来没有掩饰自己靠近慕青容的目的,就像慕青容从来没有遮掩自己对祁应的警惕,坦诚和爱是相对的,他们互相理解对方的公平。

“我等着。”慕青容睁开眼朝着他挑衅一笑,她已经,久违了血的味道。

祁应点了点头,将慕青容抱进了屋子,姜柏深不在州牧府,他在的时候,祁应经常装作很正经。

慕青容已经习惯了有他的夜晚……

清晨,竹叶上缀着几滴晨雾凝结的露珠,滴答滴答地落在窗栏上。清州的夏天并不闷热,早晨更是带了一点冰雪的味道,祁应从慕青容的屋子里出来的时候许得水正在庭前的院子里,慕青容在梳妆,即使红妆疆场,也必须带着她认为最高贵的姿态。

清州因为远离昙京,并不太收昙京的影响,多年来以州牧之令为最高指示,许得水既然是早早地带着目的而来,潜移默化中感染了百姓的思想。

本来清州的长居人口就不多,管理起来更是方便。

“姜大人已经出发了。”许得水言行谨慎,看着慕青容从屋子里出来,假装一心向祁应汇报。

姜柏深定是很厌恶慕青容时常和祁应在一起,才会丢下慕青容独自领兵离开,美其名曰一刻不敢耽误,祁应和慕青容想要追上去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情。

清州不费吹灰之力拿下,这让姜柏深很没有成就感,尤其是清州还是祁应控制的地方。

北严军队还没有大施拳脚的机会,姜柏深整个人都很抑郁,偏偏慕青容却对祁应依赖地很,早已将姜柏深抛之脑后。

“姜柏深走了?”慕青容在里面听到了许得水的话,拖着长长的裙摆走了出来,妆不浓不淡,带着她与生俱来的别致和韵味。随即不啻地笑了一声,“我们也走吧。”

马已经备在了州牧府门口,慕青容翻身上马和祁应并驾齐驱,从州牧府长驱而出追赶姜柏深。

清州沿途过去的路祁应很熟悉,两个人快速追了上去,战争年代外出极少,一路过去了无人烟,只有大军经过之后的尘土飞扬。

走了一段路,临近中午天渐渐热了起来,一轮红日挂在天端照耀着大地,慕青容遮着眼睛眺望了一眼,地上的脚印愈发清晰,前方的马蹄声隐隐传来。

“快追上了。”慕青容一踢马腹加快了速度,视线飘过路边的草地,“等等!”

祁应也跟着停了下来。

慕青容目光所及之处有片布料,似乎是有人躲藏在草地中,方向正好是她们现在所在的位置。

两人皆是小心仔细的人,这种方向的隐藏,只可能是要偷袭路中的人!

可既然是偷袭,为何又露出一片衣角让人看见?

祁应下了马小心地走了过去,慕青容跟在他身后慢慢靠近。

到了!

祁应用剑鞘挑了过去,那人身体僵硬,一下便倒在了地上!

死了!

慕青容立刻俯身检查,“刚死的。”

“躲在草丛里被人杀了?”祁应皱了眉头心有不解,“而且还是刚刚?”

这显然不是姜柏深经过的时候动的手,死者的位置依旧是他隐藏的地方,如果不是那片衣角露了出来,根本不会被发现。姜柏深要是杀了他,最多朝草坪里一抛就离开。

这人死的时候便是之前躲藏的角度,被人从背部偷袭一招致命!

“先走吧。”死人见了太多,慕青容早已习以为常,现在不是破案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追上姜柏深。

祁应站了起来,“走。”

随即脚步停下,目光却落在了尸体的背部,“等等!”

“怎么?”

“伤口有点熟悉。”祁应看向背部的刀宽,突然想到一个人。

慕青容的脸色一白,显然,她也想到了……

老五!

老五被慕青衣一刀致命,祁应和慕青容都是行家,一下子便想到了老五身上的伤口,刀口的宽度……一模一样。

就算是批量打造出来的匕首刀口也有差距,何况是慕青衣用的匕首,老五虽然是被簪子刺入心脏而后补了一刀,但这也无法掩盖两人伤口的相同之处。

依旧是一刀致命,除了前胸后背,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刀口!

“慕青衣的人?”慕青容的脑海划过慕青衣那张稚嫩的脸,“她怎么会来这里?她不是还在昙京吗!”

祁应重新检查了一遍尸体,最后注意到了脸。

“觉不觉得脸有些奇怪?”

慕青容摇了摇头,“哪儿奇怪了?”

“你看,他死了那么久,虽然脸色一直很苍白,却和刚才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慕青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祁应已经伸手去摸他的下巴。微微一点凹凸不平的细缝,他用收搓了搓,一用力将整张皮掀了下来!

人皮面具!

这并不能让人感到惊讶,而真正让慕青容诧异的是死者本身的脸!

慕老二!

第65章 泗湾

慕老二不是在奉城吗?怎么会来了清州一带?

慕青容突然间有些恍惚,而祁应已经开始寻找周围的蛛丝马迹。

草丛里有蝉鸣蛙叫,青草在风中低低地仰着草尖,空气中是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昙京并没有收到慕老二突然失踪的消息,现在死在慕青容刚刚拿下的地盘上,是巧合还是蓄谋已久?

“刚刚死的,这里就是谋杀地。”祁应扛起了慕老二的尸体走到路边,草丛里慕老二尸体的后方,青草微微偏向了其中一个方向,应该是刚刚有人从这里离开轧到了草,如果慕老二是故意躲在这里想杀慕青容,那么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慕老二的衣着并不整洁,甚至有些凌乱,两个人一眼便确定了他是从奉城逃出来的。从昙京离开去奉城的时候慕老二谨慎地带上了一批身手不错的护卫,那些人一个都没有护着慕老二,说明这批护卫已经死绝了。

“带着他的尸体去哪里?”慕青容问道。

“给姜柏深看看,他比我们都要专业。”

因为这件事又耽搁了一段时间,慕青容和祁应追上姜柏深的时候已过了正午,大军正在原地休息,祁应直接扛了尸体到了姜柏深的面前。

姜柏深看到慕老二的尸体时也同样的一震,“哪儿捡来的?”

又不是说捡就能捡到的垃圾,姜柏深却一脸嫌弃,他向来很爱干净。

慕老二在昙京时也算得上风光无限,可惜死得时候却那么凄凄惨惨,老五至少还有人收尸,老二却死得昙京都没有得到消息。

“草丛里。”祁应把尸体轻轻地放了下来,慕青容站在一边一句话都没说,即使她跟慕老二不对付,可至少这是她哥,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如果没有姜柏深,也许她早就被人杀了。哪里还有今日看着别人死的日子。

姜柏深仔细得检查了一遍,结果和祁应说的一样,一刀致命,午时之前死的。随后解开慕老二的衣服,却发现了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大多是新伤,以刀剑为主,伤口最旧的不过三个月,那时候慕老二应该还在奉城。

姜柏深去年去了一趟奉城,本想解决了慕老二,却在奉城看到了慕青衣的人。想着慕老二迟早是要死的,所以这个机会就让给了慕青容。原本还在奇怪为何等了半年都没有传来慕老二的消息,却不料慕老二早就从奉城逃脱了。

慕老二不傻,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想要杀了他,他又怎会不处处为自己着想留着一条小命?

三个人几乎毫无例外都想到了慕青衣,可问题是,即便慕老二从奉城逃脱,为何会逃向北严方向?昙京有慕青衣兴许很危险,可北严有慕青容也不见得安全。

慕老二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在最危险的时候去北严?

清州刚刚被拿下,这些天城门紧闭,想要进清州不可能,既然有人是在白天杀了慕老二,完成了手头的任务就一定是回昙京,离此处最近的是泗湾县,泗湾县很小,大军行进要到半夜才能到达,姜柏深准备绕过泗湾县前进,只要打下了前后方的大城,这些架在之间的小县城便不会做抵死之抗。

最简便的方法,他不喜欢浪费任何精力。

而前后无路,对方杀人之后的戒备放松了下来,一定会经过泗湾县!

慕青容摸着缠在手臂上的鞭子,“我去泗湾县!”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我跟你一起去。”祁应立刻跟了上去。

“等等!”姜柏深转过身,一字一句道:“青容不能去!”

她是北严军的标志,她不能有危险。

祁应是生是死姜柏深不在乎,若是慕青容出了事情,姜柏深的一切计划都将破产。

祁应一把将慕青容拉到了身边,对着姜柏深用几乎挑衅地口吻说道:“有我在,她会很安全!”

慕青容嫣然一笑,“若真是她,好歹我还替她背了个罪名,若不是她,那还有什么可怕的?”说完拉上祁应直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