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 作者:朱砂

文案

曾几何时,齐峻极其讨厌“国师”这种生物。在他看来,所谓“国师”,无非是些趋炎附势、为了利益装神弄鬼的小人罢了;他甚至觉得,这种生物天生就是来与他作对的,至少,若没有那位与贵妃勾结的国师真明子,他,以及他的母后日子都会好过得多。所以,在他初遇知白这个神棍的时候,他还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竟然也会需要一个国师,而且还是这个第一次相见就把他送去喂蛇的混蛋…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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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真明子为了自身前程,勾结贵妃陷害太子,逼迫太子齐峻请命西南,迎接祥瑞星铁回朝供奉。齐峻一直觉得所谓“国师”,无非是趋炎附势、为了利益装神弄鬼的小人,直到他在迎接祥瑞的路上遇见知白这个神棍。齐峻没有想过知白竟然是自己的福星,自己有一天也会需要这个人… 这是一篇围绕着“国师”

这个尊称字眼而展开的宫斗文,在普通的宫廷侯爵题材中加入神怪元素,新颖的故事设定让读者耳目一新。作者文笔流畅自然,从不在一点做过多的赘述,使得故事情节张弛有度、环环相扣,尔虞我诈的宫斗令读者欲罢不能。

第1章 交锋

大盛朝安平十二年七月,皇宫,含英殿。敬安帝靠在榻上,伸出一只手倚着靠枕,让御医诊脉。

“陛下圣体康健,只是忧劳国事,肝火郁积…”御医不敢抬头,只敢看着敬安帝长长的、绣着五爪金龙的黑色衣摆。本朝尚水德,衣饰以黑色为贵,敬安帝的袍子是染成正黑色的软缎,上头金线刺绣飞龙,四周衬以五彩祥云,华贵非常。

“又是老一套…”敬安帝不悦地皱起眉头。他今年尚未满四旬,看上去面色红润头发乌黑,正是春秋盛年,但若细看,便觉他面色红得有些不太健康,双目虽还明亮,神情却似有些亢奋。

御医低头无语。其实他极想说敬安帝并非肝火,而是服食金丹太多,体内虚火极旺,加以房事频繁,阴虚火盛,身子瞧着健旺,其实里头已经虚了。但他不敢——敬安帝旁边坐着的,可就是献上金丹的国师真明子。

“陛下——”真明子含笑欠身,“陛下服食金丹已有时日,圣体自然康健无虞,御医无药可下,也难怪要为难了。”他满头白发如银一般,脸颊却红润如婴儿,据他自称已有一百六十岁,仍旧牙齿齐整耳聪目明,宫中都呼为老神仙。他身上穿的袍子也是黑色软缎所制,上头绣着鹤鹿同春的图案,虽然颜色清素,但绣工之精致不在敬安帝的衣袍之下,可见其在宫中地位。

御医却忍不住从眼角狠狠剜了真明子一眼。金丹金丹!真明子吹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可人体血肉之躯,本是食五谷而生,金丹皆是金硫铅石之类重坠之物,久在肠胃之中,如何承受得住?偏偏敬安帝笃信神仙长生之术,封真明子为国师,事事听从,他小小一个御医,如何敢多说呢?只能开些清热祛火之物,减一减那金丹的焦热之气罢了。

敬安帝听了真明子的话,脸上露出笑容来:“有国师在侧,朕无忧矣。既如此,也不必开方了。”

真明子点头笑道:“贫道近日所炼一炉金丹将成,三日之内呈与陛下,陛下可按时服用,保陛下圣体康健,延年益寿。”

御医再也忍不住了,向前膝行一步:“陛下,金丹皆为金硫铅石所炼,虽——虽能精进神仙之道,然急于求成,怕也会有损圣体,陛下还应谨慎服用——”

他尚未说完,敬安帝已经沉下了脸:“胡言乱语!还不快退下。”

御医把心一横,大声道:“陛下,国师所炼金丹皆用金屑雄黄丹砂之类,《医经》有云,金性本刚,久服伤肌理;丹砂——”

这下真明子也阴了脸,并不看御医,只是起身对敬安帝单掌一立:“无量寿佛,金丹成道,心诚则灵,若陛下有所疑虑,贫道即便离去倒也无妨,只恐诋毁神仙,招致天谴——”

他话犹未了,敬安帝已经一迭连声地道:“拖下去!将这大胆罪人拖下去,立刻斩首示众!”

御医面如死灰,索性也不挣扎,任由两个中人上来将他拖向殿外,一路拖到殿门处,两个中人突然停了下来,御医半闭着眼睛,眼角瞧见一片绣着银线海水江牙和三寸团蟒纹样的黑色衣摆在自己身边停住:“这是怎么了?”

“太子殿下。”两个中人赶紧伏身行礼,“此人诋毁国师,陛下着令立刻斩首。”

“哦——”太子微微颔首,“且慢行刑。”

御医心里生出一丝希望,睁开眼睛看着太子进了内殿,便听敬安帝怒声道:“诋毁国师,其罪当诛!”

太子的声音清清朗朗地传出来:“父皇息怒。御医两代侍奉内廷,如何敢任意诋毁国师?只是他一介凡夫俗子,并不能如父皇般有齐天之福,得以窥见神仙之道,才有这般无知言论。天道向善,不知者不罪,国师修行之人,自也不会与无知之人多做计较。且父皇寿诞将近,自以不见血光为宜。此等人无知如蝼蚁一般,杀之无益,倒不如赦了,也可教他亲身宣传父皇宽仁,国师仙量。”

敬安帝似是被那句“齐天之福”平息了些许怒气,只道:“太便宜了他!还要看国师肯不肯饶他!”

太子含笑道:“儿臣听闻,聪明正直,是谓神明,慈悲恺悌,斯为仙道,国师修神仙之道,乃天人也,自然心怀慈悲,素日生草尚且不履,何况人乎?御医虽有不敬之罪,不过亿万生灵中一蝼蚁耳,蝼蚁之鸣虽噪,天听岂计较之?不过念其无知,一笑置之耳。”

真明子微微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太子摆了摆手,跟着他的中人便从内殿出来大声道:“国师仁慈,恕你冲撞之罪,着夺去官职贬为平民,逐出京城永不录用。”躺在地上的御医劫后余生,只觉得浑身都软了,强撑着起来谢恩,便被两个中人拖了出去。

直出了殿外,一个中人才小声道:“你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说国师的坏话——唉,算你运气好,快回家去吧。”倘若今日太子齐峻晚来一刻,只怕御医的人头此刻已然落地了。

御医苦笑道:“为臣者忠,为医者慈,这有话,我不能不说啊!”

另一个中人叹道:“有国师在,你岂不是老虎头上拍苍蝇?快回家去吧,今日逃得一命,赶紧收拾东西离开京城为好。”

御医心里明白,拱手谢过了两个中人,转身便走。没走几步,就见方才太子身边那个中人冯恩从小路上拐了过来,见了御医便道:“殿下着咱家来传几句话——大人着实忠心,殿下日后必不会忘了大人。”

御医心中感激莫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内监大人代草民向殿下叩谢救命之恩。”

冯恩连忙将他扶起来,压低声音道:“殿下还想问问,陛下的圣体…”

御医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低声道:“陛下服食金丹等烧胀之物,又频行房事,圣体已然——若再服那虎狼之药,只怕——只怕——难出三载!”

这就是说,敬安帝只怕活不过三年!想到敬安帝今年尚不到四十岁,冯恩也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忙咳了一声道:“大人方才说什么?咱家怎的没听见?”

皇帝的身子是何情形,本是要保密的,即便是太子也不能随意查看皇帝的脉案。御医今日说出这几句话来,本人固然已经是砍头的罪了,就连太子也有图谋不轨的嫌疑。御医心领神会,忙道:“草民说自己年老衰朽,只怕活不了几年,日后再不能侍奉陛下和殿下,就此拜别了。”跪下朝着含英殿的方向又磕了个头,起身踉踉跄跄出宫去了。

冯恩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忙忙地回到含英殿,悄没声息归到内殿门口一排中人里头站好,便听内殿里头敬安帝道:“不知怎的,朕这几日总觉得腹中烧灼,不时还有些绞痛,这是何故?”

真明子道:“无量寿佛,果然如此。十日前,贫道在道观飞楼上夜观天象,见大星自北向南飞坠,三日前,西南有急报似有地动,正应在此。”

敬安帝这些日子身子都不大舒服,奏折也只是随意浏览一二,余者多由丞相代为批拟,听真明子这样说,一时记不起什么西南地动,不由得转眼看了齐峻一眼。齐峻面露思索之色,片刻躬身道:“回父皇,儿臣隐约记得前日西南是有奏报,言西南山中有地动之感,但山外房屋不摇不震,似是并未成患。”

敬安帝眉头一皱,斥道:“前日的奏折,你此时便不记得了?什么‘隐约’‘似是’,国家大事如此不用心,如何做得国之储君!”

齐峻低头听训。这内殿里三个人,两个都坐着,唯有他这个储君要立着听训。若是只有敬安帝在场,那父子二人倒也不算什么,偏生真明子也在,敬安帝这番训斥就是极不给齐峻留脸面了。且他自己身为皇帝,连奏章都不阅览,太子只是协同处理国事,能答得出来反要被训斥,真是令人不知如何辩驳得好。就连在旁边伺候的小中人也忍不住把头埋得更深,不忍看见太子殿下此时的神态。

待敬安帝训完了,真明子才笑道:“陛下也莫太苛求了,殿下今年才不过十八岁,少年人,不知国事重要,难免心里疏忽些也是有的,倒是陛下不要分太多国事压在殿下身上才好。”这番话简直就是在说太子年轻不足以任事,只差直劝敬安帝别让齐峻帮着处理国事了。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齐峻的脸色,却见这个年轻人低眉端立,脸上只有恭顺之色,竟无半点怒容,不由得心里暗自警惕,又盘算起来。

敬安帝怒气未消,冷笑道:“都十八岁了,眼看便可成家立业,还不知国事要紧,这储君做来何用!国师也不必替他说情,如今你不必上学,怕是忘了打板子是什么滋味了罢?来人!把太子拉到外殿,打他二十板子长长记性!”

殿内中人都相顾失色,敬安帝的贴身中人王瑾嘴唇蠕动想劝几句,瞥见真明子眼中含笑,到底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对旁边两个中人使了个眼色,两个中人便上来将齐峻架了出去,按倒在外殿长凳上,拿过漆着红漆的竹板,一五一十地打起来。

真明子捋了捋颌下三绺长须,笑道:“陛下教导太子,真是一番苦心,想来太子经此一事,今后必定精醒惕进,再无懈怠的。”

敬安帝听着外头噼噼啪啪的声音,哼了一声:“都是被皇后宠坏了!”说完略觉失言。皇后为天下之母,与他这个皇帝乃是一体,不管怎样都要给些尊重的,当下将话题转开,“方才国师说到西南地动,与朕的身子有何关系?”

真明子正色道:“陛下可知,我盛朝国土之上,有一条龙脉!”

龙脉二字说出来,敬安帝顿时精神一振。自古以来,说到皇家气运就要说到龙脉,但具体这龙脉在何处,反正前朝是从来没有找到过。

真明子抬手指着含英殿墙壁上张挂着的那幅地图:“陛下请看,这龙头居于东北,龙尾伸于西南,京城,便在龙心之处啊!我盛朝自前朝余气中得天下,绵延数代气运不歇,皆因迁都得风水之故!前朝都城看似在中原腹地,却是将龙脉一截两断,而我朝迁都至龙心之处,便尽得龙脉之气运,可保我朝千秋万代,绵延不绝!”

他这一番滔滔不绝,听得敬安帝面带微笑,不过到底是惦记着自己的身体,只跟着附和了两句便问道:“可是朕的身子…”

“龙脉,既是国运,又是天子之运啊!”真明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敬安帝,“西南地动,动的是龙脉之腹,陛下是真龙天子,自然圣体也有感应。”

敬安帝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皱眉道:“那西南为何地动呢?”

“方才贫道已说了,十日前,有大星飞坠西南。此星为天外之物,坠地撞击方有疑似地动之状,也是这天外之星撞击龙脉,陛下才有圣体微恙。”

“如此说来,难道是上天对朕有什么不满——”敬安帝不由得皱起眉头。

“非也,非也!”真明子不防敬安帝会想到天谴上头去,忙道,“此星坠地化为铁,此铁乃是极稀罕祥瑞之物,乃是上天赐于陛下的。只是上天之物,乍然承之,纵然是龙脉也会有所损伤。只消将此星铁寻回供奉宫中,不但龙脉之损可修复,还会给我盛朝带来无上祥瑞!”

敬安帝复又听得眉飞色舞起来:“既如此,朕着即令人去西南迎归祥瑞!”

“陛下且慢。”真明子连忙阻止,“这星铁,坠地之时尚且要龙脉以腹相承,若派等闲人去,莫说迎归,只怕连寻都寻之不见哪。”

这话敬安帝倒是听得明白,不由皱眉:“难道要朕亲自去寻不成?”西南连绵万山,纵然知道何处地动,入山去寻一块不知什么模样的星铁,也非朝夕之功,他这个皇帝如何能离开京城这么久?

“这倒不必。”真明子微微一笑,“陛下的皇子们亦是龙子,身上亦有龙气,皆可相迎的。”

此时外头的二十板子已经打完,行刑的中人都是得了嘱咐的,手下有分寸,瞧着打得鲜血染衣,其实筋骨未动,只消卧床数日便可行动无虞。不过皮肉之伤最痛,齐峻忍着一声未出,额头已经冷汗滚滚。两个中人上来小心将他架了起来,扶去内殿谢恩,齐峻虽然疼得脸色发白,仍旧向自己的贴身中人使了个眼色,那中人便从袖子里摸出几颗金豆子,不动声色地给行刑的中人各塞了几颗。

敬安帝正思索该派哪个皇子去西南寻星铁,便见齐峻被人架了进来,顿时眼前一亮:“你——”话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说起来,他有六个皇子,其中三个都满了十五岁,但远去西南迎归星铁这样的大事,还是齐峻这个最年长的太子去,最为名正言顺,也最令他放心。可是齐峻刚刚挨了二十板子,这时候叫他去西南…

“依贫道看,西南迎归星铁乃是国之大事,太子一则年长稳重,二则为国之储君,此事,还是太子殿下前去最为合适。”真明子倒开了口,似笑非笑地看着齐峻,“只是怕殿下不堪伤痛…若实在不行,长幼有序,该派二皇子前去。”

第2章 宫斗

真明子这话出口,旁边站着的中人王瑾心里就咯噔跳了一下。

敬安帝的六个儿子里头,齐峻是中宫皇后所出,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六岁上敬安帝登基,他就封了太子,到如今已经在东宫住了十二年了。可是皇后却一直与敬安帝夫妻之情平平,反倒是当初在王府时的侧妃安氏得宠,受封贵妃,不但生下了二皇子齐嶂,前年还生下了六皇子齐岳,可算是宠冠后宫。这二皇子齐嶂,年纪只比齐峻小一岁,生得酷似敬安帝,七岁就能做诗文,敬安帝曾亲口呼为神童,说过“此子肖朕”的话。因此他虽然排行第二,又是庶出,可如今在宫中的地位直逼太子。倘若这次去西南迎归祥瑞的事没有派太子而是派二皇子去,那…王瑾不敢往下想了。他虽是伺候敬安帝的中人,可是打从王府出来的,知道当初的王妃、如今的皇后娘娘是个最忠厚老实没用的人,而贵妃娘娘却精明利害。从皇家正统来说,他当然是推崇太子,就是拿做奴才的心理来说,也愿意跟着个宽厚的主子,并不愿意摊着那厉害无情的。

“儿臣愿去西南。”齐峻咬着牙跪下去,“这点伤并不碍事,父皇只是要教导儿臣,并不是要打死儿臣,何况国家祥瑞事大,岂能因儿臣耽搁?只是迎接祥瑞,想来也要择个吉日启程,还要让钦天监算个日子才好。”

这话说到了敬安帝心坎里,不由得点了点头:“你说的是,自然要仔细择个吉日,方是敬重上天的意思。”

真明子早料到齐峻要争这件差事,必然会说自己的伤不碍事,他本来准备借着这个话挑动敬安帝,说外头的中人们行刑敷衍了事。可是齐峻把敬安帝搬出来,他若是非要让中人们把齐峻打个好歹,岂不是说敬安帝有心打死自己儿子?这句话只得咽了下去。正想换句话让齐峻明日就带伤出行,齐峻又搬出钦天监择算吉日,且敬安帝还极赞成,把他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噎了下去。

这一下噎得是相当难受,真明子的神仙风度也有些维持不住,有些阴沉地向齐峻看了过去。齐峻却也在这个时候抬起了头,双眼犀利地在敬安帝不注意的地方回视真明子,四目相对,几乎能溅出火花来。

敬安帝却是半点不曾注意,看见齐峻跪在地上有些打晃,便摆手道:“你回去罢,将伤好好养养,待钦天监择了吉日就出发去西南。”

敬安帝定下了出迎的人选,齐峻应了一声,也就在冯恩的搀扶下起身退出了含英殿。外头两个东宫的小中人早听见了里头的动静,等得望眼欲穿,见齐峻出来,连忙上前搀扶。忽听有人笑道:“大哥这是怎么了?”一人自垂花门外走进来,身上着玄色长袍,规制与齐峻略似,只是绣的银色团蟒花样只有一寸见方,正是二皇子齐嶂。

齐嶂相貌极似敬安帝,斯文白净,穿玄色衣裳格外显得面如冠玉,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是一派的风流隽雅,不但最得敬安帝宠爱,在后宫中也有“玉人”之称。齐峻肤色微黑,穿着玄色便显得面色更加沉黯,此时兄弟两个面对面站着,更是相形见绌。齐峻神色不变,只是站直了身子,淡淡道:“二弟不在北宫读书,怎的这时候过来了?”

北宫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皇子们无论嫡庶,皆在六岁入学,直到能入朝堂听政才不必再去北宫。按本朝规矩,太子年满十五岁便可入朝听政,其余皇子却要二十岁及冠之后才有此资格,齐嶂虽是敬安帝最宠爱的儿子,又有神童之称,如今也只得拘在北宫读书。叶贵妃为此也向敬安帝进言过,但祖制如此,敬安帝也无能为力。此刻齐峻提起北宫,齐嶂脸上不由就露了几丝愠色,不过随即便掩了下去,笑道:“听说父皇圣体微恙,过来请安。”

含英殿是处置政事的地方,非入朝听政的皇子不能入内,齐嶂却例外,随时都可以过来请安。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彼此各怀心思地笑了一笑,就在含英殿外头分了手。

齐峻的轿辇尚未到东宫,皇后早已得了消息,抹着眼泪带了人过来,一见齐峻蹒跚地由宫人搀扶着进来,顿时泪水如泻,拉着齐峻就哭了起来。

“母后,儿臣并无大碍的,不过是皮肉之伤。”齐峻每日习练弓马,肤色晒得微黑,饶是如此,眼下也能看出疼得面色发白,一面由宫人扶着俯卧在榻上敷药,一面还要安慰皇后,“母后快别这样哭,不过是父皇教导儿臣,被有心人听到又要生事了。”皇后生产时伤了身子,不但后头未曾再孕育儿女,且是终日难离药汤,御医嘱咐不可多思多虑,不可动气伤怀,若是由着皇后这样哭,只怕回头就得再病一场。

冯恩在旁边捧茶端药地伺候着,心里不由暗暗叹息。齐峻辛苦,不单为着贵妃得宠兄弟紧逼,也为着自己的生母实在不怎么争气。

当初敬安帝自己不过是个婕妤生的,生母还早早过世了,虽然排行第三,但继承皇位的希望怕连倒数第三都没有。身份既然低微,自己开府建衙挑王妃的时候自然也挑不上什么名门贵女,还是当时的皇后随便替他挑了个没落伯府的嫡女。嫡女倒是嫡女,可是因着家里没落,也没什么见识眼界,只是模样生得端庄富态,瞧着极好生养,才被皇后挑中的。

王妃入府,倒是很快就有了孕。这一有孕难免不能伺候丈夫,皇后正好要替自己儿子挑王妃,顺手就又替他挑了两个侧妃,这其中,就有如今宠冠后宫的叶贵妃。

说起来,叶贵妃出身比皇后还差得多,父亲当时不过是个小小武官,只是因为生得美貌才被挑中的。可是她运气实在是好,不但因美貌自己得了宠,就连父兄都跟着有了出息,在敬安帝登基之后,叶家更是飞黄腾达,如今叶贵妃的父亲已经做了广西总兵,带着两个儿子在西南手握重兵,俨然封疆大吏了。

相比之下,皇后的娘家却丝毫不能帮忙,虽然按例封了承恩侯,也只是白食俸禄罢了,父亲兄弟,乃至侄男侄女,找不出一个成材的来。就连皇后自己,才能也是平平。就譬如说今日之事罢,打在儿身疼在娘心,皇后心疼是自然的,可是这样痛哭失声的,岂不是在埋怨敬安帝?这若是被有心人传出去,便会说皇后不满皇帝教导太子,对齐峻又有何好处呢?这都想不明白,也就难怪皇后打理后宫都时常出些岔子,以至被叶贵妃拿到了协理六宫之权,生生将宫权分去一半了。

冯恩每每想到这些,都忍不住为齐峻发愁——除了中宫嫡出之外,太子实在没有任何可倚靠的。而叶家在西南——冯恩忽然打了个冷战——西南!那星铁所在之处,不正在西南山中么?虽然未入广西境内,可叶家的势力若想向外伸伸手,实在也是极容易之事。

“若非在西南之地,那妖道又如何会提起?”送走哭哭啼啼的皇后,严峻侧卧榻上,冷笑了一声,“西南群山万重,一块星铁落在其中,岂是那么容易寻找的?若我不去,叶家手下兵卒数万,自然能找出那块星铁,让二弟得这迎归祥瑞的名声;若我去了——”他眼神冰冷,“叶家不但不会帮我找这块星铁,还会——让我永远不能回归京城。”

冯恩不由自主又打了个冷战:“殿下——”他自己想到是一回事,被齐峻这样冷静地说出来又是一回事,“叶家不会,不会如此大胆吧?”

“有什么不会?”齐峻嗤笑一声。他的相貌颇似皇后,只是轮廓已渐渐有了青年男子的深刻,笔直浓黑的眉总是微锁着,带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和深沉,“叶家盼着我和母后死已非一日,这好歹是在东宫之中,你又何须自欺欺人?”

冯恩忍不住道:“其实殿下不去也罢,陛下已经——殿下再熬三年也就…”只要皇后不死,太子不废,一旦敬安帝死了,齐峻便能名正言顺地登基,叶家再怎么折腾也是无用。

“让我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宫里?”齐峻傲然抬起头,“这样缩头缩尾的太子,我不稀罕!何况我若无所为,叶家就会捧着二弟有所作为!三年,夜长尚且梦多,何况是三年!有那妖道在,叶家有的是机会,躲过了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与其坐以待毙,我宁愿起身一搏!”

冯恩低下头去:“奴婢跟着殿下。”

“不。”齐峻断然否定,“你要留在宫中。我出宫虽险,母后那里也未必安然。紫辰殿里都是些不中用的,你留在宫里,替我盯着两仪殿,若是叶氏有什么举动,母后那里还要指望着你。”

冯恩扑通一声跪下:“奴婢誓死也要卫护娘娘!可是殿下——奴婢实在不放心殿下!”

齐峻微微一笑。冯恩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大伴,心腹倚重更比旁人不同,且冯恩机敏警觉,老实说,比皇后身边那个内监总管要有用多了。只是冯恩毕竟是个中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指望他跟着出宫对付叶家的兵马实在是不可行,倒不如留在东宫用处更大。

“母后与我是相关一体,若母后有什么闪失,就等如我有闪失。”齐峻摆摆手,做了决定,“你去钦天监找林副使,让他挑一个离得远些的日子,再挑一个离得最近的吉日——”他稍稍倾身,双眼注视冯恩,压低了声音,“就说,我要封闭东宫斋戒七日,以示虔诚。然后,替我备马…”

冯恩悚然一惊:“可是殿下的伤——”齐峻的意思他明白了,钦天监的林副使曾受过齐峻恩惠,至少在择吉出行这件事上能由齐峻决定。齐峻是让林副使挑出一个较远的日子,然后借口斋戒封闭东宫。如此一来,众人都会以为他是要找借口养伤,而他就借此机会提前出行。钦天监副使挑出的那个离得最近的吉日,就是他出行的借口。

说起来,抛下太子仪仗微服先行,倘若齐峻身上无伤,这委实是个稳妥的法子,可是现下齐峻刚挨了二十板子,纵然行刑的中人手下留情,这皮肉之伤也是实实在在的。此去西南必要骑马,齐峻伤在臀腿,如何坐鞍?

“总有办法。”齐峻淡淡一笑,把头枕回自己臂上,微微闭了眼睛,“总比丢了性命或是被废强得多。你去罢。”当初初学骑射,马鞍磨破了大腿,皇后哭着让他休息,叶贵妃却在敬安帝面前挑唆,说太子是国之储君,若任由皇后娇养,长于妇人之手,非国之福。敬安帝果然大怒,他为了不让皇后被训斥,还不是带伤继续习练骑射?敬安帝是承平之主,重文轻武,最喜欢能诗善文的二皇子,却不知习武更比习文苦,若是真明子以为区区二十板子就能将他打倒,那便是笑话了。

天降星铁祥瑞,太子要代父出迎的消息在一日之内就传遍了皇宫。如此祥瑞,自然一切都要隆重,出行之日尤其要择吉,只是在此关键之时,钦天监正使年老嘴馋,多吃了刚出水的新鲜鱼虾,半夜腹泻不止,只得躺卧在床,不能入朝侍奉,于是择吉的重任就落到了副使身上。副使连夜推算,算出八日后乃是出行良辰,于是太子封闭东宫,决意沐浴斋戒七日,而后出行。

斋戒第三日,皇后所居的紫辰殿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嫔妃们鱼贯而入,向皇后请安。皇后身着玄色绣彩凤的长袍端坐主位,脸上却有些掩不住的愁色。后宫里哪有瞒得住的秘密,太子名为斋戒实为养伤,还有谁不知道?底下的嫔妃们相互使着眼色,都识相地不开口,叶贵妃却轻咳了一声,含笑道:“姐姐今日瞧着气色不大好,可是晚上没歇好?”

皇后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旁边一人便笑道:“想是太子殿下在东宫斋戒,皇后娘娘担忧呢。”

皇后瞥了一眼,认得这说话的是进宫不久的周采女。周采女是叶贵妃宫里的人,自是早早就投诚结了一党的,说这话无非是为了把齐峻被打板子的事拿出来再嚼嚼舌头,顺便下皇后的脸罢了。若是往常,皇后虽然不能拿她怎样,也少不得要给点脸色看,只是今日却毫无心思,在喉咙里哼了一声,便把目光转向了西南边的窗子。

叶贵妃目光便微微一闪。入宫近二十年,皇后的脾气她可算了如指掌:懦弱寡言,却又藏不住心事,对别的虽不上心,太子齐峻却是她的命根子。周采女拿着齐峻说话,皇后虽然挑不出她的错处,却是一定会沉了脸的。老实说,叶贵妃打心眼里看不上皇后这股无能劲儿,别人踩她的脸面,她却只能不痛不痒地甩个脸色,可是今日皇后并无反应,这事儿可就透着不对了。

“姐姐看什么呢?”叶贵妃也飞快地往窗子外面掠了一眼,那里是一小片枫林,这时候叶片只是刚刚泛红,并没有什么好看。

“哦?哦,没有看什么。”皇后将目光收了回来,不过片刻之后,她的目光就忍不住又溜过去了。

底下的嫔妃们大部分都低头喝茶,周采女却笑道:“太子在东宫呢,皇后娘娘怎么直看南边,莫非太子没在东宫斋戒,倒在南边?”

皇城南边紧边角上是御医院,周采女这话,其实是讽刺太子偷偷求医问药去了,皇后却有几分慌张,连忙将目光收回来:“胡说!太子自然是在东宫,去南边做什么?如今也还没到日子!”

自打东宫闭宫斋戒,冯恩就时常打着替太子请安的旗号往皇后宫里跑,其实是怕皇后这里露了破绽。今日他处置东宫事务略晚了一刻,刚进紫辰殿就听见皇后这话,顿时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忙冲当值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便提高声音替他通传,冯恩趁着势就走进去给皇后跪下:“奴婢替太子殿下向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叶贵妃似笑非笑地坐在那里:“殿下斋戒着还不忘叫人来向姐姐问安,真是孝顺。不过东宫这样进进出出的,怕是不够虔诚吧?”

冯恩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方寸地面,恭恭敬敬地道:“殿下纯孝,每日都要知道皇后娘娘大安才肯安歇。至于斋戒之事,天上无不忠不孝的神仙,虔诚与孝道,也并不相悖。”

叶贵妃嗤地笑了一声:“好个能说会道的奴才,真不愧是东宫使出来的。”说罢,施施然站起身来,“坐了这半晌,瞧着姐姐脸色也不甚好,妹妹就不多打扰了,这就告退。”领着宫女扬长而去。

叶贵妃一走,其余嫔妃们自然纷纷跟着告退,皇后便往椅子上一靠,叹了口气:“天天应付她们,真是累死人了,殿下这会子也没个信送回来?”

冯恩恨不得上去捂住皇后的嘴。虽说这屋里都是皇后的心腹,可是这些话能不说就不要说出来才好。想到刚才皇后被周采女一句话就说得慌了神,再想到叶贵妃那精明的目光,冯恩只觉得心直往下沉——但愿老天有眼,别叫叶贵妃起了疑心,更别叫叶家人找到了太子的踪迹才是…

第3章 泥猴

西南之地,群山连绵,深林密树,正是一年里最闷热不堪的时候。

齐峻拖着发木的腿爬上一片斜坡,再也支持不住,扶着树慢慢坐倒在地。用布条捆紧的伤口处已经流出了脓水,又湿又热的地方,伤口败坏得都比外头快些。

一阵轻风掠过林间,齐峻硬生生地打了个冷战,他知道自己在发烧,身上发寒,嘴唇却一道道地裂着血口。可是水囊和药囊都已经空了,山中的草木倒是富含水份,只是他不敢随意食用。

一条蛇从身边爬过去,齐峻握紧了短刀想扎下去,可是他视线已经有些涣散,这一刀扎偏了,那条蛇飞也似地从草间游走,一眨眼就不见了,倒是齐峻用力过猛,整个人都仆倒在地上。

脸贴着湿润的草地,齐峻苦笑起来。他带着杖伤轻车简从离了京城,却在进入西南山区的时候被伏击,看来,他提前离宫的消息还是没能瞒到最后。自然,这一路上他早已想过行踪泄露后的对策,可是饶是他机关算尽,也算不到这山里会有一只老虎在等着他,虎是被他搏杀了,可是马已经被扑倒毙命,他腿上也被虎爪抓伤了。眼看着今天若是再走不出这片山,恐怕他就要跟这头老虎一样,命尽于此了。

身上渐渐的更冷起来,可是喉咙里却像有团火在烧着。齐峻把嘴唇贴在湿润的草叶上,有些后悔没有割几块虎肉或马肉带着,生肉固然难以下咽,但至少能有些水份。可是这会儿——他微微闭起了眼睛——他甚至已经没有体力再走回去割肉了。

不知过了多久,齐峻有些迷糊的意识忽然微微清醒了些,就在他旁边的那棵大树背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靠近。齐峻卧在地上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睫都仍旧半垂着,只是握着短刀的手指收紧了。

他最先看见的一只脏兮兮的手,指甲里都满是泥土,但确实是人的手。这只手先是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接着又凑到他口鼻处试了试。齐峻屏住呼吸,片刻之后,这只手收了回去,一个泥猴儿从树后爬了出来。

说是个泥猴儿绝对不是言过其实,爬出来的人看起来像是个半大孩子,身上一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宽大袍子,下摆被撕得七零八落,歪歪的发髻用一根剥了皮的树枝盘着,上头除了泥土之外还落着草叶,脸上更是黑一道绿一道,仿佛刚在泥潭子里打过滚的小猪,只剩眼白还是干净的。

泥猴儿从大树后面出来,先把齐峻仔细看了几眼,嘴里小声嘀咕着:“死了…冒犯冒犯,我只取你一点干粮,日后替你多念几卷经便是…”说着,伸手就去解齐峻腰上的干粮袋。他刚把干粮袋扯开一点儿,齐峻蓦然睁开眼睛,一把就扣住了那细瘦的手腕。

“哇啊啊啊!”齐峻“炸尸”吓得泥猴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像被开水烫到的青蛙一般扑腾起来,伸手想去后腰上抓什么东西却抓了个空,“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恶灵退散!”

齐峻紧紧扣着泥猴的手腕,冷眼看着他又念又比划。折腾了半天,泥猴大约是发现怎么也挣不开齐峻的掌握,终于喘着气停了下来。两人四只眼睛互瞪了片刻,还是齐峻先开口:“你是什么人?”

“啊!”泥猴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你,你不是恶鬼啊!吓死人了。”

“你是什么人。”齐峻皱着眉头又问了一遍,“看见伤者不施以援手,还要趁火打劫!”

“哎,是你先闭气骗我的,我还当你是死人呢。”泥猴振振有辞,“你死都死了,我还能施什么援手?既然你死了,那干粮也没用了,不如拿来活了别人,还能修个来世之福呢。”

齐峻微微竖起了眉毛:“我在问你,你是什么人,跑到这深山里来做什么!”这小子猎户不像猎户,樵夫不像樵夫,油嘴滑舌,口音也不像西南这边的人,跑进山里来必然别有所图。齐峻上下打量着他,忽然伸手一扯,泥猴破烂衣摆下面遮盖的一个布袋就被他扯在了手里,袋口并未扎紧,露出几片草叶,散发出一股混合着泥土的药味:“你是采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