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峻又惊又喜:“你想通了?”知白入京是为了星铁,等到进宫之后与叶氏一派为敌也是不甚情愿,若不是他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只怕知白宁愿缩在观星台里抱着星铁过安生日子。如今他自己想通了,自然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怎能不让齐峻惊喜?

“只是——”知白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殿下也看到了,我若要阻止这些人骨肉分离,就要送陛下去月宫一游。”

“怎么?”齐峻没明白他的意思,“这也是有损修为之事?星铁不能弥补么?”

“我并非此意。”知白的眉头仍旧紧紧皱着,“前因而后果,我不坐视国师出海,才有陛下去月宫一行。欲坏他人之果,已变今日之因,遂有后日之果。殿下随陛下登月,只怕未必是好事。”

齐峻被他因因果果的又绕糊涂了,只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话,便道:“齐嶂若去,我不能不随行,否则又不知他要对父皇说些什么,恐怕还会对你不利。此时胜券已在望,万不能功亏一篑!不过是去月宫,难道还有什么险厄不成?”

知白抬头看着他,叹了口气:“我看不清楚。殿下命数已起变化,未来已非我能知了。”

齐峻站了起来,挺直身子傲然道:“我早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无论未来有何变化,我既作了,便能承担!”

知白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齐峻。过了年,齐峻已然一十九岁,正是将由少年而至青年之时,少年人的锋芒还在眉宇之间逼人地闪烁,青年人的坚定便已渐渐从目光中浮现了出来。本朝的水德实在并不适宜他,连同那纯黑的衣袍都似是一种束缚,齐峻本人便似是一簇火苗,无时无刻不在燃烧和跃动,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逼人的热量。这份咄咄逼人,其实是为一个惯做上位者的父亲所不喜的——没有一个皇帝会喜欢有人正在逼近他的宝座,哪怕是未来的储君。

“殿下,这大位——”知白话说一半,又压住了。

但齐峻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大位,我非得不可!若不得大位,我与母后俱无生路。但若得此大位,我治国理民,必胜于齐嶂!”

知白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低下了头。

这一夜行宫之内其实没有人睡得好。敬安帝与两位皇子的住处被重重侍卫保护,固然有无数人因关切着皇帝今夜是否能梦游月宫而不能成眠,当事人自己,也一样是紧张兴奋不已。

齐峻初时还怕自己会难以入眠,谁知和衣而卧才片刻,便听见外头知白连声唤他,急忙起身开门出去。才跨出门槛,便见面前一望无际竟是波涛万顷,知白便立在沙滩上点手招呼他。齐峻连忙回头,只见行宫的花园房屋都无影无踪,自己哪里还是站在卧房的门口,竟是不知何时已立在海岸之上,这才猛然醒悟:“这,这是已在梦中?”

“正是。”知白微微一笑,“三人同卧,想不到倒是殿下入梦最快。哦,陛下也到了。”

齐峻回头看去,果然是敬安帝漫步而来,边走边环视周围,满面讶然之色,见了知白和齐峻站在前方,开口便道:“仙师,这——这便是梦中?”

“是。”知白含笑问道,“陛下可有什么感觉?”

“感觉?”敬安帝活动一下手脚,“似是——轻快了许多。”他身子已经淘虚,虽然平日里药膳金丹进补,看起来像是十分强健,但行走之间总有些滞涩之感,虽不足为外人道,却是自己有所感觉。然而此刻他行走之时,举手投足都全不着力,如同御风而行一般,飘飘然有凌云之感,不由得大为惊异,转向齐峻,“峻儿有何感觉?”

齐峻躬身道:“觉得像是在飘行一般,似乎足不履地。”

“对对,正是如此!”敬安帝惊喜莫名,连连在海岸上来回走了几趟,才想起来问道,“嶂儿为何还未到?”

知白叹了口气:“二殿下尚未能入睡,贫道唤不到他。”

敬安帝眉头一皱:“朕与峻儿都已到了,为何偏他这般晚?”

知白干咳了一声:“这——陛下心思纯净,故而易于入梦…”

齐峻略略一怔,看了知白一眼。知白这话听起来像是捧着敬安帝,实则是抬高齐峻,贬低了齐嶂,尤其白日里还有不知是真是假的仙山出现,知白在这时候说齐嶂心思不够纯净,很难不让人引起各种联想。说起来,知白还真是头一次这样阴叶氏一党的人。

敬安帝的眉头也皱紧了些,他一心想快去月宫,便有些等得不耐烦起来,又踱步片刻,仍不见齐嶂前来,便没了耐心,决然道:“既是如此,想来是嶂儿无此缘分,我们走罢。”

齐峻心中也不由得一喜。敬安帝素来说齐嶂“颇肖于朕”,如今在求仙这事上竟说齐嶂没有缘分,这可是难得之事了。

知白脸上神色不变,点头道:“想必二殿下日后自有缘分。此时月已近中天,确是不宜再拖延,陛下请随贫道来吧。”

敬安帝跟着他,见是一直踏着沙滩向海边走,不由得诧异道:“仙师这是去何处?”

知白笑了一声,已经走到水边,随手拔下头上发簪向空中一抛。他自入宫后,敬安帝见他衣食简朴,委实没什么可赏赐的,便赐了他一根白玉簪子。这簪子倒是好东西,羊脂白玉质地无瑕,还是前朝的古物,知白得了之后颇为心爱,一直用着。此时一抛出去,簪子在月光下翻转,闪过一道银光,这银光原是一线,一闪之后迅速拉长变宽,转眼之间,一道白玉桥梁凭空出现,如长虹一般,一头垂到知白脚下,另一头直伸入夜空,远远望去,竟似是通往中天那一轮圆月的!

敬安帝惊喜莫名,半晌才能说出话来:“这,这是——仙师真是神术!”显然这道白玉桥梁,就是通向月宫的路了。

“陛下请。”知白举步踏上玉桥,衣袂在风中轻轻飘过,微一欠身,说不出的仙风道骨飘逸脱俗。敬安帝虽然见过他为皇后延寿的神术,但因之后知白再未做过什么异于常人之举,并不似真明子时常故弄玄虚,故而虽然给了个仙师的封号,心中却一直不曾真正将知白当作什么神人,直到此时才觉得敬畏莫名,破天荒地竟不敢走到他前头去:“还请仙师引路。”

玉桥十分宽阔,便是三人并行也足够,只是两边并无栏杆,待走到半空中,往下俯视便是黑沉沉的波涛,便是齐峻也有几分头晕,只得规规矩矩走在桥梁正中,不敢再往下看。

这桥看着极长,但真走起来却也很快,三人默默走了盏茶时分,便觉得那一轮圆月变大了许多,仿佛近在咫尺的模样。月光如银,灿烂不可名状,远远瞧着还觉柔和,走得近了竟也有些似日光一般令人不敢逼视。不过若眯着眼睛看过去,便隐隐可见那一团银光后头仿佛是有无数亭台楼阁模样。

第18章 月中

“那便是广寒宫?”敬安帝到了此时,四周万籁俱寂,说话声音也不由得放得低了。

“并不是。”三人中唯有知白从容不迫,仿佛不是走在通往月宫的路上,而是走在皇宫的花园里一般,“月中有八万二千户,那里是他们居住之处,若说广寒清虚之府,还在月中更上一重天。陛下今夜应能看到,但是否进得去,此时却未可知。”

“月中有八万二千户?”敬安帝不由诧然,“只听说月中有广寒之宫,千年之桂,有素娥玉兔,以及斫桂之吴刚,何以还有八万二千户,难道全是素娥所御的仙子不成?”

知白笑着摇了摇头:“陛下不知,月乃七宝合成,其势如丸,因为日影所灼,故而有由圆而缺之相。若任由日光灼之,便会销蚀殆尽,故月中住有八万二千户,操斧斤修之,便有自缺而圆之相。今夜十五,月相至圆,便是这八万二千户劳作完毕,自十六至三十日,便是休憩之时,则月受日影所灼,又要自圆而缺了。”

这番话真是闻所未闻,不只敬安帝听得瞠目结舌,就连齐峻这样不信神佛的人,如今脚踏玉桥行在夜空之中,一轮圆月又是伸手可及,也不由得听进去了,都怔怔地看着他。

知白看看两人满脸的惊诧,微微一笑,忽然抬手一指前面:“陛下请看!”

敬安帝一转头,只觉眼前银光大盛,一瞬间竟是什么都看不清楚,正踏出去的一步便不由得虚了,只觉脚下一空,想到自己此时身在高空之中,顿时一个踉跄。不过只晃了一下,脚下便又踏到了实处,眼前银光倏然淡去,再看时三人已不在桥上,脚下却是一条小路蜿蜒向前,前方有树木山石,再远处隐隐有楼阁之属,竟是另一处天地了。回头看去,玉桥已然消失不见,背后黑沉沉一片不见来路,迎面一阵轻风吹来,带着桂花的甜香味,吸入胸中顿时神清气朗,不由得问道:“这才二月中,怎的会有桂花香?”

知白笑道:“月中桂与人间桂花不同,四时常开,只在中秋结子。前头便是桂林,陛下自然嗅到花香。”

“月中桂树难道不是只有一棵?何以会有桂林呢?”

知白一指头顶上:“吴刚所斫桂树系万年月桂,确是只有一颗,种在广寒清虚之府,还在一重天上。此地桂林,皆是那颗桂树落下的桂子生长而成,多年结而成林。”

几人说着话,已经顺着小径走出去长长一段路途,果然前方皆是错落的桂树,大小不一,但都开着浅黄色的小花,甜香之气沁人心脾。敬安帝深深吸了几口,感慨道:“人间桂花虽甜,味浓却又嫌腻,这月中桂却是香气愈浓愈见清爽,真是异品。”忽发异想,“若是折一枝带回去种在后宫花园之中,岂不是好?”

知白笑道:“人间土地瘠薄,月桂种之不生。每年中秋之时,吴刚斫桂,也有震落的桂子落入人间,皆未见生长,可见月桂不属人间,陛下怕是折不到的。”

敬安帝有些不服气:“便是种之不生,带一枝回去闻几日香也是好的,何以朕连一枝桂花也折不到?”说着,便亲自走下小径,去旁边的桂树上折枝。不过他刚刚走到树下,便一脚踩在个什么软东西上,脚下忽然哎哟一声,树影之中倏地坐起个人来,右手抱了左手雪雪呼痛:“什么人!”

月光外照,进了月中反而淡了许多,因此敬安帝实未发现这树下居然还躺了个人,大吃一惊之余连忙道:“实是抱歉,并不知君躺卧在此,冒犯了。”这月中之人必是神仙之属,故而他开口也极是客气。

那人打了个呵欠,伸个懒腰,从树影里站了起来:“是某一时倦眠于此,无妨。”

敬安帝借着月光仔细瞧着此人,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看起来并无什么特异之处,身上穿着白色布衣,还挽着袖口,地上扔着个包袱,显然是他方才枕的。只是那包袱的白布与他身上的布衣一样,都泛着隐约的银光,虽然在地上躺卧过,却洁白得不沾半点尘泥。敬安帝仔细看过,越发觉得此人不凡,便含笑道:“君何以疲倦至此,竟就地躺卧?”

那人将包袱捞起来,闻言便上下打量敬安帝一番,面露惊讶之色:“阁下竟是人间之人?”

“君好眼力。”敬安帝对此人又多一分敬畏,“朕是人间天子,趁月圆之时来广寒一游,不知君是何人?”

那人便将包袱往手臂上一挎,抱拳对敬安帝行了一礼:“原来是人间天子,某失敬了。某乃月中八万二千户修月人之一,今日修月完毕,正要回去歇息,因太过倦累故躺卧于此,不想得见人间天子,也是缘分。”

敬安帝听他的说法恰与知白方才所说印证,心中再无怀疑,笑道:“确是缘分。朕欲至广寒清虚之府一观,不知该往何处走?”

那人抬手指着前方道:“广寒宫尚在一重天以上,天子自此而行,自然便到。”瞧了一眼敬安帝脚下,略略迟疑一下便道,“天子脚力只怕不足,既遇了某,也是有缘之故——”解开包袱,拿出两个小包,“此为玉屑饭两裹,送于天子食之,脚力自强。”

这两个小包一拿出来,敬安帝便嗅到浓郁的桂花香气。这叶包竟是桂叶,但敬安帝从未见过如此宽大如同荷叶般的桂叶,知是异种,连忙双手接过。悄眼看去,那人包袱之中原来是些斧凿之类,但颜色均洁白无瑕,竟像都是美玉做成。

这布衣之人将两个叶包送出,便向敬安帝一拱手,拎了包袱转身便走。也不见他脚步如何轻快,但三五步后走入树荫之中,便霎时没了踪影。敬安帝知道遇到异人,赞叹半晌,这才打开手中叶包。

绿叶所包之物乍看像是一团米饭,用手轻轻一捻才发觉竟是一粒粒玉屑,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散发出一种有别于桂花的香甜气味。敬安帝看了一看,有些迟疑:“这——可食么?”虽说他服食金丹,但那都是炼过之物,这样一粒粒坚硬的东西,却是不敢随意往肚里吞。

知白这时候才走过来,看了一看便笑道:“恭喜陛下有缘,这月中玉屑饭,食之虽不能长生,却也强身健体,百病全消。”

敬安帝闻言大喜,看看这里有三人,便将一个叶包递给齐峻:“峻儿与仙师分食罢。”自己将手中另一个叶包凑到嘴边,试探着咬了一口。

那玉屑捻着坚硬如石,含入口中却立时柔软,与普通糯米饭团相似,其味却格外清甜,还混合着桂花香气。敬安帝不由得吃了一口又是一口,转眼见齐峻拿着那包玉屑饭面有异色,不由得问道:“峻儿怎的不食?”

齐峻却是实在吃不下去。这叶包一打开,他便觉得一股腻人的甜香中夹杂着馊味扑面而来,简直是中人欲呕,可是看着敬安帝吃得香甜,这句话无论如何又说不出口,见敬安帝催促,只得勉强吃了一口。不想这玉屑饭入口坚硬得石头一般,险些硌掉他的牙,且饭一入口,馊坏之味更重,齐峻虽有心硬着头皮咽下去,却实在挡不住这气味直冲天灵,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转过头去干呕不止。

知白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候才叹了口气,接过齐峻手中的玉屑饭,以手撮了一把放入口中咀嚼起来。敬安帝满面疑惑地看着齐峻:“这是怎么了?”

“殿下正是身体强健之时,玉屑饭于殿下无益,故而不宜服用。”

知白这番解释显然不能让敬安帝满意,他若有所思地看了齐峻半晌,才转过头去又吃起自己手中的玉屑饭来。齐峻勉强止住了呕吐,扶着旁边的桂树歇息片刻,胸头烦闷呃逆之感才渐渐散去。

此时敬安帝已将一包玉屑饭全部吃完,只觉得精神为之一振,浑身有说不出的力气,当下指着前方道:“仙师,这就走罢。”

桂树间的小径弯弯曲曲看不到头,若是平日里敬安帝怕是早就疲累了,今日却是精神百倍。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地势渐渐向上,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桂林已到了尽头,远处却是一处重檐飞栋的宫殿,正殿门楣上悬挂一块匾额,正是“广寒清虚之府”几个大字。宫殿旁边是一株极大的桂树,枝叶展开来覆盖了大半个庭院;树下一人倚树而坐,手中抱着一柄大斧,昏昏欲睡;身边一只兔子,绕着个药臼跳来跳去。远远听到后殿处传来一阵丝竹之声,清新婉转,竟是人间所无。

敬安帝娴于书画,也雅好丝竹,听这天籁之声有些忘情,举步便向正殿走去。孰料那桂树下倦眠之人陡然惊醒,大喝道:“什么人敢擅闯广寒!”

这一声如同霹雳,敬安帝一惊,便觉得脚下扑通踩空,整个人都往下坠落。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猛然一挣,呼地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躺在行宫的床上,旁边燃着的三炷清香已然烧到了底,窗外隐隐发白,竟是天色已亮了。

外间值夜的宫女中人听见动静,连忙进来,敬安帝活动一下手脚,只觉平日里起床时的困倦思睡之意全无,浑身都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轻松,口中还残留着那玉屑饭的清甜之味,不由得大喜,一面伸开双臂让宫人着衣,一面道:“仙师和太子呢?”

王瑾是他的贴身内监,虽然不必做穿衣着靴这种琐事,但敬安帝既起身他便连忙进来伺候,闻言便答道:“仙师和太子并未过来,想是还在自己房中,倒是二殿下,天色未明便来了,急着要求见陛下。奴婢因见陛下未曾起身,只得将二殿下拦在外殿了。”

敬安帝眉头皱了皱,想起梦中情景,一时有些迟疑未定,只道:“宣他进来罢。再派人去瞧瞧仙师和太子,若起身了,也一并请过来。”

齐嶂闻召,三步两步便抢了进来。敬安帝见他双眼都微现血丝,竟是一宿未睡的模样,不觉皱眉道:“这是怎么了?何以夜间不来?”

齐嶂正是满心愤懑,强压着道:“儿臣夜间眠卧之后,始终未曾等到仙师来唤,实在等不得了便开门出去,只见屋宇全无,竟是立在海岸之上。儿臣等来等去一人未见,直听到鸡鸣之声,周围一切陡然消失,又是在自己房中床上了,根本不曾见什么月宫广寒!父皇,这秀明仙师分明是个弄虚作假的骗子!”

“胡说!”玉屑饭的味道犹在口中,又是浑身轻松,敬安帝怎能让他这般诋毁知白,立刻出声喝止,“是你自己无缘去月宫之中,怎敢随意诋毁仙师,还不快住口!”

齐嶂瞠目结舌:“父皇——”

敬安帝拉了拉衣摆:“朕昨夜确与仙师和峻儿同游了月宫,还得月中人赠玉屑饭食之,如今朕精神健旺大胜往日,可见仙师确有神术。不得对仙师不敬!”他说着,便想起齐峻对着玉屑饭作呕的情形,眉头不由得又皱了起来。齐嶂未能随去月宫自是无有仙缘,但齐峻见玉屑饭而不得食,岂不也是无有仙缘么?

“陛下——”派去宣召齐峻的小中人一溜小跑进来,“太子殿下病了,皇后娘娘召了御医,正在为他诊脉。”

“病了?”敬安帝眉头皱得更紧,“去看看。”

与敬安帝的神清气爽相比,齐峻脸色委实不大好看,那股馊腻的味道直到现在都萦绕不去,他用花水漱口,用青盐擦牙,又尝试了各种腌果点心,统统不行,反而更吐了个天昏地暗。御医诊了半天脉也没诊出什么来,只能开了个止吐的方子。

看见敬安帝过来,齐峻脸色就更难看了。与敬安帝同游月宫,他却游出了病,传出去让外人作如何想?只是皇后并不听他劝阻,径叫大宫女去请了御医来,恰好敬安帝又宣召他过去,这下可真是闹得人尽皆知了。

“陛下,”真明子又岂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一听说齐峻病了,他立刻就赶了过来,满面担忧之色,“殿下不会是——冲撞了什么吧?秀明仙师既能送陛下去月宫,想来该有法子为殿下纾解才是?”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敬安帝便看向了知白。知白干咳了一声:“不过是在高空之中受了罡风吹拂,寒气入了五脏,自然会有呕逆之感,只消歇息休养数日便可。”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敬安帝也就点了点头,叮嘱齐峻好生歇息。虽然他心中十分兴奋,有许多问题想要询问知白,但这时候也不好将人唤走,只得压抑着激动走了出去。

真明子紧跟在他身边。他入宫多年,对敬安帝察颜观色便知他此时十分高兴,心里不由得又咯噔了一下,面上却是半点不露,含笑道:“陛下昨夜之行若何?”其实看敬安帝的神态,就知道八成是真的在梦中游了月宫。本来齐嶂派人来传话说根本不曾去什么月宫的时候,他还在心中窃喜,已然想好了要用什么言辞来挑动敬安帝的怒气。谁知此时敬安帝竟是喜笑颜开,且那面色——真明子细细看了看,他炼丹多年,也通晓些医理,敬安帝面色红润,但与从前金丹催出的颜色又自不同,竟是自内而外透出来气血充足的模样,这短短一夜便有如此变化,难道当真是去了月宫,得了什么奇遇?

在千秋节之后萌生的退意又如藤蔓一般生长起来,但想到叶家,真明子只能把这念头压下去,强打精神听着敬安帝几乎有些手舞足蹈地将月宫奇遇讲了一遍。他越听,心就越往下沉。本盼着知白不过是齐峻带回来的帮手,为皇后延寿不过是得了良药,即使千秋节上偶人失灵,也还盼着对方不过是懂些捉鬼的小把戏,没想到——竟真能将敬安帝带入月宫,难道他是个真仙不成?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多年潜心修道,上天垂爱,竟得秀明仙师!月宫一裹玉屑饭,便胜却人间金丹无数啊!此后贫道的丹炉也可废弃了呢。”

齐嶂跟在一旁,猛听真明子这样说,心中暗暗着急,连打眼色。真明子仿佛没有看见一般,仍笑着说:“贫道原还担忧,陛下与仙山失之交臂,全因贫道修行不够之故,如今陛下有此月宫奇遇,贫道之心也可略安了。只是——”他话锋一转,“同是自玉桥登月,太子怎的竟被罡风吹病了?”

敬安帝也觉得蹊跷,想了一想道:“大约是他不曾食玉屑饭之故罢。”随口将齐峻对玉屑饭的反应说了一遍。

真明子登觉眼前一亮,忙叹息道:“这样的异物,太子竟是无缘,实在可惜。不过,太子此时仍有呕逆之感,怕不仅是因罡风吹拂罢,或者还是被玉屑饭所冲?”

他身边的小道童一脸疑惑地接口问道:“师父,这样千金难求的神物,陛下食之身轻体健,太子怎的不但不能下咽,还因此得病呢?这又不是什么邪物…”

敬安帝脸色微沉,没有说话。真明子立时横眉斥道:“胡说八道!你懂得什么就敢在陛下眼前胡言乱语?还不快回去面壁思过!”看一眼一旁的齐嶂,低声自语般地道,“可惜再无第三人食之,否则倒可知晓…”究竟可知晓什么,他却没有说出来。

不过这也够了。敬安帝随着也看了齐嶂一眼,脸上喜悦的神色渐渐退去,若有所思起来…

第19章 后果

好说歹说送走了皇后,齐峻斜靠着床榻,只觉得心口还在一阵阵翻腾,看了一眼坐在一边若有所思的知白,强打精神问道:“当真是罡风入体的缘故?”敬安帝同样是行走在玉桥上,为什么他却无事?

果然,知白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齐峻摆摆手,冯恩和文绣立刻带着一干宫婢中人退出了屋外,知白才道:“是玉屑饭的缘故。殿下无仙缘,昨夜那玉屑饭,实在不该强吞的。”

齐峻微有些不服气:“那玉屑饭嗅起来如同馊坏——若无仙缘,何以齐嶂不能入月,我却能?”

知白抬头看了他片刻,缓缓道:“昨夜,我根本未曾去接引二殿下。”

“你——”齐峻有些惊诧。知白做事从来都是因势利导,这样明目张胆地做手脚,还是头一回。

“为何?”

“二殿下,有仙缘。”知白敛起目光,“我怕你们同行,陛下会因此厌弃殿下,所以——却未想到陛下福缘如此深厚,竟能得月中人得赠玉屑饭——唉,若是二殿下同去,殿下便可让于他食,也不致如今日一般。”那样的神物,齐峻若让给齐嶂食用,便是兄弟友爱的铁证,自然不会像今日一般,被神物冲得呕逆不止,平白给人送了把柄,只怕反而更让敬安帝对齐峻心有芥蒂了。

“我既无仙缘,为何能登月?”齐峻还是有些不大服气。

“殿下是借了陛下的福分。”知白的回答有些无情,“陛下确有仙缘,那一日在海上,陛下所见的并非海市蜃楼,而确是方丈洲。”

齐峻大吃一惊:“但你明明说——”突然明白,真明子并不能请仙,不过是想拿着海市蜃楼来欺骗敬安帝,而知白明明知道那确实是海上仙山,却趁势说了谎话。真明子自以为得计,却不知与真正的方丈洲失之交臂。

“那为何最后也未能登上仙山?”齐峻看着知白的表情,已经有了答案,“是——因为我?”

知白默默点了点头。

齐峻靠在床头,半晌,古怪地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别的什么:“原来国师说的也并不都是谎言。”真明子自入宫之后,没少在敬安帝面前说他坏话,什么命相不祥啊,什么克及父母啊,什么天命不永啊,搞了半天,原来这些中伤还真的说中了事实!

知白并不是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是道:“殿下,你仍要执着于大位么?”

“什么?”齐峻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自然!”

知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殿下,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国师一党想要诬蔑殿下,导致与真正的仙山失之交臂;我想阻止那些童男童女骨肉分离,就得送陛下去月宫;二殿下想用求仙来逼迫我,却被我在梦中抛下,在陛下处也落了心思不纯的嫌疑;而殿下你——我若无私心想让殿下压过二殿下,殿下也就不致在玉屑饭一事上为陛下所不喜。殿下请看,单单这些小事都是因果纠缠,往往出人意料之外,若是逆天而行,其后果——”

齐峻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你是说,让我放弃大位?为什么?就为了齐嶂身有龙气?一样都是皇子,我是中宫嫡长,他有什么地方比我更强?是出身,还是才干?”

知白叹了口气:“二殿下有天意眷顾。”

“狗屁!”齐峻难得地说了粗话,“天意是什么?天意让我降生于中宫,为嫡为长,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拱手把大位让给他?他若得天意眷顾,为何不生于中宫?”

知白答不出来。齐峻微微挑起眉:“仙师不会是后悔了吧?”

“什么?”知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怎么,怎么会…”

齐峻看了他一会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仙师请自便,我得歇息一会儿。”

知白悄没声地出去了,片刻之后,冯恩同样悄没声地进来,低声道:“仙师回了自己房中,并不曾与人多说什么。”

齐峻紧闭着嘴唇,压抑着胸口的翻腾点了点头。冯恩迟疑片刻,还是低声道:“殿下,奴婢实在是——不大放心…倘若国师真有退意,那叶家对仙师…”有一个更好的来填补空缺,叶家只会乐见其成。

“如今,也只有他了。”齐峻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苦笑。当初是他把知白弄回来的,如今——这算是骑虎难下了么?

“可若是仙师真的——”冯恩犹豫良久,做了个细微的手势,“那时便是大患。”

随着他这个手势,齐峻眼里闪过一丝杀气,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冯恩沉默地低着头,等着他的命令。良久,齐峻缓缓又靠了回去:“是我将他带进宫来,许以合作,若是出尔反尔,日后如何取信于人?”

冯恩略有些不以为然:“可是仙师从前对殿下——”他是齐峻的心腹中人,自然从侍卫那里得知了知白在西南山里干的好事,说实在的,若不是知白一入宫就救了皇后,依他看,早就该碎尸万段了。

齐峻默然良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虽说他是个混蛋,但——该是不会投到叶氏一边去。”

冯恩很想说这可不一定,但齐峻已然做了决定,他也就无话可说,默默地又端了一杯热茶来,让齐峻暖一暖有些发凉的心口。

太子夜游月宫被罡风吹病,足足在行宫耽搁了两日,才启程往泰山去。但是私下里,却有隐隐约约的消息说,其实太子毫无福缘,才会见神物却不得食之,甚至有人说,是太子冲犯仙山,才令敬安帝与方丈洲失之交臂,亦是因为太子之故,二皇子才不得同游月宫。

“这都是什么人说的!”皇后在凤辇之中,气得脸色发白:“二皇子自己没福缘不能登月,这也怪到峻儿头上?那海上仙山,如何就是峻儿冲犯了?说不定是陛下自己没有那个缘分!”

“娘娘!”大宫女芍药吓得一抖,恨不得上去捂住皇后的嘴,“您——这若是被陛下听见——”

皇后自知失言,忙住了口,怔了片刻,眼圈忽然红了:“这朝堂里,上上下下都是叶家的人,只可怜我的峻儿,那许多舅舅表兄,竟没半个能帮上忙的。”

这话也一样犯忌讳,芍药真是对皇后毫无办法,只得压低了声音道:“娘娘,这话也不能说啊!”什么朝堂,什么舅家,这是说皇帝任人唯亲,还是中宫想依靠外戚啊?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那峻儿要如何是好!”皇后越想越是难受,“我这个娘——是半点也无用,峻儿孤掌难鸣,究竟如何是好!”

虽说话不中听,但却是事实,芍药寻思半晌,小声道:“娘娘,殿下年将及冠,依奴婢的浅见,该选太子妃了。”盛朝对皇子们的婚龄并无什么规定,普通都是十八岁后择妃,只因去年事情太多,皇后竟也忘记了,此时被芍药一提,顿时眼前一亮:“可不是!今年乃是小选之年,正该替峻儿仔细挑个太子妃,将来妻族也是个助力。”

娘娘啊,这话您在心里说说也就是了,何必要说出口呢?芍药一边在心中叹息,一边庆幸凤辇此时正在路上,皇后说话又素来低声细气,车轮辘辘,便是车外的中人侍卫也未必听得清车里说些什么。不过对皇后的话,芍药是赞同的,太子正应该挑个娘家有力的太子妃,才能助太子一臂之力。

因怀着这个心思,皇后对接下来的封禅祭天大典都有些敷衍了事,一心只盼着快些回宫,好提一提选秀的事。偏敬安帝食了玉屑饭之后身轻体健,游兴极浓,足足在泰山盘桓了四五日,这才下令返京。不过御驾尚未启程,已有使者来报,东狄王听闻天子在泰山祭天,特地派了皇子前来谒见。

东狄,是在盛朝国土东北边半游牧半定居的民族,据说,他们的祖上与西北边的羯奴同出一源,只是后来迁到了东边。两族有相似的风俗和生活习惯,只是羯奴更擅轻骑快马作战,而东狄这边更喜重甲和战车。不过,两族的桀骜和好战,倒不愧是一个祖宗,真是如出一辙。

东狄派来的是二王子,除了带着二百精骑护卫之外,他还带来了十只精心调教的獒犬,奉献给敬安帝打猎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