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好犬!”敬安帝站在台阶上,看着那十头硕大的犬只,点头称赞。

民间有云,九犬一獒,谓獒犬难得。东狄国养獒犬颇有一套,送来的这十只獒犬个头几乎都有小牛犊大小,头颅上鬣毛如狮子一般,由獒奴用铁链牵着,偶尔有一只抖动一下身体,便拉得铁链哗哗作响,声势惊人。

“这都是用一窝的小犬关禁起来,由其自相撕咬,直至剩下最后一只。”东狄二王子身材修长劲削,年纪不大,却留了一脸的胡子,爽朗地笑着,“用此法选出来的,才是獒中之獒。待上了猎场,可斗黑熊,陛下一用便知。”

敬安帝其实并不怎么喜欢打猎,说老实话,看见这么十头小牛犊般的东西,他心里也有些发虚,若是这些獒奴们手一滑没有牵住…

“陛下请看,这一头是铁包金…”二王子居然还不算完,又走下台阶,指着几头獒挨个儿讲解起来。

按说,东狄二王子走到獒犬面前,敬安帝也该跟过去看看才是,可是他看着那些龇起寸把长白牙的东西,实在不想过去,然而若是不去,未免示弱。四夷之中,东狄与羯奴最是不好对付,只因早年被先帝大军镇压过,这些年才做出宾服之相,私下里却并不老实,时常明里暗里试探盛朝的虚实。若是当朝天子在东狄一个皇子面前示弱,恐怕盛朝威严都要被四夷所笑,甚至会诱发四夷的反心。

敬安帝正在迟疑,齐峻已经举步走下台阶,含笑道:“铁包金?倒是好名字,只是不知何以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冯恩腿都软了。东狄二王子已经走到那獒犬身边,齐峻居然也紧跟着他,不必獒奴松开铁链,只要那獒犬往前蹿一步,就能咬到齐峻!他正要拼死跟过去,蓝影一闪,知白居然也跟着齐峻走了过去。

东狄二王子看着齐峻过来,目光一闪便笑道:“这獒四只脚掌是黄褐之色,其余毛皮皆是黑色,便如金外包铁,故有此名。”说着,便弯腰下去捉起獒犬一只脚掌,“殿下请看。”

齐峻瞳孔微微一缩。那獒犬一只后脚被捉起,喉咙里已经发出呜呜的低声,肩背处绷得极紧,随时都会发起攻击。而他要俯身去看獒犬的脚掌,就等于将自己的喉咙送到獒犬嘴边去。不过他只迟疑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跟着东狄二王子俯身下去,右手已借着衣摆的遮掩拔出了靴筒里的匕首。

东狄二王子目光闪烁,手在獒犬脚掌上用力一捏,那獒犬咆哮一声,偌大的身体猛地一动,脑袋倏地向着齐峻就转了过来。冯恩一声惊呼尚未出口,血光飞溅,齐峻的匕首已经从犬颌下狠狠划过,獒犬粗大的脖颈几乎被切断一半,鲜血泉水一般喷了出来。

这一下子,旁边的九条獒犬齐齐暴动。

东狄的二王子其实并没打算让这条铁包金一口咬断齐峻的咽喉。他这次来泰山是来拜谒敬安帝的,固然存着打探盛朝虚实甚至略加挑衅的心思,但让自己送来的狗就在自己眼前把盛朝太子咬死,那可是立时就能让东狄灭国的大罪。他捏獒犬的脚掌,只不过想让獒犬咆哮一声,狠狠地吓这位看起来胆子不小的太子一跳,如果能将他吓得屁滚尿流失了仪态,那就更达到了此行的目的。可是他实在没想到,这位太子殿下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反应敏捷,在獒犬刚张开嘴的时候就一刀干净利索地割断了獒犬的脖子!

死一条獒犬没什么,可是这位太子殿下不该这么血淋淋地、在其它九条獒犬面前宰了这一条。这十条獒犬都是特殊训练过的,但是同伴的血让它们疯狂了起来,獒奴根本拉不住它们,九条獒犬同时甩脱了獒奴,冲着齐峻扑了上来。

“完了——”东狄二王子眼前几乎一黑,喃喃地说了一句。九头獒犬,连驯獒的獒师都不敢撄其锋,何况他只是个根本没驯过獒的、勉强被獒犬们承认的主子罢了。

皇后本来怕那些巨大的獒犬,站得远远的。刚才齐峻走下台阶她就想拦阻,只因怕在外邦客人面前失仪才强忍住了。此时见九条獒犬一起飞扑过去,皇后连叫声都没发出来,两眼一翻就晕死了过去。

敬安帝面色惨变,虽然知道只怕来不及,仍旧扬起手准备喝令侍卫们上前救援,而齐峻的侍卫不必敬安帝发话就已经扑了上去。但是他们都离得太远,且被九条獒犬和乱成一团的獒奴挡在外面,一切都来不及了。

齐峻也没想到自己的举动会带来这样的后果。他估摸到了东狄二王子的用意,所以想杀掉这条铁包金立威,但是他没想到一道血箭喷出去,会让另外九条獒犬疯狂。仓促之中,他只能握紧了匕首,用另一条手臂挡在咽喉之前,准备来一条杀一条,或者说,准备能把自己保成什么样就算什么样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知白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他一直紧跟在齐峻身边,在这一刻,他比其余人离齐峻都近,这一步,就挡到了齐峻身前。双手一张,九条咆哮着扑过来的獒犬竟然硬生生停住了前扑之势,接着猛一扭头,居然全部掉头就跑,有两条体形较小的,竟然还夹起了尾巴!

偌大的庭院之中,鸦雀无声,只听见獒犬心惊胆战的呜叫。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连齐峻在内,全部怔怔地看着站在那里微微含笑的知白,目瞪口呆。

第20章 选择

九头凶暴可搏虎狼的獒犬,被秀明仙师一举手之间就吓得夹着尾巴四散而逃。这消息比风还快,瞬间就传遍了行宫。

对此,敬安帝还是十分满意的。东狄送十条獒犬来,在示好的意义之外还包含着些什么,他作为一个帝王还是隐约能觉察的,因此齐峻杀死一头獒犬,知白吓退九条,这结果简直就是一记隐形的巴掌狠狠抽在东狄的脸上,还打得东狄说不出什么来——甚好。

九条獒犬被吓破了胆,自然不敢再伤人,乖乖被獒奴牵着铁链拉回去了,因此整件事里只有皇后受了伤——晕倒的时候磕在宫女们身上,将手腕扭了一下。

齐峻溅了一身的鲜血,更衣之后就去探望皇后了,东狄二王子看着獒奴们将九条獒犬送进敬安帝的行宫,脸色铁青。身边的谋士偷窥他的面色,不敢开口说话,还是二王子自己先开了口:“这位仙师——果然有大本领!”

他既开了口,谋士也就敢说话了:“王子,听说这位仙师是盛朝太子请来的。”

二王子想到齐峻那一下干净利落几乎将獒犬脖子都割断的动作,神色阴鸷:“太子殿下,对我们可不算宽容。”

“是。若是将来盛朝陛下殡天,由太子继位,再加上这位仙师,恐怕我们——”就没有什么便宜好占了。

“太子殿下…”二王子微微仰起头,“这性情,可不像盛朝的人啊。”没有盛朝人那么柔软温和,倒是暴烈强硬不下东狄人,这样的人居于上位,怎么好打交道呢?

谋士心领神会:“盛朝的二殿下酷似当朝天子,我听说盛朝人特别注重‘子肖父’,陛下实在该选择最像他的儿子来继位才是。”

二王子眼中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我带来的那些贵重药材,送与二殿下吧。”这些东西本来是想送给太子的,但太子既然这么难以讨好,还是转赠二皇子吧,“当然,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那里,也要送些。”

“是。”谋士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躬身下去自行办理了。

皇后吓得不轻,醒来后虽然看见齐峻毫发无伤,仍旧拉着他哭了一场,并要他发誓今后再不涉足这样危险的场合才肯罢休。齐峻好容易哄着她服下了安神的汤药,这才能从皇后房里出来。

天色已然近黑,天边下弦月升起,将淡淡的银光洒在庭院中。齐峻一出来,就看见知白站在庭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月光之下他如同玉雕一般,周身都笼着淡淡的光华,赏心悦目之极。齐峻的脚不由自主就走了过去:“仙师在想什么呢?”

“哦——”知白的语气并不怎么好,“我在回忆殿下今日挥刀杀犬的英姿。”

冯恩张了张嘴,想呵斥知白——纵然他是仙师,也不得如此跟太子说话,可是话到嘴边又被压下去了,他想起来前几日自己的提议,若是那时殿下答允了,今日没有这位秀明仙师,太子是否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齐峻倒是自嘲地一笑:“今日确是莽撞了。”东狄二王子的举动是什么意思他一清二楚,杀犬也是为了立威,只是没想到其余九头獒犬见了同伴的血,会疯狂至此,“倒是仙师,如何能一举手间就吓退九獒?”

知白张了张嘴,齐峻已经抢先一步:“若是仙师不想透露,我也不好多问。”他神色轻松,眼中甚至还带着笑意,但态度已然非常明确——并不想听知白痛陈执意夺位引起的因果关系。

知白只能叹了口气:“并没有什么,只是将这些日子自陛下和二殿下身上吸收来的龙气逼发出去而已。龙威当前,别说獒犬,便是虎豹犀象,一样要退避三舍。”

齐峻皱了皱眉:“这样说来,父皇岂非是百兽不侵?”龙气这两个字,他听了实在没什么好心情。照知白这么说,敬安帝每年围猎的时候根本不需要侍卫保护,任何野兽见了他都该掉头就跑才是。至于说到齐嶂,那就更没有好气了,若当真龙气如此好用,齐嶂当时何不跟着东狄二王子下阶观獒!

知白摇摇头:“并非如此。陛下虽有龙气护持,但如殿下身边有侍卫一般,也有多少之分。我今日所用龙气,是数十日来自陛下身边吸取,全部激发而出,厚积而薄发,自与一般不同。便如用兵,若是平庸之军,即使有千人也未必能取胜,若是派出一支百里挑一的精兵,即使只有百十人,也能所向披靡。”

齐峻没再说话,知白看了他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虽然发生了獒犬流血事件,但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到,敬安帝照例在行宫举行宴会,款待东狄王子。皇后现在听见东狄二字就浑身不舒服,任凭宫女怎么劝都不肯出席,好在东狄只来了一个王子,还没高贵到需要帝后都出面的程度,皇后即便不露面也并不算失礼。

虽然是在行宫,但蓬莱县令殷勤备至,席间仍旧是山珍海味琳琅满目,引得东狄王子连声称赞。三杯酒后,东狄王子关心地问起了皇后的凤体,并且连连表示自责:“…实在莽撞,惊吓了娘娘,小王已派人送去了些许药材,略表心意。”

敬安帝自己虽然也被獒犬惊了一跳,但看见皇后吓成这样,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屑。皇后的胆子素来就小得——如果不是自己的结发之妻,敬安帝真得说皇后胆小如鼠了,相比之下,出身武将之家的叶贵妃在做王府侧妃时还能陪他骑马射猎,那真是比皇后强太多了,幸而太子不像皇后。

敬安帝想着,就不由得多看了齐峻两眼。今日齐峻表现略嫌莽撞,但他紧随东狄王子下阶观獒,保住了盛朝的脸面,倒不愧一国储君的身份。说起来,这个长子也一十九岁了,该成家了…敬安帝正想得出神,忽听东狄二王子笑道:“陛下意下如何?”转头看去,东狄二王子正倾身向前,笑着看他。敬安帝略一怔,王瑾已经借倒茶的动作在他耳边低声道:“二王子方才与二殿下说起春猎之事,邀请陛下和几位殿下去东狄的猎场。”

春猎?敬安帝微微眯起眼睛,瞥了一眼东狄二王子。此时野兽确已纷纷出洞,但经过一个严冬,都是十分瘦弱,有什么好猎?东狄这个举动,不过是示好罢了。依东狄习俗,猎场是各人的财产,断然不能容许侵犯,东狄王子邀请他去东狄围猎,在习俗上已算是十二分的诚恳了。只是,进入东狄猎场?

“朕还需前往泰山祭天,计以时日,离开京城已久,朝政不可抛荒,东狄距此尚远,此次朕不能前去了。二王子若有意,朕可在泰山脚下举行围猎,二王子可在观礼围猎之后再返回东狄。”身边虽有侍卫,但敬安帝却也不会贸然踏入东狄境内。

东狄二王子恭恭敬敬地听了,连声答应,并顺口将泰山祭天封禅之事赞扬了一番。他虽是东狄人,盛朝语言倒说得极好,虽然不能骈四俪六,却也颇会几句文辞,又将去年天降星铁祥瑞一事说出来,只差将敬安帝与尧舜比肩了,因此这一顿饭吃得可算是宾主尽欢。

第二日,御驾便启程往泰山。蓬莱县令本来指望着靠海上仙山升官,没想到仙山被秀明仙师指出是假的,真是好大的扫兴。原想行宫接驾侍奉周到或许还能得敬安帝欢心,却不想御驾启程之前,倒是太子抢先夸赞了他的忠心,意思要升他的官,他自然要谦虚几句,说几句忠心侍奉陛下是臣本份,并不敢因此居功,官为国家重器,无治民之功不敢克当云云。

这些话是蓬莱县令早就想好的。皇上要封赏,臣下哪有立刻就答应的,哪个不要先辞谢一番呢?这道理人人都知道,也不会有人因为你辞谢一番就真的不封赏了。结果——结果太子殿下就硬是能做得出来!在敬安帝未开口之前,他已经将蓬莱县令大加夸赞了一番,然后扯下腰间一块玉佩赏给了他。

一块玉佩!

蓬莱县令几乎要吐血。太子说得很好听:蓬莱县令不为名利,若是用官位或黄金来封赏,倒是抹煞了他一片侍主的忠心,这块玉佩是当初皇后赏给他保平安的,听说蓬莱县令有个儿子,就赏给他的儿子,保他平安长大。

太子殿下的贴身物件儿,还是皇后赏的,保他儿子平安长大,这是多大的恩典哪!蓬莱县令只能一脸感激涕零地磕头谢恩,心里却直想吐血。这种恩典,若是位高权重的重臣那就是锦上添花,既有高位又有圣宠,简直是红得透紫,可是于他这种小县令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他现在需要的是升官,需要从知县变到知州、知府,而不是这种圣宠。更何况京城离蓬莱远得很,不在皇上眼前,这圣宠有什么用?没两年皇上哪里还记得他是谁!到时候,他难道能拿着这玉佩跑去吏部要升官么?

御驾启程,齐峻在自己的车辇里笑得颇为开心,文绣瞧着奇怪却不敢问,还是知白问了一句:“殿下这么高兴,可是陛下有什么封赏?”

“见识短浅。”齐峻肃起脸来轻轻骂了他一句,“必定要有封赏才高兴?”然后将蓬莱县令的事说了一遍,冷笑,“压榨百姓逢迎上司,还想升官?做梦!”

知白听得也好笑:“殿下真是——”想不到齐峻还有这样阴坏的时候,不过话到嘴边硬生生改了,“真是英明神武!”

齐峻指着他大笑:“马屁都不会拍!这些日子在外头,你的书画也都扔下了吧?书念了没有?”

知白的脸顿时垮了:“殿下——”

“把你的书拿来。”齐峻今日心情极好,“师傅没跟着出来,本殿下代师傅考考你这些日子的功课。”

功课当然是考得一塌糊涂。为了让秀明仙师更有仙气,也为了投合敬安帝的爱好,师傅们教的是汉赋,骈四俪六,花团锦簇,读得知白两眼发直。然后又教作诗,单是一本《佩文诗韵》就把知白折腾得苦不堪言,偏偏他是连诗文都没有读过几篇的人,每天一看见师傅进来,脸都能拧出苦水来。

齐峻虽然不精于此道,但也是在北宫读了十年书的人,连书本都不必拿,随口问了几处,便把知白问得抓耳挠腮支支吾吾,便是答得出来的,也有三分之一是牛头不对马嘴,根本不知所云。

齐峻今日心情好,考问他功课不过是有心难为,见知白满脸要哭不哭的神情,只觉得龙心大悦,故意板着脸道:“读得一塌糊涂!想是手板子挨得少了吧?”

手板子什么的,秀明仙师还真没有挨过。哪个师傅敢来打仙师呢?不过一听齐峻说起手板子,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殿下——”

齐峻强忍着笑道:“读书也罢了,书画又学得怎样?”转头对文绣道,“取纸笔来。”

知白苦着脸道:“殿下,这车辇之中摇摇晃晃,如何写字?”

齐峻一言不发,提起笔来便在纸上写了一行字。他是多年练出来的功夫,兼以弓马娴熟,手腕上的力量更强,虽然车辇晃动,但执笔仍是稳稳当当,一行字写得刚劲有力又十分整齐。知白低头看着,实在找不到借口,只能哭丧着脸接过毛笔,汁水淋漓地在纸上写起来。他本来写得就歪歪扭扭,加上车子晃动,简直是惨不忍睹。齐峻看了一会,自己也忍不住了,嗤地一声笑出来:“这写的也是字么?”

知白真想把笔一摔,只是不敢,扁着嘴低头准备听训。齐峻看他委委曲曲的脸,笑得更深。整日里仙师仙师地叫着,他倒真是忘记了知白其实也才不过十六岁,看他扁着嘴的模样,分明还是个半大孩子,倒难为他整日里装着一副仙风道骨。

“坐正。”齐峻随手在知白后背上敲了一下,“立如松,坐如钟,你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如何能写好字?”说着,伸过手臂去握住他的手,“手腕悬空不离方寸,腰直臂平,五指捏笔不松不紧…”

文绣跪坐在一旁,看着齐峻瞠目结舌,若不是还记得不可失仪,几几乎就要忘记了手下的茶炉。她自齐峻十岁就到身边侍候,可从未见过齐峻会把着人的手教写字,就连宫中那些年小的皇子们,兄弟之间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亲密。

自然,宫里的皇子们说是兄弟,可都不是一个娘肚皮里爬出来的,各宫妃嫔们勾心斗角,又怎会让自己的儿子跟别人的儿子如此亲密无间?文绣低下头去分茶,暗暗地想,殿下大约还是太寂寞了,若是皇后娘娘能再生个皇子——便是不指着让殿下在宫里多个膀臂,至少也有个人亲热亲热,免得如今殿下竟对个小道士这样的…文绣忍不住又抬眼看了看那两个紧贴着坐着一起的身影。齐峻教得认真,知白却学得敷衍,一脸的苦瓜相,让人瞧着就想上手扇他两巴掌。文绣在心里轻轻啐了一口,暗骂一句折寿。她可没忘记这小道士曾险些害得殿下葬身蛇口,还想偷星铁呢。这样的人,若她是太子殿下,那是万万不敢用的。也就是这时候宫里实在是没个臂助,才逼得殿下不得不冒这个险起用这等不可信的人。

唉——文绣轻轻地,比呼吸还轻地叹了口气,有些出神地想起前几日听皇后的宫女透出的一点儿消息——也是该选太子妃的时候了,若选一个娘家显赫的太子妃来,也是个助力,只是不知道,皇上和娘娘会选哪一家的姑娘,到时候东宫里又多一位甚至是几位主子,不晓得脾气性情,也不晓得会不会好伺候…

第21章 围猎

泰山封禅,大祭三日方才结束,泰山附近的州府官员皆到不说,连老百姓都有好些离得远远地来听那钟鼓之声,好不热闹。

祭天大典,自是少不了跪拜起坐,敬安帝连着折腾了三天,若换了从前怕不早就累得筋骨俱疲了,如今却自觉精神竟还健旺,想到月宫里得到的玉屑饭,只觉得自己确是福缘深厚,喜悦之下,连这点疲倦也抛到九霄云外,只歇了一日便下令在泰山脚下围猎。

“殿下真是——”文绣替齐峻整好腰带,稍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目光。

“真是什么?”齐峻微微一笑,扫了一眼旁边的大铜镜。镜中人身姿挺拔,围猎时的衣裳与平日的礼服不同,虽也是玄色为底,却是窄袖短襟,外罩犀皮软甲,腰间一条狮蛮带扣住,便煞出了腰身。虽未及冠,但太子为一国储君与众不同,此时已可戴青玉简冠,这般打扮起来,真是英气勃勃。

文绣微微红着脸,捧过宝剑雕弓来。齐峻是真下过功夫的,虽比不得身经百战的将军们,这口弓也有将近五石之力,比起齐嶂连三石弓都不能拉满来,今日围猎还不必开始,高下已然分明。

泰山脚下,玄色绣金龙的小旗连成一线,圈出了围场,每面旗下都有腰悬宝剑的侍卫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敬安帝本是不能射猎的,但服食玉屑饭后自觉身轻体健,连两臂都觉得有力了许多,遂也拿了一把弓。齐峻齐嶂兄弟均是劲装薄甲,背弓腰剑,骑马分列于敬安帝身后;旁边是东狄二王子,草原人习惯并不披甲,只拿了一柄强弓,腰佩短刀立在一旁;再后头就是那九条獒犬,由獒奴牵着,正为鼓角之声刺激得十分兴奋,扯得铁链子哗啦啦作响。

前头一片喧哗之声,却是先入林中的侍卫们赶出了一群鹿来。敬安帝便开弓搭箭,对准被赶近的鹿群一箭射去。他已两三年不摸弓箭,此时用的是一柄只有二石的软弓,不过侍卫们有意将鹿群赶得极近,那一箭到底还是射中了一头小鹿,只是射在屁股上,并未致命。不过侍卫们都是心照不宣的,一见射中,立刻便有一名侍卫不要命地从马上扑下去,硬生生将那小鹿压倒在地,不顾自己背上腿上被鹿蹄踏伤,将小鹿捆绑起来。一众侍卫抬着鹿直送到敬安帝面前,山呼万岁:“陛下活擒生鹿,箭法如神!”

虽然知道是侍卫们着意奉承,但敬安帝平日里连二石弓都拉不大开,今日却能射中一头鹿,自己已是十分得意,转头笑向两个儿子道:“朕年纪长了,精神不济,今日就看你二人的了。去吧!”

顿时间猎场之中便热闹非凡。齐峻与齐嶂各领二十名侍卫扑入林中,东狄送的九条獒犬也去凑热闹,到处都是人声呼喝,兽声嘶鸣,真是风毛雨血。

齐峻憋着一口气要压倒齐嶂,真是马踏飞燕箭如流星,一路带着侍卫们扫下来,等到敬安帝那边鸣金之时,马后搭着的猎物已堆成了小山。他不屑射那些兔子野鸡之类的小物,出手便是羊鹿之类,甚至还猎到了一头瘦瘦的灰狼。

虽说开春不久野兽都还瘦,但长成的狼总是狼,尽管身上皮包骨头,硕大的狼头和龇出嘴外的利齿却仍旧教人看得心惊胆战,侍卫们将猎物放下时,便引起一片低声的惊呼惊叹。

齐峻也有些疲乏。他虽是每日都不曾放下弓马,但这样真刀真枪的猎杀也是偶尔为之,两个时辰下来不断地开弓放箭,还要控着马,双臂也有些酸软,但看着地上成堆的猎物,心里也十分喜悦,不引人注目地轻轻活动了一下双臂,便做出轻松的样子望着猎场另一边,等着齐嶂那一队人回来。

片刻之后,齐嶂带着侍卫们也出现了,只消这么远远一看,就看得出齐嶂这一队的猎获远不如齐峻这边丰富。此时负责统计的中人也已然清点完毕,转身便向敬安帝禀报:“太子殿下射杀羊四只,鹿七只,狼一只,共计野物十二只。”

皇后脸上也露了笑容。这围场并不算大,能猎到十二只野物,还有一头狼,可见齐峻的功夫。放眼整座皇宫,还没有哪个皇子能比得上他呢。

敬安帝也含笑点了点头,抬头看见驰马过来的齐嶂,便笑道:“嶂儿猎了什么?若是太少,可要受罚!”

齐嶂也是一头的汗水,在马背上欠身笑道:“儿子猎的都是小物,还真不能与大哥相比。”一摆手,后头几名侍卫纷纷上前,手里抱着几只小羊小鹿,还有两只兔子,总计也不过六七只,虽然身上带伤,却都是活的,有一只还咩咩叫了几声,在侍卫怀中挣扎了一下。

这下连敬安帝也有些诧异了:“这是何意?”

齐嶂笑嘻嘻地翻身下马:“儿子方才见父皇一箭中鹿,却只射臀腿,本来不明白父皇的意思,直到进了林中,看见母羊带着小羊,方明白父皇深意。春为生时,草木萌发,禽兽繁衍,此时猎杀有违天和,是以父皇虽射而不杀。故而儿子进了林中,也不曾射杀,待御驾还京之时,这些野物都放归林中,也是父皇天恩。”

敬安帝刚才一箭射在鹿屁股上,哪里是什么射而不杀,根本就是准头欠佳而已,否则这些侍卫们也不会拼了命地去扑,好全皇帝的脸面。可如今被齐嶂这么一说,倒成了敬安帝仁慈宽厚,连野物都不忍射杀了。而且,一句“此时猎杀有违天和”,还把齐峻也捎带了进去,他那些丰富的猎物,此时全是有违天和肆意杀生的明证了。

皇后的脸色就阴了下来,四周的官员们个个低头看地。东狄二王子左右看看,便满脸堆笑地上前一步:“陛下仁厚,德被草木,真是万千百姓之福。两位皇子一位武勇一位仁慈,真是相得益彰,真乃盛朝双璧!”

他这马屁拍得敬安帝很是舒服,也给了旁边的官员们跟着拍的机会,顿时大家都活跃起来,盛朝双璧的话语也是此起彼伏。敬安帝心里高兴,还伸手在一只小鹿头上摸了一下:“既是这么着,都先养起来,等回銮之时都放生了罢。”

齐嶂笑着答应,亲手去侍卫怀里接过一只兔子,笑道:“儿子这就送它们——咝!”他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手提着兔子的耳朵,另一只手倏地抽了回来,掌心上一道鲜红——兔子显然不能领会天家恩泽,被齐嶂提得不舒服了,后腿一蹬正蹬在齐嶂掌心上。

别看只是一只兔子,但那爪子是用来扒土的,十分有力,这一蹬之下爪甲划在齐嶂手上,顿时开了一道口子。

若不是刚刚自己说过要放生的话,齐嶂肯定就把这兔子摔死在地上了,此时他却只能借着侍卫的遮挡将手在衣摆内侧蹭了蹭,抹去了血迹,满脸笑容地提着兔子走了。

这一场围猎可算是圆满结束,因为有放生的话在,每次围猎后用猎物做的烤肉就免了,不过皇上的份例本就吃不完,宴饮并未因此而略有逊色,照旧能让人醉饱而归。

敬安帝心情极佳,这一场宴饮直到深夜方才结束,齐峻一出宴饮的大殿,远离了那些檐下的灯笼照耀的范围,脸色就阴了下来。这一晚“盛朝双璧”的话简直是不绝于耳,听起来仿佛真是十分美好,可是齐峻心里明白,单说两人的身份,他是太子、国之储君,齐嶂不过是个庶出的皇子,按礼法来说,他是半君,说起来还要算是齐嶂的主子,这样也能称双璧?更不必说,东狄二王子当时是如何说的——一位武勇,一位仁慈,而他刚刚颂扬过敬安帝仁厚,那么这两位“双璧”,究竟哪一位更肖似敬安帝,不是明摆着的吗?

“殿下——”冯恩亲自提了一盏灯笼替齐峻照着路,既是出京在外,少不得也要少些排场,一切精简了,“可是去皇后娘娘处?”皇后因猎场之事十分不悦,只来略坐了坐就借口身子不适离席了。

齐峻叹了口气:“这时候晚了,母后大约也歇下了。”皇后的性子真是让人有些无奈,今日敬安帝高兴,她便是有再多的不高兴,也该掩饰才是。若不是这样的宴饮皇后不在反更方便些,且叶贵妃也不曾跟着出来,恐怕皇后这一时的任性,又要在敬安帝那里被记一笔了。

冯恩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从敬安帝还是王爷的时候开始,皇后就总是端着嫡妃的架子,敬安帝登基后,齐峻被封太子,皇后就更不能忍受叶贵妃的欺侮,却又没有能压制叶氏的手段,更不能放下中宫的身段去邀得敬安帝的宠爱,结果就是齐峻除了空有太子的身份之外,在内宫中简直是孤军奋战。冯恩虽然心疼主子,可他一个中人,天子家奴罢了,又能做什么呢?就是这时候,也只有微微躬下身跟着齐峻的脚步走,过了片刻才低声提醒:“殿下,这边不是——”不是往齐峻的屋子去的路。

齐峻也是无心而行,冯恩一提醒他才发现,站住脚略略辨认了一下:“这是往秀明仙师那边去的?罢了,就去瞧瞧。”

比起那边宴饮的热闹,知白这里就十分幽静。齐峻进去的时候,知白正拿着毛笔在窗纸上画乌龟呢。桌上摆着敬安帝国库里找出来的前朝名人法帖,笔墨纸砚一概都是御用的精致之物,他却窝在窗户底下,拿着那青玉杆的狼毫往窗纸上乱涂。

行宫的窗纸用的是象牙色的桑皮纸,上头还绘着岁寒三友,笔力虬劲,也是出自名家之手,知白的乌龟就画在梅花枝下,笔法拙劣,看得齐峻又好气又好笑。眼看他画了一只还不满足,竟是打算把乌龟画到梅花枝桠上去,便将门一推,没好气道:“又在糟塌什么东西呢!”

知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要把毛笔藏起来,结果笔脱了手,笔锋在他脸上一弹,鼻尖上顿时泼开了一小片墨迹,被他随手一抹,抹得如花猫一般。齐峻本来一肚子的心事,见了此景也不由得笑了,转头对冯恩道:“去给仙师打盆水来。”自己往桌前一坐,随手拿了知白写的字看了看,摇了摇头,到底也鼓励了一句:“比前些日子有些架式了。”

每天写五篇大字,那是齐峻安排的功课,知白不好好练习却跑去画乌龟,偏偏又被拿了个现行,自己也有些尴尬,拿水随便抹了抹脸,就逡巡着凑到齐峻身边,赔着笑嘿嘿了两声,便把话题转开:“宴席到这时才散?听说殿下今日在围场上十分英武——”

这话说了一半,他就看见齐峻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赶紧闭上了嘴。齐峻默然坐了片刻,自嘲地一笑:“英武?只怕是滥杀吧。”见知白一脸的莫名,便将猎场上的事徐徐说了几句,末了终于忍不住长长一叹,“或许你说得对,我命中委实与大位无缘,再作努力怕也是徒劳罢了。”

这还是十数年来头一次,齐峻对太极殿上那张龙椅露出了疲倦和退缩的意思。冯恩站在门外,听得人都僵住了,想说话,又碍着自己奴婢的身份不敢开口,只能干着急,大着胆子伸出头去给知白递眼色,盼着他能出言劝一劝。

知白却并没看到冯恩递的消息,从齐峻说完,他便一脸的若有所思,直到冯恩急得要自己张嘴了,他才抬起头来:“二殿下猎来的都是幼羊幼鹿,那母羊母鹿呢?”

齐峻嗤笑。要猎到幼羊幼鹿,那自然要把保护它们的母亲先驱赶甚至是射杀,要生擒一只幼兽,只怕被杀死的成兽要有两三倍之多,齐嶂这完全是在沽名钓誉,可怕的是敬安帝并无知觉,而下头的官员们却是乐得装做不知。只要齐嶂得敬安帝的欢心,只要叶氏一门煊赫,齐嶂就离那张龙椅更近一些,哪管他是否不问民情,哪管他得了大位之后是否外戚为患,又哪管他将来是不是能治理好天下!

“所以杀生更多的其实是二殿下。”知白歪头想了想,“二殿下说御驾回京时将这些幼兽放生,没有母兽护着,放进林子里也无非是入了猛兽的肚腹罢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齐峻有几分烦躁,“二弟分明是故作仁慈而已,但父皇喜欢,众臣工们都…”最可悲的正是这一点,“或许这便是你说的天数时运吧。”

知白摇了摇头:“天数时运并非一成不变。时运时运,运者动也,如同风吹云过,时阴时晴,不可捉摸。殿下方才说,二殿下被一只兔子抓破了手,可知是伤在哪里?”

齐峻回忆了一下:“应是伤在掌心。”

“殿下最好是让人多去探望一下二殿下,看二殿下的伤处几时痊愈,可会留下疤痕。”

齐峻听他这话里有话,不觉精神一振:“你的意思是——”

知白干咳一声:“贫道只是关切二殿下而已。”

“胡说八道!”齐峻笑骂,下意识地往自己掌心看了一眼,“你是说,气运——”气运、命数,这都是可变的,他的命数不就变了么?只是——“你不是一直劝我不要争夺大位么?”怎么今日居然一反常态要劝进了?

知白又干咳了一声才道:“其实从前殿下说的话也对,无为而治,并非袖手旁观,若是二殿下登了大位——治民犹如牧牛羊,二殿下今日射猎尚且如此,日后治民只怕也是如此,那天下万千百姓便苦了。”

齐峻还是第一次听见知白这样义正辞严,不由得上下打量他,直看得知白都心虚起来:“殿下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齐峻似笑非笑:“说得倒是没错——”何止是没错,简直是放到圣人书里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只是总觉得,不像仙师说出来的话啊。”

知白嘿嘿干笑,在齐峻的目光下实在是无从遁形,只得摸了摸鼻子:“修行虽看资质,也要有功德,救民于水火,乃是大功德…”

齐峻喷笑。的确,这才像是知白会用的理由啊!

爽朗的笑声一直传到屋外,冯恩提到喉咙口的心才落回了原处,他拿袖子擦了擦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汗珠,默默地想:仙师虽然有时候活像是个无赖,但似乎还是颇有用处的。

第22章 选秀

圣驾至蓬莱遇仙,又在泰山大行祭天封禅之典,最后以围猎结束,可谓善始善终、皆大欢喜。

唯一不高兴的大概只有皇后,所以皇后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操持着选秀。

盛朝选秀遵前朝礼,三年一大选,每年还可小选。今年恰好是大选,京内外五品以上官员家年满十五岁的女儿皆可参选,一时间,京城里全都是娇花嫩柳一样的女孩儿。

若换了往年,说不准还有些官员不愿家里的女孩儿参选——敬安帝虽则对外说是服食金丹青春常驻,毕竟也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真正疼爱女儿的,也不愿女儿去伴个能做自己父亲的人,说句难听的,万一敬安帝驾崩,年纪轻轻的女孩儿岂不是要守一辈子活寡?不过今年不同了,为敬安帝选秀还是小事,倒是宫里两位最年长的皇子要择妃了。这消息一传出去,还有谁家不愿把女儿送来呢?

紫辰殿里,皇后与叶贵妃对面坐着,中间的矮几上全是秀女的画像,下头小字罗列着家世、年龄,小山一般堆得冒尖。叶贵妃执起一幅画像看了看,笑着递给皇后:“娘娘看,这姑娘如何?生得俊俏,祖父曾做过大学士,父亲如今也在御史台,本人又能诗会画,依我看,这样的姑娘家教好,才能做得太子妃呢。”

皇后沉着脸看了一眼,淡淡道:“瞧着有些弱,不像好生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