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不痛快着呢。太子选妃是何等重要的大事,太子妃就是未来的皇后,理应郑重其事、精挑细选。结果因齐嶂在猎场上讨得了敬安帝欢心,叶贵妃吹了吹枕头风,敬安帝就决定此次也给齐嶂挑选皇子妃。如此一来,倒是想把女儿送到二皇子宫里的官员更多,皇后怎么能欢喜得起来呢?方才叶贵妃挑出的那幅画像,女孩儿生得倒是不错,可是尖下巴瓜子脸儿,分明与叶贵妃有些相类,皇后只要一瞧着,就天然地觉得厌恶。何况祖父做过大学士有什么用,父亲不过是个普通御史,这样的人做了太子妃,可对太子能有什么助力呢?叶贵妃分明是在捣乱,只怕心里正想着把出身最好的女孩儿留给齐嶂呢。

若不是敬安帝发了话,让叶贵妃替齐嶂“掌一掌眼”,皇后真恨不得把叶贵妃打出去。按说她是中宫,底下嫔妃就是生一百个,也都得算是她的儿女,婚娶之事都该由她来操办。如今敬安帝借口齐峻选妃最为紧要,让她只管顾着齐峻,却把替齐嶂选妃的事交给叶贵妃,岂不是在质疑她身为中宫的权力?

芍药在一边伺候,窥着皇后的脸色真是战战兢兢。做了这些年的贴身大宫女,她哪里看不出皇后的心思呢?只怕皇后一时忍不住气说错了话,又被叶贵妃添油加醋传到敬安帝耳朵里,惹得皇帝不喜还则罢了,若是坏了太子选妃的事可如何是好?她正提心吊胆,一个小宫女端着参茶上来,冲她轻轻点了点头,芍药才松了口气,弯下腰在皇后耳边低声道:“殿下过来了。”

再说是庶母,叶贵妃也要避嫌,既然齐峻来了,她也就起身告辞。皇后冲着她的背影吐了口气,转头看到齐峻进来便抱怨道:“不管做什么事她都要插一脚,本想着仔细替你挑几个人的,看看——”指了指矮几上的画像冷笑道,“选教司也能耐了,一股脑儿全给我送过来,只怕那些真是好的又不知送到谁手里去了!”

“母亲不必这样细看。”齐峻亲手端上参茶,打断了皇后的抱怨,“这些文官家中的女儿,母亲看着性情温顺的择两个良娣也就是了。”

“良娣?”皇后有些莫名其妙,“那太子妃呢?还有良媛、承徽,难道都随便挑?”盛朝规制,太子可有正妃一,良娣二,良媛四,承徽十,依皇后的意思,就是一次不挑全,至少也挑一半,难得此次各官员家的女儿都参选,自然要好好挑个够。

说到这里,皇后又高兴起来,从自己身后取出十几幅画像:“瞧瞧,幸好母后早就打听过了,这些都是好的,你来瞧瞧——”

“母后——”齐峻声音略略一高,又压了下去,神色间透出几分难以遮掩的无奈,“初次选妃,既是要选正妃,再挑两个良娣也就足够了。想来二弟那里,也不过是挑两三人罢了。”哪有一裹子把东宫里所有位置都选齐的?若是一选就是十多人,外头要怎么议论他这个太子?难道他别的地方不能肖父,偏在女色上肖父吗?

皇后犹自有些不服气:“你是太子,他如何与你相比!”

齐峻摇了摇头,不再试图说服天真的母亲,只是道:“母亲听我一句话便是。”

皇后虽然很不明白,但每逢儿子这样郑重其事不容置疑地说话时,她也只能听从,遂点了点头,将手中画像一一铺展开来:“既只挑几个,更要好生瞧着。这个是户部尚书的长孙女凌氏,年纪才十六岁,颇有才名。” 户部那是管钱的地方呀,手里有了钱才好做事,不然太子说起来好听,却没有私产,平日里打赏下人手头怕是还没有齐嶂宽裕。

“还有这一个,兵部侍郎幼女孟氏。”管兵部,那是有实权的地方,叶氏不也是有了军权才显赫一方的么。

齐峻微微垂下目光,暗暗叹了口气:“父皇已然见过孟氏,有意封她为美人。”

皇后大惊:“已然见过了?”秀女们入宫都是住于群卉殿,并不许随意走动的,敬安帝如何会见过?

“是今日一早,孟氏在群卉殿内百鲤池边散步,见池中新荷初发,一时有兴唱起江南小调,被父皇经过时听见,叫出来见的。”自然,什么一时有兴之类的,天知道是真是假,否则敬安帝早不经过晚不经过,怎么就那时候偏偏经过了呢?

“我,我竟不知!”皇后气得按着胸口,“此女行止如此不端,怎堪入宫!”

齐峻有些疲惫地摆摆手。说这些做什么呢?再是行为不端,敬安帝要封,皇后又能如何?为了一个美人与敬安帝闹起来不成?就是能闹,敬安帝有意的人,难道他做儿子的能去争夺?还有没有人伦了!再说,若是细究起来,入宫秀女行为不端,皇后这管着后宫的人也难辞其咎呢。

皇后到这会儿也明白了,孟氏都能被敬安帝看上,那些身份贵重的女孩儿怕是早就被人盯上了:“那凌氏——”

“凌氏身体孱弱,户部尚书已向父皇请罪,怕是孙女不宜生养,请特旨将其黜落。”身子孱弱不好生养的女子,进宫确实很难有什么前途。都说母凭子贵,又说是以色侍人者,色衰则爱弛,不管年轻的时候多得意,若是没有儿女,到得年华老去之时也不免晚景凄凉。但皇家要选,家里的姑娘除非是得了恶疾,不然是断断不能不参选的,而以凌氏的出身,只要才貌过得去,十之八九也会中选。当然,这里头也有特例,真是不宜入宫的,若该官员在皇帝面前得脸,皇帝也会照顾一下,在最后一轮挑选中将其黜落,这样既免了姑娘入宫,又不伤女孩儿的脸面和身份,并不妨碍之后出嫁。户部尚书这样做,倒是真心疼孙女,不过,也未尝不是要置身事外的意思——凌氏女,无论是做太子嫔妃还是做皇次子嫔妃,都是极好的人选哪…皇后瞪着自己挑出来的一堆卷轴喘了几口气,一甩手全摔到地上去了,颤着声道:“叶氏这贱人!”别的不说,孟氏秀女唱个歌儿都能被敬安帝听见,其中必定少不了叶贵妃做的手脚。

齐峻轻轻叹了口气,弯下腰将画像捡起来:“母亲,太子妃娘家有力自然是好,可也不必强求,只要女孩儿端庄稳重识大体就行了。何况,若太子妃出身太过煊赫,也太露痕迹了。”太子这个位置是难坐的,若是不显眼,徒然教人评论储君无能,可若是太显眼,又未必不会引起皇帝的猜忌。

皇后怔怔坐了片刻,眼圈就红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齐峻笑了一笑,随意浏览着皇后挑出来的秀女画像:“母亲挑的这些自然都是好的,总不致个个都被人算计了去。”

皇后拭着泪道:“只是出身都低,如何拿得出来?两仪殿那里,怕不是要尽着出身高贵的挑…”说着又恨起来。

其实皇后当初虽然是勋贵人家的嫡出女儿,可家族早已没落,说起来也没什么可夸耀的。齐峻温言劝了一会儿,皇后总算收了泪,将几轴画像摊开:“说起来,这个是四品殿前将军之女,瞧着是个好生养的,本想给你纳进来做个良媛,如今这样算算,倒还算是出身好的了…”说着又伤心起来,虽然她不怎么过问政事,也知道殿前将军只是个虚衔,既无厚禄,又无实权,她是想给儿子挑个助力,可不是要挑个空头太子妃。

齐峻听见殿前将军几个字,眉梢微扬:“可是赵镝之女?”

皇后还要细看画像下头的小字,旁边的芍药已经代答道:“正是赵氏女,闺名叫做赵月。”皇后挑人只看家世官职,却没记得赵镝的名字。芍药也没什么大见识,但长在细心肯干,记性也好,这小山一样的秀女像有六七十人,她居然能记个大致不差,立刻便答了出来。

齐峻仔细看了看,画中少女有十六七岁,穿着一身樱桃红的衫裙,拈着一枝白梅,也是笑靥如花的模样,虽则说不上是什么绝色美人,却也青春明媚。画工画秀女像务求逼似,以免出现画像与真人对应不上的情况,这画像上的少女身材修长健美,比之普通秀女的纤纤弱质颇有区别,倒真是符合妇人们说的好生养的身形。

不过齐峻看的倒不是这个:“殿前将军赵镝——儿子记得赵镝从前在西南那边立过军功,只是叶氏盘踞之后,将他排挤出来,才回京城挂了个闲职。” 方才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叫冯恩将外头的人都遣开了,此时说话倒也不必太忌讳。有带兵之能,且与叶氏有仇,此时,在众多重职官员纷纷站干岸的时候,要挑这样一个能带兵的人也并不容易。

皇后顿时眼前一亮:“如此说来,此女甚好!虽说是个闲职,不过若女儿做了太子妃,他就不是闲职了。” 太子妃的父亲,按例也是要封赏的。

“母亲——”齐峻轻咳一声,提醒有些兴奋的皇后,“赵氏女的性情人品,还是要仔细察看一番,毕竟是正妃。再者,另挑的良娣出身也不可太高,更要性情温顺,免得压过了正妃,倒闹得家宅不宁。”

“知道了。”皇后拿着画像左右端详,越看越好。齐峻唇角微微抽了抽,推说还要去含英殿听政,便退出了紫辰殿,留下皇后独自欢喜去了。

选秀足足折腾了两个多月,直到六月初才尘埃落定。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这一批秀女中,出身最为高贵的几个,或者黜落,或者被敬安帝纳入后宫,还有一个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女儿,竟被指给了二皇子齐嶂,太子齐峻挑中的太子妃,却是个四品闲职武将家的女儿,据说,是皇后娘娘看中了此女性情爽朗身子健壮,特地挑的。当然,也有人说,是太子殿下恐怕外戚为患,特意挑了个出身平常的女子为正妃。还有人说,其实是叶贵妃吹了枕头风,将贵女挑给了自己的儿子,唯恐太子得了有力的岳家。这其中,最后一种说法比较流行,毕竟要说太子愿意找个出身平常的女子做太子妃,这好像有点不大可能,但叶贵妃利用帝宠给自己儿子挑好的倒是大有可能,君不见,二皇子除了正妃之外,就连两位侧妃,出身最低的父亲也是个正四品,与太子妃的父亲正是平级么?

敬安帝靠着迎枕,微微闭目享受着身后冰山散出来的清凉气息,缓缓地问:“是太子自己挑中的?”

王瑾躬着身子站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答道:“是。娘娘本觉得凌氏女才貌双全,只是——嗣后殿下便挑中了赵氏女。娘娘嫌赵氏女出身太低,本只想选为良媛的,殿下说既是挑选正妃,不可择人太多,且太子妃以端庄稳重识大体为要,出身乃在其次。请娘娘察看赵氏女,若是人品果然贵重,立为正妃可也。”

“唔——”敬安帝微微点了点头,“到底是大了几岁,懂事多了。”他自己好女色,但并不觉得,更不等于喜欢儿子也左拥右抱,尤其齐峻是储君,若是未来储君是个贪花好色的狂徒,那国家还有什么前途?

王瑾看他心情不错,赔笑道:“陛下说得是。”觑一眼敬安帝神色,大着胆子道,“只是太子妃娘家若太过平平,未免有些辱没了殿下的身份,且——对贵妃和二殿下的名声也有些——”

“唔?”敬安帝睁开了眼睛,“外头有什么议论?”

“陛下——”王瑾赔着笑脸,“选秀这样的大事,难免会有些闲人不知内情胡乱猜测…”

“都该杀!”敬安帝眉毛立了立,不过这种事情,根本是杀无可杀,他也就缓和了口气,“罢了,你虑得不错,太子妃出身太低,日后怕是难以服众。赵氏之父是——”

“是殿前将军赵镝。”王瑾连忙回答,“听说从前在西南是打过仗的,后来叶大将军护了西南,赵将军就回了京城。”

敬安帝有了些兴趣:“原来是打过仗的?这些殿前将军们都是挂着个闲职,竟然还有上过沙场的,倒是不易,只不知才干如何?”

“这——”王瑾可不敢露出已经知道底细的事,“奴婢只知道赵将军是改元三年调回京城的,其它就——”

“不中用的东西!”敬安帝轻轻踢了他一脚,却若有所思起来,“朕记得改元二年西南沿海曾有海盗入侵,整整打了半年的仗…”

“是是,还是陛下记得清楚,这么一说,奴婢也记起来了,后来叶大将军过去之后,一个月就平定了西南沿海,还向京里献俘来着。”

“过去一个月就平定…”敬安帝微微眯起眼睛,“虽则是他指挥有方,也少不了前人的功劳,如此说来,这赵镝该是有些才干。”

王瑾陪笑道:“奴婢那时候还跟外头的人有些联系,仿佛是听说西南沿海守军还是不错的,正是因着数年间将海盗逼得无法上海,这些海盗活不下去了,才孤注一掷来拼命的。”

敬安帝斜了他一眼:“你这奴才,这会子朕想起来了,你也想起来了!”想了一想,“朕记得前几日西北那边上的折子还说战事不好?西北这些年用的人也都是废物,倒弄得羯奴渐渐嚣张起来了。”

这话可就不是王瑾敢接口的了,他垂着手站在一边,听着敬安帝自语了几句,忽然转头吩咐他:“既是这样,就叫赵镝去西北,看看他究竟有多少斤两。传旨,升赵镝为正二品骠骑将军,去西北统军!”

第23章 论道

太子大婚,乃是举国的盛事,在这一点上,无论叶贵妃如何得宠,二皇子妃出身如何高贵,都是不能相提并论的。钦天监卜出三个成亲的吉日,先把最好的挑给太子,剩下的才送去两仪殿请叶贵妃替二皇子挑选。

叶贵妃打发走了钦天监的人,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随手把写着吉日的红柬往旁边一推,不悦地瞪着身边的大宫女红叶:“赵氏女是怎么回事!”

红叶吓得连忙跪下:“都是奴婢糊涂,竟没想到是那个赵家。”其实这怨不得她,一个宫女而已,哪里知道那么多的事?何况赵镝被贬都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才十岁不到呢。按说这事其实是叶家在外头做的功课不细,竟没告诉叶贵妃赵镝的身份,也是因叶贵妃自己疏忽,只估摸着皇后会捡出身高家世当红的女孩儿挑,却没想到这个赵月竟会因着好生养入了皇后的眼。

“母妃——”齐嶂从殿外进来,轻轻踢了一脚红叶,“快去倒茶来,渴死人了。”

红叶顺势下去了,叶贵妃的心思也就转到儿子身上,亲手拿起纨扇替儿子扇风,又叫宫女:“端上冰镇的酸梅汤来!”一面关心地问,“什么事忙得这样满头大汗?”

齐嶂接过酸梅汤一饮而尽:“还不是太子大婚的事!”脸色有些阴郁,“舅舅送了信过来,那赵镝,似是还有几分真本事。若是让他在西北立了战功,怕是对我们不利。”

这话说得叶贵妃心里越发的不高兴起来,但看儿子两眉深锁,还要出言安慰:“西北羯奴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原先的几个将军也不是庸才,还不是这些年都不成?叫你舅舅在外头盯着,你也该准备起来,钦天监连日子都挑好了,这个月太子大婚,下个月就是你了。”

齐嶂有些兴致缺缺:“郑氏的画像儿子瞧过了——母妃怎么就选了她…”郑氏出身够好,可是容貌并不如何出色,尤其在美人如云的皇宫里,越发的平平了。

“傻孩子,这娶妻娶德,娶妾才是娶色。”叶贵妃和颜悦色地开解着儿子,“还是你舅舅送进来的消息,郑御史有意近着我们,你娶了他女儿做正妃,他将来自然效力。别小看这御史,那是能风闻奏事的,那边——”玉葱般的手指轻轻指了指东宫和紫辰殿的方向,“有些话我们说不得,御史却是说得的。我的儿,你有舅舅,如今咱们缺的就是这些文官清流们替咱们说话,这些人,都是死拿着什么正统不放的,你如今差的,可不就是这个正统出身么。”

齐嶂低了头没有说话。叶贵妃疼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平日里这孩子少年老成,只到了这时候才露出些与年龄相符的任性——毕竟是少年人,连圣人都说“知好色则慕少艾”,想要个美貌的正妻也是常理。

“这次两个侧妃都生得不错,母妃已经瞧中了工部员外郎的女儿唐氏,过些日子,给你纳进府去做侍妾。”

齐嶂脸上微微露了笑意。唐氏是一众秀女中最美貌的一个,只是年纪小了些,刚刚才满十五岁,被叶贵妃以不利孕育在第二轮中黜落了下去,否则若是进了最后一轮选看,少不得要被敬安帝选了去。

“好了。”叶贵妃见儿子脸上露了笑容,便也放下了心,“先将太子大婚应付过去便是。这几日母妃也跟你父皇进言,看看能不能封你为王,将来开府出去也好听些。”比起纳什么美妾来,得个亲王的头衔才是最要紧的。

齐嶂倒有些担忧:“若是封王,便要就藩…”这是本朝规矩,藩王们都要在自己封地呆着,轻易不能再留在京中了。

叶贵妃自信地一笑:“这你就不必担忧了,有母妃呢。”忽然想起一事,“你手上的伤可好了?”

齐嶂将手伸出来:“已然无事了。”

叶贵妃拿着他的手左看右看,眉头紧皱:“竟伤得如此厉害——御医都是做什么吃的,怎的这几个月仍不见好?”

齐嶂活动一下五指,满不在乎:“母妃放心,只是疤痕未褪罢了,早已不疼了。”

叶贵妃却仍旧皱着眉头:“这样深的疤痕,如何是好?来人,把我的白玉膏拿来。”

齐嶂连忙解释:“伤处并不深的,只是被一只兔子抓了一下,御医用了药后第三天就无碍了,不过是留了道疤而已。据御医说,时日久了自然会淡去。”

“当真?”叶贵妃左看右看都不能放心,“都三个多月了,怎么瞧着半点都不曾淡呢?”当初齐嶂回京之时,她听说儿子受了伤吓得不行,立刻把儿子叫到自己宫中仔细看过,的确也并不像是极深的伤口,只是一道深红色的疤痕横在掌中,看上去细细长长,若不细看几乎会错认成一道掌纹。可是如今好几个月过去了,也不知抹了多少去疤的药膏,这疤痕却是半点没有变化,还是原来的样子。

齐嶂自己举手看了看,也有些奇怪:“大约还是那些御医的药不好,我且再涂涂这白玉膏试试。这是小事,并不算什么的,母妃不必忧虑。”对他而言,要思虑的事太多了,何况又是男子,手掌上多一条伤痕算得了什么,当下转开话题,“此次钦天监挑出的吉日,父皇并未交给国师过目,倒是遣人送到了观星台。”

送到观星台,自然是给知白。叶贵妃也不由得双眉一锁,露出一丝愁容:“也不知太子从哪里弄了这么个人来。”硬生生把真明子给比下去了。

齐嶂眼里闪过一丝杀气:“能不能…”

“不可!”叶贵妃比儿子冷静得多,断然道,“万不可贸然动手!只要他出了半点差错,东宫那边必然以此为借口攻讦于你。何况,如今他是你父皇心中的仙人,是万万动不得的。”

齐嶂烦躁地踢了座椅一脚:“难道就留着他给我们找麻烦不成?真明子那老东西,在海上时提出要为父皇出海寻仙,我瞧着,只怕这老东西是想全身而退了。若真是如此,日后这形势怕是就要颠倒,东宫那边行事倒容易了。”他越说越是烦恼,“此次围猎,儿子千辛万苦才扳回一城,还欠了那东狄人的人情,难道日后事事都要如此?”

叶贵妃安抚地拍了拍儿子的手:“稍安勿躁。如今形势比人强,自然是要更谨慎才是。”她轻轻笑了笑,神色中带着几分自得,“从前母妃刚进王府的时候,日子可比如今难过多了,母妃还不是走到了今日?只要太子一日还是太子,这事儿可就还没定呢。国师那边,我自然会给他带话过去,这些年的荣华富贵享够了,就想跑了?没门!这些年也是日子过得太顺,他怕是还藏了些手段,日后,都得给我用出来!”

“藏了些手段?”齐嶂略一思忖,“母妃是说,他摄了那宫女魂魄之事?可到最后此事不也未成么?闹了那么大的笑话,连那魂魄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要不然怎么说他有所隐藏呢。”叶贵妃冷笑了一声,“怕是他不敢对皇后下狠手,所以才闹了个功败垂成。从前,我们可也不知道他居然会摄魂。”她修得长而细的眉毛微微挑起,保养极好的手指轻轻在漆几边上敲了敲,“若是还想活着,只怕他得再多用些力气呢。”

“那东宫那边——”齐嶂觉得有些没信心,“那秀明仙师,可是真有些道行。”

叶贵妃微微笑了一下:“我们自是不能动手对付他,但——自然还有别人。”

“谁?”齐嶂不解。

叶贵妃笑而不答,只扯了扯儿子有些皱的衣裳下摆:“这几日得了空还得去北宫读书才是,你父皇喜欢你就喜欢你会读书,可不要本末倒置,能得你父皇欢心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其余的事,总归是些阴私手段,肮脏了些,就由她这个当娘的来做吧。叶贵妃抬起眼睛望向观星台的方向——秀明仙师,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秀明仙师此时正在让太子殿下检查作业呢,桌上摆了一排字纸,齐峻挨张看过去,总算点了点头:“比出京那会儿又好些了,只是这画还不大像样。”

“师傅说,我是朴拙…”知白小声嘀咕了一句,把满桌子的纸划拉了起来。

“师傅那是吹捧。”齐峻淡淡地捅了他一刀。如今知白在宫中的地位比出京前又不可同日而语了,教他书画的先生再也不敢打他手板,反而还要奉承着些了。

知白撇了撇嘴,没有说话。齐峻也并不打算扯着他的课业再说些什么,其实若仔细论起来,知白的进步已算是极快的了,当初刚到京城,他连笔都拿得不太准,如今画出来的画已经有些意思了,他师傅说他资质不错,看来倒也不是虚言。

“这是我与太子妃的八字。”齐峻取出两张纸条,“还要请你合一合,看吉凶如何。”

“合一合?”知白茫然接过纸条,一脸的莫名,“合什么?”

“自然是合八字测吉凶。”齐峻也是莫名其妙,“难道你不会?看看此女命数是否与我相合,有否相克之处。”

知白想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殿下,此事我可不会。”

“你不会?”齐峻讶然,“这命数之事,你难道不会?”

知白失笑:“八字岂是命数!便以殿下而论,四海之中与殿下同年同月同日同辰所生之人何止千百,难道人人都能做太子吗?何况殿下择妃,先看出身,再看才貌,又岂是按八字来挑选的?”

齐峻也不由得哑然,半晌才摇了摇头:“倒是我不通透了。罢了罢了,将这东西烧了罢。”

知白随手把两张纸条送到烛火上,一边好奇地看着齐峻:“殿下何以想起要合八字来,难道是怕太子妃冲克了殿下的运数?可是殿下从前不是说过,命不由天…”

齐峻微微有几分尴尬:“这个——其实是母后想要合一合…”其实并不是这样,他叮嘱皇后要察看赵氏女的品性,可是皇后似乎只顾着为赵镝升职之事欢喜,他又不能自己去见赵月,心中忐忑之余,才想到让知白来合八字。

知白才不相信呢,觑着眼睛只管看,直看得齐峻有些恼了:“看什么!”他才嘻嘻一笑:“殿下该不会是——怕成亲罢?”

“说什么!”齐峻耳根子都有些红了,“这有什么可怕…”但说实话,他确实这些日子有些紧张,从此就要与一个陌生女子同床共枕,携手度日,对未来的太子妃,他既有几分憧憬,又有些自己都不肯承认的担忧。

知白倒没有揪着他是不是害怕的问题刨根问底,反而有些好奇:“殿下,成亲——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这叫齐峻怎么回答?想了半日也只能瞪了他一眼:“想知道?你何不还俗自己成亲尝尝滋味。”他难得地起了一点调笑的意思,“就只怕你们修行之人不可娶妻。”

知白挠了挠头:“其实双修之事,倒也并不禁止。”

“双修?”齐峻大吃一惊,“何谓双修?是男女——”

知白又挠了挠头:“听说也有同性道友双修的。”

齐峻简直被他惊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这,这不是乱伦么!”从来没听说和尚道士还有能——如此说来,这寺庙庵观里还成个什么世界?

知白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佛门倒无双修之事,但修仙之人却并不禁色欲。”

这言论齐峻简直是闻所未闻:“不禁色欲?难道天上亦有纵欲的神仙?”

知白摇摇头:“殿下,不禁色欲难道便是纵欲么?须知嗜欲之事,皆是本能,乃天地化生而有,既不违天和,又何必特意断绝呢?从前有神仙容成子,以阴阳采战之法成仙,还留下一本书叫做《容成御女术》,这亦是成仙之一道。其实佛道本一,便是佛教之中,升仙后亦同有欲界六天。欲界六天,也称六欲天,即四大王天、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化乐天及他化自在天。这六欲天中众生,正因还有食欲、色欲,才称为六欲天,其中四大王天与忉利天中人行欲之相,皆是以身形交媾而成事,与人间无大区别,只是没有诸不净罢了。可见天上也并不禁此的。倒是放纵嗜欲,有悖中庸之道,伤身乱性,这才是要禁绝的。”

齐峻瞪了他半晌,才能找回舌头来:“若说男女之道,切合阴阳,也是天地化生之本,但同性双修,岂不是有违自然么?”至于什么六欲天,还是不要再问了。

知白晃着脑袋直摇头:“天地不仁,视万物如刍狗,凡天地所生,皆无违天和。譬如妖鬼之类,既是天地所产,则若不为害,则天地不害之。同性之爱,亦同一理也。”

齐峻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句话都找不到,只能败退,悻悻道:“这么说,你也双修过?”

知白很自豪地抬了抬头:“师父说我资质极好,不必用双修之道,须知双修道侣亦是难得之事,多有欲双修而不得侣之人,还是自己修行来得方便。”

齐峻扶额,觉得真是没法跟这个没脸没皮的小混蛋说话了:“这些话,你不曾在父皇面前说过罢?”若是被敬安帝知道什么《容成御女术》,恐怕宫里的美人还会再多上一倍。

“陛下虽有福缘,却无仙骨,不是修行之人,自然不必听这些。”知白倒是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我自然也不会对陛下说起。”敬安帝一心求长生求飞升,若是被他听见,此后真是没完没了后患无穷了。

“甚好。”齐峻决定不在这里呆着了,“你记得这些话万不可对第三人说起就是了。我还有事,你自便罢。”

知白起身送他出了屋,站在门口瞅着齐峻的背影消失,才有些不解地摇了摇脑袋,喃喃自语:“怪事,殿下命数变化之后,身上怎么似乎有些清虚之气了…”

第24章 雷火

八月十二,太子大婚。

因为是国之储君,大婚的各种程序繁琐细致到能把人累瘫,颇有几个宫人私下里议论,说太子妃幸而是武将家的女儿身子健壮,否则单是行礼都顶不住,更不要说与太子合卺了。

就连齐峻,在进了东宫的新房之后都有些疲倦,宫人用金盘托上来裹着红绸的喜秤,齐峻几乎是怀着一种“终于要结束”的心情,用喜秤挑起了太子妃头上绣着龙凤的缕金盖头。

出乎意料之外,盖头掀起之后,险些吓了齐峻一跳。盛朝的新人妆容仿着前朝,厚粉浓朱,连新人的容貌都掩盖了,白粉涂得像墙粉一般,嘴唇点的两点樱桃红便显得格外刺眼。齐峻唇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轻咳一声道:“太子妃这一日也辛苦了,先更衣净面松快一下罢。”对着这样一张脸,实在是有些惊悚。虽说想法有些大不敬,但若当初皇后嫁入王府时也是这般妆扮,敬安帝怕是也确实难以喜爱。倒是侧妃妾侍占了便宜,不必将自己画得千人一面。

负责赞喜的中人和女官都怔了一下,连忙道:“殿下,还未饮合卺酒呢。”总得先喝了合卺酒,吃了子孙饽饽,新娘才能去更衣洗脸哪。

合卺酒用的是一对白玉雕成的合欢杯,以红线系在一起,寓意夫妻二人红线相连,不离不弃。既然杯子是连在一起的,要共饮时一对新人自然也免不了耳鬓厮磨。齐峻倾身过去,便闻到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自赵月的鬓发之间散发出来。齐峻素来不爱用香,尤其不喜欢桂花甜腻的气味,再混合了屋中燃着的薰香,直冲得他有些胸头作呕,强忍着将合欢杯中酒一饮而尽,连忙往旁边稍稍退开些,轻咳了一声道:“将薰香撤了吧。”

冯恩立在门口,闻言连忙要过去搬那香炉,却被赞礼的女官拦住,笑道:“殿下,这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百合香——”里头燃的是宫中秘制有助情趣的香料,若撤了可还有什么用呢。

齐峻暗暗皱了皱眉。因从前多病,为遮掩房中的药味,皇后也是喜爱用薰香的,送这百合香来也是好意,他也不忍拂了母亲的意思,正要说声罢了,突听外头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天上打了个闷雷一般。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屋内众人都惊了一下,毕竟按钦天监所算,这几日都是晴好之日,怎会突然打雷呢?若是下起雨来,未免有些扫兴。

赞礼的中人心思转得快,立时笑道:“雨是恩泽之象,雨润万物,方有草木孶蕃,这是——”他本想说是吉兆,可是那雷响过一声之后便再没了动静,更没有雨落的声音,反倒是外头隐隐有些混乱喊叫。女官觉得不对,忙将窗户轻轻推开一点,便听远处传来喊声:“昭明殿被雷击走水了!”

齐峻呼地一声站了起来。昭明殿是供奉先祖画像的地方,今晚他才跟太子妃参拜过,其在宫中的重要性不亚于明早要参拜的太庙。心念电转,齐峻拔腿就往外走:“尔等侍奉太子妃先行休息,冯恩跟来!”昭明殿有中人看管,因里头供奉的都是画像,最是畏火,尤其秋日天干物燥,更须仔细巡视,万不会随便走水。如今不但走水,且那些中人们口中喊的是什么?被雷击而走水!天气晴和,并无纤云,雷是哪里而来?还偏偏击中了昭明殿!不必等到明早,这天降凶兆的消息就会传遍后宫,乃至传遍京城甚至到京外去。而雷为何要下击昭明殿呢?今日,可是只有他和太子妃去参拜过…齐峻心里窝着一团火,脚下大步流星,连辇都不用,步行就直奔昭明殿。

昭明殿是供奉祖先之处,事死如事生,尤其是侍奉祖先更要恭谨,因此昭明殿的面积,比皇帝理政的太极殿和起居的兴庆殿还要大些,其中供奉祖先画像的宫殿只占一小半,另一大半则是遍植松柏的花园、每逢大典容纳仪仗的广场和管洒扫的下人们居住的下房。齐峻远远就看见了,起火之处是花园里,只是松柏之类本就易燃着,又是秋日,那火借着夜风焰腾腾地,眼瞧着就往昭明殿方向蔓延过去了。虽然中人和侍卫们大声喊叫着拎了水桶来回奔跑,但看这势头,不说是杯水车薪,也是挡不住火头的。

“怎么会走了水!”敬安帝已经就寝,也被中人们的传报惊了起来,坐着御辇匆匆过来,看见几乎烧着半边天的火势,不由得脸色大变。一名中人畏畏缩缩地跪着爬上来:“陛下,方才,方才突然天雷下击,园子里顿时就起了火。这,这天火——奴婢们实在是…”

天火!天雷下击!齐峻双拳紧握,恨不得将这中人一脚踢死。若说方才他赶过来之时还有些不能确定,那现在他已经可以断定,这什么雷击昭明殿,其中必有蹊跷!

不过此时并不是追究的时机,齐峻上前便踢了那中人一脚:“在陛下面前也敢妖言惑众!还不快去救火,若昭明殿焚毁,你们都别想活!”

那中人被这一脚踢得胸骨剧痛,不敢再说什么,赶紧连滚带爬地跑开了。敬安帝立在此处都觉得热气扑面,不由心急如焚,跺着脚道:“这是何天象?快传钦天监!请国师和仙师来!”

“陛下——国师来了!”小中人刚跑开几步,又跑了回来。他身后,真明子带着两个小道童快步走来,神色沉重。敬安帝不等他见礼便忙问道:“国师,天雷下击,此是何预兆?”

齐峻的心顿时往下一沉。真明子的道观距昭明殿较观星台还略远一些,却这么快就赶到,若说这不是阴谋,他绝不相信。

“陛下——”真明子眉头紧皱,“或许是昭明殿中火烛倾倒之故?”

敬安帝顿足道:“天雷击在松柏园中,与火烛何干?”真明子越是这样说,他心里就越深信了天雷下击的说法,何况那一声闷响,他在嫔妃宫中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