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此时救火才是要紧。”紧跟着赶过来的齐嶂一脸的焦急。

真明子瞥了他一眼:“二殿下,若真是天火之厄,只怕凡水难解啊。”

“国师说什么天火呢?”另一侧的暗影之中忽然有人问了一句,知白倒背着双手,施施然地走出来,看他的模样,倒好像不是来看火,倒是来看戏的。

真明子目光微微一闪,神色不动:“仙师来得正好。天雷下击,仙师可知是吉是凶?”

“天雷下击?”知白歪头看了看那边的大火,漫不经心,“天雷击物司空见惯,本是无情之物,又何谓吉凶呢。”

齐嶂在旁边笑了一声:“仙师既如此说,何以天雷不击别处,单击中昭明殿呢?”

知白也哈哈一笑:“既是无情之物,下击何处亦不可料,没准下一次就击中延英殿也未可知呢。”

延英殿是齐嶂的住处,知白这话说得颇有些无赖,齐嶂不由得有些变了脸色,却碍着敬安帝在旁不敢发作,眼珠一转道:“父皇,方才国师说此为天火之厄,凡水难解,若依仙师说来,不过是常事而已,那这火自然是能救得熄的,父皇就不必着急了。”

其实这根本就是胡扯。火能不能救得熄,全看火势大小,跟天火不天火根本毫无关系,就眼前这火势来看,不烧光昭明殿是不算完了,能不波及到周围的宫殿就算不错。这一点敬安帝还是看得出来的,忙向知白问道:“仙师可有办法?”昭明殿里头供的是祖先的画像,若是被焚毁了,至少他得上个罪己诏了。

知白还没说话,齐嶂已经笑道:“仙师自然有办法的。”

知白瞄了他一眼,不接他的话,反转向真明子含笑道:“国师可有办法?”

真明子眼角肌肉不听使唤地跳了跳,压着火气道:“依贫道看来,这是天火之厄,贫道无计可施。仙师既说此为寻常之事,想必定是有办法的。”虽然知白声称自己已有五六百年的寿数,只是返朴归真返老还童,但真明子心里明白,这小子就像他自己吹嘘能炼出长生金丹一样,都是个骗子!被一个年纪能做自己孙辈的小骗子问到脸上来,还要当着敬安帝的面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实是耻辱。好在这火势如此之大,倒要看看知白有什么法子能灭火!

知白却慢条斯理地一笑:“请陛下遣人拿一碗净水来。”

一碗水还不容易么,不用敬安帝发话,王瑾已经亲自跑去捧了一碗干净水来。知白接在手里,咕咚就来了一口。众人正瞪着眼看他,他已经一张嘴,噗地一声将水喷了出来。齐嶂就站在他身前,这一口水半点不曾浪费,全喷在了齐嶂脸上。

若不是敬安帝在旁,前头昭明殿又是火焰腾腾,且明显有个阴谋在等着他,齐峻险些就要失笑出声了。齐嶂的脸色即使在宫灯并不明亮的光线之下都看得出来已经变得铁青,他慢慢抬手抹了把脸,正要开口,一大滴水从半空中落下来,正滴在他抬起的手背上。齐嶂在愤怒之中没有注意到,厉声道:“仙师这是何意!”

知白冲他一笑,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就是这么呼吸之间的工夫,冯恩突然叫道:“下雨了!”

确实,从齐嶂被喷了一脸水,到雨从天降,中间只不过间隔了一句话的工夫。所有的人都仰面看去,今日是八月十二,一轮已将圆满的明月就挂在天边,甚至没有被微云遮挡,可这黄豆大小的雨点又是实实在在地正噼哩啪啦往下掉,落在脸上甚至打得有些微疼。

“这——仙师…”不止是敬安帝,此时所有人都不得不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与方才知白喷的那口水联系在了一起。雨如倾盆,松柏园里已然将要舔上昭明殿殿角的火舌,顿时被雨点压了下去。那些拎着桶来回奔忙的侍卫和中人们呆呆地停下脚步,也不知是谁领头,一个个地跪倒下去,对着昭明殿方向磕起头来。

知白到这时候才转头对敬安帝微微一笑:“昭明殿龙气充沛,贫道不过借此龙气行一场雨罢了。”

“不过”,“罢了”,此时此刻,谁也不会真把知白这些自谦的话当真了。难道不是么?你若觉得这不算什么,你也来行一场雨如何?

齐峻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往齐嶂和真明子脸上扫了过去。雨水之中,连敬安帝都被淋了个透湿,可唯有齐嶂和真明子二人一个脸色铁青,一个面色灰败,与其余人一脸兴奋中夹杂着敬畏的神色截然不同,让齐峻看得真是痛快万分。

这场大雨足足下了一炷香工夫,松柏园的大火硬生生被压灭,小中人满身湿透地跑来禀告:“昭明殿只有右殿角被略略烧着,供奉先帝画像处丝毫未曾波及。”老天,仙师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若是昭明殿真被烧毁,他们这些在昭明殿当差的宫人全部都活不成!

“仙师真是——”敬安帝都觉得有些无法形容了,语言顿时有些匮乏起来,“法力高强!”

知白谦虚地欠欠身:“都是托陛下与历代先帝们的洪福。”

“父皇——”齐峻适时地插上一句,“儿臣去看看,快到年下,虽是只烧着了一处殿角,也要尽快修复才是。”

“正是。”敬安帝连连点头,“这是供奉先帝遗容之处,今日如此惊扰,朕也要去上一炷香,向历代先祖赔罪。”

松柏园里烧得一塌糊涂,地上一个焦黑的大坑,还弥漫着硫磺的气息。齐峻弯下腰撮了一把湿泥,不动声色地笼入袖中,旁边侍卫已经拖上来一具尸体:“陛下,这中人死在园中,似是——被雷击身亡。”

敬安帝皱着眉头转开视线:“峻儿去看看。”

那小中人的尸身简直让人目不忍睹:半边脸和一条手臂都不见了,连带着那一半身体都只剩下焦黑的一片,雨水浇在上头似乎还腾起丝丝水汽。昭明殿的总管太监抹着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液体小心解释:“是管着园中施肥的小中人,昨夜确是该…”

花木之类没有肥料是长不好的,即使是皇宫里的花木,能近距离沐浴着皇家瑞气,也概莫能外。但是肥料有臭气,却是不能让贵人们闻到的,因此宫里的花木施肥都在夜间,宫人们将肥料一块块地拿出来,埋在花木根部,再以土盖上,以免气味散发。这小中人在施肥之时突然被天雷击中,听起来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但——天雷击中,是这样子么?

“儿臣记得两年前山东报奏一人被雷击中,乃是全身焦黑,骨节松碎蜷缩成一团,但手足俱全,似乎与这死者并不相同。”齐峻状似无意,眼睛却紧紧盯住了真明子。他知道木炭、硝石与硫磺混合之后就能制出火药,宫里木炭尽有,而硝石和硫磺——真明子炼丹就用过这些东西!

敬安帝想不起来还有过这样的奏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小中人的尸体,顿时又被恶心到了,转过头去挥手道:“快些拖下去!”再看几眼真是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先去给先帝敬香。”

齐峻只得暂时放下这话题,跟着敬安帝进了内殿,冯恩得了他一个眼神,心领神会悄悄退下去,叫来两个中人拖走了那具尸体。

内殿之中还能闻到风送进来的烟火气,但毕竟是并未波及,一切看起来都十分静谧。敬安帝松了口气,领着两个儿子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这才退出来。今日太子大婚,他这个做父亲做皇帝的也忙了一日,又是被从新进的年轻小妃嫔身边叫起来,此时实在是不想再做什么,吩咐一声齐峻明日下旨给内务府修缮昭明殿,就径直回兴庆殿去了。

敬安帝一走,齐峻和齐嶂两人脸上兄友弟恭的笑容也都没了,兄弟两个跟两头狼似地相互盯了一眼,各自走开。

齐嶂脸色铁青,他已经用帕子把脸擦了好几次,仍旧觉得脸上还有知白喷出来的口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平了半天气,仍旧觉得胸口堵得发痛,顾不得还走在路上,咬着牙道:“国师!”

真明子知道他要说什么,叹了口气道:“殿下放心。”

这个意思是说不会留下什么尾巴让人查出来,可是费尽心力设的局又被轻而易举地破解,还被知白吐在脸上,教齐嶂怎么能放心?

“难道,就这样束手无策?”

真明子低下了头,想了想才道:“殿下,知白此人其实无足为惧,决定大位的,只有陛下。此次泰山围猎,殿下已然是占了上风的,又何必——”若是让他在敬安帝面前吹吹风,明里暗里地贬低齐峻,他是很愿意去做的,可是像火烧昭明殿这种事——听齐峻方才说的话,没准他已经看出了什么端倪——若是被查出来,休说他只是个国师,就算是地仙也逃不过大逆之罪,这实在太危险了。

“这怎么能够!”齐嶂急躁地道,“自打这妖道入了宫,齐峻才是处处都占了上风!如今他又得了岳家的助力,谁知他日后一步步会走到哪里。父皇虽然宠爱于我,可这大位之事并非如此简单。”更换太子那是动摇国本,就算是叶氏一派都不敢随意提起,甚至他压过齐峻都不行,除非是齐峻自己不配做这个储君!

真明子低着头,含糊不明地嗯嗯了两句,并没接话。齐嶂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太过直露,毕竟此时并不是在两仪殿里,遂闭紧了嘴低头走路,两人之间,弥漫着浓重的沉郁之气…

第25章 后宫

相比齐嶂的郁闷难言,齐峻在愤怒之外又有几分兴奋:“谁告诉你昭明殿起火的?”那个时候他派去通知知白的人肯定还没到观星台呢,他怎么来得这样巧?

知白满不在意地道:“昭明殿龙气冲天,突然被火气冲击,自然看得出来。”

“这么说你这喷水化雨,当真是借了昭明殿先帝们的龙气?”齐峻有些惊讶,他还以为知白是在拍敬安帝的马屁。

知白嘻嘻一笑:“自然不是。倘若龙气便可行云布雨,陛下所到之处,岂不阴雨连绵了?”

“你——”齐峻啼笑皆非地看着他,这个骗子,真是谎话张口就来。

冯恩在旁由衷地道:“仙师真是神术,否则今日恐怕又要被二殿下进谗言了。”

知白摆了摆手:“这算什么,喷水化雨之术练到极处,一口水喷出去,可解千万里外一城之灾,我不过是近在咫尺罢了。倒是这死去的中人,并非因雷击而亡,恐怕魂魄还在宫中。”

“魂魄还在?”齐峻顿时精神一振,“你可能看见?可能问出他的死因?可能——设法让父皇知道真相?”

知白挠挠头:“这就得扶乩了。须先将这中人的魂魄收起,然后——”

齐峻打断他的技术讲解:“可需什么东西?我立刻叫人去准备!”

知白想了想:“要一只铜盘,纸笔,朱砂,还需这中人的一缕头发。”

这些东西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不用一刻冯恩就已备好,藏在衣裳里头偷偷带进了昭明殿旁边的暖阁里——这种事若是被人发现,可真是说不清楚。

知白用纸剪出一个小人,将那缕头发缠在纸人颈部,又蘸着朱砂在纸人背后画了些奇怪的符号,最后才换了支笔蘸着墨,在纸人脸上抹了几笔。齐峻在旁看着,见他画的是纸人的眉眼,虽是寥寥数笔,但已能看得出比之刚进宫时真是天壤之别,不由笑道:“学了这些日子的书画,倒是有些进益了。”

知白表情严肃:“殿下,这是招魂,切莫嬉笑。此魂魄横死,或者有所怨愤,若是见人嬉笑,或许会怒而附身。”

他话还没说完,冯恩就机灵灵打了个冷战,齐峻也不由得收起了笑容。此时昭明殿已然安静下来,深夜之中,又是刚刚救完火,宫人们都连累带吓,只是草草将松柏园里收拾了一下便各自回了下房,除了昭明殿内殿透出的些微烛光,真是一片黑暗。

冯恩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液。为怕被人发现,三人连盏灯都不能提,偏偏天上的明月这时候又被云遮住了,四周那些烧毁大半的松柏间冷风微响,他还没走几步,就觉得后背生凉了。只听知白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只是声音太低,冯恩也听不清楚,他正竖起耳朵仔细辨别,就听知白忽然稍稍提高声音唤了一声:“周清,来兮——”那个兮字拖着长长的尾音,在静夜之中有说不出的诡异。

冯恩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周清就是那个中人的名字,他伸长脖子往前看了看,知白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于是冯恩这一伸头,就正好看见铜盘里的那个小纸人,正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

一股寒气似乎从天灵盖灌了进来,冯恩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想要惊呼,可舌头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最终也只能发出一声喘息般的荷荷低呼:“来,来了…”

小纸人摇摆着,终于站了起来。这情景连齐峻都惊住了,知白却轻声念了几句什么,左手端盘,右手捏了个手印在铜盘上划了一周,那小纸人就又躺了下去。知白很利索地将它捏起来就往齐峻手里递:“好了。”

齐峻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冯恩却猛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殿下,不要碰!”这实在是太骇人了。

齐峻被他这一拉,才想到那纸人里附着一个魂魄,伸出去的手也不由得缩了回来:“这,这还是你拿着罢。要怎么才能问出他的死因?”

知白倒是丝毫未觉自己已经把两人吓得不轻,随手便将纸人塞进袖中去了:“此人阳寿已到,死则魂魄散,我也只收到了残存的一魂四魄,虽也能扶乩,却怕不能指望他如生人一般有问必答了。殿下若是要扶乩,还是去观星台的好。”

“殿下——”冯恩声音微微有些发抖,“这扶乩之事还是明日再议罢,今日,今日是殿下大婚之日啊!”他也是突然才想起来,东宫里还有位太子妃在等着洞房呢!

齐峻一怔,他已经将太子妃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也罢,若改日扶乩可行?”

“成。”知白很痛快地回答,“不如我先回观星台扶乩,横竖殿下想问什么我也知晓,殿下么——”他挤挤眼睛,“还是快回去洞房花烛罢。”

“大胆,连本殿下也敢打趣!”知白这么一做鬼脸,方才能渗入人骨髓的阴森之感顿时消散,齐峻笑骂了一句,终究是惦记着赵月,带着冯恩便转回了东宫。

龙凤红烛高烧,齐峻一进门就看见赵月已更衣净面,穿着一身大红中衣蜷在合欢床上睡着了。她陪嫁进宫的侍女见是齐峻忙站起身来,齐峻连忙摆手,低声道:“不必吵醒你主子。”

侍女却仍转身去唤赵月,口中道:“小姐吩咐,殿下回来定要叫醒她的。”

齐峻眉头一皱:“既已大婚,以后须唤太子妃,不可再叫小姐了。”

侍女连忙答应,赵月已经坐起身来,睡眼惺松地唤道:“殿下——”

“惊醒你了?”齐峻有些歉意地走过去。

“殿下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赵月揉着眼睛软声埋怨,“身上怎么都湿透了?香药,快给殿下备热水沐浴,再取干净的衣裳来!”说着便要起身替他宽衣。

齐峻忙止住她:“别把你身上也弄湿了,让侍女来就是。”说着,便闻到一股桂花香味扑面而来,不由轻轻皱了皱眉,“你喜爱桂花香气?”

“是。”赵月轻轻掠了掠鬓发,笑道,“这是桂月斋最好的桂花头油,殿下可喜欢?”

齐峻既不好说喜欢也不好说不喜欢,只得道:“气味倒是香甜,只是略浓了些,混合了房中薰香便有些腻。”

赵月脸颊上浮出两个笑涡:“正是呢,我也觉得房里燃的香有些逼人,只是宫人说那是母后赏赐的——我也带了些玫瑰香进来,以后就用玫瑰香可好?”

齐峻怔了怔,不知如何回话,半晌才含糊答应了一声,进净房去沐浴了。泡在热水之中,他才叹了口气,暗想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如今骤然做了夫妻,难免有些不相融洽,罢了,待日后相处久了,自然会好…

太子大婚后一月,便是二皇子成婚,之后就要备着过年诸事,整个皇宫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明年二月是敬安帝四十整寿,今年的万寿节因出巡不曾办,明年恰好大办,因此六局一司乃至宫外各衙门作坊,全都风车一般转了起来。

齐峻从含英殿袖了两本折子,慢步出来。时近年下,各地的请安贺岁折子小山一般,大半都是些骈四骊六的套话,并无实质内容,因此敬安帝索性全部扔给太子,自己连含英殿都不大过来了。

虽然忙碌,齐峻心情却十分畅快。赵镝是有点本事的,去了西北边关三个来月,将边关守军整顿得井井有条,还在十一月初打了一场小胜仗。往常到了九十月里,草黄马肥,羯奴那边总有些打着“流匪”名义的小股队伍犯边,这些队伍人人配着健马,来去如风,能打就打,打了就走,防不胜防,简直像拧’一般厌人。年年到了这个时候,送来的军报都不太好看,还要向朝廷催钱催粮。今年赵镝去了,在古风口设下埋伏,全歼了一支二百人左右的“流匪”,大振了盛朝军队的士气,狠狠震慑了羯奴,令今年犯边的“流匪”都少了些。敬安帝看了折子十分赞赏,除了赏赐赵镝,转手还让皇后赏了太子妃一匣宝石。

因为有这样的喜事,齐峻忙得十分愉快。打仗这事儿,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镝虽然领了西北军,可是户部和兵部那里却没有东宫一派的人马,饷银和粮草按惯例都是要拖的,齐峻不得不特别花些心思去催,好让赵镝新官上任多给下头一些好处,用起兵来才更顺畅。

“孟大人?”想谁来谁,齐峻正琢磨户部和兵部的事呢,一抬头就看见兵部侍郎孟扬从另一条路上转过来,便站住打个招呼。

“臣给太子殿下请安。”孟扬连忙行礼。

“孟侍郎这是去哪里?”齐峻转过身跟他一起走,含笑问道。

“不过是些小事…”孟扬客客气气地道,却貌似随意地带了一句话出来,“听说今年入冬之后,西南比往年更冷呢。”

跟在后头的冯恩隐约听见西南两个字,不由得从眼角轻轻瞥了孟扬一眼。听着像是闲聊,可是孟扬一个兵部侍郎,从哪里得知西南比往年更冷呢?他跟着齐峻日日在含英殿批折子,似乎也没见有西南报这个的折子上来啊。

冯恩正琢磨着,齐峻已然跟孟扬说了几句各地的天气然后拱手道别了,转眼看见冯恩一脸的不解,不由得轻轻笑了一声:“不明白?”

“奴婢就觉得孟侍郎说‘西南’什么的,好像…”意有所指?

“不错。”齐峻点了点头,“西南今冬骤冷,单是军中棉衣棉鞋加厚就是一笔银子,户部每年的军饷都是有数的,若是西南这里突然多拨了些,那西北呢?东北呢?”

“这么说——”冯恩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孟侍郎这是——为什么?”孟扬分明是偷偷递消息来的,可是他从前也不是东宫派啊,这突然转变是为着什么?

齐峻淡淡向两仪殿方向看了一眼,唇角挂上了一丝冷冷的笑意:“为了孟婕妤。”孟氏因为唱曲被敬安帝挑中,可她论相貌并不是绝色,入宫三个月之后就不冷不热了,侍寝之后敬安帝按例升了个婕妤,然后就抛到了脑后。

冯恩还是不大明白:“孟婕妤怎么了?”就是不得宠,齐峻也没办法啊,难道他还能帮着孟婕妤争宠不成?

“孟氏今年才十六岁,你道她真想侍奉父皇吗?”敬安帝已经四十了,当孟氏的爹都嫌大些。当初孟氏在池边唱曲,未必就是唱给敬安帝听的,可是偏偏就叫敬安帝听见了,这里头的事,孟家该怪谁呢?

冯恩恍然:“原来殿下让奴婢着人去散播消息,是为了这个?”孟氏女参选,多半冲的是两位皇子,说不定还是盯准了二皇子正妃的位置呢,结果却硬生生被敬安帝挑中,可见叶氏一派对孟家的态度。既是这样,孟家又何必再靠上去呢?何况孟婕妤是家中幼女,孟扬老来得女,听说极是疼爱的。

“机关算尽,也实在是算得太精到了。”齐峻仿佛是在自语一般,“只是忘记了,人非棋子,棋子任你摆布,人,却是有人心的。”他直了直身体,像是突然精神一振,“走,去太极殿见父皇,这军饷的事儿,趁着折子还未递上来,我们先去陪父皇说说话。”

从太极殿出来,已是黄昏时分,冯恩是没资格进入太极殿的,但看齐峻的神情也能猜到事情大约办得不错。他不敢擅自打听,只迎上去笑道:“殿下这会儿——回东宫?”

“回吧。”齐峻心情愉快,“去看看太子妃在做什么呢。”大婚三个月了,说实在的他能陪赵月的时间也真不多,难得今日得闲,也该去陪陪她,毕竟是自己的正妻,日后是要共度一生的。何况他办妥了西北军饷之事,也想有个人说说心中的欢喜。

东宫里自打进了太子妃,确实多了些热闹,齐峻一进宫门,就看见院子里中人们忙忙碌碌在更换已经开败的菊花,摆上刚从暖房里捧出来的新花。别说,东宫原本以松竹为多,一到秋冬便有些冷郁,今年摆了菊花,便格外显得有生气些。

齐峻心情更加愉快了些,快步走进正殿,刚到内殿门口,就听见噼噼啪啪的声音。这声音他自小到大听过无数次,抬眼一看,果然是个小宫女跪在地上正自己掌嘴,赵月坐在上头,满脸的不悦。

“这是怎么了?”齐峻的好心情消散了一些。

“殿下——”赵月连忙站起来,脸上露出了些笑容,随手对小宫女挥了挥,旁边的大宫女立刻将小丫头拎走了,“香药,端茶来!”

齐峻在她身边坐下,随手接过香药奉上的热茶,没有再管小宫女的事——宫里这样的事简直是数不胜数,总归是奴才做错了事惹得主子不悦罢了,他有更要紧的事跟赵月说,“今冬的军饷已经拨定了,西北那边能按九成发放。”

“九成?”赵月睁大眼睛,“妾身记得父亲临行之前还说过,到了西北那边怕是要施恩的,九成的军饷,让父亲如何施恩呢?”

“你有所不知。”齐峻笑了起来,“军饷没有足额发放的时候,能发到九成已然是极好了。”领兵没有不吃空饷的,户部断然不会按着将军们要的数额发放军饷,能发到九成,西北那边就足够每名士兵足额领到银饷,还能再有钱置办厚些的棉衣,多打几顿牙祭呢。

赵月却颇是不以为然:“户部懂什么,当兵就为了拿粮吃饷,没有银饷,谁肯去卖命?殿下也该再催催户部才是,父亲在边关事事都难,殿下也要体谅哪。”

齐峻方才的好心情又消散了一些,只说了一句:“你不懂。”便低头喝茶。这茶不是他平日喝的银针毛峰,却是带着茉莉花香,颇有些不惯,齐峻将茶杯放到一旁,“冯恩,换银针来。”

“殿下不喜这花茶?”赵月连忙对香药摆手,“快去沏银针来,用今早开的那坛荷花露。”

“这几日事忙,你在宫中都做些什么?”齐峻环视四周,他住了十几年的地方,这几个月里已经换了模样。太子妃的嫁妆是宫内置办,务求精美贵重,因是喜庆之事,颜色也多鲜艳明快。从前他摆着青花瓶的地方换了个五彩百鸟朝凤大盘,窗台上换了一盆玛瑙石盆景,连窗纸都换了绘着折枝桃花的高丽纸,瞧着确是十分好看,只是有些陌生。

“也没有什么事。”赵月低下头拉扯着手中的绢帕,“每日都去紫辰殿给母后请安,陪母后说说话,午后用了饭便回来了。”

齐峻听出她话里有些怨气,微微皱眉:“这是怎么了?可是闲着闷得慌?再过几日,怕是就有事做了,宫里进了腊月,忙得很呢。”

“没有。”赵月有几分负气地甩了甩手,“妾身哪里会闲呢?这不是今儿母后才吩咐过,该将殿下的两位良娣接进宫来了,妾身正替他们安排宫室呢。”

第26章 年下

齐峻微微一怔。这些日子太忙,他几乎已经忘记当初还挑了两位良娣。太子妃比一般皇子正妃更为尊贵,为示尊重,其余的良娣良媛之类,都在大婚之后至少三个月才能入宫,齐峻还真把这事忘了。听赵月的意思,是今日皇后提起了?

“是母后吩咐的?”齐峻声音不由得温和下来,也难怪赵月有些情绪,皇后提起叶贵妃,不也是恨得咬牙切齿么?

“是。”赵月心里委屈,毕竟年轻,不善掩饰,虽然明知不对,仍旧忍不住声音里带了些怨气。

“母后也是怕你在宫中寂寞。”齐峻温声替皇后辩解了一句,随即道,“不过眼看就是年下,到时候你有的是事要做,哪里再能为她们分心?母后那里我去说,你放心就是。”

赵月惊喜地抬起头来:“殿下——说的是真的?”

“自然。”齐峻看她瞬间喜笑颜开,仿佛整张小脸都闪亮了起来,心里也有些喜欢。小的时候他还不懂事,曾经跟身边的宫人抱怨过敬安帝为何要纳那么多妃嫔,宫人回答说敬安帝是天子,按制就该有这么多妃嫔。当时他心里就暗暗想过,若是他将来长大娶妻,一定不会弄这么多女人。现在年纪既长,也知道后宫之事与前朝不可分割,若是后宫只有皇后一人,那实在是不可能之事,但他总会尽量让赵月过得开心一些。

“殿下您去跟母后说…就怕母后以为是我不肯…”赵月笑容才露出来,又敛了下去,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

齐峻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我自有道理的。”

“多谢殿下。”赵月满脸是笑,碍着宫人在侧,只伸手勾了齐峻的衣袖,轻轻晃了晃,“殿下今晚在这里用膳可好?小厨房试制了一道新菜,叫什么虾丸,殿下尝尝?”

齐峻欣然点头,看着赵月喜气洋洋亲自带了宫女去传菜,便点手叫过冯恩:“今日谁去过紫辰殿?”

冯恩跟着太子这么多年,早练就了眼观两宫耳听三殿的本事,闻言便道:“叶贵妃今日去了,似是向娘娘请旨让二殿下的两位侧妃入宫。”齐嶂的两个侧妃也是要避开正妃以示尊重的,不过大概延后一个月也就够了,算算,齐嶂大婚也两个月了,两名侧妃是该进门了。因齐嶂尚未出宫开府,仍旧住在宫中,因此侧妃进门便是入宫,自然也要禀报皇后而后行的。

“猜着就是她!”齐峻冷笑一声,皇后正因为他大婚高兴得乐陶陶的,若不是叶贵妃去提什么侧妃,皇后怎么记得起良娣的事,“你亲自去紫辰殿跟母后回话,就说听说二弟那里要纳侧妃,我是太子,嫡长为重,最好是等太子妃有了嫡子之后再纳他人入宫,若是叶贵妃怂恿父皇跟母后提此事,让母后设法替我挡一挡,免得东宫人多事杂,反生些乱子。”

“这——”冯恩有些犹豫,“不是娘娘让太子妃娘娘把人接进来么?”怎么会反过来挡着这件事呢?

“你去就是。”齐峻笑了笑。若说自己不愿让两个良娣进宫,皇后心中必定要怀疑是赵月说了什么,但若将这事推到叶贵妃身上去,皇后立刻就会像竖起羽毛的母鸡一般把赵月当作自己的小鸡来保护。当然,这事儿也绝对不是冤枉叶贵妃,纵然叶贵妃确实是为了迎齐嶂的侧妃进宫,但顺势能把东宫这潭水搅一搅混,她必定是很高兴的。至于皇后能不能想明白这一点——还好,至少皇后是相信自己儿子的。

“殿下——”冯恩领了命,仍旧没有就走,踌躇着欲言又止。

齐峻瞧了他一眼:“有什么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冯恩自他五岁上就进宫伺候他,说实在的,到如今在这后宫之中,倒是与冯恩说话比与皇后说话还要自在一些,不必有所顾忌。

冯恩把头低了下去:“奴婢说这些话,自知是僭越死罪,可…太子妃殿下——将来殿下登基,后宫嫔妃少则数十,多则至百,太子妃殿下将为后宫之主,若是这样,这样不能容人,那…”中宫皇后,妒是大忌。如今的皇后,在府中做王妃时并不是好妒之人,乃是因叶贵妃得宠后威胁到自己地位方才视她如大敌,如今因为齐峻与齐嶂之争,两边结仇更深。而赵月如今才是个太子妃就容不下良娣进宫,那将来若是做了皇后…

齐峻微微皱了皱眉:“太子妃与我是一体的,冯恩,你确实僭越了。”不过冯恩的忠心也是天日可表,“看在你忠心的份上,下不为例。太子妃如今年纪还轻,又是刚入宫,日后自然会好。”

冯恩不敢再说话,磕头之后往紫辰殿去了。赵月浑然不知二人谈话,笑盈盈地领着宫女传菜进来,亲手替齐峻盛饭夹菜。旁边尝膳的中人眼看被抢了活计,不知该如何是好。齐峻知道这不合规矩,但看赵月喜笑颜开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罢了,刚进宫的女孩儿,日后慢慢教便是,宫里的日子长着呢,何必这时拂了她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