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不适?”齐峻闻言便要起身,“可传御医了?”

“应该是不曾…”冯恩刚才打发走传信的小中人,就叫人去打听了消息,“太子妃——在皇后娘娘处被训诫了…听说,听说二殿下宫中有了喜讯,二皇子妃有喜了。皇后娘娘——预备出了正月就让两位良娣入宫。”太子妃并不是身子不适,而是心里不适,这时候请太子回去,无非是不愿让两位良娣入宫罢了。

齐峻没注意冯恩最后一句话:“二弟有了子嗣…父皇怎么说?”好容易制造的机会,只怕如今要打折扣了。

“陛下…”冯恩把头深深低了下去,“御医为二皇子妃诊脉,说是受了惊扰胎气不稳,陛下下令不再问讯延英殿宫人…”也就是说,这一场调查和清洗差不多要落幕了。

齐峻沉默着没有说话,半晌才缓缓地说:“让他们逃过去了。”

“殿下不用着急。”知白忽然说,“此次杀戮皆因二殿下凶心所起,阴德有损,因果尚在,二殿下纵有福缘,也禁不住这样的消耗。所谓作法自毙,又曰‘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皆此之谓也。”除非真明子也有真本事,能消耗修行来消弭齐嶂的冤孽。

齐峻回头看着他,微微笑了笑:“好。”他正想再说句什么,一个小中人一溜烟地跑到外殿门口,踮脚伸头地看冯恩。齐峻一眼看见,皱了皱眉:“这是做什么?”

小中人连忙扑通一声跪下:“回殿下,太子妃娘娘发怒,在杖责文绣姑娘呢。”

第31章 争吵

东宫里寂静如死,内外服侍的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内殿里更是山雨欲来的沉闷。半晌之后,御医的脚步声才算打破了沉默:“殿下,娘娘,文绣姑娘伤势虽重,但并无性命之忧,只要好生休养,当可无虞。只是——只是身上免不了要留下疤痕。”虽则行刑的嬷嬷们手下留情,但毕竟是三十板子——文绣不晕过去,说不定她们拖一拖,到太子来了这三十板子也打不完,谁知文绣一晕,太子妃大怒,派了贴身宫人亲自出来监刑,结果后面的板子只得快快下去,到齐峻赶来,三十板子已然全部打完了——皮开肉绽,便是有再好的药也不能完全不留疤痕,更何况文绣不过是个起居宫人,真正的好药她也用不上。

齐峻摆了摆手,冯恩将御医送了出去,香药惴惴地抬头看了一下齐峻的脸色,还想要留在赵月身边。齐峻额头青筋微迸,冷声道:“下去!若是不懂什么叫规矩,就去宫正司好好学学!”

香药哪里还敢说一个字,低着头连忙出去了。内殿里空荡荡只剩齐峻与赵月两人,齐峻才沉声道:“为何事责罚文绣?”

“她,她对妾身不敬!”赵月心里也有些发虚,却还是梗着脖子。

“文绣是我的起居宫人,素来不到你面前伺候,是如何不敬的?”齐峻也有些恼怒了。文绣跟冯恩和几名侍卫一样,都是他的心腹,宫里阴人的小手段不少,也多亏有文绣跟在身边,他才不必有后顾之忧,如今却被赵月打得血淋淋的,只怕没有一两个月起不了身,许多事情都做不了,教他如何不怒?

“她——”赵月梗着脖子,一时却说不出来。文绣的轻蔑掩藏在规矩的礼仪之下,她抓不到半点证据。何况齐峻说得十分尖锐,文绣平日是不会出现在她面前的,若不是她将文绣召过来问话,根本不会有什么不敬的事发生。但她又确确实实感觉到了那丝轻蔑,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妾身只是想知道,殿下与仙师在议什么事,文绣她,她竟说不知!”

“她确是不知。”敬安帝那里搜捕刑讯,太子却在为杀的人超度,这话传出去让敬安帝怎么想?若是叶贵妃抓住机会,还会将敬安帝的疑心引到东宫来。因此此事只有冯恩知道,文绣则根本没有过问,“她规矩本分,不会问自己不该知道的事。”

赵月却觉得这话简直就是在指着她的鼻子说她不守本分,不由得恼怒起来:“妾身是殿下的妻子,有什么事是妾身不能知道的?”

齐峻反问:“那身为太子妃应该做什么,你知道吗?”

赵月哑了。齐峻有些头疼地看着她:“该告诉你的事,我自然会告诉你,可是你都听了吗?”最初他也曾把前朝的一些令他为难的政事说给赵月听过,可是赵月并不在意,或者说,她根本听不懂。赵镝只有这一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不忍苛求,赵月简直就是不知人间疾苦,即使是对西北边关的军事她都一窍不通,只知道父亲在边关立了功罢了。久而久之,齐峻也没什么话好跟她说的了,可是偏偏不该让人知道的事,她却一定要问。

“妾身只是——”赵月委屈地哭了,“母后今日说,要把两位良娣都接进宫来,妾身身子不适,去寻殿下,殿下又不回来…”

“好了,不要哭了。”毕竟是自己的太子妃,又还是个年轻姑娘,齐峻说了几句重话也就不忍再多加责备,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头,“有些事情不与你说便是与你无干,不要多问就是了。”

“可是母后说——”赵月充满希望地抬头看着齐峻,盼望他能像上次一样去回绝皇后。

齐峻却并没像上次一样替她挡回那两名良娣:“既然母后说要接进来,你就准备屋子吧。不过是两个良娣,接进来陪你说说话也是好的。”若是有一个略微能干些的,能帮帮赵月也好。

赵月失望地看着他,声音里不觉带上了怨气:“殿下是早就盼着两个良娣入宫了吧?”

齐峻皱了皱眉:“你是太子妃,谁也越不过你。”想到皇后,他语气又温和了些,“你自己立得住,谁也不能怎样。”当初赵月刚入宫的时候,他也曾期盼过与妻子琴瑟和谐,可惜两人一直都是话不投机,不过有叶贵妃这前车之鉴,他是断不会让赵月也陷入皇后一般的困境中便是。

“你身子不适就早些歇着,我去看看文绣。”

赵月看着他走出内殿,抓起手边的杯子就要砸,被冲上来的香药险险接住了:“太子妃,殿下才出去!”这里砸杯子,他立刻就听见了。

“怎么办!”赵月眼泪横流,“母后嫌我没有消息,这,这又要接进来两个狐媚子!”

“殿下不是说了,您是太子妃,谁也越不过您去。”香药心里也担忧,嘴上却还要安慰赵月,“就是接进来了,殿下不许,她们也生不了儿子。”

“那又怎样?母后也生了嫡长子,可是还不是叶贵妃得宠!”

香药一头冷汗:“娘娘,慎言!这,这都是皇上的家事呀!”做儿媳的哪能妄议公公,别说是皇宫,就是平常人家里也不行。

“我知道,这不是只有你在吗?”赵月拭着泪,“我也就在你面前能说说真心话了,殿下他——”

“娘娘——”香药小声道,“依奴婢看,那两个良娣不算什么。奴婢打听过了,她们出身平平,也说不上是什么天仙一样的美人,纵接进宫来,殿下不去临幸,她们也只能呆在屋子里。倒是这个文绣,是贴身伺候殿下的,对殿下的脾性都熟悉,不得不防呢。”

赵月烦恼地皱着眉:“怎么防?看殿下这样护着她,今日险些就要跟我翻脸呢!”

香药低头想了半天:“御医不是说她难免要留疤吗?奴婢去想法子,让她的疤留得再大些,想来殿下再宠爱她,也不会喜欢一个身上有疤的女子。只要没了殿下的宠爱,她一个小小宫婢,还算什么?只是娘娘千万不要再这样沉不住气了,将来两位良娣入宫,娘娘面上也要过得去,不然就是平白招了皇后娘娘和殿下的厌烦。”

赵月低着头,半晌终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既这样,你去叫人收拾两处屋子出来吧。”

齐峻出了正殿,就去了文绣住的下房。一进屋就是一股药味混合着血腥气,文绣伏在床上,身后的伤刚刚包好,疼得满脸的冷汗,看见他挣扎着还要起身行礼:“殿下。”

“你躺着吧。”齐峻按住她,“今日是怎么回事?”

“奴婢…”文绣的眼泪也像断线珠子一样滚了下来,“是奴婢没有答上太子妃娘娘的问话…”

齐峻叹了口气:“也不是你的错。”可是那边是眼泪,这边也是眼泪,他实在有些疲倦了。这些日子要忙春耕之事,还要每天抄两个时辰的经文,回了东宫也不得安宁,反倒不如在观星台呆着了。他颇有些身心俱疲的感觉,口气也就直白了些:“太子妃总是太子妃,便是你不知的事,也要细细给太子妃解释清楚才好。如今日这般,不但你受苦,传出去也叫人说东宫里不安宁。”

文绣的眼泪挂在脸颊上,怔怔看着他:“殿下,奴婢并没有——”

齐峻按了按眉心:“太子妃或有做得不合宜之处,但她终究是太子妃。”看看文绣的脸色,他放缓了声音,“如今宫里是什么情形你也知道,多亏秀明仙师,算是渐渐有了起色,万不可功亏一篑。此时此刻,东宫绝不能后院起火,你是我身边最得用的人,该是明白这个道理。日后——”他略一犹豫,“总不会亏待了你。”

“是。”文绣心下稍安,柔顺地低下了头,“奴婢都听殿下的。”

齐峻舒了口气,站起身来:“你好生歇着,把伤养好了再出来当差。”

东宫这场小争吵并没有传出去,因为人人都被延英殿的好消息吸引了注意力。敬安帝虽有四个儿子,二皇子妃肚子里这个却是头一个孙辈,因此这场后宫的大清洗终于告一段落,宫人们也可以不必终日提心吊胆了。自然,这样做说起来未免有些对不住太子,毕竟刺客到现在都还没有抓到,所以敬安帝对有了喜讯的延英殿没有赏赐,倒是转手对东宫大赏了一番,什么时新的绸缎、大颗的宝石、、贵重的药材、新样的陈设,应有尽有,光是抬箱子的中人就快站满了一条宫巷。其名义一是慰劳太子的伤势,二是嘉奖太子妃管理东宫有功,三是庆贺东宫又新添两位良娣。

当然,这些理由都是借口。太子的伤并不重,虽然刺客那一击正中心口,但被陛下赐的长命锁挡住,所以只有臂上那一处皮肉伤而已。当然,那长命锁已被太子命匠人修复后又戴在了身上,满宫的人都在说是敬安帝的福缘帮太子挡了一灾。哦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三个借口之中有一个很让太子妃不喜,因为这意味着敬安帝的赏赐里有一部分必须要分给两名新入宫的良娣,太子妃虽然不心疼那些东西,但她不愿意两名良娣有这个脸面。于是一时之间,东宫气氛沉重,宫人们个个噤若寒蝉,走路都不敢出声音。

“殿下新接了两位良娣入宫,怎么不在温柔乡里呆着,跑到观星台来做什么?”知白抱着湛卢,笑嘻嘻地蜷在榻上看着齐峻。

齐峻伸手作势要敲他的头:“取笑储君,罪该杀头!”

知白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我好怕呀…殿下饶命!”

齐峻虽然满心烦恼,也不由得笑出了声,随便往榻上一坐,端详了一下知白的脸:“怎么瞧着这几日你脸色不大好看?前日二月二,怎么叫你去外苑踏青都没出来?”

知白懒懒地笑:“那时候殿下不只要陪着太子妃,还要照看两位良娣,我怎么好去添乱呢。”

“胡说八道!”齐峻屈起手指轻轻给他来了一下,“你跟太子妃和良娣们如何相提并论!”说完了,他又不无担忧地追问了一句,“究竟是哪里不适,为何不传御医?”自打抄完经文之后,观星台内殿的怨气终于烟消云散,那似乎能钻入骨髓的寒气也消散殆尽,加上已是二月,观星台的园子里也是春暖花开,整个宫里的人都像又活过来了似的,偏偏只有知白反而恹恹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不管什么时候他过来,都只看见他抱着湛卢蜷在榻上似睡非睡。

“御医无用。”知白蠕动了一下,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缩着。四下里灯烛的光落在他脸上,却缺了从前那种玉雕一般的润泽光彩。齐峻俯下身去仔细看着他,发现他眼下也微微有一片青黑:“是抄经累着了?”在冤魂阴冷的怨气中每天抄两个时辰的经文他都觉得格外疲倦,更不必说知白一抄就是六个时辰。

“唔——”知白又有些犯懒,含糊地答应一声,眼睛就又想闭起来。

“这才什么时辰就睡?”齐峻轻轻摇摇他,提高声音问外头,“仙师这几日用膳如何?”

观星台的小中人顿时一颗心提到喉咙口,却又不敢不答:“仙师…用膳不香,今晚只用了半碗粥…”秀明仙师素来好伺候,再说也没听说仙师还会生病的,所以虽然连续几天都吃得少,他们也没在意,难道这一时疏忽,今天要挨罚了?

齐峻顿时恼了:“仙师不用膳,你们就干瞪眼瞧着?统统拖下去,一人二十板子,扔到宫正司去!这里重新换人伺候。”

小中人们吓得跪倒了一溜嘣嘣地磕头,正要开口求饶,就听仙师在内殿里含着笑说了一句:“殿下别跟他们生气,都是伺候我的,自然我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了。你们都下去吧。”

小中人们还不敢就走,悄悄抬眼都去看冯恩,却听太子怒道:“仙师说的话没听见?还是都想挨板子!”连忙一个接一个地滚了。

齐峻回头皱眉看知白:“这样不经心的奴婢,还要来做什么?冯恩,快去传御医!”

“不用。”知白懒洋洋地伸手扯着他的衣袖,“仙师生病传御医,说出去该多丢脸啊。想来国师在宫里这些年,也是不敢生病的吧?”

齐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觉得他说得实在尖刻,只得道:“我私下里请人来,不叫父皇知道就是了。御医处我也有一两个信得过的人。”

知白睁开眼睛冲他一笑:“多谢殿下,不过真的不用,我并无大碍,御医纵然来了,也不过是脉相正常,殿下逼死他,他也只能开个太平方儿吃吃。”

齐峻不相信:“脉相正常何以这样没有精神?”

他刨根问底,知白被他问烦了,只得道:“不过是前些日子超度费了些修行,自然没有精神。”

齐峻顿时把眉头皱得更紧:“不是有湛卢么?”

“湛卢之神与星铁灵力大相径庭,”知白懒洋洋地解释,没精力去详细说明,说实在的他也没有料到超度这些冤魂最后竟耗费了那许多灵力,一块星铁等于是白废了,现下都还有些补不过来,委实的不大划算,“总之此次为了殿下大计,贫道真是鞠躬尽瘁——”他装哭,“不但耗损修行,只怕还要折去几年寿命,殿下——”

“折寿?”齐峻脸色大变,一把抓住他的手,“如何还会折寿!你还说并无大碍?已至折寿如何还是并无大碍!这要如何是好?快传御医来!”

“呃——”知白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开个玩笑,没想到齐峻反应如此强烈,情知装过了头,张口结舌片刻连忙叫冯恩,“慢着慢着!这个——这个,并不会折寿,我是——我是与殿下玩笑的…”

“你——”齐峻气结。知白连忙低头做听话状:“一时口误,殿下莫要生气…”眼看齐峻抬头,硬着头皮闭上眼睛准备挨一下重的。

只是这一下到底都没落下来,知白悄悄睁开一只眼睛,见齐峻已然收回手起身就要往外走,脸色阴沉得如锅底一般,连忙扑上去抱住齐峻的腰鬼哭狼嚎:“殿下,我知错了…”

“放手!”齐峻冷着脸。知白虽然在敬安帝面前吹嘘自己已经活了几百年,但其实不过才十六七岁,别看宫里人人视他如神,在齐峻看来,他不过还是当初那个脏兮兮的泥猴儿,与常人无异,因此说到折寿,实在把他吓了一大跳,此时还觉得胸口里砰砰乱跳。自然,究竟是吓的还是气的,这就不大好说了。

“殿下——”知白死活不放手,“我知错了,殿下别生气啊…再说,我当真是损了修行啊,当初从星铁中吸取的灵力已全部耗费了,就连从前的修为也损了些,若是真这样损耗下去,十几年的修为耗尽之后,就真要折寿了…”所以他只是夸大了一点而已,并不是全部说谎啊。

齐峻狠狠吐了口气,回手毫不客气地在他头上凿了个暴栗:“你该打!”

知白被他这一下凿得头昏脑胀,摸着脑袋眼泪汪汪:“殿下,我说的都是实话…”

齐峻瞪他片刻,返身坐下:“星铁中的灵力都耗费殆尽了?这要如何是好?”

知白继续捂着脑袋,闷闷地回答:“这却无计可施,星铁乃是千百年难见的灵物,又无处再寻一块…”他灵机一动,悄悄从眼角觑着齐峻,“不然——殿下若是能设法让我跟在陛下身边…”

齐峻抬手吓唬他:“父皇正在杀人,你去了,小心再被那些冤魂缠上!”

“陛下如今已经不杀人了…”知白小声嘀咕,见齐峻一眼横过来,连忙咧嘴陪笑。

齐峻拿他毫无办法,叹道:“除了父皇,还有什么能助你修行的?”

“还有二殿下——”知白一句话说出来,连忙又补充,“不过二殿下身上的龙气近来颇有些减弱,跟着他也无大用。”

齐峻倒没有注意他的后半句话,只道:“他恨不得杀了你呢,哪里能让你跟在他身边,还不如我另外设法替你寻些古物来可有用?”

知白摸摸头:“古物虽多,内有灵力可用者却少之又少,只怕难寻。罢了,此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殿下不必格外在意。如今已近亥时,我得去露台上服气修行,殿下也该回宫安置了吧。”

齐峻根本不想回东宫。这两位良娣也只是进宫的头一夜他去陪了陪,后面就再不曾过去。毕竟他还是想要嫡长子,并不想让侧室先生子。只是去了正殿,赵月又总是一脸的不高兴,不然就是要哭不哭的样子,活像他欠了钱一般,教他实在不愿过去:“我也去露台上瞧瞧。”

露台在宫殿后面更高处,是汉白玉铺就的一个圆台,四周有雕着青鸾白螭的护栏,中心处又有更小的一个圆台,仅容一人盘膝而坐,上头放着个蒲团,乃是知白打坐之处,伺候的宫人是万万不敢踏入的。

齐峻在台子上转了一圈,倚着栏杆仰头看上去。这里是皇宫最高处,天空似乎都近了许多。今夜晴朗,夜空澄明,一轮弦月远远挂在天际,倒显得明星烂烂,仿佛举手就能摘下来一般。一道银河自东而西横跨中天,望之似有银光流动,再看上片刻,便觉胸中浊气全消,不由自主地深深呼吸起来。

知白已经盘膝坐上了蒲团,看齐峻看得出神便笑道:“殿下——”话犹未了,忽然夜空之中一颗大星自银河中脱了出来,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向西北投去,在天空中划出一条明亮的弧线,没入西北边的地平线下。齐峻心头猛地一动,转头看向知白:“这个——会不会也有星铁?”

第32章 边关

西北边关深灰色的城墙高大厚重,远远望去仿佛一条灰色的巨龙蜿蜒在地,护卫着身后的大好河山。

不过,靠近边关的地方都是荒地,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有些地方长出了草,有些地方还是光秃秃的,看起来好像被狗啃过一样疤疤拉拉,实在不甚美观,只要一阵大些的风吹过,就会卷起一片黄土。

齐峻打开水囊喝了一口水,顺便漱了漱嘴里的细沙土。在这里,你就算把嘴闭得再紧都没用,总会觉得牙齿间有些不该有的东西,至于脸上身上的细土,那就更不用提了。望一望前方那条灰色的长龙,他转头在身边的马车上敲了敲:“要到陵口关了。”

马车里传出有气无力的回答:“真的假的,昨天殿下就说过这话了。”

齐峻掀起帘子往里看看,知白趴在车里,见光线透进来才有气无力地抬了抬头:“到底还有多远?”

齐峻看他的惨样儿,想笑又忍了回去,索性下马也上了车:“还疼得厉害?”

知白哭丧着脸抬手摸了摸屁股:“还疼——”

这已经是钦天监报大星惊紫微之后的第十五日了。虽然知白对什么“惊犯紫微”的说法嗤之以鼻,但敬安帝却将此事与前些日子宫中的杀戮联系了起来,颇为重视。闻说此星极可能坠于西北边关处,立刻就打算派出钦差前往西北寻找——当然,名义上是为了押运一批军饷以及顺便巡视边关防务。

本来这个差事是要交给户部的人,但最后齐峻把这机会讨要到了手中。考虑到前次在西南就是他成功迎回了星铁,虽然又有人在耳边煽风点火说什么西北边关统帅就是太子妃的父亲,若是太子前去或许会对边关军情报喜不报忧,但敬安帝还是将此事交给了齐峻。

押送军饷并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的轻松活计,齐峻也不打算搞什么特殊,所以刚出京城的时候是根本没有马车的,大家都是骑马。这样走了五天之后,知白倒了——他从来没有骑过这么久的马,虽然这小子对于控马极有天赋,才上马就能让马儿乖乖听话,但他的屁股却并非久经考验,五天之后屁股和大腿全部磨破了皮,再也不能坐在马鞍上了。齐峻只得临时从途中驿站另调了一辆轻便马车,把他和一些杂物一起装上了这辆马车,驶往边关。

“既然不会骑马,胡乱逞什么能。”齐峻伸手撩起知白的外衫,露出下面光溜溜的两条腿,还有圆圆的小屁股,顿时一股药味扑面而来,黑绿色的药膏抹了一大片,看着真是狼狈无比,好像在哪里摔了一跤,沾了一身脏泥一样。齐峻嫌弃地皱皱眉,低头仔细看看,嘴里还不忘数落着,“让你呆在京城等着,你偏偏不听,何苦出来受这个罪。”

知白把头枕在手臂上,可怜巴巴地扁了扁嘴:“其实我控马还是很不错的,谁知道马鞍那么硬…”

齐峻哼了一声,在他没抹药的地方打了一巴掌:“磨伤了就该早说,谁叫你死撑着?”

“还不是殿下说,边关马上就要到了…”知白低声嘀咕,结果又换了一巴掌,“殿下,再打就要打死人了!”

“胡说八道!”齐峻又来了第三巴掌,不过一下比一下轻,“当初留在京城多好。”知白身上滑溜溜的,且这小子看着瘦,几巴掌拍下去就知道是肉乎乎的,十分有趣。

知白咧嘴嘿嘿一笑:“殿下替我来寻星铁,我怎么忍心让殿下独自奔波嘛。”

“油嘴滑舌。”齐峻笑了,又轻轻给了他一巴掌,将外衫替他盖好,“堂堂的秀明仙师,这副模样进边关,我都替你丢人。得了,你好好歇着,横竖我们也不着急,先把你的——养好了再说。”

知白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等他出了马车,自己托着腮想了半天,到底又摸出七枚铜钱来,郑重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哗啦一声抛了出去。七枚铜钱在他面前或正或反地掉了一地,他挠着头端详了半天,懊恼地拍了拍额头:“果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那时候师父教占卜的时候就该好生学学才是!”他把铜钱一枚枚收起来,苦恼地喃喃自语,“要么就是算错了吧?或许卦象不是这么解的也未可知,不过是来巡视边防,殿下又不用领兵上阵,该不会有什么刀兵之灾才是啊…”

齐峻并不知道知白出京并不是为了寻找星铁。陵口关就在前方,负责验收的军官初时只当是寻常押送粮饷车队,大咧咧骑着马过来,直到听说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就是当今太子,惊得几乎从马鞍上滚下来,一面忙着行大礼,一面叫小兵连忙滚回去禀报主将,于是车队进了陵口城关的时候,赵镝已经领着军士们在城门口相迎,且城里也已经安排好了住处。

知白屁股上还带着伤,无论如何也不宜这样露面,只得先被齐峻打包塞进了城中的宅子里,好在随行虽无宫人,赵镝却准备得十分周到,宅子里自然有厨娘整治了一席酒菜,让他在屋里独自大快朵颐。

屁股上有伤并不妨碍知白吃。只是厨娘并不知他吃素,一席酒有十六道菜,一多半都是荤菜,齐峻进屋之时,正见知白一边拣着素菜吃,一边对着荤菜流口水,不由得好笑:“这是做什么?”

“殿下怎么回来了?”知白歪着身子坐在椅子边上,“不是有接风宴么?”

“接什么风。”齐峻摆了摆手,“骠骑将军倒是提起,但军中不得饮酒,自是不能因我破了规矩,再说将士们还要巡夜值更,都聚到一起饮宴成个什么样子?若是因此耽误了军务,岂不成了我的罪过。我不过与骠骑将军一起用了饭罢了,”扫一眼桌上,“说起来,还没你吃得自在呢。”

“那殿下再吃一点?”知白连忙招呼他,“这菜多得很,我正愁太过糜费了。”

齐峻确实没吃好,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看看那一道道鸡鸭鱼肉都不曾动过,便笑道:“其实也无人知晓你的身份,吃几口也无妨,我不会说出去。”

“这怎么行!”知白赶紧放下筷子双手合什念了一声无量寿佛,“罪过罪过。”

齐峻觉得好笑:“你这道士做得坑蒙拐骗,居然还怕开荤么?”

知白一脸认真:“这可不同,杀生之事非同小可,因此救命之功德才如造七级浮屠。若不能亲手救命,那么茹素以减少杀生之事亦是功德,所以…”

“所以你把本殿下扔去喂蛇,修了多少功德?”齐峻一边挟菜,一边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顿时把知白的话都堵回了嘴里。

“这个——”知白结巴了半天,终于堆起笑容,“殿下怎么总是旧事重提啊…”

齐峻哈哈大笑,给他挟了一筷子豆芽:“省得你讲起经来就没个完,烦得我头疼。明日我得与骠骑将军去巡视边关,你再歇一天吧,赶紧养好伤。”

这一路上齐峻急着赶路,虽然不致风餐露宿,但大部分时间也是啃干粮果腹而已,蔬菜难得,又不能做成干脯随身携带,算是把知白熬得不轻,因此这一顿直吃了个肚儿圆,才心满意足爬去睡觉,第二天一睁眼已日上三竿,齐峻早已出门去了军营,只留下两个侍卫给他。

在高床软枕上睡了一夜,知白自觉屁股已经差不多好了,初来边关,他也想看看北地风光,便笑问两名侍卫:“我也想出去瞧瞧,成么?”

齐峻留这两名侍卫就是为了陪着他出去走动的,自然对他惟命是从,几人略一收拾便出了宅子,在城里随意逛起来。

西北风情与京城大不相同,便是城中来往行人,都颇有些穿着异族衣裳的,知白看得津津有味,一直逛到城墙下头,却被把守城墙的军士拦住:“将军有令,闲杂人等不得上城墙,还请这位公子见谅。”

跟随的两名侍卫正要上前交涉,便见一行人从城墙上下来,为首一人身穿薄铁将甲,披着大红披风,威风凛凛,旁边正是齐峻,头戴青玉冠,身穿玄色长袍,身形挺拔,虽不如那将军魁梧,却自有少年人的一派英气,只是神色肃然,像是有些心事。齐峻远远见了他,面上便泛起笑意走了过来,道:“果然呆不住。来,见过骠骑将军。”

知白也料想此人就该是赵月的父亲赵镝,笑嘻嘻单手打了个问讯。赵镝微微一怔,随后猛然明白:“这位便是秀明仙师?失敬失敬。”说着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齐峻,心想这样一位活了数百年的半仙之体,如何长成这副模样,难怪太子殿下这般亲昵,毫无敬畏之意呢。

知白并不知道赵镝在想些什么,事实上他都快忘记了自己曾在敬安帝面前撒过那个弥天大谎,因此也毫无自己已然有五六百年寿数的自觉,只管笑嘻嘻地对齐峻道:“殿下,城墙上风景好么?”

齐峻一本正经地回答:“北地风光,自有一番风味。”事实上风景会好才怪,他在城头上站了这半晌,已经吃了一嘴的尘沙,连身上新换的袍子也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黄色,知白这家伙,分明是看见他这灰扑扑的样子才故意调侃的。

知白笑嘻嘻正要说话,忽然墙角红影一闪,众人目光都投过去,却见城墙拐角处伸出个毛毶毶的脑袋来,居然是一条大狗,毛色却是极其怪异的火红色,摇头摆尾地往众人面前凑了过来。

赵镝颇为诧异:“这是何处来的狗?”他在边关这里半年多,从未见过红色的狗。

大狗将众人嗅了一嗅,便扭过身摇着尾巴跑了。齐峻一眼瞥见知白盯着狗看,便对身边侍卫道:“追上去瞧瞧是哪家养的。”

侍卫连忙应喏,几名随行的军士要讨好殿下,抢先跑去,只是半晌都转了回来,各人都是一脸沮丧:“属下跟得慢了,那狗不见了。”

齐峻不由有些诧异:“不见了?”也不过是那狗一转身的工夫,他就吩咐了人去跟随,侍卫和军士们动作都极快,如何竟会跟丢了?

侍卫也是十分不解:“那拐角之后是一条巷子,两边皆是高墙,并无人家门户,实不知那狗究竟跑到何处去了。”他们连墙上有没有狗洞都看过,可是那狗如同凭空消失一般,只差掘地三尺了。

赵镝看齐峻神色似有些不悦,忙笑道:“殿下若喜欢狗,这关内也有不少人家养着凶猛的獒犬,只是方才那条颜色有些怪异——也说不准是谁家染来玩耍的,叫人去另寻几条好的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