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峻是看知白似乎挺喜欢那狗才说这话,但要让人为一条狗再去大费周章却非他所愿,忙推辞了。赵镝军务繁忙,今日抽出半天时间来陪他巡视城防已是难得,齐峻自然明白,说了几句话后便请他自去中军,赵镝便也并不客套,两拨人在城墙脚下分道扬镳。

一直回了住处,齐峻见知白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随手揉了揉他的头,笑道:“若是喜欢那狗,回头让侍卫们再去打听打听,想来那般稀罕的红色必不多见,倒也易寻着。”

知白却一抬头瞧着他问:“殿下,是不是要打仗了?”

“什么!”齐峻蓦然色变,连忙回头左右一看。幸而此时已进了屋子,连侍卫们都留在屋外,并无人能听到他们二人的谈话,这才微松口气,紧盯着知白道,“你怎知道?什么人与你说的?”

今日在城墙之上,赵镝遣散身边军士,对他说了一番话,就是这番话让他从城墙上下来之时还是心事重重,赵镝说:要打仗。

自然,西北边关这边年年都是要打仗的,但都是羯奴伪装流匪入关劫掠的小仗,而赵镝说的,却是要打一场大仗。自他来了边关,几场小仗都打得还算顺利,可是始终不能对羯奴伤筋动骨,就因为羯奴来袭扰的马队至多不过数百,来去如风,不可预知其究竟会袭击何处,而边关则是大军驻扎,调动起来总不如羯奴迅速,因此对京城虽屡有捷报,赵镝自己却明白,这般做法大费周章而事倍功半,若是时间再拖下去,军士的锐气也会被生生拖垮,到时他与前面那几任将军们,也就无甚差别了。

赵镝的意思,是要借着此次太子前来巡视边关的机会,将消息放出去,以齐峻为饵,诱使羯奴前来,然后打一场伏击。如今是三月,瞧着是草长莺飞的大好春日,其实在边关这里却是青黄不接之时,羯奴的劫掠也愈加频繁,几乎是倾巢而出四处劫掠,若是能放出太子的消息,吸引到的也许就是羯奴主力。若是能打一场漂亮的伏击,就能伤到羯奴的元气。

这计划如今还只在赵镝心里,出得他口,入齐峻之耳,并无第三人知道,知白却是如何知晓的?难不成在军中有奸细?

知白被他突然的疾颜厉色吓了一跳,怔了一怔才道:“没有人与我说什么,只是——今日那条狗,殿下难道没有看见?”

这下轮到齐峻莫名其妙了:“狗?”难道那条大狗有什么不对之处?

“那是天狗。”知白微微皱起了眉,“所到之处必有刀兵之祸。它出现在边关,必是有仗要打了。且天狗——颇有几分不祥,若真是要打仗,恐怕是败多胜——”

最后一个“少”字还没说出来,齐峻已经捂住了他的嘴:“禁声!在军中不得出此颓丧之语,否则就是动摇军心的罪过!”军中不比京城,就算他是仙师,有些话也不可随意出口。齐峻想了一想,还是将赵镝的话低声复述了一遍。

“以殿下为饵?”知白吓了一跳,伸手就去袖里摸铜钱,“这万万不可!”

“并非是真要我以身涉险,不过是寻人假扮罢了。只要你我做一场戏,装作秘密外出寻找星铁——对了,骠骑将军已对我说了,十数日前确有长星坠落,若有星铁,将在关外百里之处,如此一来,羯奴多半是深信的。”

知白不听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摸出铜钱就往地下一扔,定睛看了半天直摇头:“殿下,这主意实在是——不行也罢。这卦象委实不吉,且兵者本即凶也,凶而不吉,实不宜行。”

齐峻不由得皱起眉头:“可我瞧着,这计划可行哪。”赵镝今日的话确实令他也动了心,赵镝虽封骠骑将军,但因身为外戚,朝中颇有微辞,若是有这一场大胜,一则堵了众人之口,二则于他也是大大的助力。更何况此时叶家行刺之嫌疑尚在,正是机会。若是天长日久,再被叶贵妃哄得敬安帝回转,又要多费一番手脚了,“你这卦…必然准么?”

“这——”知白也不敢说自己一定是准而又准,毕竟他于占卜之术并未精研,可是一听齐峻说了此事,他便有种不祥之感,“殿下务必慎重啊!”

齐峻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罢了,既是如此,明日你与我同去见骠骑将军,再行商议。”

第33章 送行

“仙师是说,出兵不吉?”赵镝的中军帐内,他看知白的目光十分怪异,“仙师,军中可不能——擅出此语啊…”若是换了个别人说这话,他早就叫拖出去砍了,这不是妖言惑众动摇军心么。

齐峻也有些左右为难。知白的神术他是见识过的,但那些毕竟都与出兵不同。虽然为皇后延寿,喷水降雨救昭明殿大火确实都是神乎其神,但不得不承认,这些其实都是小术,毕竟皇后再尊贵也只是一人之命,而昭明殿即使真被火烧了个精光,于国祚也不见得有何妨碍。而刀兵之事却是国之大者,何况羯奴表面归顺,实则包藏异心,若是能一举伤其元气,不但于赵镝是大功一件,更于盛朝基业十分有利。于公于私,他个人其实都是希望赵镝此举能够成功的。

知白很是认真:“赵将军,我并非想要动摇军心,可卦象委实不吉。兵者凶也,将军更要谨慎才是。”

赵镝险些就想骂出来。这还不叫动摇军心,什么才叫动摇军心?他平生其实最不相信就是这些所谓的“江湖神算”,当初在东南任职之时,没少见识过这等人物。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敬安帝富有四海,笃信佛道,到最后还不是找了个欺世盗名的国师?享着丰盛的供奉,没见做出什么有利于百姓的大事来。至于这位仙师——因听说曾为皇后延寿,他本来还是敬重的,想不到如今这一张嘴也是卦象——真要是算卦就能左右天下大势,那国家何必养官吏,何必养兵马?只要都养跳大神的,每天在自己国中施法镇压他国就是了。不过看在太子的面上,他还是强压了压火气:“仙师神卦自然有道理,只是这用兵之道却非卦象所能左右——恕镝冒昧问一句,仙师可曾卜过,我盛朝国祚如何?”

知白一怔:“这个——虽未卜过,不过观京城之气,国祚绵长,未见颓势。”

赵镝心中暗暗冷笑——谅你也不敢说盛朝国祚不长,说来说去,也不过都是些装神弄鬼之辈——脸上却肃然道:“既是我盛朝国祚绵长,镝之用兵自有陛下福缘护佑,岂有不吉之理?”

这番话倒是有些不好回答。并非赵镝所言无可辩驳,而是一旦辩驳,便要扯到本朝国祚之上,知白就算再不通世情,到底是在京城里住了这几年,也知道这话题不好再说下去。正在踌躇之时,猛然间听外头狂风大作,吹得营帐门都不断晃动,风声呼啸之中隐约听见刺啦一声,仿佛是什么东西被撕开了。

此地常有大风,赵镝也不以为意,倒是知白神色肃然地静听风声,直到那呜呜之声渐渐低落,才道:“此风有异,乃是示警,将军不如去瞧瞧,究竟此风过后,有何异象?”

赵镝心中冷笑,昂然举步便出了营帐。一出帐门,便见几名亲卫站在中军大旗之下,正指指点点。赵镝抬头一瞧,却是一面大旗被狂风吹卷,从中撕作两半。未曾用兵而中军大旗被风吹破,齐峻也不由得有些犹豫:“将军,这——”这确实不像是吉兆啊。

赵镝却哈哈大笑起来:“仙师所说异象便是这个?”

“将军三思。”知白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是不相信的,只得努力做最后一次劝说。

赵镝将手一摆,断然道:“仙师不必再说,殿下亦不必担忧,中军大旗被风撕开,正所谓‘旗开得胜’,乃是大大的吉兆!”

这话听起来似乎也很有道理,齐峻转头去看知白,却见他抬头看着旗杆顶上的旗子,微微摇了摇头。赵镝也看见了知白的动作,冷笑道:“仙师大约不知,镝从前在东南任海防之职,曾有一次欲出海剿匪,亦是如此大风,将中军之旗撕作两半。当时亦有僧道之人谓镝以不吉,幕僚以此言答之,嗣后分兵出海竟获大捷,乃知此僧道之言不足信也。”

齐峻不由得皱起了眉。赵镝这话说得不太客气,简直就是在直斥知白之言不足信了。但现在听起来,旗开得胜的话似乎更有道理一些,他只得轻咳了一声,缓声道:“秀明仙师亦是谨慎起见,毕竟用兵是件大事。”

赵镝哈哈一笑:“自然自然,镝是粗人,言辞有冒犯之处,仙师勿怪。”却比当初在城墙脚下初见知白之时已少了敬重之意。

齐峻明白他的意思,暗暗叹了口气。说起来,若非敬安帝笃信佛道,宫中封了国师又封仙师,否则以知白这么个山野小道士的身份,根本进不了赵镝的中军营帐,更不必说还要讲什么出兵不吉的话了,凭他这一句话,赵镝就能将他拖出去砍了头。用兵之事,最忌举棋不定,左右摇摆,也难怪赵镝不信知白了。

赵镝见知白不再说话,也不欲与他多做纠缠,含笑道:“仙师可还有甚指点之处?”

到了这会儿,知白哪里还会说什么指点,摇了摇头。赵镝便笑道:“如此,容镝送殿下与仙师出营,镝还有军务在身,不能作陪了。”

齐峻怎么会让他亲自送出来。虽然两人有君臣之别,又有翁婿之份,但在这城关之中,他却绝不会自恃储君身份,有意摆这些架子的。

知白一路上都是沉默不语,直到出了大营,他才抬头问道:“殿下,骠骑将军在东南之时,中军用的是什么旗帜?”

今日跟随来的侍卫们虽不知道营帐里说了些什么,却也看得出来仙师被骠骑将军驳了脸面,因此个个都极自觉地退开几步跟随,并无人能听见他们说些什么。齐峻也道是知白被驳斥了心里不快,便温言答道:“东南之地,原本应是双鹰之旗,自叶氏接手之后,便改绣单鹰擒蛇图案了。”说起来盛朝政务,他这个太子比敬安帝明白多了,各地驻军所用旗帜各有不同,虽然这不算什么重要之事,但齐峻对军事格外注重,东南又是叶家盘踞之处,自然是重中之重。别说中军大旗,就连军营中共用几种旗帜他都一清二楚。

知白轻轻吁了口气:“那殿下可看见了,骠骑将军如今中军用的是什么旗?”

“是蟠虬旗。”虬亦龙类,但并非真龙,故而军中可用,“可是——有什么蹊跷之处?”

知白又叹了口气:“所谓旗开得胜,亦不无道理,只是势如流水,无时不在变化,故而世事无不易之理,便是同为旗开,也要看是何情势。骠骑将军在东南时用的是双鹰旗,旗分两半,各有一鹰,乃是分兵之意,故而他兵分两路,便获全胜。可是西北军旗为蟠虬,旗上只有一虬,从中分开,一半有首无尾,一半有尾无首,乃是首尾不能相顾之相,这——”

齐峻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这话,你方才为何不说?”

“殿下看,赵将军还愿听我的话吗?”知白深深一叹,“只怕殿下劝劝他还听得进去。”

齐峻眉头紧皱:“若是这样的说法,只怕我说什么也是不成。何况此举若是成功,西北当可有两三年的平安,对我朝大有好处。我曾听说厄运亦可设法禳解,你可有办法?”

知白睁大眼睛:“殿下这是从哪儿听的?”

齐峻不觉有些尴尬。这些话自然是从前京城里满是佛道之士的时候,他从这些人嘴里听说的。当时敬安帝自觉身体沉重精神懈怠,那些钻营的假和尚道士们不知说了多少因果出来,少说也提出了百八十种所谓的禳解之法,虽然齐峻也知道这些人都是胡说八道,但听得多了,倒把这两字不觉记在了心上。

“所谓禳解,乃是解孽缘之法,两国交战与孽缘全无干系,若是禳解能打胜仗,哪里还需要将士用命呢。”

齐峻干咳两声,摸了摸鼻子:“不成便罢了,说这许多做什么。”他回头望望旗帜严整的那片营帐,抬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我再去与赵将军谈谈吧,只是…”这样的理由,是说不服赵镝的,事实上,如果他是三军主帅,也不会相信知白的这番话。

知白自己心里也明白,老老实实答应了一声,两人沿着街道往前慢慢走去。齐峻想了一想,又道:“那流星坠地之处,赵将军只是知道大约在西北山中,只是确切之处还要我们自己细细寻找。你不是说你能观气?可知道在何处?”

知白抬头悄悄看了他一眼,支吾了一声。齐峻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追问道:“什么?”

“那个——其实…没有星铁…”知白眼看搪塞不过去,只得道,“昨夜我就看过了,此地并没有灵气,所以…并无星铁。”

“怎会?”齐峻大为诧异,“明明众人都见有大星坠落…”

知白干咳了一声:“其实——其实流星亦有多种,那夜所坠乃为扫帚星,其星体纯是一团虚气,未及坠地就已燃烧殆尽,纵然偶有些小碎块坠落,也蕴含不了多少灵气…”

齐峻登时丧气:“你怎不早说?”若早说他或许就不跑这一趟了,知白也不至于被马鞍磨得屁股开花。

知白抓抓头,嘿嘿一笑:“我是觉得,殿下当时似乎——也不想留在宫里?”

齐峻微微一怔。他当时确实不想留在宫中,不想再周旋于赵月和两名良娣之间,左右为难。只是他想不到,知白竟然看出了他隐藏的心思。

“而且——扫帚星为不吉之兆,直坠西北,我也觉得殿下来边关看看更为稳妥。”

“不吉之兆不吉之兆!”齐峻烦恼地抓了抓头,“只有这些话,可让我如何跟赵将军说…算了,你先回去,我再去找赵将军。”

齐峻与赵镝一直谈到天黑,才回了宅子。知白瞅瞅他的神色:“殿下——不成?”

齐峻摇了摇头:“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况赵将军所做计划十分缜密,我亦不能强命他不许出兵,只能请他更加谨慎而已。”他叹了口气,“既是做戏便要做得全套,这几日我们便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出关。”他看了知白一眼,又有些犹豫,“不然你且留下,我一人去也就够了,只要你不在人前露面——毕竟你身上还有伤。”

知白马上反对:“我自然得跟殿下同去!”

齐峻瞧着他,片刻后微微一笑:“好。”

赵镝的计划是齐峻巡视过边关之后,假称回京,却悄悄出关前往西北山中。当然,这消息是通过混入城关的羯奴奸细传出去的,为了给他们一点送信的时间,才让齐峻延后数日出发。自然,只要一出城关,前往山中的就是一名替身侍卫,赵镝的心腹副将率三千精兵紧跟在后,赵镝本人则另率五千人去断羯奴的后路。自打去年来了边关,赵镝便悄悄派出斥侯,将方圆数百里内的地形都不动声色地摸了一遍,最后确定了伏击的地点。他在地图上详细给齐峻讲解过,老实说,齐峻至少是看不出破绽的。须知羯奴平常派来袭扰的人马一队也不过数百而已,便是大举出动,有这八千人也足以对付了,唯一的问题便是边关之内不免有些空虚,不过依赵镝的意思,羯奴并无可能越过他的五千人与副将率领的三千人这两道防线直扑边关,便是他们真这样做了,己方两批人马也可反包围回来,到时前有易守难攻的边城,后有八千精兵,羯奴也一样是个死。

做戏就要做得像,太子殿下来时没有接风宴,巡边完毕要返回京城,怎么也得有个送行宴,城关内大小将领均到了场,就在露天燃起篝火,烤起整只的牛羊,甚至还有从城内召来的几名舞姬助兴,只是不能纵酒,每人不过三杯而已。

西北风气与京城不同,连舞蹈都少了京中的缠绵,更多出边地的粗犷豪放,齐峻不爱京中歌舞,看着这个倒觉得有趣,不由多注目了几眼。其中一个舞姬约有十七八岁,身材修长矫健,生着一张满月脸,眼如水杏,肤色晒得如同蜂蜜一般,舞蹈起来却是腰身柔韧有力,眼波亦是妩媚大胆。齐峻正看着她一个旋身,身上短短的纱裙飘起,露出小巧的双足,脚踝上戴着的金铃因踏足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便听旁边有人笑道:“殿下看着这舞姬可还能入眼?”

齐峻一转头,就对上了一张大脸,火光映照着脸上的油光,还有谄媚的笑容,顿时让他一阵反感,淡淡道:“郑将军说什么?”

这郑将军是前西北主帅的副将,着实是个平庸之辈,只是据说奉迎拍马颇有一套,居然也稳稳在西北呆了十几年。自然,品级说起来并不高,但领兵的人也不在那点儿俸禄银子,只要能领兵,便自然有别的法子生财。加上他资历甚深,在此地也算盘根错节,就是赵镝虽然不喜他,却也轻易不能贬斥。打从齐峻来到陵口关,他本是在附近小陵关镇守的,闻讯便匆匆赶了过来,齐峻看不上他的巴结模样,但也不能就对他冷脸相向,敷衍得实在不耐烦了便躲着他走,想不到今晚送行此人不但来了,还不知几时又凑到了身边。

郑将军搓了搓手,嘿嘿一笑:“此女名叫新月,虽是舞姬却不曾卖身——自然比不得京城女子,但也勉强可看得。末将已与她的妈妈谈过,拿几百两银子替她赎了身,如今已算是良家子了。若是殿下能看得入眼,便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齐峻心中一阵厌恶,只想把手中的盘子扣在此人脸上,不过到底是压了下来,淡淡道:“如此,恭喜将军得了佳人,只是峻要返回京城,便在这里贺过将军纳宠之喜了。”不等郑将军反应过来,便扯了知白一把,“峻略有酒意,说不得要少陪片刻了。”

知白正看歌舞看得开心,被他扯着稀里糊涂地只得跟了出来,茫然道:“殿下是内急么?”

“内急什么!”齐峻屈起手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只是不想看那姓郑的嘴脸罢了。再呆一会儿,只怕明日启程之时那舞姬就会在车队之中了。”

知白咂了咂嘴:“其实那舞姬还是挺漂亮的。”

“那我去向姓郑的讨来给你算了。”齐峻翻个白眼,“你不是说过有什么双修之法么?”

“双修啊…”知白仰着脸琢磨起来。齐峻不过是说笑,看他居然真像是在认真考虑,莫明便有些不悦:“怎么,你还真想弄个女子回去?我不管你说什么双修,可是若被叶氏知道,在父皇面前必然要说你是个假真人!到时候没你的好处!虽说是修仙,也得先留着命才能修吧?”

“哦——”知白也不知听没听进去,随口答道,“其实那舞姬一身俗骨,也不是能双修之人,殿下放心。”

“这么说,若是有那不一身俗骨的,你就当真预备双修了?”齐峻觉得他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那个——”知白终于听出他语气不对,连忙瞅了瞅,龇出小白牙一笑,“哪能呢,其实京城之内龙气充沛,也并不真需什么双修…”

齐峻觉得这句话也不那么让人痛快,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得暗地磨了磨牙,大步往前走去。这里已然走出了篝火所在的场地,知白连忙跟上:“殿下这是还要去哪儿?”

“解手!”齐峻本来并不内急,却被他这几句话说得当真肚子有些发胀,恶狠狠答了一句,大步往前走。

“殿下等等我。”知白追在他后头嘿嘿笑,“我也想解手了。”

侍卫们都是极有眼色的,只是远远坠在后头,齐峻也就少了顾忌,一直走到黑暗处,解开裤子就地方便起来。知白也跟他并肩站着,两人一起哗哗起来。齐峻斜眼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个什么心理,特意尿得更用力了一些,眼看着自己喷出的水流比知白的要远些,心里才痛快了些,随即又觉得自己此举实在可笑,脸更阴沉了些,提上裤子就往前走。

知白可不知道他心里想了些什么,还是跟在他旁边。稍远处是条小河,河岸高低起伏,且杂草丛生足有半人高,一脚下去没什么声音,倒是能飞起一片细小的蠓虫来。齐峻也就停了脚步,正想回转,忽听不远处“嗯”的一声,竟像是人的呻吟之声。

这里离营帐远,那边的声音都不大传得过来,一片寂静之中就愈显得这声呻吟清晰可辨,齐峻猛地站住了脚,便听到几声急促的喘息,有人断续地道:“轻,轻些——”随即便有另一个声音喘着气道:“好些日子没见你,忍不得了——”

这一刻,齐峻像被雷劈了似的呆立原地,因为这两个声音虽然有高有低,却一样都是低沉的男声,也就是说,在这河边缠绵的两人,俱是男子!

第34章 绮念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虫声唧唧,所以不远处河岸凹地中纠缠的两人声音简直是清晰入耳。齐峻下意识地往前又走了一步,便陡然发现,从他的所立之处,恰好可以看见那正胡天胡地的一对儿,其中一个还是他识得的人——乃是赵镝麾下一名俾将,姓贾,品级虽低,却是赵镝从东南那边就用起来的人。

月光如银,远离了篝火的照耀更加显得明亮,柔和地投在缠绵的两人身上,照着青年男子沁着汗水的麦色肌肤,勾勒出矫健有力的轮廓,照着两人迷醉的脸,还有——那相接之处…

齐峻心里头一个跳出来的念头便是“淫乱”,只是他张了张嘴,却没喝斥出声。他也是有了妻妾的人,可是妻妾们在床上都是柔顺有余热情不足,只知道闭着眼睛一副隐忍的模样,眼前这两人那心醉神迷的神态,竟是他从未见过的。

齐峻自幼就被立为太子,皇后对他的管教一直都十分严格,但敬安帝素好女色,宫中也就免不了有些东西私下里流传。齐峻也是有好奇心之人,多少也看过一点儿,总见那些东西里讲男女之乐乃是人间至乐云云,可是据他自己娶了太子妃和良娣们的经验来看,实在也——只是平平,真不知敬安帝为何如此耽迷女色,倒是此时看见这两名男子缠绵,恍然似是有些明白。只是他从未见过男风,今夜乍一看见,颇有雷从天降之感,一时间只会直直站着发怔,简直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袖子上轻轻的拉拽让齐峻回了神,转头便见知白扯着他的衣袖从他身侧探出头去,正看着津津有味,而且看那样子,似乎恨不得再走近些细看看。齐峻脑袋顿时又大了几分,不由分说一手就捂住他眼睛,压低声音道:“非礼勿视!”

知白却扒着他的手还想看,也小声道:“双修,是龙阳双修!”

“双修个——”齐峻几乎要爆出粗话来了,最后一个字到了舌尖又硬生生咽回去,按着他蹲下,“胡说八道!不许看了!”

此时那缠绵的两人已到了雨散云收之时,贾俾将发出一声低吼,底下的青年军士身子一阵痉挛,两人都放松了下来。贾俾将喘了几口,伸手摸了摸身下人的脸,随手扯过扔在一边的军裤替他擦拭,口中道:“这几日怕是又有仗要打了,我得跟着将军出战,若是——若是回不来,你晓得我这些年攒的饷银都在何处,拿了回乡去过日子罢。”

那青年军士猛地睁开眼睛攥住他手:“休说这样的话!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替你报仇!”

贾俾将摸了摸他汗湿的头发,叹道:“你原可留在东南的,那边儿有叶大将军在,又会跟海匪们打交道,想来这阵仗也少些,何必跟着我跑到西北来。我是有将军在,拼死也要跟随的,你——”

他话未说完,已被身下人截口道:“你要拼死跟着将军,我自是拼死也要跟着你,休得多说了,便是出战之时,盼你英勇杀敌,凯旋归来。若不然,你想办法把我调到你手下,我跟着你上阵!”

两人唧唧哝哝又说了几句,才双双穿了衣裳,分两边走了。齐峻按着知白蹲在长草里这半晌,直蹲得腿都麻了,知白哎哟哎哟地叫着,龇牙咧嘴地扒着齐峻肩膀站不起来。齐峻比他强些,虽然脚上也是如蚁咬一般难受,却还能维持着面不改色,伸手将知白提起来,见他还伸着脖子往两人离去的方向看,不由沉着脸道:“圣人云非礼勿视,你怎么不知羞!”

知白缩了缩脖子,喃喃道:“殿下还不是也看了…”

齐峻只觉脸腾一下热了,恼羞成怒道:“胡说!”

知白偷窥一下他的神色,识趣地闭上了嘴,站在那里活动血脉不通的双脚。齐峻站了半晌,眼前似乎总是晃动着那两具结实的身体,脸上的热度退了上上了退,好一会儿才勉强控制住,才发现身边的知白正挥着手似乎是要往自己脸上打,不由一皱眉头:“这是干什么呢?”也没叫他掌嘴啊。

“有蚊虫!”知白一边挥手驱蚊,一边在脸上脖子上乱抓,一会儿就是一道飞起的红痕。齐峻这才觉得自己脸上似乎也痒了起来,连忙转身往回走。远处的侍卫隐隐瞧见二人忽然蹲下,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但因未听见招呼也不敢过去,在外头着急了半天,总算见两人出来了,连忙迎上前来,就见太子殿下脸色有些发红,小心翼翼道:“殿下——”

“回住处。”齐峻瞧着远处篝火已暗,想来这送行宴也差不多了,眼角瞥见知白痒得像招了虱子的小猴一般,无心再留,“去与赵将军说,就说我不胜酒力,先回去了。再找些止痒驱蚊的药水来。”

虽有月光,但毕竟不够明亮,所以齐峻回了宅子,点起灯烛来才发现知白被咬得不轻。眼角、面颊、耳根、脖颈,足足被咬了七八个红包,已经被他自己抓得一道道的红痕。他本来是白如玉雕,现下添了这几道红痕,倒是如同美玉上带了胭脂,平空多出一分艳色来。齐峻拿了药水替他涂抹,忍不住便骂:“你是蠢的?不会打吗?”

“这也是杀生…”

齐峻额头青筋乱迸:“以血饲蚊?你倒是慈悲!”

“佛祖有割肉饲鹰,舍身饲虎,我施些许血液也没有什么…”知白发现齐峻脸又黑了,声音越说越小,最后还是闭了嘴。

齐峻用力给他擦药,恨恨道:“你在山里呆了那么些年,怎么也没被蚊虫吸干?”山里的蚊子比草原上的还要肆虐,若依知白说的,天天喂年年喂,舍出他这一身血来也不够!

知白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山中有驱蚊草,拿来佩在身边,蚊虫自然远避。”

“如此说来你也并不慈悲嘛。”齐峻嘲讽他,“难道就忍心看见这些蚊虫饥肠辘辘竟不予施舍?”

知白无话可说,嘿嘿傻笑。齐峻简直不知是气是笑,抬手在他手背上用力打了一下:“挠什么挠!已经涂了药,忍过一时便好,再挠便要挠得破了,房中可没蚊虫,你这血便要虚费了。”

知白忍不住痒,刚才在外头已经挠得两只手都不够用了,这会儿虽然被齐峻打了手,仍旧想往衣领里伸。齐峻没好气地道:“都涂过药了,蚊虫难道还能钻进衣裳里去咬你不成?”但看他痒得难受,还是伸手去替他解衣扣。这一解开才发现,除了蚊子之外竟还真有虫子钻进了知白衣领里,在他脖子上一路向下,咬出了一排小红包来。齐峻吓了一跳,也不知是什么虫子钻了进来,忙道:“把衣裳脱了我瞧瞧!”他虽未来过西北,却听说过有些虫子叮咬之后十分厉害,甚至会致人患病,知白虽是修道之人,却不知能不能百病不侵。

知白这会儿觉得全身都痒了,忙不迭宽衣解带,几下就把上衣全脱了下来,只见一排小红点沿着颈子一路向下,直钻到腋窝里又转向后背。齐峻将他推转过去,果然发现两只黑色小虫巴在他后背上,当即一巴掌下去,将两只小虫打了个稀烂。

知白痒得不行,两只手忙不迭乱抓,齐峻给他涂药便涂了个满头是汗,怒道:“你老实些!”

知白苦着脸:“痒得很…”

齐峻索性抽下他腰带把他两手捆在一起:“忍忍便好,这不是在给你涂药么!”

知白痒得还是扭来扭去。这黑色小虫比蚊子咬人似是更厉害些,治蚊虫叮咬的药水涂了竟不大管用,只要挠下去,那小小的红点便迅速肿成一个大包,痒得更加厉害。齐峻没了办法,只得把药全部涂了,再把知白硬按在椅子上不许他抓挠,转头叫外头的侍卫:“把这死虫拿去给军医瞧瞧,究竟是什么东西,有没有对症的药!”

知白难受得直哼哼,可怜巴巴地看着齐峻。齐峻对上他水汪汪的眼睛,心里一软,摸了摸他的头发:“一会儿就不痒了。”

知白丧气地垂下头,在他肩头蹭了蹭脸上的小包。齐峻觉得他这动作颇像自己的座骑,每次他给马喂糖,马总要跟他亲热一番,时常做的就是把脑袋放到他的肩头挨挨蹭蹭。于是他下意识地抱住知白,在他肩背上轻轻摸了摸以示安慰。

触手处是一片光洁滑润,比马儿梳理之后的毛发还要滑溜,因为刚才的挣扎扭动出了一层薄汗,令肌肤似有一层吸引之力一般。齐峻摸了几下,脑海之中突然又浮现出小河畔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尤其是在下方的那个,双眼紧闭,神情瞧不太清楚,但向后仰起的颈项却有个诱人的弧度,微张的嘴唇里溢出略带沙哑的呻吟。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齐峻心头——若在下面的那个人是知白,会是如何一番风情?

扑通一声,知白哎哟了一嗓子,齐峻蓦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把知白推到地上去了。因为双手被反绑着,知白摔了个四仰八叉,跟乌龟翻身似的正在地上挣扎呢。

齐峻怔了一怔,伸手想拉他,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知白好容易坐起来,莫名其妙地仰头看着他:“殿下推我做什么?”刚才还在他背上摸得怪舒服的,下一刻就把他摔地上去了,他毫无防备,结结实实一屁股坐在地上,险些把屁股摔了八瓣儿。

齐峻只觉得脸上发烧,支吾着不知说了句什么,才算找回了舌头:“突然记起有件事忘记与赵将军说,我先出去一趟。”站起身来像有鬼撵着一般往外疾走。

知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摔门而出,再低头看看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一时间饶是他清修十余年,等闲不会动气,也不由得很想跳起来拿个茶壶追出去往齐峻脑袋上来那么一下子。只是他两只手还被捆着,又撕又扯地挣开,已经累得一身汗,倒是药水起了作用,身上的肿包渐渐消退,不再奇痒无比。这时候他那点行凶的心思也随着汗水挥发殆尽,知道砸齐峻脑袋这种事是永不能干的,只得悻悻滚到床上,权把被子当成齐峻拳打脚踢了一番,就抱着被子睡着了。

齐峻并不知道知白在想象之中已然把自己揍了个鼻青脸肿,只觉得脸上滚烫,连看都不能再看他,一路走出了院子,直走到大门外才稍稍冷静。暗骂自己这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居然会想到知白…

可是有些事情,越是知道不该想,就越是禁不住自己的心思。记忆里那具青年军士的身体,已经变成了知白的,玉石雕出来一样的,如果放在月光之下,涂上一层银色,会是什么样子?就算会带着可笑的虫子咬出来的小红包,应该也…还有他光溜溜的两条腿,又直又长,脚踝纤细,一直往上就是滚圆的小屁股,涂满了黑绿色的草药,却并不妨碍那圆润的曲线,显得腰格外的劲瘦。

齐峻觉得脸上像能着起火来一般,连耳根子都滚烫了。他忽然想起来,其实知白的身体他是见过的,早在西南山中那个小湖旁,他就远远看见知白脱得光溜溜的在水里浮上潜下,只是被水波遮挡着,倒是两只白生生的脚丫儿特别记得清楚;之后就是在叶氏死士的追杀中跌入深穴,知白把裤子都脱下来装月光,就露着两条光溜溜的腿;再然后是马车上,他还在那他屁股上拍过好几巴掌;最后就是今晚,知白薄薄的肩头还带着少年的青涩,细细的腰,还有胸前暗粉色的两个小点…其实他身上从上到下,也没有多少他没看过的地方了。说起来,知白的肌肤比赵月还要细致,摸上去像是稀罕的暖玉,令人爱不释手…

齐峻把脸贴在门边冰凉的石砖上,试图冷却自己的脸和内心汹涌的念头。敬安帝虽好女色,却忌男风,皇子们身边随侍的中人都不要那等面貌过份清秀的,且对东南沿海一带结契弟的风俗十分厌恶,当初叶大将军为讨他欢心,去了东南后还在军中狠狠煞过这股风气。就是圣人都只说“男女”之事,人之大伦,则这男子间的交媾,显然是不该的,可是为何贾俾将和那青年军士却那样热情,甚至比他和赵月还要…

齐峻果断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截断了所有念头。他这一耳光抽得很是及时,因为他刚刚定下神来,便看见之前遣出去寻药的侍卫回来了。侍卫没防着会在宅子门口见到太子殿下,但他自然不会问什么不该问的话,只道:“属下去问过军医,说这虫子毒性确是比寻常蚊虫更厉害些,只是极少咬人,故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药,只有以薄荷膏涂上先行止痒,容它渐渐养好。属下便只得带了一瓶薄荷膏回来…”

“给仙师送过去吧。”齐峻镇定了一下,自觉声音已然镇定如常,便淡淡吩咐了一句,自己也转身缓缓向院子里行去。

他走得慢,才走到院子中间就见侍卫从知白房里退了出来,见了他略有几分尴尬地道:“仙师——睡了…”

睡了就睡了,这是什么神色?齐峻略略一顿,脚下终于还是转了向,结果一进房门,就看见知白光着上半身,抱着被子睡得如同小猪一般,一条腿大大咧咧地横在被子上,整个人不好好枕着枕头,却蜷在枕头下面弓成一团,把光洁的后背弯成了半个圆形,薄绸的亵裤被他扭得紧紧缠在身上,勾勒出了腰以下的那个小一点的半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