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怎么不高兴?”知白趴在马车窗边上看着外头尚不肯散去的百姓,回手戳戳齐峻,“外头都在说殿下为国为民肯以身犯险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纵然去巡视边关,也不过是摆个样子的,如今居然肯以身为诱饵,这是何等样的气魄?百姓们最爱听些这样的事,齐峻人虽尚未返京,街头巷尾的故事却早传出来了。

齐峻倚在车厢上,苦笑一下:“哪里高兴得起来?从前惠水县令冒献祥瑞,我恨不得将他立刻斩了,如今我却也…”从前这些事他都是不屑做的,可是自从守岁宴上一支剑舞压倒叶贵妃之后,他就发现有时候这样做,确实是要快捷方便许多。可是若他也这样做了,那与叶贵妃和齐嶂之流又有何区别呢?

知白不大赞同他的观点:“惠水县冒献祥瑞,是为升官发财,何况升仙谷非但不是祥瑞反是灾殃。西北边关虽则不是祥瑞,可也并无灾殃,何况殿下日后抚恤万民,足以弥补今日这一念之私。”

齐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一念之私,也就是你敢与我说这话了。”再怎么说,这也是他的私心,但是赵镝这几个知道内情的人,却没有哪个敢说他有私心的。

知白没理解这话的意思,继续道:“殿下既知道以杀止杀,其实也不必纠结于冒献祥瑞一事了。口舌之谎虽是罪过,但若因此于万民有益,便是功大于过。以一人之过,而就万民之功,其实正合佛语,‘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齐峻哑然失笑:“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成了杀身成仁了?”

知白认真地道:“口舌妄语,损的是殿下之福,但若百姓因此而得明主,却是万民之功,殿下自然是舍身之人。”

齐峻微微一怔,猛然明白知白并不是在安慰他。他说口舌之谎是罪过,那就真的是罪过,也就是说,他今日冒献祥瑞,其实是在自作孽,所有的谎言,折损的都是他自己的福报。

“如此说来,叶氏一党终日欺上瞒下,又是如何?”

“自然也有果报。”知白点点头,“二皇子的福气,只怕就是被自己消磨了的。”

“原来如此…”齐峻喃喃地说,“怪道圣人有训,君子不欺暗室…”原来冥冥之中,当真是一言一行皆为上天洞明烛照,怎能不令人惕然自警!

不过,齐峻这番感慨只维持到了皇宫为止。入宫之后,他第一件事便是去见敬安帝,少不得又得讲述一番当时关外战场沼泽突然变为平地的“奇迹”,再多说几句“蒙父皇福泽庇佑”的话。一来他实在不善于这种阿谀奉承,二来想到知白在马车里的话,他如今在这里多说一句天降祥瑞,便是将自己的福气又折了一分,因此这一番话说得十分简短,并不能让敬安帝完全满意。不过这天降祥瑞的事早已传遍了京城,自然少不了有人称颂,何况众人皆知太子素来讷于言而敏于行,故而敬安帝也不苛求,待他说完之后便大加赞赏了一番,末了终是道:“虽说此次天佑我朝,但你身为储君,以身行险却不可取,日后万不可如此了。”

这句话倒是露了几分父子关切之情,齐峻心头微微一热,躬身道:“是儿臣太过莽撞,日后再不会了。”

敬安帝点点头:“去看看你母后吧,自打听说你以身犯险,她便日夜担忧,以至病倒,如今让她看看你毫发无损,她也放心。”

“是。”齐峻一听皇后病倒,再无在这里奉承的兴致,连忙退了出来。冯恩已在殿外守着,齐峻一眼便见他面有忧色,不过是强自掩饰罢了,顿时心头一紧,劈面便问:“母后病势如何?御医怎么说?去请仙师到紫辰殿为母后诊脉!”

“殿下——”冯恩却拦住了要去观星台请人的小中人,反而摆手让他们都远远走在后头,这才低声道,“娘娘并非真病,是——”

不是真病,便是装病。齐峻眉头一皱:“母后怎么了?”

“娘娘——是太子妃跌坏了皇上的九珠朝冠。”

“什么九珠朝冠?”齐峻莫名其妙,“太子妃怎会碰到父皇的朝冠?”

冯恩苦笑一下,:“这事儿——奴婢总疑心跟那边脱不了干系…”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两仪殿的方向,方将事情原委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四月里既是万寿节,各地官员少不得也要献寿礼。一般星点小官也就罢了,镇守一方的大员们少不得要挖空心思进献宝贝,一时间珠宝美玉、奇花异草纷纷入京,内库光是清点也要清点得头昏眼花。其中尤以东南进献的九颗珍珠最为贵重。这九颗珍珠皆为玄珠,颗颗都是大如龙眼,滴溜润泽毫无瑕疵。玄珠本就难得,更何况九颗大小颜色又完全相同,说是稀世之珍也不为过。这九颗玄珠送进来,敬安帝当场便爱不释手,其时皇后妃嫔们都在座,叶贵妃便道:本朝尚水德,正以玄色为尊,又值敬安帝万寿节,不如就用这九颗玄珠新制一顶朝冠,冠以赤金铸九州之图,九珠镶嵌于上,取盛朝德被九州光耀万世之意,亦祝敬安帝福寿绵绵,久久无尽。

自来数以九为尊,这口彩极好,敬安帝自然喜不自胜,于是叶贵妃便自告奋勇要监制这顶朝冠。当时冯恩只能在殿外伺候,也不知里头说了什么,皇后与叶贵妃争执起来,最终这监制朝冠之事落到了皇后手中。

宫中自有匠人,皇后也不过是逐日过问一下,待朝冠制好后亲自检视一番也就罢了。只因此朝冠是为敬安帝万寿节所制,又有九州一统的好口彩,匠人们也是格外用心。偏偏此时西北传了消息过来,皇后一听齐峻以身犯险,虽则听说是并不曾受伤,心里也是急躁起来,恨不得马上看见儿子,哪里还有心思监制什么朝冠。想想西北苦寒之地,齐峻去了一月之久,不知要受多少辛苦,便不由得焦躁起来。而武英殿那里,却是时常传出二皇子妃有喜之后的种种消息,又有叶贵妃的时常赏赐,相比之下,皇后眼见叶贵妃安享天伦之乐,齐峻却要远在西北,心里如何能痛快?不但时常打骂宫人,就连赵月这个始终没有好消息的儿媳也看不顺眼了,借着赵月协理宫务的时候,颇是借题发挥了几次。

赵月也不是个柔顺的脾气,虽然不敢跟皇后顶嘴,却也是满腹怨气,连手中宫务也敷衍起来。如此一来,那朝冠制好之后送到皇后宫中,一时皇后和太子妃都不曾立刻验看。也不知怎么的,待皇后再去看时,镶在朝冠最顶端的那颗珍珠松动脱落,皇后刚刚捧起朝冠,珍珠便跌落地上,摔作了两半。

“糊涂!”齐峻越听脸色越是阴沉,“母后为何要去与叶氏争这监制朝冠之事!”这明摆着就是叶贵妃的阴谋。

冯恩低头不敢说话。珍珠一摔碎,任谁也知道这是个圈套了,只是这圈套却是皇后自己争来的,他一个做奴婢的怎敢说什么抱怨的话?就连皇后此次也知道大大的触了敬安帝的霉头,借口担忧齐峻装起病来。

紫辰殿里一股药味,不过那碗所谓舒肝清火的药被扔在一边,而靠坐在床头的皇后和在床边侍疾的太子妃都是一脸的沉郁,一见齐峻,顿时都是双眼一亮,皇后抬身就要下地,被齐峻按住了:“母后仔细起身急了头晕。”

“峻儿——”皇后拉着他的手,眼圈顿时红了,“叶氏那贱人…”

“母亲何苦与她争这闲气。”齐峻风尘仆仆从边关赶回来,原是一团高兴,眼下却像是迎头被泼了一盆冰水,本不想再埋怨皇后,可也实在忍不住。他在前头殚精竭虑,皇后和太子妃却在宫中惹祸,如何能让人欢喜得起来?

“我怎能让叶氏替陛下监制朝冠?若真让她监制了去,将我这中宫置于何地?”皇后也觉委屈,不悦地瞪了一眼赵月,“我只当太子妃能为我分忧,谁知她也无用!若是朝冠送来时她仔细些,也不会出此纰漏。”

“殿下,我——”赵月张嘴要分辩,却被齐峻烦躁地打断:“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那朝冠呢?可能找到相配的珍珠?”

赵月愤愤地闭住了嘴,不肯开口。芍药代答道:“娘娘和太子妃已然多方设法,但这样大的玄珠实在难寻,太子妃的嫁妆里虽有两颗玄珠,但都不如这个大…”

齐峻长长吐了口气:“既是这样,还是禀报父皇吧。如今说了尚可设法请父皇原宥,若拖到万寿节当日,父皇不发怒也要发怒了。”

赵月发出极轻的一声嗤笑,看了皇后一眼。齐峻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怎么?”

“那日你父皇来过,”皇后有些怯怯地看了儿子一眼,“问起朝冠之事,我,我说已然制好,只是我想为朝冠制个绣座,也好在万寿节当日献上去好看,所以…所以不曾让你父皇看见朝冠…”

齐峻只觉得一口气噎在心头:“母后!既是找不到相配的珍珠,便该早与父皇说明才是!”

“可,可叶氏那贱人与你父皇同来的,那贱人硬要看朝冠,若是我说了朝冠已坏…”

“那如今呢?”齐峻只觉得一股火气堵在胸口,“罢了,将朝冠给我,我去与父皇说。”

皇后下意识地低了低头:“可,可那叶氏…”

“叶氏又说了什么?”齐峻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

皇后不说话了,芍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叶贵妃步步紧逼,那日娘娘说要做一绣座,叶贵妃便说这是乾坤相合的大吉之事,说得陛下眉舒眼笑,娘娘怎么敢说朝冠已然损毁…”

“那如今呢!这般拖延隐瞒,又要如何收场?”

“这…”皇后自知理亏,低了头喃喃道,“这不是盼着你回来想想办法…”

齐峻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闷了半晌沉声道:“把朝冠拿来!”

芍药急忙将朝冠取来,齐峻看都不看:“包好!”难道让他这样拿着招摇过市不成?

芍药被喝斥得哆嗦了一下,急忙又取了软缎包裹住,找了个食盒放进去。齐峻这才冷冷向冯恩道:“拿着,走。”

“殿下——”赵月等了半天都没找到机会与齐峻说话,连忙追上两步,“殿下这是回东宫吗?”

“去观星台!”齐峻连一句话都不愿多说,转身就走,把赵月扔在了紫辰殿门口。

第38章 龙珠

啪!一只茶杯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冯恩弯着腰悄没声地进来,迅速收拾了碎片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齐峻在观星台里终于可以发泄一下心中的怒火。知白这里用的都是官窑烧的白瓷,说不上贵重,可以让他随便摔。这一会儿,他已经摔了两个茶盅一个果碟了,心里的火气才稍稍下去:“你说,就为了争这一口闲气,如今倒好,惹出这样的麻烦!”

殿外的冯恩连忙又往后退了退。观星台的小中人们照例都远在外殿门口,只有他在这里能听见太子的抱怨,虽然齐峻言语中没有明指,但说的是谁却不言而喻。

“一个不省心,两个也不省心。”齐峻接过知白递的茶水,狠狠灌了一口,险些又想把这一杯也摔了,“被训斥了几句就赌起气来,若是她用心些,也不致如此!”

这是在抱怨太子妃了,冯恩把自己又缩小些,默默地又退了几步。

“事已至此,殿下看,这事要怎么办?”知白犹豫着看看摆在桌上的珠光宝气的朝冠,“要么,说殿下将朝冠拿来给我看,被湛卢剑气损了一颗?”

齐峻一怔,连忙摆手:“这怎么行!叶氏设下这圈套,后头必有后手,岂能让你来背这黑锅。何况湛卢本是父皇赐我的,便是说被湛卢损了,也是在我宫中损的才行。”

知白倒有些疑惑。他本以为齐峻拿着朝冠过来,是想让他担下这事儿。毕竟只有他身份这般超然,损了一颗珍珠才不算什么。但看齐峻的样子,倒像只是过来抱怨一番的。

“那殿下打算怎么办?”

齐峻发泄了一番,倒也痛快了些,闻言长叹一声:“若是时间再多些,或者还可设法去寻一颗同样大小的珠子来换上,可是再过十几日就是万寿节,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珠子?我想来想去,只有两个办法。”

“其一,就是将损坏的珠子粘好,镶到朝冠后面去。”齐峻指着朝冠,“将原本镶在后面的珠子换到前头,或可掩人耳目。”朝冠为赤金所制,如一条蟠龙,龙身上铸出九州之形,在九州之上分镶九珠,其中最偏远的凉州在朝冠之后,那颗珠子自然也就镶到后头去了。而脱落摔碎的珍珠却是镶在最前面的冀州版图之内,且镶嵌的位置恰恰正是京城所在之地,为龙头所拱之处,叶贵妃将这颗珍珠设计摔碎,其用心之险恶不问可知。若是摔碎的是别颗珠子,这罪还小些,且叶贵妃自己知道摔碎的是哪颗,到时必然会盯着这一颗珍珠,只要龙头处这一颗无损,或许不会将所有珍珠都检查一番,到时便可蒙混过关。只是这个法子太过冒险,若是被发现有一颗珍珠被摔碎又粘合起来,便是欺君之罪。

“还有个办法…”齐峻手指轻轻摩挲着圆润的珍珠,“太子妃那里也有几颗玄珠,只是比这个略小些。若是将这八颗玄珠全部削去一层,做得与太子妃那颗大小相同…”珍珠供进来的时候敬安帝当然看过,但究竟是何大小怕是也记不得这般清楚,赵月那颗最大的玄珠只比这个小一圈儿,小珠变大自然不可能,但大珠变小却是可能的。

“宫中进贡的珍珠,颗颗都是毫无瑕疵,其实海中捞起来的珍珠,哪有这许多光润无瑕的,也有许多在进贡之前又经加工,只是宫中的匠人既能将这朝冠做成这样,难保其中没有叶氏的人,若召他们来将玄珠改小,只怕走漏消息;若不用他们,一时又找不到这样好手艺的匠人…”将珍珠削去一层却仍能瞧着圆润光洁,这可不是一般的手艺,若是削坏了,那才是大大糟糕。

“或者,也还有一个法子…”齐峻微微垂下眼睫,掩住了眼中的冷光,“死人是最能保密的。将朝冠做成这般,他们本就该死…”待匠人将珍珠削磨好之后,全部处死,那就无人能证明这个秘密了。

“殿下——”知白听到最后,背后凉了一下,“徒造杀孽,于殿下无益。”

齐峻苦笑:“我不杀他,他要杀我,只得你死我活了。”万寿节上皇后却将皇上的九珠朝冠损坏,齐峻都能料想到叶贵妃要趁机进什么谗言,自必少不了说皇后诅咒皇帝,诅咒盛朝之类的话,或许还能联系到他已立军功,妄图挟功觊觎大位的事上去。皇后不能倒,一则那是他的亲生母亲,二则皇后倒,他这个太子便也倒了,无论如何,他都得保住皇后,保住东宫!

知白面有难色:“难道就不能换一颗珠子?”

齐峻叹道:“我何尝不想换一颗?但手中并无一模一样的珠子,若换一颗不一样的,须得更有好处压过这一颗才是。只是我与母后…哪里来的这样珍异的宝物呢?”皇后不如叶贵妃受宠,他也没有个舅舅能在外头搜罗,何况他素来不宝异物,此时要用,却去哪里找呢?

知白低头想了想:“要得一颗更好的珠子,也不是全无可能…殿下可听说过骊珠?”

骊珠?齐峻脱口而出:“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颌下?”

知白点点头:“骊龙颌下有珠,亦为玄色,而有夜光,价值千金。若是殿下能得一颗骊珠,足以压倒这些普通玄珠了。只是龙有逆鳞径尺,就在喉下,人有撄之,则必杀人,因此探骊取珠乃是性命相搏之事。”

齐峻眉头一皱:“我在宫中,又何尝不是终日性命相搏?只是骊龙在九重之渊,我不能潜渊而下,如何得珠呢?”

知白笑了一笑:“只要殿下有勇,这些自然都不在话下。”

齐峻大喜:“我自然敢去!只是——这骊龙想在海中,若是此时再赶赴海边,只怕来不及。”单是一趟来回就得将近十日,哪里赶得上呢?

知白却是胸有成竹地一笑:“殿下不必问这些。先令人备十坛百年陈酒,务求饮之则醉者,切记切记,若酒不醉人,则殿下此行危矣。”

“紫辰殿和东宫这些日子在做什么?”叶贵妃从二皇子妃的内殿中出来,边走边徐徐地问身边宫人。

“说是太子殿下在西北辛苦,回来身子就有些不适,正休息呢。”两仪殿有无数眼睛在盯着东宫,自然有问即答。

叶贵妃别有意味地弯了弯唇角:“那皇后娘娘呢,可有时常去探望?”

“不曾。听仙师说殿下是在边关被血光所污,不宜阴人探视,所以这几日仙师正在准备在东宫做一场法事,待法事做完,殿下也就无妨了。”

叶贵妃嗤地笑出了声:“装神弄鬼!做什么法事,皇后如今心里怕得很,自己装病都顾不上,哪还顾得上去探病呢?”

那宫人是她的心腹,闻言会意一笑,凑趣道:“娘娘,您说那边会怎么做?”

“能怎么做。”叶贵妃不屑地一笑,“除非她们能再找出一颗一模一样的珠子来,只怕依中宫和东宫的身家,可是没这个能耐。”中宫这些年不受宠,娘家也无能,她是知道的,就连东宫,素来不都是标榜节俭么?

“不事奢华,不宝异物,本宫倒要瞧瞧,东宫这样的清贫,要到哪里去变一颗珠子出来!倘若他真的弄出来了,便可知这些年所谓的节俭不过是糊弄皇上的罢了!”皇后若以为自己只是要扣她一个损毁朝冠的罪名,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不过,倒是听说东宫向内库调了十坛百年陈酿,说是要为殿下作法用的。还要了上好的宣纸一卷,据说是前朝的古物呢。还听说,殿下叫人去掏燕子,要食燕炙。”

“燕炙?”叶贵妃嗤笑道,“倒还兴出新鲜花样来了。”她将这些东西想了又想,看不出有什么蹊跷,便将手一摆,“都给他!看这位秀明仙师能从这些东西里变出一颗珠子来不能?莫非他还指望着燕子给他衔一颗来?”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

东宫里却是另一番情景。太子所居的前殿里一片烤肉的香气,还有浓郁的酒香,便是进进出出的宫人们闻多了都觉得熏然欲醉。

“殿下,文良娣来了…”冯恩在殿门处小声通报。

齐峻从厢房里出来,迅速跳上床装病:“让她进来吧。”虽然对外说不宜阴人探视,但妻妾们少不得都要来看看,这也是她们一片心,齐峻也不好驳了回去。

文良娣生得杏眼桃腮,腰身纤细,虽比赵月还要大一岁,看上去却娇弱三分。平日里怯怯的也不多话,齐峻才将两名良娣接进宫没多久就去了边关,心里不免也有几分歉疚,见她屈膝行礼,便温声道:“不必多礼。”

文良娣依旧还是行了礼才起来,柔声细气地道:“殿下西北劳累,妾在家中时也曾为父兄熬过滋补汤,今日按着家中时的方子熬了一碗,只是不知是否合殿下的口味…”说着,从食盒里取出一个青瓷汤盅,掀开来,里头立刻飘出银耳莲子红枣燕窝的甜香气。

齐峻不大爱这种甜腻的东西,但想到文良娣的心意,也就拿过勺子慢慢喝起来。文良娣侧坐在床边,看他喝了,脸上便露出笑容来,低声道:“妾那里份例有限,东西也不好,殿下若是喝着还好,不妨让宫人照着方子去炖,想来殿下这里的东西,炖出来药效更好些。”

齐峻听着这话味儿有些不对,抬头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我喝着不错。可是份例有什么不够用的地方?”

文良娣连忙摇头:“并没有。妾和蒋家妹妹的份例都是太子妃亲自吩咐下来的,极合宫里规矩,并无不够。”她虽是这样说,目光却躲躲闪闪的,分明是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

齐峻心里更不痛快,但又不愿喝斥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再想想赵月的脾气,只怕对这两个良娣也不见得好,便压了压火气道:“太子妃掌管整个东宫,有所疏漏也在所难免,你和蒋氏若缺了什么,可遣人去找冯恩,只要不违了规矩就好说。”

文良娣连忙谢恩,欢喜地在床边又复坐下,含笑道:“殿下说的是,太子妃娘娘每日忙碌得很,妾在家中时不过是学着管一管自己的院子,就觉得千头万绪,何况娘娘不但掌管东宫,还要替皇后娘娘分忧,也就难免时常有些不耐,所以那朝冠…”她像是突然发觉自己失言,连忙住了口,依着床边跪下,“妾失言了。妾只是看着殿下辛苦去西北,才一归来,又要为这些事烦心…”

齐峻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朝冠之事?朝冠有什么事?”这件事皇后和赵月都该恨不得死死捂住,文良娣,按说是不该知道的。

文良娣讷讷道:“妾,妾是去正殿向娘娘请安时,听宫人说的…”

“谁许你听了些风言风语,就四下传播?”齐峻沉着声音一字字问,心里暗恨赵月糊涂,这样的事,居然也能传出去;更恨文良娣不知轻重,此事哪里是只与赵月有关,分明是关系到整个东宫。她也是东宫的妃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东宫若是太子妃无能,她这良娣又有什么好名声?一群无知女子,只能看见自己眼前这四四方方一个院子!

“文良娣妄传妄语,犯了口舌之戒,着禁足一个月,抄写《太上感应篇》一百遍,为父皇万寿节祈福!”

文良娣惊得脸色惨白,听了只是禁足,又打着为皇帝万寿节祈福的名头,这才松了口气,连磕了几个头,踉跄地退了出去。

“糊涂!”齐峻气得又想摔手中的汤盅,冯恩连忙上去接了下来,低声道:“殿下别动气,待奴婢这就去查,究竟是哪个宫人胡言乱语走漏了风声。”

“去查!”齐峻目光冰寒,“查到了先关起来,过了万寿节,立刻杖毙!”

冯恩连连答应,齐峻这才平了平气,转身又进了厢房。厢房里头,十口酒坛全被打开,里头皆是百年陈酿,在地下埋了这么久,当初满满的一坛酒都只剩了半坛,看起来浓稠如粥一般。知白叫人挑了今年新酿的烈性烧酒来,每坛里兑了一些,又用风炉加热,便冒出浓郁的酒香,只闻一闻就教人薰然欲醉。此时每个酒坛里都浸泡着炙好的整燕,十口坛子,足足浸泡了两百只整燕,知白坐在一边,对着十口酒坛念经。

齐峻知道他是在给这些燕子念往生经,也不打扰,只在他身边坐下,发现桌上摆着的桑皮纸已经被做成了一套纸衣,窄袖收裉,上头用水墨色画了一条游动的龙。学了这些日子的书画果然没有白耗工夫,这条龙描画并不细致,只是几笔墨痕而已,头尾都不过只是个形状,但深深浅浅,乍看上去却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韵致,仿佛此龙正在水中潜游一般,不由赞了一声:“画得好。”

知白念完一卷经,睁了眼睛道:“殿下,万事具备,今夜可作法了。”

“万事具备?”齐峻诧异道,“我如何入水?”

知白指指桌上的纸衣:“这是龙工之衣。昔者瞽叟使舜浚井,投石欲塞井令其亡,娥皇女英即为舜做龙工之衣,服之则可潜入井底,顺水道逃出。”

舜替瞎爹淘井险些被淹死的传说齐峻自然听说过,书里讲到尧舜之帝,总不免要讲到这个故事,只是齐峻也不过是当个故事听罢了,却想不到竟真有一套龙工之衣摆在眼前:“这——纸裁的?”

知白耸耸肩:“自然是锦绣的更好,只是我不会刺绣,只得画在纸上了。好在只是穿一次罢了。”

齐峻嘴角抽了抽,很想说这东西只有烧给死人的纸偶才会穿。但这实在太不好听,他只得道:“那究竟如何去海边?”

“梦行。”知白干脆地回答,“今夜以作法之名,殿下与我一同入梦就是。”

第39章 骊龙

东宫今夜作法为太子驱病,满宫都是灯火通明,前殿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自天黑至天明,任何人不得踏进前殿一步。太子殿下最心腹的中人冯恩亲自站在殿门口,三十二名侍卫分立各扇窗前,就算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得进去。

敬安帝也亲自来看了一眼,知白一身月白道袍,含笑在殿外向他解释了一下只是一场小法术,可令太子身体立刻康健,以便可以在万寿节承欢膝下云云。

叶贵妃自然也来了。如今仗着二皇子妃那个越来越大的肚子,还有御医们口口声声说怀的是男胎,两仪殿和武英殿的日子比上元节时要好过了许多,但她毕竟是没有从前那么得宠了,敬安帝不大去她宫里,就是现下,敬安帝身边伺候的也是选入宫不久的孟婕妤。

“装神弄鬼…”叶贵妃站在暗影里,看着知白翩翩转身入殿,冯恩随即封上了殿门,不由嗤笑,“也好,越是闹得大了越不好收场,倒要看看万寿节那天他们要如何是好!”

相比殿外的严阵以待,殿内却是安安静静。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用朱砂画出一个巨大的图案,中间摆着一张床榻,十坛浸透了美酒的燕炙环着床榻摆好,床前还放着一个青玉香炉,里头燃了安息香。齐峻正僵硬地坐在床榻上,他已经换上了那身纸衣,这会儿一动就唰唰地响,唯恐将纸衣挣破,只得一动不动。

知白看他僵硬得像石头似的模样,嗤地就笑了出来。齐峻不好起身,只得狠狠瞪了他一眼:“还笑!你再画个鬼脸给我蒙上,就能将我拿去坟前烧了。”

知白嗤嗤笑着往床榻上爬:“哪能呢,殿下玩笑了。睡觉,睡觉。”

朱砂画就的符咒再大也有个限度,再加上带要带着十个酒坛,因此那床榻就不够宽大。齐峻生怕纸衣破裂,好不容易才躺下去,僵硬笔直得如同尸体,等躺下才发现自己躺在了床榻正中,留给知白的地方便不够,但又不好挪动,只得装做没看见,将手边的湛卢宝剑握紧,假装睡着。

耳边只听知白压低了声音在笑,接着悉悉索索,知白已经爬到他旁边,挤着躺下了。床榻窄小,两人便是耳鬓厮磨,虽然殿中充溢着酒香肉香和安息香的味道,齐峻却仍闻到知白身上淡淡的青草味儿,顿时心胸为之一爽,干咳了一声道:“可挤着你了?”

知白嘻嘻笑道:“还好。从前我在山里的时候,也在树枝上睡过,比这还窄些呢。”

他说话的时候,呼出的气息就吹拂在齐峻耳边。齐峻只觉得那气息温热,吹得自己耳根连着半张脸都滚烫起来,不大自在地侧了侧头,随口道:“树枝上总还是你一个,又不曾有人与你挤。”

知白却道:“那时师父养了一只豹子,却是时常来与我抢地盘的。”

齐峻吓了一跳:“豹子!”

“是啊——”知白歪着头,充满回忆地道,“师父有驯兽之能,那豹子乖得像小猫也似,只可惜后来师父尸解仙去,我养不住,它便跑了。”

这床榻实在没有多大,齐峻又不敢乱动,纵然把头侧了侧,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知白说的每句话都像在他的耳边吹气,那股雨后青草的淡淡清苦味儿直往鼻子里钻,他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这殿里有些热。”

“关门闭户,自是难免。”知白倒不在意,只是打了个呵欠,“这安息香不错。”

齐峻这会儿却是半丝睡意都没有,直手直脚僵硬地躺着,感觉知白呼吸渐渐均匀,已然睡了过去。因为榻上只放得下一只枕头,知白被他挤在半边,根本枕不到枕头,于是睡意朦胧之中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扒着他往上挪,似乎睡得很不舒服。齐峻一面生怕他蹭破了纸衣,一面下意识地抬起手臂,让他枕在自己肩头。随即感觉知白得寸进尺地往他身边又贴了贴,额头已经贴到他脸侧,更有几根细软的头发直接飘到他脸上,弄得人怪痒痒的。

这下齐峻更睡不着了。只觉得这殿里热得人好不难受。知白倒是睡得香,沉沉之中连手带脚都缠到了他身上,脑袋在他肩窝里蹭来蹭去。齐峻心里喃喃暗骂,困难地转头去看。此时天色已黑,大殿中关门闭户,只有殿角四边各燃了一根儿臂长的蜡烛,光线朦胧,齐峻脖子不好转动,只能用眼角余光去看。知白脸埋在他肩窝里,只露出小半张红润的脸,还有微微嘟起的嘴唇。别看他平日里装出超凡脱俗的仙人模样,睡着了倒像个小孩子,粉红的嘴唇噘着,睡得又香又甜。

齐峻瞧了一眼两眼三眼,猛然发觉自己脖子都歪累了,居然是不自不觉就看了半晌。心里暗暗又骂了自己一句,强把目光拉了回来,脑海里翻来覆去却都是知白的这小半张脸,折腾了半天,终于敌不过安息香的安神之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齐峻只觉自己才一闭上眼睛,被人用力晃了晃,朦胧中想到莫非是外头的人进来,顿时一惊,猛地睁开眼睛,便见知白笑嘻嘻的扒在他身上:“殿下怎么才来!”

齐峻怔了一怔,便闻到风中一股海腥气,转头一看,果然已然不是躺在殿中床榻之上,却是躺在海边的沙滩上,身边海浪拍拂,只在咫尺之外。倒是十个酒坛仍旧环绕着摆在身边,还有湛卢宝剑,也紧紧握在他手里。

“我等了殿下半天了。”知白翻身坐起来,“殿下这是怎么了,拖到现在才来?”

齐峻干咳一声:“只是有些担忧,一时睡不着。”生怕知白再问,“现在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