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轰地一声扔了个雷下来,满殿人都呆住了,只有晕倒在枕上的文绣陡然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国师,国师怎说这话!”她伸出手,掌心上的鹿蜀在灯光下活泼地踢了一下前腿,“这可是国师借灵来的灵物!”

齐峻却盯住了方御医:“回答国师的话!”知白是从来不会胡说八道的。

方御医仿佛卸了重担,扑通一声跪倒:“回陛下,前些日子微臣诊婕妤脉象,确是滑脉,然而今日所诊,又并非小产之象。微臣前后回想,只能说,只能说微臣糊涂,错诊了胎象,绣婕妤并非有孕。”

“什么?”这下连太后也傻了,“怎么,怎么,她是假孕?”

“胡说,胡说!”文绣激动地坐起来,“方御医,是你给我诊出喜脉的,为何此时又说我不曾有孕?莫非你与皇后是一党的?还有国师,你又非御医,如何能知我有孕无孕?莫非是国师还怪罪我怠慢,偏偏要在此时逼死我不成?”

知白耸了耸肩膀,任她去哭喊,直到文绣没话说了,才慢悠悠地说:“我自然不是御医,也不大懂什么喜脉,只是我自己画出来的东西却是知道的——绣婕妤,鹿蜀怎么会在你手上?你当时不是说,要将这东西给陛下佩戴的吗?”

文绣不防他问这个,怔了一下随即道:“是文才人伤了我,掏绢子时不小心将血染在了那图上,这鹿蜀就烙在了手心,并非我有意要独占什么。”

知白叹了口气:“你若是早说想把这个烙在你手上,我就替你画一只雌的了。”

“什么?”文绣一时懵了,“什么雌的雄的,这个难道还分雌雄不成?”

“万物有阴阳,鹿蜀自然也有雌雄之分。”知白远远点了点文绣掌心上的小东西,“本来说好是给陛下佩戴的,我自然要画一只雄鹿蜀。此物虽宜子孙,却是雄者宜夫,雌者方宜妻,你把一只雄鹿蜀烙在掌心上——非但不能助孕,只怕连你的体质都要由阴而阳,不能再生育了。”

一番话说出来,满殿皆惊。文绣震惊地死死盯着自己掌心上的小鹿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赵月倒是绝处逢生,抬起头来刚要说话,却被齐峻铁青的脸色逼回去了。齐峻抬眼看了看方御医:“既然无孕,为何前些日子会诊出喜脉?”

方御医一直跪在地上,此时低头道:“是微臣才疏学浅。有一种假孕之症,乃是妇人极盼自己有孕,脉象上也会相应有所改变,甚至会有经水推迟,作呕犯酸等一切妊娠之象,有些严重的,甚至会腹部当真隆起。微臣虽然曾在医书上看到过这样病例,却从未见过,现在想来,婕妤当日便是假孕之症,只是微臣无能,并未诊出来,请皇上降罪。”

太后伸出手来指着文绣,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齐峻微微闭了闭眼睛,沉声道:“送太后回寿昌宫,方御医去替太后诊脉,若是太后再有什么不适,两罪并罚。”

太后失望得说不出话,被芍药扶着上了步辇走了。赵月终于精神起来,激动地道:“皇上,这会儿真相大白了,文绣她根本没有身孕,定是她发现自己并未有孕,才故意来陷害臣妾的!”

齐峻沉沉盯着她:“你为何要去荷花池?难道不是看着嫔妃有孕,蓄意去寻衅的?皇后母仪天下,统率六宫,你就是这样做的?连皇嗣尚且不知爱惜,你连为人尚有不足,何况是为后!来人,送皇后回紫辰殿,若是无事,皇后就在宫里念念经文,养养性情吧。”

打发走赵月,齐峻没有再说话,他连榻上的文绣都没有看一眼,就拉起知白走了。空荡荡的留香殿里一片死寂,半晌,文绣才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叫,伸手用力地抠着自己掌心里那只小鹿蜀。可奇怪的是,烙着鹿蜀的那片皮肤看着柔软,却坚韧无比,饶是她将周围的皮肤抠得鲜血淋漓,却不能将那只鹿蜀抠下来。文绣疯狂地抓过旁边的蜡烛来烧掌心,一股焦臭的气息弥漫开来,烛火之中,那只小鹿蜀牢牢贴在她的掌心里,抬起头来活泼地对她动了动耳朵…

第59章 山东

后宫之中这一场假孕的闹剧无声无息地收场了。对外当然不能公布真相,所以臣子们知道的就是:绣婕妤身子弱,伺候的宫人又不经心,竟然导致婕妤落水,以致滑胎小产,且自己身子也损了,就此卧床不起。

出了这样的事,那宫人当然是不能留了,近身宫人统统处死,下头的宫人则发配浣衣局去做贱役。据说此次事件之中,最伤心的还不是皇上和太后,而是皇后。皇后娘娘自成了太子妃到如今也有几年了,只是一直就没有消息,这会儿好容易宫里有了动静,正准备这孩子生下来就接到自己膝下抚养,谁知道居然就会小产了,伤心失望之下自责管宫不力,将自己的宫人都责罚了好几个;又因为伤心过甚病倒,不得不静养一阵子,宫里的事儿只好交给贤妃暂时来处置着了。

如此一来,宫里顿时冷清得像个坟墓一样。皇后的紫辰殿闭门谢客,宫人也换了一批,等闲人都见不到,就连承平侯夫人递牌子想请见,都被太后以养病为由驳回了。绣婕妤从留香殿迁往碧香宫,那地方在最北边儿,几十年都没人去住了,说是冷宫也不为过,据夜间打更走过的宫人们私下里说,有时候晚上会听见绣婕妤的喊声,不是叫着“鹿”就是喊着“鼠”,冷宫里老鼠是有的,可怎么会有鹿呢?所以他们推断,绣婕妤八成是因为小产了伤心太过,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

既是这样,那贤妃虽然掌宫,可要管些什么呢?哦,你说还有位文才人?不幸文才人好像神智也不大好了,听说绣婕妤小产后,文才人日日都在喊什么报应,你说这不是有些糊涂又是什么呢?所以贤妃如今,每日里就是顾着一个病人和两个疯子,幸而这三家都是闭了宫门自己过日子的,所以她真正能做的事,也不过就是每天去给太后请安罢了。

不过这种冷清日子也过不太久了,太后已经说了,后宫凋零如此,实在太不像样,选秀,马上就要选秀!现在就准备起来,一旦过了先帝周年,也就是六月底七月初吧,立刻就开始大选,到时候,贤妃就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了。至于贤妃本人会不会因为自己派上用场而高兴,那——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选秀之事,新帝本人倒不甚在意,反而是准备要出巡山东了,说是要亲自去看看山东的考场。

是的,闹出科场舞弊一案之后,齐峻就下令本届秋闱春闱全部作废,重新再来。因为是重考,所以也不必非要等到八月,就六月考秋闱,明年再重补春闱。因这次揭破舞弊案的重要证人中有几个山东考生,所以他就准备去山东看看。这也是为了要公平的意思,虽然这几个考生作证有功,但为防着考官讨好皇上而破格录取,皇上准备亲至山东,看着考官们批卷。

当然,这些理由都是冠冕堂皇能拿到桌面儿上来说的道理,至于私下里的原因——唔,国师算是知情者之一。

“…历朝后宫,妃嫔之间相互倾轧都在所难免,朕只是觉得,朕后宫只有这寥寥数人,该是能好些的罢?”将要出巡的皇帝倚在榻上,难得一见地有些疲惫倦怠之色,“想不到麻雀虽小,五脏却是俱全哪…”

这话说得既是讽刺又带点自嘲,知白同情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安慰实在是不像个安慰,齐峻苦笑一下,把在脑袋上乱动的手拉下来握在自己手里,才觉得心里安定了点儿:“我只是觉得奇怪,文绣怎会是这副样子?打小儿她就伺候我,那时候叶氏势大,我身边多亏了她和冯恩忠心周旋,原想着她也是良家子,待登了基我提拔她做女官,将来指个侍卫或者小官,风风光光地嫁过去做正头夫人岂不是好?就连嫁妆,我都替她想过了。”

他不用“朕”自称的时候往往语气低沉,知白与他元气相合,虽不会察颜观色,却天然便有三分共鸣,于是伸出另一只没被他握住的爪子,又在齐峻头上胡撸起来。

齐峻对此哭笑不得,干脆就由着他去折腾自己的头发,自己反而往下躺了躺,枕到了知白腿上,继续道:“后头她将鹿蜀烙在了自己身上,我不是看不出她用了手段——你若绘了这样的灵物,自然是给我用的——只是念在她一片忠心,若只是想求荣华富贵,我也是给得了的,成全了她,也算全昔日主仆之情。何况我也确实要有子嗣,不然这江山付与何人?太后为此都快要着了魔障了。”

知白耸耸肩:“子女之缘只是一世,陛下将来龙驭上宾,江山便不是陛下的江山了。若托付这江山只为血脉,则子孙未必是能治之人;若托付江山是为百姓,那只要不是所托非人,谁之血脉又有何妨?”

齐峻头一回听到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出一番大道理,不由得睁开眼睛盯着他脸上看:“这是谁教你的?”这番话说出来,居然视帝王血脉如无物,可是大逆之罪。若是人人都持此论,天下还不乱了套?就连平王,只怕也会觉得有了大好的借口。

知白却撇了撇嘴:“哪里还用谁教呢?自黄帝起,天下之君贤者为之,尧为觅明君,曾将天下让于许由巢父而不可,后自田亩之中擢拔虞舜,将己子丹朱放于外,举虞舜为帝。这个虽说是以婿为帝,却是尧为考查舜之内节,方将二女嫁其为妻。后来舜举禹,却纯是为治水之功,二人非但无亲,细论起来禹与尧反而有杀父之仇,可见尧舜之托付江山,纯为百姓所虑。直到禹终启立,方由公天下变为家天下,从此便是兄终弟及,父亡子继了。历代君王都自称欲追尧舜,可是有哪一个是传贤不传子的?”

齐峻被他噎了个半死,半晌才道:“这些话你与我说说也就罢了,在外头却是万不可出口的。”

知白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小白牙:“陛下若是这会儿自称朕,我也不说这话。”

齐峻又被他噎了一下,看着他狡黠的小脸不由苦笑:“你几时也学得这样奸刁会看眼色了?”

知白也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没办法呀…”

齐峻又被他气笑了,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你还没办法?这宫里连朕都算上,谁敢给你脸色看?”

知白噘噘嘴,自己也窝下来,跟齐峻挤在一起:“只是觉得怪没意思的。”

“怎么又没意思了?”齐峻把他搂在怀里,摸着他顺滑的头发,“朕看你每天打坐修炼,不是挺起劲的?若要双修,朕不是在这儿随叫随到么?”

知白在他怀里像小狗似的缩成一团儿,有些恹恹:“我也不晓得,只是觉得这宫里怪没意思的…”

齐峻想想他从前在山中过的大约是无拘无束的自在日子,现在睁眼闭眼却只有观星台这四四方方一块天,纵然观星台的园子修得宽敞,毕竟也是有限的,不由得有些怜惜:“若不然,朕带你出去走走?”

知白懒懒地只睁开一只眼睛:“又是西山围猎么?腥风血雨,看着也觉不适。”

“不——”齐峻忽然冒出个念头,“朕带你去山东如何?那回子在蓬莱不是还看了海上仙山,这次去看看还有没有这个眼福。正好朕也想去看看科考之事,苏锐几人都在山东,朕打着他们的旗号,想必也无人置喙。”

知白听说能出宫,顿时兴奋起来。上回跟着敬安帝出巡,虽则也去了不少地方,但终究不能放开怀抱游玩,还要时刻提防着真明子和齐嶂闹妖儿,此次跟着齐峻出门,想必是无此麻烦了,不由得笑得弯了眼睛:“可惜如今已过春夏之交,海市蜃楼怕是不好见了,不过若登泰山看日出倒也不错。泰山为五岳之首,登之小天下,上回先帝只是在山下祭天,实在是可惜了。”

齐峻看他瞬间就活泛起来,心里也高兴,便点头道:“好,就去泰山看日出,朕这便叫人去预备出巡。这次不要兴师动众,朕只带你一个人去。”

天子出巡非同小可,单是仪仗就得数百人之多,齐峻虽然极力精简,最后也带了两百多人出门,另外还有五百御林军远远在后,随时准备万一有什么不长眼的刺客出现好来救驾。

不过说起来,这已经算是动静最小的天子出巡了,也不过准备了十天,队伍就出了京城。一上官道,知白就兴奋得要出去骑马,齐峻拗不过他,只好吩咐了人准备马匹,带着他骑了一路,好在官道平坦,骑骑马也无大碍,反而能让队伍前进得更快些。

虽说是去山东看考场,但一路上自然也少不得沿路观风,顺便问一问各府道州县的民生业绩,或嘉奖或斥责,也耗了不少时间。每到一处,若有好风景,齐峻也偷偷带知白去瞧一瞧,虽然有些走马观花之嫌,也颇得趣。

如此这般一路走来,待进了山东境内,已经是五月端午了。

“今年这麦子长得不错。”道路两边时有一块块的麦田,金黄的麦浪起伏连接,穗子都是沉甸甸的,齐峻从马车里看出去,只觉得赏心悦目,“该收割了罢?”

前来迎接圣驾的小官吏忙答道:“今年春上略有些阴冷,麦子出苗也晚些。若是往年,这时候已然该收割了,今年就再拖两日,也好叫麦粒再灌灌浆,收成也多些。估摸着,也就是这两三日就要开镰了。”

齐峻看了他一眼:“你倒是颇知农事,不错。此地还有什么庄稼,你与朕说一说。”

这小官吏不过是个微末之辈,因为没有靠山,在这个位子上十几年都不动一动,原已绝了上进的心,想着这辈子不过是在地头上混一混罢了。不想圣驾巡到山东,居然比原本通知的时日要早,入了境内又不去府城县城,反而从乡村中过,倒正好被他这个连接驾都没有资格的人碰上了。此生有幸能与皇帝说上几句话,自觉已是祖坟上冒青烟,更想不到还能被皇帝称赞一句,顿觉这一辈子的辛苦都值得了,当下就滔滔不绝起来。

他对本地农事倒确是知之甚详,当下从这几块麦田说起,一路说到左近十四个村子都的麦田今年都是大熟,又说到邻县今年皆种高粱,麦子反倒少了云云。

“为何种高粱不种麦子?”齐峻一直安静听着他说,听到这里才忽然发问。高粱是粗粮,虽然产量比麦子高得多,但却不如种麦子赚钱,何以会出现拿着种麦子的地去种高粱的事呢?

小官吏忙道:“是因为去年有大商人来采购高粱,高粱都涨了价,故而今年种高粱的人就多了起来,自然,那样肥沃好地种高粱还是没人舍得,但那差不多的地,种高粱产量高,又比麦子侍弄起来省些力气,便有那等懒惰的人家不种麦子,改种高粱了。”说到这里便有些自豪,“本县这样人家是少的,大都是勤快之人。倒是邻县风气有些不好,往年政绩就不如本县呢。”

齐峻眉头微微一皱:“有大商人来采购?采购这样大批高粱做甚?”

这却将小官吏问倒了:“这——陛下恕罪,微臣实在不知,想来或是酿酒?”

齐峻沉吟片刻,又问:“这商人是哪里来的?高粱运往何处?今年可是还来?”

小官吏不防皇上对庄稼的事这样上心,擦着汗道:“只听说讲了一口官话,所购得的高粱仿佛是去长江走了水路,至于运往何地,微臣实在不知。”想了想又连忙补充道,“不过他今年必定还来的,去年就曾在镇上几家粮庄下了定银,皇上若要知道,他一来,微臣就去查问?”

齐峻摇头:“不。若是人来了,你不得惊动,迅速着人去与朕报信即可。”瞥了一眼冯恩,“将他的名姓记下来,。”

冯恩便笑眯眯上前道:“请问大人贵姓高名?”

皇上的贴身内监来问你姓名,用膝盖想都知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小官吏乐得晕陶陶的,连声道不敢当,忙将自己姓名报了,又殷勤道:“县城有驿馆,虽说简陋,也是要接圣驾修缮过的,勉强还可住得。”

冯恩笑道:“大人忠孝之心皇上都知道了,只是皇上此次出巡,并不想惊扰乡里,若是进了县城,少不得城中又要净道又要静街,倒妨碍了百姓过日子,因此就不去了,今夜就在这郊外暂住一夜,大人也不要传扬出去才好。”

小官吏连忙又颂扬一番皇上的仁心,最后小心翼翼问道可否给送些汤粥来,毕竟这里还有几百人呢:“乡下吃食,自是不能入了皇上的眼,只是大锅煮些干净汤粥,让随行的大人们用了润润肠胃,也不多费什么力气。”

冯恩略一思忖也就答应了:“务必弄得干净些,皇上那里自然有酬谢百姓的银子,鸡鸭鱼肉就免了,只要五谷粥即可。”

小官吏连声答应:“虽说新麦尚未开镰,也有几块田地已然饱满了,有农户已收了新麦,送些麦仁粥来,也是他们一片忠孝之心。”

齐峻一行人就在乡村外头捡平地上扎了营宿下,自有随从生火做饭。那小官吏果然带着乡老里正等人拿牛车送了十几大桶粥汤来,又特地叫自家婆娘精心做了几样小菜并新麦仁粥和新麦子面的馒头,陪着笑送到冯恩眼前。冯恩叫御医细细验过了,方送去齐峻马车上。

虽说乡下风味,再精细也不过是蒸鱼炒蛋之类,但胜在新鲜,齐峻吃得顺口,又吩咐赏了银钱下去,还跟乡老里正们又谈了几句话,弄得这些人也是如同飘在了半天云里,直到天色黑尽才手舞足蹈地各自回去了,口里还喃喃感念皇上恩德。

新粮自有一股谷物香气,熬的麦仁粥和蒸的馒头都香喷喷的,连齐峻都比平日多食了半个馒头,养生之道恐防积食,便携了知白和十余名侍卫出外走走,既是看看野景,又权作消食。

乡村夏夜,乍听万籁俱寂,细听却是脚畔树头皆有虫语,唧唧足足,千腔百调。天空墨蓝,纤云无有,便显得天极低,仿佛就压在远远的树梢上,那一颗颗星子倒亮得如同宝石一般,仿佛伸手可得。

知白也多喝了一碗粥,不时地打着小饱嗝,拉了齐峻的手溜溜达达地走,还摘下片柳叶含在嘴里吹,齐峻刚说了一句“什么都往嘴里搁,也不嫌脏”,他已经吹出一串鸟鸣似的脆响来了,引得旁边树林里也有梦中惊醒的鸟儿跟着叫了几声。

齐峻也觉有趣,两人也不用说话,竟这样闲闲散散走了不知多久,齐峻偶一回头,才见背后黑沉沉的,营地上的篝火竟望不见了,也不知两人究竟走出多远,方才一直跟在背后的十几名侍卫也不见了踪影了,不由一惊:“该回去了。”

他说罢这话,才发现是走进了一片树林里,方才在外头瞧着这树林稀疏,如今真走进来了竟是黑压压的,枝梢上连点儿星光都透不进来。两人正张望着寻找方向,忽听远处有辘辘之声,极为沉重,静夜之中听来仿佛打着一串闷雷似的,正往林中来。而前方不远之处忽然亮起一点灯火来,先是如同萤火一般,随即便越来越明亮,看着拳头大小,竟然将周围数十丈方圆都照亮了,居然显出一座宅子来。

齐峻拉住知白的手就躲到了一棵大树之后。这林子里虽然黑,但也还未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方才他看得清清楚楚,前方明明是一片树木,那点灯火就如草中萤灯一般,分明是自地下飘飘悠悠升起来的,怎的随着灯光扩散开去,就平地多了一处宅子?莫非是鬼狐不成?

此时那隆隆车声离得更近,举灯之人将手中灯盏提高,灯光照射出去,地上就多了一条路,隐隐可见路的那头,一群人推着几辆奇形的车子缓缓行来,乍看仿佛用来攻城的抛石机,更奇的是车子下头仿佛不是轮子,而是些桨叶般转动的东西,而推车之人个个虎背熊腰,却笼着一层淡淡的黑气,教人怎么也看不清楚面目。

待得走到宅子前头,便有一人瓮声瓮气地道:“阿香,这是十八辆雷车,明日正午,推车去收麦。”

第60章 偷雷

被称作阿香的,就是提着灯笼站在这忽然出现的宅子门口迎接来车的人。灯光之下,能看出身材颀长纤细,发髻高耸,是个女子。奇怪的是,她的脸隐在灯笼之后,灯光能照亮一条长路,却照不清她的面容。倒是她身上的衣裳,隐隐泛着紫色的微光,齐峻眯着眼睛看了看,居然浑然一体,分不清上衣下裳,似乎连条缝儿都没有。

阿香听了来人的话,便将灯笼往后指了指:“推到后院去吧。”她抬头往车子里看了看,“怎么没有霹雳?敕令要收多少麦子?”

“敕令用一百五十霹雳。”刚才说话的人又瓮声瓮气地回答,“雷部库中没有,让你去西山洞窟里取呢。”

阿香转过身,用灯光替雷车照着路,一面回答道:“知道了。今夜晚了,明日一早去取罢,西山洞窟近,耽搁不了收麦。”

十八辆雷车逐一推进了院子里,那宅子看起来并不大,可是十八辆车推进去却极其顺利,仿佛里头有个极大的院子。待最后一辆雷车推进门,阿香也跟着走了进去,灯光忽地熄灭,顿时一片黑暗。待齐峻的眼睛适应了这突然的黑暗之后,便见眼前又是一片稀疏的树林,那宅子仿佛飘散在虚空之中,无影无踪,只有一片长满长草的荒地罢了。

“这是什么鬼怪?”齐峻的手刚才就一直紧握着腰间的湛卢宝剑,“他们所说的收麦又是什么?该不会是去偷百姓的麦子吧?”

知白犹豫了一下,抓了抓头发没有立刻说话。齐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也不知?”

“天机…不可泄漏…”知白终于憋出了一句,随即叹了口气,“只可惜了这些麦子。”

“果然是来偷麦的?”齐峻一把抓住他的手,“究竟是什么鬼怪?”他细细回想方才阿香与推雷车的人的对话,“用霹雳,又说雷部库中没有,难道,难道这些是雷神不成?如此说来,明日将有大雷雨?”

麦收时分,常有雷雨,故而收麦多说“抢收”,因只要下一场雨,就会令麦子产量大大缩减。何况推雷车人说用一百五十霹雳,只怕山东方圆千里的麦子都要毁在这场大雷雨中了。齐峻越想越是焦灼,猛然回身:“立刻连夜将人都唤起来,抢收麦子!再着人去诸乡诸县通知,连衙门差役也都用上,全部抢收!”

知白反手拉住了他的手:“不成!这是泄漏天机!要受天谴的!”

齐峻沉声道:“我不能眼看着百姓一年心血就毁在这雷雨里!天谴?难道天道就是要从百姓口中夺食?这一场雷雨,你可知道会有多少百姓要因此卖儿鬻女?若真有天谴,朕是一国之君,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朕就替他们接着!”

知白眼看他拔脚就往外走,赶紧张开手臂搂住他的腰,死死拖着他:“不成啊!你身上已经没了龙气,哪里挡得住天谴!”

齐峻脚下不停,拖着知白就往外走:“宁遭天谴,朕也不能看着这天灾不管!”

知白死搂着他的腰不放,两脚都拖在地上,被他拽着在地上拖出两条小浅沟来:“你再想想,再想想别的办法!再说,就是现在叫人去诸乡告知,也来不及了,更何况是外县呢。就算是泄漏了天机,也救不下多少麦子,太不划算啊!”

齐峻对于划不划算并不在意,可是知白说通知诸乡县已来不及,这却是事实,纵然现在将人快马派出去传信,到明日正午又能抢下多少麦子?他不由得站住了脚,沉下心来仔细思索:“若不然——毁了他的雷车?”

知白转头看向已经完全消失的宅院,慢慢摇了摇头:“没有天灯照着,我们进不去。”

“那么…”齐峻忽然灵光一闪,“霹雳!刚才那人说过,雷车里没有霹雳,要到西山洞窟去取,还说西山离此不远——那霹雳是什么?我们若是能将霹雳毁了,他们是不是就不能毁掉麦地了?”

知白迟疑地点点头:“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是西山洞窟究竟在哪里?”

“回去!”齐峻断然道,“找今日迎驾那小吏,他对农事如此熟悉,又在本地呆了这么久,想必知道一些。”

两人说着话出了树林,便听见外头一片乱糟糟,十几个跟着出来的侍卫突然不见了皇上跟国师,既不敢不找,又不敢太大声叫别人都知道,只急得头上的冷汗跟水似的往下流,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便见林子边上忽然多了两个人,正是皇上跟国师。这林子稀疏得很,刚才十几个人将这林子都快翻了过来,连只耗子都藏不住,更别说两个大活人了。可就是这么邪,刚刚还什么都没有,这一转身,人就出来了。

这些侍卫都是齐峻的心腹,都知道国师是个有真神通的,只要有国师在,时常就有些稀奇古怪的事儿,心里不由得都偷偷猜测刚才皇上跟国师是不是又遇仙去了。齐峻可没这心思给他们解惑,开口便道:“速回驻地,去将今日迎驾的小吏传来!”

小吏半夜被人从床上提了起来,战战兢兢狂奔而来,却听皇上问起西山,不由得莫名其妙。但皇上问话岂能不答?幸而他在此地十余年,各处地方都耳熟能详,在心里回想片刻,便道:“回皇上话,此地确有一西山,距此不过二十余里,乃是一小山,只是——风景不佳。”说实在的这一带就没有风景好的地方啊,不然他也能拍拍皇上的马屁。

齐峻眉心一跳,微怒道:“朕没有问你风景!”

“啊?微臣该死!”小吏吓出一头汗,拼命回想,结巴道,“微臣不曾去过西山,当地百姓也少有人去——”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赶紧道,“听说那山上蛇虫极多,皆可入药,但只有每年腊月天寒地冻之时,才有人上山捕捉蛇虫为药。当地有个奇怪的风俗,这些采药人上山这时,必带当地河滩上一种特产白石上山,或带八枚,或带十枚,投于山上一处洞窟之中,谓之送雷,其后方可捕捉蛇虫,必有所获。”

齐峻一听送雷二字,顿时精神一振:“何谓送雷?”

小吏当初也只是当个异闻听听,哪里会打听得那样仔细,此时却暗恨自己不曾刨根问底,绞尽脑汁地回想道:“听说民俗皆云,那洞窟之中白石乃是供雷神做霹雳之用,谓为霹雳尖。虽说传闻荒诞不经,但亦有奇异之处——河滩上碎石被河水冲刷,本都是鹅卵之形,但投入洞窟之后,便变为尖形,故谓之霹雳尖。只是微臣也只耳闻,不曾亲眼目睹,故而不知真假。但采药之人确实人人皆带石上山,如此百十年相传下来,洞中白石早该投满,但冬日里投入白石,到来年冬日便消耗殆尽,这亦是奇异之处。”

齐峻听到这里,已经不必再听下去,当即推案而起:“去西山!”

深夜之中,一队快马疾驰向西山。小吏跟在最后,一面在狂奔的马背上竭力保持不掉下来,一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听说西山上蛇虫极多,如今端午节间,正是蛇虫猖獗之时,虽然他勉强凑了几两雄黄蛇药之类,可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用,万一皇上被咬伤了,那他有一百个头也不够砍的呀!

二十余里,快马也不过一会儿便到,夜色之中看来,西山果然不过是一座小山,只是山上草木极茂盛,倒不像是北边的山。小吏从马背上要死要活地翻下来,拼命赶到齐峻面前:“皇上,先佩戴了这雄黄,再请侍卫们在前头扫草开路,这里头的蛇虫实在太多了!”

侍卫们也是担着大干系的,当即就有人用刀剑做探路杖,往草里乱打乱敲,其余人在后策马跟上。不过才走了几步,就听一匹马儿一声长嘶,人立而起,星光下隐约可见前蹄上缠着一条灰黑的东西,显然是条蛇。那蛇迅速松了身子滑落草中,马儿却负痛蹦跳,将背上骑手都甩了下来,连连嘶鸣之后,颓然一头栽倒在地上。

小吏吓得脸都白了:“这,这蛇虫太过厉害,皇上还是别——”听见脚边草丛中唰唰有声,吓得嗷地一声不知往哪里蹿才好。

“那洞窟在哪里?”齐峻抬头看看天色,不由得焦躁起来。夏日里天亮得早,再耽搁一会儿只怕东方就白了。那阿香说是今日一早来西山取霹雳,若是被她抢在前头,这几千顷的麦子就全保不住了!

“还,还在那边山谷里,得从山顶上翻过去…”

“策马冲上山去!”齐峻一提马缰,就被小吏拼死拦住了:“皇上,越往上头走蛇虫越多,若是万一到了山上马倒了,那…”那皇上就等于掉进了蛇虫窝里,哪里还能跑得出来呢?

“放手!”齐峻一鞭子抽在他手上,“将马都给朕!”一匹马倒了,总不能所有的马都同时中招,若是运气好,还能冲到洞窟那里去,“你们再去搜罗雄黄蛇药,来接应朕!”

“皇上——”知白骑在旁边一匹马上,忽然伸过手来牵住了齐峻的马缰,“我跟皇上一起去吧。”

“这——”小吏不知道国师的能耐,汗下更急。

齐峻却是露了笑意,双臂一伸:“过来。”

知白笨手笨脚地从自己马上爬到齐峻的马前,齐峻一手搂了他,一手控缰,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咴咴一声,向前冲去。一众侍卫想跟上前去,却被知白一句话就挡住了:“我只能护得一马,你们不必跟过来,也免得我分心。”

山路上一片昏暗,齐峻策马冲上去,只听知白口中喃喃,不知念了些什么。齐峻微眯起眼睛,仿佛看见前方有个极淡的影子,仿佛是贴地而行,只是看不清楚,却能看见地上的长草无风自偃,给马儿指出了一条道路。

西山不高,马儿片刻便冲过山顶,向山谷中驰去。一入山谷,光线骤然昏暗,前方的影子反而泛起淡淡微光,比方才更清晰了许多。齐峻这才看得清楚,那影子竟是一只大鸟,双翼横开,还拖着长长的扇子般的尾巴,闪烁五色毫光,宛如一片星星坠了下来。

“这是何物?”齐峻虽然知道知白在施法,却也忍不住脱口问了出来,“仿佛是——孔雀?”敬安帝好美色,好异宝,从前宫苑里也养过几只孔雀,还是西夷进贡来的,据说是自天竺国所得,只可惜养不得法,最后也都没养住。齐峻不宝异物,自然也不甚在意,只是曾看过一次孔雀开屏,却对那华丽的羽屏记忆颇深。

知白百忙之中点头答道:“孔雀明王。”

有这孔雀明王的虚影在前开路,一路上竟再无蛇虫,奔下山谷,齐峻就看见了山壁上那个洞窟。其大小不过仅可容人,夜色中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然而洞窟之前方圆数丈之地无一茎草生,且方到近前就闻到一股硫磺般的气息,倒是颇为可异。

齐峻自怀里摸出火折子想晃燃,却被知白一手按了下去:“皇上别乱动!倘若这洞窟之中真是霹雳,乃为天火,人火可引天火,万一都炸起来,只怕我们粉身碎骨了。”

齐峻被他唬了一跳,连忙将火折子收起。两人借着一点星光走到洞窟之前,果见里头排着一列列白石,皆作三角尖形,如同一只只粽子。齐峻觑着眼稍稍一点:“有二百枚左右。”阿香要取一百五十枚,“全部拿走!”

知白叹了口气:“皇上,这里头的霹雳为此地一年所用,全部取走固然可免了今日之灾,却不知会不会又生出别事来。无雷不能行雨,我只怕——今年直到年末,都不会再降雨了。”

齐峻也不由得踌躇了一下,随即道:“先将这些霹雳带走,等过了今日,再将多余的还回来便是!”

知白直摇头:“那便试试吧,只怕这些霹雳带出去便放不回来了…”

“下面河滩上不是多有此物。”齐峻已经将白石往外捡了,“总之先过了眼前之灾再说!”

霹雳尖皆只鸡卵大小,不过二百枚也够沉重了,两人将外衣都解了下来,包了石头由马驮着,孔雀明王开路,复又慢慢走下山来。待到了山下,天色已然发白,侍卫们提心吊胆等了半夜,直到见两人安然无恙,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齐峻唯恐阿香前来取雷,催促着众人上马急回驻地,直到远离了西山,他才将马背上的包袱打开来看,只是包袱才解,轰地一声便蹿起长长的火苗,顷刻将衣裳带石头都烧了个精光,只余一地灰烬,倒将马儿惊得乱跳。

“这——”齐峻这时才相信知白所说霹雳带出便放不回的意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麦收固然要紧,可若是因此下半年便无雨,那莫说今年的收成,就是明年恐怕也要闹灾。

“皇上别着急。”知白反倒是出言安慰,“回去再想办法,人定胜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