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明,一轮红日明晃晃跳出地平线,湛蓝的天空连一丝云都没有,预示着又是一个大好天气。乡村众人也都收拾了镰刀,预备下田收麦了。谁知时近正午,忽然间天边闷声隆隆,一片黑云自远而近,不过片刻就蒙了天空。

“糟糕!要有大雷雨!”有经验的老农便都变了脸色,“快割快割,晚了这麦子就要被祸害了!”

齐峻将护卫的五百御林军全部放下了地去帮忙收麦,自己带着随从也在观看天色。夏日的天气确是难以捉摸,只不过盏茶时分,湛蓝的天空就是乌云压顶,狂风骤起,云层之中雷声隆隆不已,仿佛马上就有大雨瓢泼而下。

“可能奏效?”齐峻也有些心里没底,低声问着知白,眼睛却紧紧盯着空中雷云。

“人事已尽,皇上稍安勿躁了。”知白倒是很淡定。

小吏从未见过有人敢这样跟皇上说话,忍不住一眼眼悄悄去看知白,待看见这国师如此年轻俊秀,不由得心里胡乱思索。

雷声隆隆,听起来已然近在耳边,但天空中尽管阴云密布,却无一线电光,更无一滴雨落下。雷声足足响了有两个时辰才渐渐远去,阴云散开,天空又是一片湛蓝。倒弄得在地里抢收的百姓都莫名其妙,直说奇怪。

齐峻到此时才放下了心,回手抓住知白的手,兴奋道:“成了!”虽说之前知白做过不少逆天之事,但多是他一人之力,此次能偷走霹雳救得这千顷熟麦,却是齐峻第一回参与,自是又与往常不同了。

知白看他这样子不觉有些好笑:“皇上之前连雷公都斩伤过,也没见这样高兴。”

齐峻搓着手道:“这如何能一样?那时我一心只想着护你,根本不知那是何物,只管斩就是了。”不知其险而为之,与知其险而为之,感觉自然不同。

他心情一好,也有心思问问题了:“昨夜你弄的那个孔雀明王,究竟是何物?”

知白白他一眼:“皇上好歹也尊重些。孔雀明王乃是佛陀等流身,哪里是能用‘何物’来称呼的?我诵孔雀明王咒,所请来不过是明王极微之灵身罢了。因其能灭一切诸毒怖畏灾恼,故而蛇虫毒物闻之远避,方能护佑我们安然到达洞窟。只是明王法力无边,虽则请来的只是一线之灵,那山上蛇虫怕也不能安生了,必然死的死逃的逃,日后再有药农想捕蛇虫入药,恐怕是不能了。皇上还该下旨,传令西山附近农户多多防备蛇虫,以免自西山上逃下之蛇虫四散伤人。这里头许多麻烦,皇上还笑呢。”

他这么一说,齐峻倒真的笑不出了:“是了,还有一事,这多出的五十枚霹雳,要如何才能补回去?”如今看来,这霹雳果然管着雨水,如此,剩下的五十余枚霹雳之雨,可要如何还回去才好?

第61章 犀角

孔雀明王一至,果然西山上蛇虫乱蹿,齐峻二上西山之时,只见自山下到那霹雳洞窟的一路上,到处都是僵死的蛇虫,花花绿绿好不吓人。

“此处怎会有如此之多的蛇虫?”齐峻虽然不怕这些,但触目皆是,也有些毛骨悚然尤其有些蛇虫尚未死透,肢爪还在微微晃动,偶一看见,禁不住就要后背一凉。

“惊雷一动,蛇虫始见。”知白对这些蛇虫倒是处之淡然,随便伸脚踢开一只,面不改色地道,“节气中有惊蛰,皇上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这个齐峻对答如流:“《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知白点点头:“皇上真是博学。惊蛰便是雷惊起蛰虫,自此日起,蛇虫蕃盛,可见雷与蛇虫之间颇有联系。故而此山为雷神霹雳之库,蛇虫也就格外多些。”

齐峻笑道:“我再博学,也没有你博学不是?”

知白扭头对他做了个鬼脸。旁边侍卫连忙将头低下,恨不得在脑门上贴上“我不在”三个大字。皇上居然不自称“朕”而是自称“我”,国师竟敢向皇上做鬼脸…这,这就是先帝在世时,真明子也不敢如此轻慢啊!

不过他还没琢磨完呢,国师已经又一句语出惊人:“你还是先想想吧,倘若这些石头不管用,那闯的祸要如何收拾?”

侍卫的汗出得更多了。他虽是齐峻的侍卫,但毕竟身为男子不能擅入后宫,还真不知道国师与皇上相处竟然是如此随意,甚至近乎不敬。至于国师口中所说的石头之事,倒被他忽略了,总之国师乃天人也,皇上亦不是凡俗,这二人所谈及之事,他一个做臣下的,不知也罢。

齐峻没注意侍卫的一头汗,知白说得他十分发愁:“万一不管用如何是好?”

知白也没有把握。自洞窟中捡来的霹雳尖全部化为灰烬,现在这些是他们从河滩上重新选来的。河滩上白石虽多,但十之八九都被河水冲刷成卵圆之形,齐峻带着五百御林军外加百来名随从,沿着河岸一字排开,花了整整两天,才凑足五百枚有尖角的白石,只是究竟管不管用,实未可知。

将侍卫们留在山坡上,齐峻与知白背了那些白石一路走下山谷,抬头一看就怔住了,洞窟仿佛被雷劈过,从中裂了开来。洞窟四周本来就是寸草不生的,如今更好,方圆数十丈都化作了焦土,跟当初知白历天劫时颇为相似,只是遭灾程度轻些罢了。

“这,这是——”齐峻隐约猜测到一些,但也说不清楚,只能转头去看知白。

知白把洞窟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喃喃道:“侥幸侥幸。”

齐峻有些不解:“侥幸?”

知白看了他一眼:“倘若当日皇上将那件事泄漏出去,恐怕这天谴就要落在皇上身上了。”

齐峻看了看被烧得焦黑的洞壁,后知后觉地背上微微一寒,不由自主又想起知白渡劫那日的情形:“可这些霹雳尖…”

知白低头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扔了吧,洞窟都毁了,雷部是不会前来取用霹雳了。”

齐峻眉头紧皱:“如此说来,这后半年的雨水怕也…既是如此,现下就得令人多多打井,明年须多种抗旱的庄稼,还要减税…”一连串地盘算下来,最终只得苦笑一下,“只怕我是多事了,纵然今年过了,还有明年后年…”雷部弃用了此处,谁知道会对山东一带的雨水造成何等影响呢?

“皇上也是为了这千顷麦子,为了百姓的收成…”知白看他这样自责,心里颇觉不忍,“若皇上不来偷这霹雳尖,这千顷麦子就毁于目前,燃眉之急方不可解,还说什么千秋万代。何况日后究竟如何亦不可说,倘若当真风雨不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也。”

一席话说得齐峻微微舒了眉宇:“说的是,尽人事而已。”

话虽这么说,齐峻心里终究是沉甸甸压了件心事,远没了昨日看雷云无雨时的兴奋劲儿。这几日下来麦子也抢收完毕,即使是穷人家也要煮新麦饭,用新麦子面做馒头吃,村子里都飘着新粮那种香甜的气息。

乡村人家朴实,听说皇上在此,个个都拿着鸡蛋、鸡鸭以及新麦饭来进上,齐峻统统收了,又作价赏了银钱,并召了村中一些耆老前来,询问了本地天时气候以及田产之类。村老们话语难免粗俗,但说起农事,却又比官吏们熟悉得多了。

谈了一会儿,齐峻便提到了高粱之事,便有一个村老道:“确是有的,老汉的儿子是拉脚的,去年那大客商来收高粱时,小儿还去拉过脚,老汉听他说过,仿佛是往西北边儿去的呢。小儿单是那几日拉脚便挣了一吊钱,顶平日一个月挣的钱呢,今年早早就在念叨,说是那大客商还要来的,到时还要去拉脚。”

齐峻微一挑眉:“老丈的儿子今日可在?朕想见见他。”

村老忙道:“在在在,只是他前日跌伤了脚,行动不便——”

他话犹未了,旁边已然有人道:“快去将他唤来,皇上要召见他,便是抬也抬来了——”

齐峻将手一摆,起身道:“既伤了自然不好移动,正好朕也想去瞧瞧民家,烦请老丈领路就是。乡间想必活计甚多,其余人等就不必跟随了。”

这村老简直受宠若惊,急忙起身引着齐峻往自家走,背后被发射了无数道羡慕嫉妒的目光。

农家无闲时,这时候天色还早,劳力们都在田间劳作,不过走在村中也并不寂寞,不时能听见狗吠鸡鸣,还有猪的呼噜声。那村老的住处离得并不远,齐峻等人才走到院门处,就听见里头一阵咯咯的鸡叫声,那院墙不过是些夹了草皮的泥墙,低低矮矮,稍稍踮起脚尖就能看见里头。只见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手里抓了个黑糊糊的东西,正赶着一群鸡从后院跑出来,那二十几只鸡也不知道被什么吓成那样,又扑又叫,四处乱撞。

村老在墙外看见,一声断喝:“狗蛋儿!又皮痒了,等你爹好了看不抽你!”

那男孩子不防大人回来了,一吐舌头,连忙将手里的东西往背后藏,溜溜地往墙角去了。原本已经躲到墙角的几只鸡一见他过来,如同见了鬼一般,拼命扑腾着又往别的地方去,气得那村老直喘气:“惊着了鸡,赶明儿不下蛋了,看拿什么换油盐!一时不揍你就皮痒,等新年你也别想有新衣裳了!”

他边说边推开柴门请齐峻等人进去,男孩子骤然看见这许多衣冠楚楚的人,睁大了眼睛看呆了,原本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挪到了身前,被村老一把抓住:“就知道你又把这东西翻出来了,上回不是叫扔了吗?”

男孩子使劲把手往回缩:“好玩…”

村老用力夺过,就要往墙外扔:“玩什么玩!去剜野菜去,不然到了年底下不给你吃猪肉!”

“老丈且慢!”知白忽然往前走了一步,“能把那东西给我瞧瞧么?”

“哎,哎——”村老不知他的身份,但看那些侍卫都对他毕恭毕敬,也知道必是个要紧的人,赶紧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齐峻惦记那批高粱的事,就着知白的手里瞥了一眼,就抬脚往屋里走了。匆匆一瞥,他只看见那东西好像一根牛角,只是大约年深日久,上头厚厚的积了一层污渍,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了。

村老的儿子果然是扭到了脚,正在屋里坐着,拿了些稻草搓草绳,一听说这是皇上亲临,吓得扑到地上就磕头。齐峻叫他起来,招呼着坐下,才细细询问起那些高粱的事来。想不到这人居然知之甚详:“草民当初是想着这贩卖之事若是能赚到银钱,也去走一趟,因此一路上边拉脚边细细打听,方知这客商的生意做得甚大,不但在山东一带收买高粱,还有茶叶丝绸之类,都运往北边去的。”此人问过之后,方知这生意跑得远,不是他这等小贩子做得起的,才死了心只拉脚了。

“茶叶丝绸…”齐峻沉吟道,“这些东西,难道也是在山东一带收购的?”

村老的儿子摇头道:“依草民看不是的,这些东西该是装船从南边儿运过来的,草民虽然没什么见识,可是茶叶不消说,就是那些丝绸,瞧着也不像俺们这边儿能织出来的,十分精美哩。”

齐峻问话完毕,点了点头,叫人拿两锭金子来赏了这家人,并叮嘱今日的问话不要传出去。父子两个受宠若惊,连忙跪地谢恩,那儿子又连连保证若是客商再来,必定去向衙门禀报云云,才感激涕零地送齐峻出门。

齐峻谈话完毕,才发现知白根本就没进屋里来,出门一瞧,见他正蹲在院子当中,跟那个男孩子一起,打了一小盆水来洗刷那根牛角。此刻那牛角已然被刷去了大部分污渍,在阳光下居然透出一种类似琥珀的光泽来。听见齐峻出来,知白便仰起脸看着他道:“皇上,咱们把这东西买了吧?”

齐峻还没说话,那村老已忙道:“一根破牛角,皇上愿意要就拿去,买啥买。”

小男孩却不大愿意了,哭丧起脸:“爷爷,这是我的…”

“哎!”村老忙抬手扇了他一巴掌,却也不舍得用力,“孩子不懂事,皇上可别跟他计较。”

小男孩眼泪汪汪,却直盯着那牛角,显然是极不舍得。旁边侍卫忙拿些碎金银锞子来给他,但庄户人家的孩子只见过铜钱,根本不知金银为何物,并不去接,只是一脸的不情愿,慌得村老想打又舍不得。

齐峻略一踌躇,自自己衣带上解下一块玉佩递过去,含笑道:“你喜欢这个吗?”

这是一块子辰佩,只有杏子大小,玉质洁白中带着一抹青色和一点黑。玉工匠心独具,将那青色雕成一条龙,而黑色雕成了在龙尾上奔跑玩耍的一只小耗子,都是活灵活现的。小孩子一眼看见,顿时被那小老鼠所吸引,把手指含在嘴巴里点了点头。齐峻便拉起他的手,将玉佩放在他手中:“朕用这个换你的牛角,成不成?”

小男孩想了一想,到底还是新鲜玩物有趣,便一手接了,缩到爷爷身后去摆弄了。那村老虽不识货,他儿子却是见过些东西的,惊得忙道:“皇上可别——这玉佩可值老了钱了,这孩子不懂事——”

齐峻微微一笑,将手一摆:“这牛角是他心爱之物,自然也要用心爱之物来换,方才合适。不必说了,子辰佩有望子成龙之意,也算个好彩头罢。”鼠为子,一龙一鼠,即是望子成龙,既是父母对儿子的寄望,也因人过世多在子辰二时,又起个保佑平安之意。这东西还是他幼时之物,一带十几年,如今本是不必了,不过是个习惯罢了,倒恰好派了用场。

一行人辞了诚惶诚恐的村老,齐峻便不欲再在此地久留,上车启程了。知白紧抱着那根牛角,直到上了车辇才笑嘻嘻道:“谢谢陛下。”

齐峻随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一根牛角罢了,若喜欢要多少没有,怎么非要人家这一根,瞧把那孩子逗的。”

知白嗤地一声乐了:“一根牛角?要是一根牛角,我何必要呢?”

“怎么?”齐峻倒惊讶了,“这不是牛角?”

“自然不是——”知白说到这里才后知后觉起来,“怎么,陛下以为是牛角?那,那怎会用贴身玉佩来换?”

齐峻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你不是喜欢么?只是我虽是皇上,仗着势夺一个孩子的东西也不好,总得用些东西哄哄他才是。”

知白倒半晌没说话,齐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知白怀里抱着那牛角,往齐峻身边靠了靠:“多谢陛下。”这句话说的,却又比方才那句更深有所感了。

齐峻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伸手揽了他笑道:“客气什么,你有多少好东西不是为我耗费了,一块玉佩而已——”捉狭之心忽起,凑了知白的耳朵小声笑道,“朕的龙精都给了你了,一块玉佩算什么,嗯?”

若是换了旁人,说不定就要被调笑得面红耳赤,可惜知白的反应迥异常人,居然很是正经地点了点头,还嘻嘻一笑:“这倒也是…说起来,仿佛真有好久没有跟陛下双修了。”

齐峻被他的厚脸皮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失笑道:“朕当真是糊涂,还当你会知道害臊呢。”

知白噘了噘嘴,有些不满他的评价:“双修之道,禀合元气,虽非常见之阴阳相合,亦不违天道,有什么好害臊的?至于世人,披道貌岸然之外衣,行阴私晦密之内事,倒不说害臊二字了。”

齐峻失笑:“是是是,国师持的是无上正论,与世人不同的。”看知白噘着嘴很是不服气的模样,便笑着点了点他怀里的牛角:“那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说到这个,知白顿时眼睛发亮:“这是犀角!”

“犀角?”齐峻也略知一二,“是入药用的?”

知白连连摇头:“这可不是入药的普通犀角!陛下刚才也看见了,那孩子拿着这个出来撵鸡,将鸡吓得四散奔逃。”

“孩子么,总是顽皮的。”齐峻不以为意。

“那些鸡怕的可不是孩子。”知白举了举手中的牛角,“它们怕的是这个!陛下,这可不是普通犀角,此为骇鸡犀。”

这个名字却是闻所未闻,齐峻不由得郑重起来:“何谓骇鸡犀?”

“陛下瞧这里。”知白将犀角举起让齐峻看,只见琥珀色的犀角之中,有一道赤红的线自角根直达角尖,迎着日光一瞧通彻明亮,“葛洪《抱朴子》曾言,通天犀,角有一赤理如綖,自本彻末。以角盛米置群鸡中,鸡欲啄之,未至数寸,既惊却退,故或名骇鸡犀。陛下,这可是难见的稀罕东西。”

“是吗?”齐峻心念一动,“对你修行可有好处?”

“啊?”知白倒没有想过,拿着那根犀角瞧了瞧,“此物可辟尘辟暑,还可辟恶,若是悬挂在陛下房里倒是挺吉利的。”

齐峻一听于他的修行仿佛没啥益处,也就失了些兴趣:“既可辟尘,倒是放在观星台的好,也清净些。或者要人将它制个什么供你使用?朕瞧着,制个角杯倒是不错。”

知白也拿起来端详:“仿佛是不错,只是制成杯子太大了点,我可不会饮酒。”两人说说笑笑,全没想到不久之后,这犀角会派上什么用场。

第62章 祭神

六月初考试,对考生们实在是一番考验。考棚就在露天,火辣辣的日光倾泻而下,只有薄薄一层棚顶遮挡,连地上都烤得发烫。三场考下来,有好几名考生中途便中暑晕倒,被抬出了场外。对此齐峻并不同情:“读书读得弱不禁风,这样的人便是做了官,难道还指望他上山下河去做一番实事?只怕就是做文书都顶不住,落榜也不可惜。”

三场发榜,齐峻亲自阅看过了前二十名的考卷,苏锐赫然登了头名,他的两名朋友也榜上有名,虽不如他,却也都在前二十名之内。中榜的考生们无不欢欣鼓舞,虽说多受了一茬罪,但本次考试天子亲临,将来说起来都是“天子门生”,即使后头考不中进士,他们这一批举人,也比普通举人名声好听得多了。

这一片欢欣之中,齐峻却在驿站里神色森然:“这批货物是送去西北市马的?”

派出去打探情况的人连头都不敢抬:“是,属下循着那村人所说的线索一路寻去,确信这批货物是在西北换成了马匹。”茶叶、丝绸、粮食,这都是草原上的人需要的东西,这一大批货物,足足可换几百匹良马!

“这些马如何运走?”齐峻冷冷地问。盛朝对于马匹和铁矿的管制还是较为严格的,毕竟有马有铁就意味着就能养兵,这可是帝位上的人最忌讳的。这样百来匹的马匹买卖和运输,地方官员是必须上报的。

“目前似乎还养在西北,由这里运送料草喂养。属下仔细打听过了,似乎这只是第一批买卖,今年高粱下来之后,只怕就要买第二批了。属下估摸着,只怕也是因着难以将马匹运送进来,所以还暂时放在西北。”

“这是要谋反啊…”齐峻长长地呼了口气。西北的马匹都是适于骑兵的良马,身高腿长,奔跑迅速,倘若有一支数千人的骑兵,快速奔袭便可有奇兵之效,往往能出奇制胜。

“这些货物从何而来,可弄清楚了?”

“属下设法看到了那批丝绸,其中大部分——是蜀绣。”

齐峻哈哈笑出了事:“朕就知道,除了平王,再无别个!”蜀绣可不就是平王封地的特产么,还有茶叶,蜀地亦多有出产。

“陛下——”苏锐今日本是来拜谢皇恩的,万没想到皇上就当着他的面说起这样的大事,一时之间心口砰砰乱跳,这样关系多少人生死的大事,皇上竟让他这个小小举子旁听,这分明是极大的信任。都说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但怎么个卖法也大有区别。苏锐是读书人,纵然务实,也仍有读书人的傲气,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众人遇我,众人报之。如今他连进士还没有考,皇上就给予这样的信任,怎不让他热血上涌?饶是他算是个老练的,一时也有些声音不稳,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才镇定下来:“陛下,蜀地尽有粮食,为何特意还要到山东来收粮?”

齐峻冷冷地道:“蜀地有粮,但粮米之类,朝廷素来盯得紧,平王封地若有大量粮米运出,朝廷必然知道。”纵虎归山乃是大患,他自然也在平王封地放有眼线的,若平王运的是蜀地所产的米粮,他早就知道了。

苏锐躬身道:“陛下,学生大胆妄言了,这远地而来收买粮食,再运往西北,可是要花不少银钱的。”这一会儿他已经抱定了主意,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蜀地虽富庶,可税银之类若要挪用,朝廷又焉能不知?这笔银钱——还有丝绸和茶叶,更是所费不赀——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一句话提醒了齐峻。蜀地再富,藩王不过是收税,这税银要如何使用都要上报朝廷,自己的眼线可不只盯着粮食,还有盐、铁和税银,这都是要监视的。齐嶂做皇子的时候的确是极得敬安帝宠爱,但皇宫之中,再宠爱不过是锦衣玉食,再赏赐些奇珍异宝,当真要换成银钱可没那么方便,何况这不是万八千两银子就能成事的,单从高粱一项上来看,就不是买一次两次的事儿,这笔开销,怕是得有一座金山银山才成。

苏锐小心地道:“会不会是东南那边的银子?”平王与西南叶大将军的关系谁人不知,若说平王要反,没有叶大将军的支持才怪。

齐峻断然摇头:“西南拿不出这许多银钱来。”倘若叶氏一门手里真有这么多闲余银子,当初养的私兵也不止那几百人了,又何必这时候跑到西北去买马?

苏锐皱眉沉思,齐峻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苏锐,你不错。”

“啊,学生谢皇上夸奖。”苏锐怔了一下,立刻撩衣跪倒,“若无皇上洞明,学生此刻不过一落榜生员罢了。学生不敢自夸有什么远大志向,唯一忠字而已,愿为皇上驱遣,誓死不辞。”

“很好,你去准备明年的春闱罢,到时候,朕要在殿试上看见你,别让人说朕恂了私情才提拔你,那对你将来的前程也无好处。”

“学生遵命。”苏锐又磕了头才起来,低声道,“学生告退,必定守口如瓶。”这才退了出去。

知白一直在内室里写字,听见人都走了才走出来:“这个苏锐倒是挺聪明的。”

齐峻微一点头:“可用之材。只是人太精明,若不是为科考舞弊一事收服了他,我也不敢深用。如今看来,明年春闱以他的才学,若能点了三甲,便可立即用起来了。”往椅背上一靠,伸手按着眉间长长叹了口气,“如今头疼的是,这笔银子,我那位好二弟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自幼就做了太子,行动便有规矩,极少如这般不成样子地仰靠在椅子上,可见是累得狠了。知白不觉有点儿心疼,走过去替他按揉两边太阳穴,随口道:“要赚大钱,可有什么法子?”

齐峻明白他的意思,道:“若说赚钱,无过于行商,蜀地出产丰富,亦有富商,可若说要拿出银子来帮着他造反,只怕没几人有这样大的胆子。”

知白道:“若是齐王娶他家的女儿呢?”

齐峻眉头一挑,转头看着他:“不错,朕都没想到,你如何想到的?”

知白对他做了个鬼脸:“皇上不是在准备选秀么,我自然是从皇上这儿想到的。”

齐峻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抬手拧了他的脸一下:“你倒精明。不过——他是藩王,娶正妃也好,纳侧妃也罢,都需上报朝廷备案,至于不入册的侍妾之类,只怕换不来这么一大笔银子。”

知白挠了挠头:“那——加税?”

齐峻又摇头:“苛捐杂税虽能敛财,却会令民怨沸腾,这是万万藏不住的。”所以当初敬安帝将齐嶂封在蜀地,他并不怎么害怕,就是因为藩王听着好听,又能蓄兵,但一应银钱粮草出入,却都是要向朝廷报账的,可以监视得到。但如今看来,分明齐嶂另有一条进钱的法子,以至于他安插的眼线半点消息都没有得到。

这下知白想不出来了:“那还有什么法子呢?”

齐峻苦笑:“除非他能变出一座金山来。”

知白不以为然:“若是有金矿,可不就是一座金山了。”

“金矿哪里是那么容易——”齐峻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音,半晌才拍案而起,“来人,往蜀地传信儿,问问平王平素都往哪里去,或者他的心腹人,有没有时常去的地方!”一座金矿或是银矿,听起来匪夷所思,可却并非不可能之事。

蜀地离山东遥远,虽然皇家探子用飞鸽传书,比马跑又快些,却也不是一天两天便能传来消息的,齐峻便带了知白,在山东境内游逛起来。

山东境内,最教人头疼的便是一条黄河,年年河工上都要花大把银子,却屡屡都要出毛病,齐峻既来了,少不得顺着河沿岸查看一番。他自上游走起,直往入海口而去,七八日后,已经到了入海口所在的孟津县。

“爷,前头挤得厉害,马车过不去呢。”齐峻这次是微服,外头赶车的侍卫也都换了称呼,免得露了破绽于皇上安全不利。

齐峻正在跟知白打双陆。天气热,马车里放了冰盆,比外头凉快得多。齐峻虽然不是那等娇生惯养的,但毕竟也是锦衣玉食地长大,既有冰盆,自然也就懒得到外头去挨晒,难得起了玩心,打了一路的双陆。

“不玩了。”外头侍卫一喊,齐峻顺势就扔下了骰子。知白这小子,双陆还是跟他新学的,偏偏每回掷骰子都比他强,这一路上,他是十战九负,输得半点脾气没有,直怀疑是不是这小子闹鬼儿出千。

知白嘻嘻地笑,把手边上的一堆零碎东西收起来:“爷是没得可输了吧?”

齐峻拍拍身上,还真是,什么荷包坠子扇子带钩,统统输了个光,连头上的一根沉香木簪子也输掉了,只是因为拔了头发就要披下来,知白暂时还给他留在了头上:“一定是你做了手脚!”说着伸过手去在他脸上用力掐了一把,聊泄心头之恨。

知白不以为意地揉揉脸,笑嘻嘻地凑着他,伸头从车帘的缝隙里往外看:“外头出什么事了?这样热闹。”

“将马车靠边,去打听打听。”齐峻随口吩咐,又捏了一把他的脸,“若有热闹,少不了你。”这一路上过来,举凡县城乡村里有什么舞龙秧歌之类,知白都大感兴趣,非要去看看不可。

侍卫跑得快,一会儿就擦着汗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爷,前头是在祭神。祭的是黄河河神,说是每年夏汛之前都要祭,保佑夏汛来时堤坝不要崩决的。”